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周来,罗伯达和克莱德在近郊交通线上各个极易到达的地点频频相会以后,很快发现还有一些缺点,这主要是由于罗伯达和克莱德对这个房间的看法,以及他们俩对这个房间如何利用而引起的。一般年轻人对其姑娘怀着传统的尊重心理,克莱德对罗伯达也是如此,虽然他至今没有公开承认过,可是现在,既然她已搬进了这个房间,他就不免激起了一种欲念:这种欲念是根深蒂固的,也许应该受到指责,但又是非常合乎人性,几乎也是不可避免的,那就是说——要进一步跟罗伯达发生更为亲密的关系,并在各个方面控制罗伯达,以及她的全部思想和行动,以致最后她这个人整个儿都属于他了。不过,怎样才算是属于他的了呢?是通过结婚,通过婚后通常必然产生那种常见的、传统的、长久的生活方式吗?对此,他至今还从没有这么想过。因为,克莱德不管是跟罗伯达也好,还是跟任何一个社会地位低于格里菲思家(比方说,远不如桑德拉·芬奇利、伯蒂娜·克兰斯顿那样)的姑娘调情时,就认为自己决不可能跟她结婚——主要是由于他新近攀上的亲戚的态度,以及他们在莱柯格斯声望显赫的缘故。要是他们一日知道了,又会怎么个想法呢?如今,他总觉得自己在这里社会地位要比罗伯达这一类人高,对此,他当然也就想充分加以利用。再说,他在这里还有许多熟人,至少有一些人可以跟自己说说话。另一方面,因为她的性格对他具有一种异乎寻常的魅力,他暂时还不敢说她可配不上他,或者说要是他可以或则决定跟她结婚,也许婚后不见得幸福的这类话。

这时,另有一件事,又使情况变得更加错综复杂。这就是风霜夜寒严相逼的深秋季节日益临近了。一转眼就是十月初了。九月中旬以前,离莱柯格斯不远的一些露天游乐场,还可供人玩赏,如今由于季节关系,早已纷纷关闭了。至于跳舞,除了附近各城市的舞厅里虽然还有,但因为对那些地方看不惯,不肯去,所以,这项娱乐也只好暂时放弃了。至于莱柯格斯的教堂、影院、餐厅,由于克莱德在这里的身份地位,哪能让人们在大庭广众看到他们俩在一起呢?他们俩商议后认为:那些地方他们万万去不得。因此,尽管现在罗伯达的行动早已获得自由,他们照旧还是没有地方可去,除非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经过适当调整,那时才允许他到吉尔平家来看望她。不过,她也知道,这一点她是怎么都想不到的,而且,一开头,谅他也没有胆量先向她提出来。

她迁入新居后,大约过了六个星期,十月初的一个晚上,他们俩正徘徊在一条街的尽头。这时,星光灿烂。夜凉似水。落叶开始在空中飞舞了。罗伯达已按季穿上一件奶白底、绿条子的冬大衣。她那棕色的帽子,帽檐缀上一道棕色皮边,其款式也跟她很相称。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接吻——从他们初次见面以来,一直是那么狂热,而如今只不过是更加狂热罢了。“天冷起来了,不是吗?”克莱德说。这时已近十一点钟,寒气袭人。

“是啊,我说真够冷。我马上就得穿厚一点的外套。”

“我真不知道往后我们该怎么办,你说呢?简直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每天晚上到街上这样溜达,真不带劲。你看有时能不能也让我到吉尔平家去看你,怎么样?反正吉尔平家,跟牛顿夫妇家里可不一样。”

“哦,我也知道,不过,每天晚上他们都要用那个小客厅,一直到十点半,或是十一点钟。再说,他们家里两个女儿老是出出进进,总要到十二点,而且她们总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家里。我看我可毫无办法。再说,我还记得您不希望有人看见您跟我在一起:要是您来,我就不得不把您介绍给他们。”“哦,可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克莱德大胆说。他暗自思忖:罗伯达未免太过于拘谨,她要是真象她说的那么爱他,就应该对他更随便些。他说:“干吗我不能来看看你,只待上一会儿呢?这事也犯不着让吉尔平家知道,可不是?”他掏出表来,划一根火柴,发觉已是十一点半了。他把表给她看了一下。“这会儿客厅里总不见得有人,可不是吗?”

她摇摇头,表示反对。这个想法不仅让她骇怕,而且还让她厌恶。克莱德真够大胆,竟然敢向她提出这个要求来。再说,这个要求本身就包含了迄今她虽说明知存在、可还是不愿承认的全部隐秘的惧怕,以及主宰她的心绪,里面还搀杂了一些罪恶、下贱、可怕的东西。不,这个她可不干。这是肯定了的。与此同时,在她心灵深处,她那主宰一切的欲念——对此她一向加以遏制、一直感到害怕的——却在大声要求得到认可。“不,不,我可不能同意您这个要求。这可不妥当。我不同意。说不定有人会看见我们。说不定也有人认得您。”这时,她从道德上产生反感,竟然是那么强烈,使她下意识地竭力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

