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人想象力特别敏锐,或因病态而不合时宜,他们的心态受到挫折,偏偏又不具有特别坚强的毅力,面临的问题却艰难复杂,于是会有这样的时刻:虽然理智还没有真正从它的宝座上倒下来,但是毕竟已在摇摇欲坠,或是因受热而翘曲,或是发生完全动摇,这些人心里早已搞胡涂了,以致非理性或困惑,迷误或过错,至少暂时会占上风。在这种情况之下,对这些人来说,意志和勇气既然征服不了面前的严重困难,而又忍受不了,就只好急忙后退,完全听凭惊恐心态和短暂的非理性支配了。

这里就拿克莱德的心理来说,可以把它比拟为一小股已被强大敌人所击溃的残部,这时正在四处逃逸,但在仓皇逃跑中,也不时停下来歇歇脚,心里琢磨着怎样才能免遭全军覆没。于是,就在惊恐万状之中,乞灵于极端怪异、极其冒险的计划,妄想摆脱即将临头而又完全逃脱不了的命运。有时他眼里流露出一种紧张而又象着了魔似的神色——他常常过不了一会儿,就是过不了一个钟头,便又重新查看一下他那迄今早已紊乱不堪的行动和思绪。可是出路依然没有,连最狭窄的门缝儿也压根儿找不到。于是,《时代联合报》上的那条新闻所提示的解决办法,有时便又冒头了。从心理起源学来说,那还是他自己在内心狂乱之中热切而又沮丧地寻摸出路所产生的,因而也就特别抓紧不放了。

事实上,这个解决方法仿佛来自下界地狱或是上天乐园,这些区域是他从来没有猜测过或是洞察过的……那是另一个世界,既不是生的也不是死的世界,那儿的生灵也跟他本人截然不同……既象偶然擦一擦阿拉丁的神灯,神灵便突然出现似的,又象渔夫网里那个神秘的大口瓶罐,里头一溜轻烟腾空升起一个恶魔——隐藏在他本性中某种狡诈刁滑、穷凶极恶的意图,也就突然萌生了。这既让他感到厌恶,可又只得听从摆布;既狡猾,而又很迷人;既友好,而又很残酷,逼他在两大邪恶中任择其一:一大邪恶是不顾他强烈反抗,照样威胁着要把他毁掉;还有一大邪恶,虽然使他感到憎恶、剧痛或者骇怕,可还是保证给他自由、成功和爱情。

这时,他头脑里中枢神经系统,真可以比拟为一座四面密闭、阒然无人的大厅。他孤零零一个人,绝对不受外界打扰,端坐在大厅里,情不自禁地思考自己那些神秘或是邪恶、骇人的欲念,或是那个凶恶、原始而又堕落的“自我”所出的主意,他自己既没有力量把它赶走,让自己逃跑,但又没有胆量将它付诸行动。

这时,作为他心灵中最凶恶、最软弱的部分——妖魔在说话了。它说:“你想逃避罗伯达的要求吗,可如今你好象怎么都逃避不了啦。你果真想逃避吗?且听我说!我这就给你指点一条路。那就是通往帕斯湖的那条路。你看过的那条新闻——你以为它无缘无故落入你手中吗?你还记得大比腾湖,那儿深邃莫测的湛蓝色湖水、南面的小岛,以及通往三英里湾的荒凉小道吗?多么合乎你的需要呀!一只小划子或是一只独木舟,在这样的湖上,只要船底一朝天,罗伯达就从你的生活里永远消失了。她不会游泳!那个湖——那个湖——你见过的那个湖——我已指给你看的那个湖——不是再理想也没有吗?那么冷僻,几乎人迹罕至,又比较近——从这儿去才只有百把英里。而你和罗伯达要上那儿去,又有多方便——不是直接而是兜圈子去——就象你已答应过的,凭空捏造说是结婚旅行就得了。到时候,你只要把你的尊姓大名——还有她的姓名——换一换,要不然干脆让她用她的姓名,你用你的姓名就得了。过去你从来不许她提到你,提到你们这种关系,而她确实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你写给她的,净是一些正经八百的信。现在,你只要在你们早已讲好的地点跟她碰头,并且不让任何人看见你,那你不妨跟她如同从前去方达一样去大比腾——或是去附近某地就得了。”

“可是大比腾一家旅馆都没有呀,”克莱德当即提出纠正。

“只有一间小棚屋,只能住几个人,而且还不太好。”

“那就敢情好。大概那儿的人就更少啦。”

“可是,我们一路上坐火车,会给人们看见呀。人们会认得出我是跟她一块作伴哩。”

“在方达,在格洛弗斯维尔,在小瀑布,人们不是也看见了你吗?早先你们连车厢、座位不是都分开坐的,这一回你们就不能也那么办吗?不是原来就说这回是秘密结婚吗?那末,干吗不来一次秘密的蜜月旅行呢?”

