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湖水吞没了罗伯达,克莱德游到岸边,换了衣服,终于来到了沙隆克兰斯顿家别墅。在这段时间里,克莱德的心态简直完全象发了狂似的。这主要是因为他自己心里既害怕,又慌乱,怎么都闹不明白:究竟是不是他促使罗伯达这样夭折的。同时,他在湖滨时便意识到:万一此时此地有人发现他偷偷往南走,而不是往北走回大比腾湖客栈,去报告这件仿佛意外的不幸事故,那末,这一切看起来是太惨无人道了,谁都会断然控告他犯了杀人罪。这一闪念剧烈地折磨着他。因为,这时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无罪的——他不是在那最后一刹那就回心转意了吗?

不过,既然他没有回去作一交待,现在还有谁会相信他呢?而如今再回去也是要不得!因为,要是桑德拉听说他跟这个厂里的女工一块到过这个湖上——住店时还把她一起登记为夫妇……老天哪!

以后,还得向他伯父,或是他那个冷酷无情的堂兄吉尔伯特详细交待,或是向所有那些惯于冷嘲热讽的莱柯格斯的年轻阔少详细交待!不!不!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就得一直走下去。走回头路——即使不死——也将是大祸临头。他必须善于化险为夷——充分利用结局如此不可思议的这么一个计划,这个有那么一点儿是为他开脱罪责的结局。

可是这些树林子呀!这个正在逼近的黑夜呀!这四周围令人骇怕的荒凉,以及它所隐藏的种种危险呀!这时万一碰上什么人,那怎么办,该说什么才好?他已是方寸大乱了——濒临心理、精神崩溃的边缘。一根小树桠枝嘎吱一响,他就会拔脚往前一蹦跳,活象一头野兔子。

先前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手提箱,换了衣服,一个劲儿拧他透湿的衣服,想让它快点儿干,然后装入他那放在一堆干枯树枝和松针底下的手提箱,又把那副三脚架埋在一根烂圆木头底下。他就在这么一种心态下,等到天黑以后,才躲进了树林子。不过,他却一个劲儿在苦思冥想着目前自己奇怪的险境。因为假定说,当他只是出于无心地砸着她一下,他们两人都落了水,而她尖声喊叫救命时,万一岸上有什么人——这些身强力壮的人(白天他就看到他们到处转悠着)里头——有一个人看在眼里,此刻也许就在本地危言耸听,乱说一通,备不住今儿晚上就有一、二十个人来围捕他!象打猎那样围捕他!而且,他们会把他押回去,谁都不信他不是存心砸她的!甚至他还没等到公正审判以前,说不定他们早就给他动了私刑。这是很可能的。过去常有过这类事。只要一根绳索套上他的脖子。要不然,说不定在树林子就地给毙了。甚至不给你机会说一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多久以来,她是怎样紧逼他,折磨他。这些谁都不会知道的。

他一面这么想,一面越走越快——在这些茁壮、茂密、刺人的小枞树丛里,在脚下时而极为不祥地噼啦作响的枯树枝堆里,自己能走多快,就走多快。他一面走,心里老是在这么琢磨:去三英里湾的路一定是在他的右边,而月亮要是升起,肯定在他的左边了。

可是,老天哪,这是什么呀?

啊,这可怕的声响!

好象是一个在黑暗中啜泣、尖叫的精灵!

瞧!

那是什么呀?

他放下自己的手提箱,浑身冒冷汗匐伏地上,蜷缩在一棵参天大树后头,直吓得呆若木鸡。

那多吓人的声音!

原来只是一头凶枭!好几个星期前,他在克兰斯顿家别墅听到过它的尖叫声。可是在这儿!在这树林子里!在这四顾茫茫的黑暗里!他必须一直往前走,走出树林子。那是用不着怀疑的。他必须甩掉类似这些可怕、吓人的念头,不然他就连一点儿力量和勇气也都没有了。

可是罗伯达的眼色呀!她那最后求救的眼色呀!老天哪!如今始终浮现在他眼前呀!她那凄惨的、可怕的尖叫声呀!在他耳际始终回响着——至少一直到他走出了树林子!

