汤姆·康第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空中到处有一片震耳的人声;远近四方都充满了这种声音。这在他听来,就像音乐一般;因为这是表示英国全国臣民都在兴高采烈地对这个盛大的日子表示忠诚的欢迎。

不久汤姆就在泰晤士河上又一次成了一个辉煌的御艇出巡的主要角色;因为按照自古以来的习惯,穿过伦敦城的“出巡受贺”的行列必须从伦敦塔出发,现在他就是到那儿去。

那漂亮的角色把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转过去望着公爵,用一种死气沉沉的声调说:

这句话刺痛着国王的心,正如一个用阴谋诡计害死了自己的朋友的人听到死者的丧钟的时候,良心上受到谴责一般。

这个奇妙而艳丽的展览使狂欢的人们极感兴趣,因此他们欢声如雷,把那个用歌功颂德的诗句来解释这些人物的小孩子的微小声音完全压倒了。但是汤姆·康第并不觉得难过;因为这种忠诚的吼声无论它的性质究竟怎样,在他听来都比任何诗歌更为悦耳。汤姆随便把他那快乐而年轻的面孔向哪一边转,大家都看出那造像和他本人是非常相似的,他自己简直就是那个造像的一份活标本;于是新的喝彩声又像旋风似的一阵一阵爆发起来。

这个假国王脸上因兴奋而发红,眼睛里发出闪光,神经陶醉在愉快的情绪中,有一种飘飘荡荡的感觉。这时候,他正待举起手来,再抛出一把赏钱,恰好一眼瞥见一副苍白而吃惊的面孔,从人群的第二排里拼命伸出来,把它那双专注的眼睛盯住他。一阵极不愉快的惊惶失措的感觉侵袭他的全身;他认出了他的母亲!于是他立刻就把手往上一举,掌心向外,遮住眼睛——这是他老早就有的一种不由自主的动作,本来是由一件早已忘记的事情引起的,后来就习惯成自然了。一转眼的工夫,她已经从人丛中挤出来,冲过卫士的警戒线,跑到他身边了。她抱着他的腿,在它上面到处亲吻,一面还大声喊道,“啊,我的孩子,我的心肝宝贝!”她抬头望着他,脸上因欢喜和慈爱而改变神色了。国王的卫队里有一个军官马上就大骂一声,把她揪住,用他那强壮的胳臂猛推了一下,把她推得一摇一摆地滚回原处去了。这件惨事发生的时候,汤姆·康第嘴里正在说,“我不认识你呀,你这个女人!”但是他看见她受到这种侮辱,良心上非常难受;后来人群把她吞没起来,使她看不见他的时候,她转过头来望了他最后一眼,看她那样子,似乎是非常委屈、非常伤心,因此他突然感到一阵耻辱,把他的得意情绪完全化成了灰烬,他那盗窃而来的国王的威风也烟消云散了。他的荣华一下子变得一钱不值,好像一些碎布片似的从他身上脱落下去了。

辉煌的出巡行列继续前进,像一条光辉灿烂的无穷无尽的长蛇似的,穿过这座古雅的城市里那些弯弯曲曲的街巷,从那些欢呼的人群中走过;但是国王始终骑在马上低着头,眼睛也无精打采,他只看见他的母亲的脸和她脸上那副委屈的神色。

芬秋奇街上有一个“服装华贵的美貌幼童”站在一个台子上欢迎皇上陛下入城。他的颂词最后一节是这样的:

御驾光临,万众欢迎;

欢迎御驾,情意难言;

口舌欢迎,心也欢迎;

天佑圣主,福寿无边。

盛大的游行继续前进又前进,从一座又一座的庆祝牌坊底下走过;道旁还陈列着连续不断的许多壮观的、含有象征意味的连环画,使人看了眼花缭乱;这些连环画每一套都代表这位小国王的某种品德、才能或特长,含有表扬的意思。“在契普赛街上,从头到尾,家家户户都在屋檐下和窗户里挂着旗子和飘带;最讲究的绒毡、毛料和金丝缎垂在街道两旁作为装饰——这都是那些商店里面的大量财富的样品;这条大街的豪华景象,别的街道也赶上了,有的甚至还超过了。”