“说得对极了,说得对极了。”

“你只要一切准备停当,就去大比腾或是类似这样的湖上——那儿四周围有的是——在这么一个湖上,要划到远处去,不是太容易了吗?没有人问你。也不用登记你自己或是她的真名实姓。先租一只船,预定租一个钟头,或是半天,或是一天。那个荒凉的湖上最最靠南的小岛,你是见过的。小岛不是很美吗?值得一看呀。你们干吗不在结婚前去那儿作一次愉快的旅行呢?不是她也很高兴去吗——现在她这么困顿,这么痛苦——在领受新生活的折磨前——去郊游——散散心,不好吗?这不是通情达理而又似乎令人可信了吗?按说,你们俩谁都再也回不来啦。你们俩都得淹死,可不是?有谁会看见你们?只有一两个导游——还有那个租船给你们的人——还有,照你所说的,一个小客栈老板。可是他们哪儿会知道你是什么人?她又是什么人?而你是听说过那湖水有多深呀。”

“可我并不想谋害她呀。我并不想谋害她呀。我连一根毫发都不想伤害她呀。只要她同意我走我自己的路,她走她自己的路,那我就很高兴,从此再也不跟她见面了。”

“但要是你不跟她一块走,她决不会同意你走你自己的路,她走她自己的路呀。要是你走你自己的路,那就是说,你得失去桑德拉,以及失去跟她有关的所有一切,失去这儿一切欢乐的生活——失去你的地位,连同你的伯父、你的朋友,以及他们的汽车、舞会,还有去湖畔别墅作客。往后又怎么样呢?一个微不足道的差使,一份少得可怜的工薪!又得漂泊流浪一个时期,如同堪萨斯城那次倒霉事件以后一模一样。不管你上哪儿,再也找不到象这儿如此好的机会了。难道说你甘心情愿过那样的生活不成?”

“可是在这儿,会不会也发生一次不幸事故,把我所有梦想——我的前途,如同在堪萨斯城那次一样,全都给毁了?”“一次不幸事故?当然罗——只不过性质不同罢了。如今,一切计划全掌握在你手里。反正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还不是易如反掌吗!每年入夏以来,有多少只船底儿朝天呀——划船的人淹死了,因为他们十之八九不会游泳。有谁知道,跟罗伯达·奥尔登一块在大比腾湖上的那个男人会游泳呢?要知道所有死亡的形式里头,就数淹死最简单了——没有响声——没有喊叫——说不定碰巧被一支桨砸倒了——在船舷边上。随后是无声无息了!自由啦——至于尸体呢,也许人们永远也找不到了。即使找到了,确认了死者身份,难道不也很简单,佯装——只要你动一下脑筋就得了——你来第十二号湖以前,是在别的地方,到过别的一个湖上玩儿的。这么个想法有什么不对头呢?纰漏又在哪儿呢?”

“可是,假定说我把小船翻掉了,她并没有淹死,那怎么办?要是她紧紧拉住船舷,拚命喊叫,被人救了上来,事后讲给别人听……可是,不,我不能这么干——我也不愿这么干。我可不愿砸她。这太可怕了……太卑鄙了。”

“不过,只要轻轻砸一下——哪怕是最最轻地砸一下,在这种情况下,足以吓得她魂灵儿出窍,就此完蛋了。真够惨的,是的,但是,她本来就有机会可以走她自己的路,可不是吗?可她偏偏不愿意,也不让你走你自己的路。哦,这不是太不公道了吗?但别忘了,在这以后,等待你的,是那个桑德拉——那个美人儿桑德拉——她在莱柯格斯的巨邸——财富——很高的社会地位——所有这一切,任你到哪儿再也得不到的——永远得不到——永远得不到。爱情和幸福——可以跟莱柯格斯上流社会里任何人平起平坐——甚至比你堂兄吉尔伯特还要高出一筹哩。”

这声音暂时中断了,隐没在幽暗、岑寂、梦幻之中。

克莱德把刚才听到的所有这些话都考虑过了,但还是没有被说服。更深沉的恐惧,也许是天性发现,使响彻大厅的劝告声音顿时为之哑然。可他立时想到了桑德拉,以及与她有关的所有一切,随后又想到了罗伯达,凶恶的幽灵突然回来了,而且话儿说得又体贴,又巧妙。