她会不会知道,他砸着她原是出于无心——仅仅表示忿怒和抗议罢了?现在她会不会知道,且不管她是在哪儿——在湖底——说不定是在这漆黑一团的树林子里,也许就在他身边?难道说有鬼!她的阴魂。不过,他非得走出这树林子不可——走出这树林子!他非得走出去不可。可他在这些树林子里又是多么安全呀。他也千万不能轻率地走大路呀。什么地方有过往行人!说不定是正在追捕他的那些人!不过,人死了以后,真的还有生命吗?有鬼吗?他们会知道全部真相吗?那时,她一定会知道的,不过,他在这以前是怎样策划的,她也会知道的。那她对此会有怎样的想法呢?这时,她会不会在这里,满怀怨恨、忧伤,出于错误的指控紧跟在他背后呢?一开头可能他确实存心要将她杀害,他确实是存心呀!他确实是存心呀!这,当然罗,是犯了滔天大罪。即便是他并没有将她杀害,但是发生了的事情替他这么干了!这可是实话。

可是,鬼——上帝——精灵,它死后会紧跟着你,一个劲儿揭发你,惩罚你——说不定还会叫别人跟踪追寻你!有谁说得准呀?过去他母亲对他、对弗兰克、爱思德、朱丽娅都说过她自己相信有鬼的。

接下来整整三个钟头,他一面走,一面不断摔交,听声响,等呀等的,冒冷汗,浑身抖索,最后月亮终于升起来了。现在四下里见不到有人影儿,谢天谢地!还有,头顶上——星星——亮晶晶的,可又很温柔,如同在桑德拉那儿的松树岬一样。现在要是她能看见他从葬身湖底的罗伯达那儿偷偷溜了,而他自己的帽子却漂浮在那湖面上呢!要是她还能听到罗伯达的尖叫声呢!真怪,他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能告诉她,就是为了她,为了她的美丽,为了迷恋她,以及为了他觉得她将对自己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他才有可能——可能——可能——嗯,试图完成这一可怕的事——将从前他爱过的那个姑娘杀害。这个念头将紧紧跟着他一辈子!他永远都甩不掉了——永远,永远,永远也甩不掉。这在以前正是他始料所不及。要知道这事简直是太可怕了,可不是?

但在他到达向西的公路后,又走了一两英里,据后来他估摸大约是十一点钟(因为进了水,他的表不走了),突然黑咕隆咚出现了那三个人,有如鬼魂一溜烟从树林子阴影里闪了出来。开头他暗自寻思,他们是在他砸了罗伯达时,或是在这以后没多久就看见了,现在是来抓他的。这多吓人的时刻呀!还有那个举起灯仔细端详他脸孔的孩子呀。毫无疑问,一定从他脸上发觉最最让人怀疑的惧怕和窘困的神色,因为那时他正好愁眉苦脸地冥想着这已发生过的一切情景;又转念一想,他好象留下一些线索,很可能直接追查到他头上来,一下子把他吓坏了。而且,当时他确实往后一跳,以为那些人是派来抓他的。可是就在这时,走在最前头的那瘦高个儿的男子,一见他胆小如鼠的窘态,好象只是觉得挺好玩,冲他喊道:“你好,过路人!”而年纪最轻的那一个,仿佛压根儿没有疑心似的,大步流星往前走去,并把灯捻得更亮了。直到这时他方才明白,他们只不过都是乡巴佬,或是导游——并不是追捕他的民团——只要他能泰然自若、彬彬有礼,人家一点儿也不会疑心他是真正的凶手。

然而过后他自言自语道——“可能他们会记得我,是在这么一个时刻,拎着这只手提箱,沿着这条荒凉的小路走去,可不是吗?”于是,他马上决定,必须赶快走——赶快走——不要再跟那儿什么人撞见了。