汤姆·康第穿着华丽的盛装,骑着一匹雄赳赳的战马,马身上的讲究装饰几乎垂到地上;他的“舅父”摄政王桑莫赛也骑着一匹类似的马,跟在他后面;国王的卫队披着晃亮的盔甲,在他两旁排成单行;摄政王后面跟着一长串好像是无穷无尽的光彩夺目的贵族行列,都有他们的奴仆随侍着;跟在他们后面来的是市长和市参议员的队伍,都穿着天鹅绒的大红袍,胸前挂着金链子;他们后面是伦敦各业行会的职员和会员,也都穿得很讲究,举着各个行会的鲜艳旗帜。此外,在这个游行队伍中,还有那古老的名誉炮兵连,算是穿过城区时的特种仪仗队——这个部队当时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了,它是英国唯一享有特权、不受国会命令支配的队伍(这种特权它现在还享受着)。这个出巡的行列是个壮丽的场面,它威风凛凛地从那万头攒动的人群中走过的时候,沿途一直都受到欢呼和祝贺。史官的记载说,“国王入城时,民众夹道欢迎,都向他祝福,致欢迎词,或是向他欢呼,说些亲切的话,还有各种证明百姓热爱君主的表示;国王满面喜色,抬起头来向远处的市民微笑示意,并对身边的观众说些非常亲切的话,这就是表示他接受百姓的敬爱,心中非常高兴,正如百姓乐于向他表示敬爱一样。有些人说,‘愿上帝保佑陛下’,他就回答说,‘愿上帝保佑你们大家!’接着还说一声‘诚心诚意地感谢你们’。百姓听到他们的国王这种仁爱的回答,看见他那亲切的表情,都感到万分欢喜。”

民众发出一阵欢呼,齐声和唱那孩子念出的颂词。汤姆·康第向四处注视着那波涛汹涌的大海似的一片热切的面孔,他心中就充满了狂喜的情绪;他觉得人生最有意义的事情莫过于当国王,做全国崇拜的偶像。随后他就一眼望见远处有他两个垃圾大院的玩伴,都穿得破破烂烂——其中有一个是他当初那个模仿的朝廷里的海军大臣,另一个是同一幻想中的御寝大臣;于是他那得意的心情就更加高涨了。啊,假如他们现在还能认识他,那多么好!假如他们还能认识他,知道当初那个贫民窟和背巷里的被人嘲笑的假国王现在成了真正的国王,还有那些煊赫的公爵和亲王做他的服服帖帖的臣仆,整个英国都拜倒在他脚下,那该是多么无法形容的荣耀!但是他不得不抑制自己的欲望,因为他如果被那两个孩子认出来,结果就难免使他遭受意想不到的损失;因此他就把头转开,让那两个肮脏的孩子继续欢呼,继续说那些奉承国王的话,毫不怀疑他们所欢迎的对象有什么问题。

每到一处,都有新的壮丽场面展现出来;新的奇观和新的惊人情景在眼前迸发;憋了很久的欢呼像放炮似的爆发出来;等待着的群众从他们嗓子里倾泻出新的狂喜;但是国王毫无表示,他所听见的只有他那不安的胸膛里不断呻吟的那个谴责的声音。

后来群众脸上的喜色稍微起了一点变化,换上了几分关切的表情;喝彩的声音也显而易见地减少了。摄政王很快就注意到这种情况;他也很快就找出了原因。他赶着马跑到国王身边,在鞍子上深深鞠躬致敬,一面说:

史官的记载说,“城内市民在格雷斯秋奇街西头那个大鹰招牌前面建立了一座华丽的拱门,拱门下面搭了一个戏台,从街道的一边横跨到对面。这是个历史人物展览台,上面陈列着国王最近几代的先人。台上有约克皇族的伊丽莎白,坐在一朵绝大的白玫瑰花当中,花瓣在她周围形成精致的裙褶;她旁边是亨利七世,从一朵绝大的红玫瑰花里伸出身子来,姿势也和她一样;这对皇家配偶是手挽着手的,他们的结婚戒指很显著地露在外面。从那两朵红白玫瑰花上伸出一枝花茎,伸到第二层台子上,那上面坐着亨利八世,他的身子是从一朵红白两色的玫瑰花里伸出来的,旁边有新王的母亲洁恩·赛莫尔的造像。从这对配偶身上又发出一条枝子,伸到第三层台子上,那上面坐着爱德华六世本人的造像,穿着国王的盛装坐在宝座上;全部展览台都有红白两种玫瑰花的花圈包围着。”

出巡的行列继续前进再前进,经过的地方越来越华丽,民众的欢呼也越来越响亮;但是这一切对于汤姆·康第却毫无作用,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一般。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国王的身份已经失去了光彩,失去了甜蜜的滋味;那些威风凛凛的排场已经成了一种羞辱。悔恨正在啃着他的良心。他说,“但愿上帝让我摆脱这种束缚吧!”

公爵一面这么说,一面向左右撒出一把钱币,然后退回原位。假国王机械地依照公爵的吩咐行事。他的微笑是没有感情成分的,但是大家的眼睛都离得远,并且也不仔细看,所以很少人看出了破绽。他向百姓答礼的时候,他那戴着翎毛的头一点一点,显得非常文雅而慈祥;他手里撒出去的赏钱相当慷慨,很适合国王的身份;于是群众的焦虑就消失了,大家的欢呼声又像原先那样响亮地爆发起来了。

但是临到出巡将近结束的时候,公爵不得不再一次骑上前去,提醒国王。他低声说:

他到了那儿的时候,那个庄严的堡垒的四面好像是忽然在无数地方裂开了似的,每一条裂缝中都跳出一条通红的火舌和一道白烟来;随后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把人群的欢呼声都压倒了,震得地下都发抖;火焰和白烟一次又一次出现,爆炸声一次又一次响起来,都迅速得令人惊奇,以致几分钟内那座古塔就被它自己放出的烟雾所笼罩了,只剩下最高的一层叫做“白塔”的塔顶,还可以看得见;白塔上插着旗子,在那一片浓烟之上显著地耸立着,就像一座山的高峰突出浮云一般。

他不知不觉地恢复了他最初被迫做了国王的那些日子里说话的语调。

人群中时而发出一阵喊声,“给赏钱呀!给赏钱呀!”汤姆就响应这种要求,向周围撒出一把晃亮的新钱币去,让大家抢夺。

“给赏钱呀!给赏钱呀!”这种喊声钻进了一双失去听觉的耳朵里。

“皇上,现在是不宜于幻想的。老百姓看见您低着头,郁郁不乐,就把这当成不好的预兆哩。请您听我的劝告吧;皇上的御颜要像太阳那样发出光来,照耀这种不祥之气,把它驱散。请您抬起头来,向百姓微笑吧。”

“她本是我的母亲呀!”

“大英皇上爱德华万岁!”这种呼声好像是把大地都震动了;但是国王仍然没有反应。他听到这种呼声,也不过是像听见远处随风飘来的波涛声一样,因为它被另一种更近的声音所压倒了——那是他自己胸膛中那颗兴师问罪的良心所发出来的声音,这个声音老是重复那一句可耻的话,“我不认识你呀,你这个女人!”

“啊,敬畏的皇上!请您甩掉这种扫兴的神气吧;全世界的眼睛都在望着您哪。”然后他又极为烦躁地接着说了一句,“那个疯子叫化婆真该死!就是她搅扰了皇上的心情。”

“原来这许多珍奇宝贵的东西都是摆出来欢迎我的——欢迎我的呀!”汤姆·康第喃喃地说。

“我的天哪!”摄政王一面拉着缰绳把他的马退回原位,一面呻吟着说,“那个预兆果然是灵验。他又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