“哦,还在琢磨这件事。你还没有找到一条出路——往后你也找不到。我已经忠实地、万无一失地向你指出了一条唯一的出路——唯一的出路——那就是长长的一片湖水。在湖上划呀划,最后找一个僻静处——南岸附近谁都见不到的而湖水又很深的地方,那还不是很容易吗?从那儿穿过树林子去三英里湾和上格雷斯湖,不是挺方便吗?再从那儿去克兰斯顿家,可不是吗?那儿有一只船,这你也知道。嘿——多么胆小呀——没胆量去获取你最渴求的——姿色——财富——地位——你物质上、精神上的每一个欲望,通通都得到满足了。要不然——就只有贫穷、平庸、艰苦而又低贱的工作。”

“不过你必须作出抉择——抉择!随后付诸行动。你必须这样!你必须这样!你必须这样!”

临走时那个声音就是这么说的,从大厅最远的角落里还传来了回响。

乍一听,克莱德感到惊恐万状,后来,他却很超然,能够冷静进行思考,就象这么一种人,不管自己怎么想的和怎么做的,对人们向他提出即便是最荒唐、最冒险的拯救意见,反正都得好好考虑。最后,由于他克服不了自己思想上、物质上的弱点,依然沉溺于享乐与梦幻之中,因此,他一下子好象鬼迷心窍似的,甚至开始觉得,也许这个出路是行得通的。为什么行不通呢?那个声音不是也说过——唯一可能而又似乎可信的办法——就做这一件恶事,他的全部愿望和梦想,不是都可以实现了吗?但因为他本人意志不坚定,善变,有些缺憾和弱点,他还是不能借助于这样思考的方法把自己的难题解决——不管是现在也好,还是在以后十天里也好,都是这样。

事实上,要他自行处理,他决不能,也不愿意采取这一着的。如同往常一样,他必须做出选择,要末被迫采取行动,要末干脆放弃这个最荒唐和骇人的念头。不过,就在这时接到一连串的信——罗伯达寄来七封,桑德拉寄来五封。罗伯达信里全是忧郁的调子,桑德拉信里却是欢天喜地,绘声绘色——摆在他面前的奇异谜画,已把互相对立的两方描绘得如此惊人的鲜明。罗伯达的恳求,尽管言之有理,兼有威胁的意味,但克莱德却不敢回答,甚至不敢打电话。因为他认为,如今要是回答罗伯达的话,那只能是诱使她走上绝路——或是走向帕斯湖上惨剧给他所提示的、企图断然解决他的困境这一结局。

与此同时,他在寄给桑德拉的好几封信里,向他的心上人——他那个惊人的姑娘——热情似火地倾吐了他心中的爱恋——他巴不得能在四日早上来第十二号湖,渴望再次同她见面。可是,天哪,他接下去写道,可惜直到现在他还闹不清楚该怎么办才好。他在这儿还有些杂事,可能耽搁一两天或是三天——目下他还说不准——不过至迟到二日分晓时,他会写信给她的。不过,他一写到这里,便反躬自问:万一她真的知道这些杂事底细——万一她真的知道呢?下笔写到这里时,罗伯达最后一封坚决要求他的信,他还没有答复,于是,他自言自语说:这并不意味着好象他还想上罗伯达那儿去;或是即使真的去了,也决不是说他企图谋害她。过去他从来没有一次老实地,或者说得更确切些,直爽地、勇敢地,或是冷酷地承认自己想过要犯下如此令人发指的罪行。恰好相反,越是逼近最后解决这一问题时,或者越是觉得这么办完全有必要时,他就越是觉得这个念头又恶毒,又可怕——又恶毒,又难办。因此,越来越看得出,他大概还不至于会来这一招。诚然,现在——当他自我斗争时——他心里常常出冷汗,想使自己解脱由于这一切给道德、社会所带来的恐怖。他还常常想到自己不妨到大比腾去,以便抚慰一下不久前提出过坚决要求和威胁的罗伯达,借以(再次躲躲闪闪——支吾其词)得到宽裕的时间,最后考虑究竟该怎么办。

湖上那条路。

湖上那条路。

可是,一到了湖上——到底是下手好——还是不下手好——唉,有谁知道呢。说不定他甚至还能够改变罗伯达的思想,接受另外一种观点。因为,不管怎么说,目前她的做法,当然很不公道,她向他提出了过多的要求。他认为这同自己对桑德拉那种性命交关的梦想有联系,而罗伯达只不过是在制造巨大障碍——把最常见的事夸大为巨大的悲剧——其实,不管怎么说,她目前的情况跟爱思德还不是差不离吗?可是,爱思德并没有逼着谁非娶了她不可。何况,奥尔登这一家,虽然是可怜的庄稼人,但与他自己的父母,可怜的传教士相比,还不是要好得多吗。既然爱思德压根儿没想到她的父母会有怎么感受,那他干吗要瞎操心,注意罗伯达的父母会有怎么个想法呢?