以后,又过了好几个钟头,月儿西沉了,给树林子抹上一层浅黄的灰白色,让人觉得这夜晚变得更凄惨难受了。于是,克莱德步行来到了三英里湾——这是本地居民以及避暑别墅组成的小村落,坐落在印第安钱恩河北头。他从路上转弯处眺望,见到那儿有几盏惨白的灯光还在闪烁。还有商铺。房子。街灯。可他觉得,在惨淡的月光底下,好象它们几乎黯淡无光——昏惨惨如同阴曹冥府似的。有一点,他心里显然很明白——在这么一个时刻,象他这身穿着打扮,手里又拎着箱子,他是断断乎不能上那儿去的。不然的话,那儿要是还有人发觉了他,瞧他这副德行,肯定一下子使人感到好奇和疑心。再说,来往于三英里湾和沙隆(他可以从沙隆再去松树岬)之间的小汽船,八点半以前不会开船。现在他就得先躲一躲,并尽可能让自己体面些,方才可以见人。

因此,他又走进了一直延伸到村沿的松林子,想在那儿一直等到天亮。他望着小教堂钟楼上那座小小的四面钟,就知道该出去的时间到了。可是,在那段时间里,他心中一直在七上八下地担心——“这样做是不是妥当?”说不定有人就在那儿等着他,可不是吗?就是那三个人——或是其他也许看见过他的人?——或是一名警官,从哪儿得到了什么消息。但是,不一会儿,他决定最好还是进村去。因为,在这湖西树林子里行走——是在夜里而不是在白天——在白天说不定他会被别人看见,要知道他只要一搭上这小汽船,一个半钟头——至多两个钟头——便可以到达克兰斯顿家在沙隆的别墅,而要是步行,明天才能到得了——那不是很蠢,而且比较危险吗?再说,他早就答应过桑德拉和伯蒂娜,说他将在星期二到那儿。可今天已是星期五了!说不定到明天就会闹得满城风雨,开始缉捕——有关他的外貌特征,将在各处张贴公告——而在今天早上——嗯,罗伯达哪能很快就被发现呢?不,不。最好还是进村去。因为到了那儿,有谁知道他呢——谁能证明他跟卡尔·格雷厄姆、克利福德·戈尔登就是同一个人呢?最好还是向村子里走去——赶快走,趁人们对罗伯达的情况还不怎么知道。是的,正是这样。最后,当时针指八点十分时,他终于走了出去,可心儿却在怦然乱跳。

开往沙隆的小汽船,停泊在这条街的尽头。他正在慢慢走去的时候,蓦然间看见来自拉凯特湖的公共汽车驶过来。他心里顿时想到,要是在码头上或是汽船上碰见什么熟人,他不是可以说刚从拉凯特湖上来吗?反正桑德拉和伯蒂娜在那儿就有很多朋友;要不然,万一她们自己从船上下来,不是可以说他前天就在那儿了吗?只要随便提一下哪个人或是哪个别墅的名字,必要时索性杜撰就得了。

他就这样终于走到船边,上了船。后来到沙隆上了岸。据他回想起来,好象来去两头都没有特别引人注意。因为,虽然看十来个乘客,他全不认识的,但好象并没有哪一个对他特别注意,除了一个身穿蓝衣服、头戴白草帽的乡下姑娘。据他估摸,她是附近本地人吧。而且,她眼里流露出来的,是爱慕,而不是别的什么神色。可是,因为他竭力要想避免被人看见,她这一眼色也就足以使他一再退缩到船尾,而别的乘客仿佛都喜欢到前面甲板上去。一到沙隆,他知道大多数人是去火车站赶早上头班车,也就连忙跟在他们后头,只是到了最近一家便餐馆,他却踅了进去,正如他所希望的,要甩掉盯梢的尾巴。虽说他从大比腾湖步行到三英里湾,路程很长,而且前一天又划了整整一个下午船,只是装装样子,才吃了一点罗伯达在草湖准备好的午餐点心,可是,即使到了现在,他也还不觉得肚子饿。随后,见到几个旅客正从车站走过来,里头并没有熟人,他就又跟他们走在一块,好象他是刚下火车来到旅馆,准备上汽船码头的。