尽管罗伯达责怪他时说了许许多多话,难道说她自己就一点儿过错都没有吗?是的,不错,是他诱骗了她,也可以说是诱奸了她,你一定会这么说的。可是,即使是这样,难道说她就一点儿过错也没有吗?那时,她要是象自己所说恪守道德,不是可以拒绝他吗?可她并没有这么做。再说,由于他的过错,给她带来了不幸,关于这一切,不是他已想尽一切办法,帮助她摆脱困境了吗?何况他又只有这么一点儿钱。不用说,处境也是这么困难。不,她应当跟他同样受到谴责。可是,现在她却硬要推推搡搡他走这一条路,一个劲儿逼他娶了她。其实,只要她同意走她自己的路——在他的帮助下,她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也许她照样可以把他们俩从所有灾难中拯救出来。

可是,不,她不愿意这么做。他也不愿意娶她。说到底,就是这么一回事。她休想逼他做啥就做啥。不,不,不!有时,赶上他怀着这样心情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真的有能耐——要淹死她,简直易如反掌,而她也就只好咎由自取了。

可是他还害怕要是社会上都知道了,又会怎样想他,怎样对待他,事后他自己又不得不怎样来看待自己呢。克莱德终于产生这么一个想法:尽管自己很想在莱柯格斯待下去,可他压根儿不是挺有能耐的人,因此,他必须从这里逃走。星期一接到罗伯达来信以后,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就这样过去了。到星期四晚上,也就是他和罗伯达为这件事度过了伤足脑筋的一天以后,克莱德收到了下面这一封信:

亲爱的克莱德:

我写信告知你:要是我星期五中午以前还接不到你的电话或是你的信,当晚我就去莱柯格斯,那时人们就会知道你一直是怎样对待我的。就是再多一个钟头,我都不能也不愿等待和忍受了。我很难过我是逼不得已才走这一着的。可是说真的,这么长的时间都让你一声不吭地白白过去了,而星期六已是七月三日了,但我还是一点儿都不知道你的意图和计划。我的一生已经毁了,你的一部分也将毁了,不过,我并不认为这全得怪我呀。只要能减轻你的负担,我都尽力去做了。当然,我很难过,因为我的父母、朋友,以及所有你认得的人、你所亲爱的人,都将由此而遭到不幸。不过,就是再多一个钟头,我都不愿等待和忍受了。

罗伯达

六月三十日星期三

于比尔茨

克莱德手里拿着这封信,终于意识到如今他必须断然采取行动,因而一时发呆了。她真的要来了!只要他不能安慰她或是没法阻拦她,明天——七月二日——她就要到莱柯格斯来了。可是二日、三日,他都不能跟她一块走,所以只好是在四日以后。假日里到处是人山人海,一定会看见很多人——还会碰上很多人。还得更秘密些才行。至少他还得要有一些时间准备哩。现在他必须很快琢磨一下,然后就行动起来。老天哪!马上准备好。也许他先打个电话给她比较好一些,说他病了,或是说为了弄钱事而操心,或是说有其他事,所以他没有时间写信——再说,他伯父还要他七月四日到格林伍德湖去。他的伯父啊!他的伯父啊!不,这可要不得。他借用伯父名义的次数太多了。再说,现在他多见一次或是少见一次伯父,这对他或对她来说,究竟还有什么重大作用呢?要知道,他这回是一去不复返了,或者说,他就是这样告诉罗伯达的,不是吗?所以,也许最好还是对她这么说:他要去看伯父,以便说明为什么他要走,这样,他过了一年半载,也许还可以回来。这她也许会相信的。不管怎么说,他必须向她说出一点名堂来,好让她心里先稳住,一直到七月四日以后——让她滞留在比尔茨,一直到他至少已拟定最后计划——他准备走这条路,或是那条路。反正不是这条路就是那条路。

决定了上面这个想法以后,他再也没有静下心来进一步思考,就急匆匆到最近一处打电话去了,那儿至少不会有人偷听。接通以后,他照例又开始向罗伯达进行又冗长、又含糊的、不过这次却显得讨好些的解释。开头,他一个劲儿说他近来确实病倒了——因为感冒发烧,一步也没跨出过家门,因此没法打电话——接着说,他最后决定最好还是要向他伯父解释一下,这样,必要的话,将来多咱他还可以回到莱柯格斯来——他还用一种百般恳求,但也说不上真正亲昵的语调,要求她也得想一想最近以来他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这样,他终于让她相信,他迟迟不给她回音,保持缄默,好象是多少情有可原的。而且,他还把自己心里的计划告诉了她:这就是说,只要她能等到七月六日,那时,不管有别的什么事情,随她定在哪个地方——霍默、方达、莱柯格斯、小瀑布,他准定会上那儿去跟她见面。不过,既然他们一切都要保守秘密,他便建议她不妨六日早上到方达,以便搭乘中午的火车去尤蒂卡。到那儿以后,他们可以住一宿,因为他们在电话里不便讨论和决定他们的计划,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他们才可以按照他们的决定去办。这时,他方才可以把他认为他们应该怎么办的种种打算详详细细地告诉她。他有一个想法——在他们结婚以前或是以后,说不定先去哪个地方作一次小小的旅行,正如过去她所希望的那样,不过——反正是很有味儿的一次郊游——(他说话时声音变哑,膝盖和双手都微微颤栗了。不过,他心里突然慌了神,罗伯达却并没有发觉。)现在她暂时不用多问。他在电话里也没法都告诉她呀。不过,当然罗,六日中午,他一定在方达火车站的站台上。她跟他见面以后,只要买一张开往尤蒂卡的车票,然后上一节车厢,而他会单独给自己买票,上另一节车厢——反正就在她前头或是后头一节车厢。下车时,要是事先她在车站上没看到他,他会走过她车厢来喝水。这样,她就会看到他是在那儿——至多就这样——不过她千万不能跟他说话。然后,一到了尤蒂卡以后,她就得自己照看好自己的手提包,他会跟在她后头出车站,来到附近僻静的交岔路口。在这以后,他会过来替她拎手提包。随后,他们一块上小旅馆去。剩下来的事,就通通都由他自己操办了。

不过,她必须照他所说的去做。她信得过他吗?要是信得过,那他在七月三日——也就是明天——还有六日早上——会打电话给她——毫无疑问,这样他们俩就都会知道一切很顺当——她可以马上动身,他也上那儿去。怎么?她随身要带箱子吗?是那只小的?当然罗,如果她需要,那就随身带着。只不过要是换上他呢,他在这个时刻是不会随身携带太多东西的。因为只要她在哪儿一落脚,确实需要什么就送什么,也方便得很。

克莱德在近郊一家小杂货铺电话间说这些话的时候——

那个孤独的掌柜在后面瓶瓶罐罐柜台旁,正埋头看憨小说——那个不久前在他脑海里那座鸦雀无声的大厅中出现过的魔王这时好象又来到了他身边——是他通过克莱德之口在说话,而不是克莱德这个浑身发冷、四脚麻木、惊恐万状的本人在说话。

到你跟桑德拉一块去过的那个湖上去!

到莱柯格斯旅馆或是火车站去,寻摸那个地区的旅游指南。

到湖的南头去,然后再从那儿往南走。

挑选一条容易倾覆的船——圆肚底的那种船,就象你在克拉姆湖上,或是在这儿其他湖上见过的那一种。

买一顶跟你现在戴的迥然不同的新帽子,把它扔到水面上——这么一顶帽子,便不可能把你的身份暴露出来。你甚至于不妨把帽儿衬里都给撕掉,让人闹不清这帽儿是在哪儿买的。

把你所有的东西都装进手提箱,但要把它留在家里。万一出了事,你马上回来,拎了手提箱就溜走了。

只不过你随身也要带一点儿东西,让人看起来好象你就是去游第十二号湖——而不是一去不复返。要是有人一直追你追到了第十二号湖,那么,看起来就会好象你是直奔那儿,而压根儿别处都没有去。

告诉罗伯达,说你打算娶她,不过时间是在你这次郊游以后,而不是在这以前。

必要时,轻轻地砸一下,就可以把她吓昏——也够了——

她一落水,也就一下子沉了底。

切莫害怕!

切莫手软!

要在夜间,而不是在大白天,穿过树林子——这样只能在三英里湾或是沙隆再见到你了——你不妨说是从南边拉洛特或是长湖来的,要不就说是从北边的莱柯格斯来的。

给自己造一个假名字,尽可能让你的笔迹变个样儿。

相信你胜利在望。

跟罗伯达说话时,声音要轻轻的,轻轻的——轻软、温柔,甚至脉脉含情。务必这么办,你才能使她现在就屈从你的意志。

以上这些话,就是他自己心里的那个恶魔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