这时,他猛地想到:从奥尔巴尼和尤蒂卡开来的南行车,马上就到了,他佯装搭乘这趟车来的,这才是合情合理呢。因此,他先是佯装去火车站,在半路上给伯蒂娜和桑德拉打电话,说他已经到了这里。她们给他的回话是,要派汽车(而不是汽艇)来接他,于是他说他就在旅馆西头游廊等着。路上他在报摊上买了一份晨报,虽然他知道现在报上还不会刊登有关此事的消息。他刚到旅馆的游廊落了座,克兰斯顿家的车子就到了。

他所熟识的克兰斯顿家那个汽车夫,向他一面问好,一面非常殷勤地向他微笑。克莱德好歹装得好象乐乐呵呵,一点儿都不拘谨地也向他报以微笑,尽管自己心怀巨大的恐惧而非常忐忑不安。因为,他总是一个劲儿对自己说,毫无疑问,他碰到的三个人,这时早已到了大比腾。而且,到了此刻,当然发现罗伯达和他都已失踪了。也许,谁知道呢,那条底儿朝天的船,还有他的草帽和她的面纱,也都被发现了!要是这样,也许他们三人早就去报告,说他们路上看见过象他这么一个人,拎着手提箱,连夜往南走,可不是吗?要是这样,不管她的尸体找到没有,人们不就会怀疑这一对恋人是不是真的溺死了?万一由于某种奇缘,罗伯达的尸体已漂浮到水面上呢?那时该怎么办?他狠狠地砸了她一下,说不定会在她脸上留下一处伤痕,可不是吗?要是这样,人们不是就会疑心这是谋杀吗?何况那具男尸还没有下落,刚才那几个人会说出他们见过的人是什么模样儿,那末,人们肯定怀疑克利福德·戈尔登或是卡尔·格雷厄姆就是杀人犯。

不过,克利福德·戈尔登也好,卡尔·格雷厄姆也好,断断乎都不是克莱德呀。而且,人们不可能确认克莱德·格里菲思——与克利福德·戈尔登或是卡尔·格雷厄姆就是同一个人。因为他不是事事都很小心翼翼吗?早餐过后,她应他的请求回去准备午餐点心时,他甚至在草湖就把罗伯达的手提箱和手提包搜查过一遍。可不是吗?不错,他发现一个名叫特丽莎·布塞的姑娘寄给比尔茨的罗伯达的两封信,但在动身去冈洛奇前,他就把那两封信销毁了。至于装在原来那只盒子里头的化妆用品,上面有“莱柯格斯——怀特利”的商标,他只好让它留下来,反正不管是什么人——克利福德·戈尔登太太也好,还是卡尔·格雷厄姆太太也好,都有可能上怀特利商店买那东西,因此就不可能追查到他头上来,可不是吗?当然罗,肯定不会的。至于罗伯达的衣服,即使能证明她就是罗伯达,难道她的父母,以及所有其他人,不会承想她是跟一位名叫戈尔登或是格雷厄姆的陌生人一块旅游吗?恐怕他们也恨不得把这一丑闻马上掩盖起来吧?不管怎么说,克莱德心里净往最好结果想——要善于控制自己,装出一副镇定、轻松、愉快的样子来。让这里谁都不会怀疑他就是那个人,因为说实话,反正他并没有杀害她呀!

如今他又坐上这辆漂亮汽车了。桑德拉和伯蒂娜正等着他哩。他还得说明,他刚从奥尔巴尼来——是替他伯父出差去那里的,所以把星期二以后他的全部时间都给占用了。本来跟桑德拉在一起,他应该感到无比幸福,可是现在即使在这里,他还不能不时刻想到所有这些可怕的事。所有那些蛛丝马迹,只要他稍一疏忽,没有掩盖好,都可能追查到他头上来,那有多危险呀。万一他真的没有掩盖好呢!被揭发出来!抓了起来!说不定就在仓卒之间,作出了公正的判决——甚至受到刑罚!除非他能把那意外的一砸交待清楚了。要不然,他对桑德拉,对莱柯格斯所充满的梦想,他心心念念盼着的荣华富贵的生活,就全成了泡影。不过那种事他能交待清楚吗?他能行吗?

老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