克莱德感到她这种突然的反抗是多么深挚。可是,要占有,但此刻深恐又占有不了的欲念,却在他心中越燃越旺了。十几种勾引她的借口,从他的嘴里喷泻出来。“哦,深更半夜,有谁看得见我们?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要我们高兴,干吗不上那里待一会儿呢?谁也不会来听我们的。我们说话轻轻的就得了。哪怕在街上,一个人也都没有啦。我们一块走去,看看屋子里有什么人没有。”

她一直不让他走近她的房子,照例要他隔开半个街区。这时,她不仅心情激动,而且坚决有力地表示反对。不过,这一回克莱德却显得非常倔强。罗伯达平素对他怀着敬畏之情,不仅把他当做情人,而且还把他看成顶头上司,这时也拦阻不住他了。他们一直走到离那幢房子只有几英尺的地方,这才驻足不前。除了一条狗在吠叫以外,四下里已是万籁俱寂了。屋子里一点儿灯光都看不见。

“你看,一个人都没有呢,”克莱德说,分明让她放心。“只要我们高兴,干吗不进去歇一会儿?有谁知道呢?我们说话轻轻的就得了。再说,这又有什么要不得的?许多人都这么做的。一个姑娘要是高兴,带一个男朋友上她房间坐一会儿,这可没有什么可怕的。”

“哦,您说是吗?哦,也许在你们这个圈子里并不可怕。不过,我知道什么是要得的,什么是要不得的;依我看,那就是要不得的,我可不那样干。”

罗伯达说这句话时,她感到心儿在痛苦地抽搐着。她说这些话时,显露出过去他从没见过的更多的个性,乃至于挑战性。即便她自己也不会想到她是这么对待他的。对此,连她自己也大惊失色了。往后她要是还那样跟他抬杠,也许他就不会象现在那样爱她了。

他心里顿时变得灰溜溜的。干吗她要这样干呢?她太小心翼翼了。她对能得到的一点儿人生乐趣,或是寻欢作乐的事,也是太害怕了。别的姑娘可不象她那样——比方说,象丽达,还有厂里那些女工们。而她却还自称爱他哩。她让他在大街尽头树荫底下搂抱她,亲吻她。可是,只要他稍微要求再隐秘些,或是再亲热些,她就怎么也不同意了。她到底是哪一类的姑娘呢?追求她,到底有什么用处?会不会又是象过去霍丹斯·布里格斯那样躲躲闪闪,耍弄花腔吗?当然罗,罗伯达一点儿不象霍丹斯,不过,毕竟她还是那么固执啊。

她尽管看不清他的脸孔,可是她知道他在恼火,而且,象这样恼火,还是头一遭。

“那末,得了吧,你要是不愿意,也就不必勉强,”他脱口而出说,显然带着一种冷冰冰的口气。“这里去不得,我还可以上别处去。我发觉你就是从来不愿照我的意思去做的。往后我们怎么再见面,我倒是很想知道你的想法。反正我们可不能每天晚上老是遛大街吧。”他说话的语调阴沉,预示着凶多吉少——过去他跟她说话时,从来没有象这一回那么冒火,那么尖刻。而且他刚才说到上别处去的那些话,罗伯达听后又是震惊,又是骇怕——使她自己的情绪差不多一下子就改变了。在他那个圈子里,毫无疑问,他时不时看得到别的姑娘们!厂里那些姑娘,也老是跟他挤眉弄眼!她不知有多少回见过她们老是这样向他送秋波。那个罗莎·尼柯弗列奇——尽管粗俗得够呛、可也还是很迷人。还有那个弗洛拉·布兰特!还有那个玛莎·博达洛——唉!瞧那些骚货竟在紧追象他这样的美男子。不过,也因为想到这一层,她心里很害怕他认为她这个人太难说得来——如同他在上流社会里早已司空见惯的那种既无经验、又没胆量的人——因此他便将目标转向她们里头哪一个姑娘。那时她就失去了他。罗伯达一想到这里就很害怕。

她原先倔强的态度倏忽消失了,于是向他恳求规劝说:“哦,克莱德,千万别跟我生气,好不好?您也知道,我只要做得到,就一定会同意的。但在这里,我可不能做那样的事。难道说您还不明白吗?您自己也明白的。当然罗,人家一定会发现的。万一有人看见我们,或是把您认出来,那您自己该怎么办?”她以恳求的姿态,先是用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臂,接着又搂住了他的腰。他感觉到,尽管刚才她激烈反对,可她却是忧心忡忡——痛苦到了极点。“请您别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她苦苦哀求地找补着说。

“那末当初你干吗要从牛顿家里搬出来呢?”他闷闷不乐地问。“你要是不让我有便来看看你,那我就不知道往后我们还可以在哪儿见面。我们哪儿都去不了。”

克莱德这一问,使罗伯达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要继续保持他们这种关系,显然就得冲破传统界限。与此同时,她又觉得自己断断乎不能同意。这太不合传统——太不道德——真是要不得。

“我想当初我们把房间租下来,”她竭力宽慰他,就有气无力地说,“就正是因为我们在星期六、星期天可以去别处走走。”

“可是现在星期六、星期天,我们能上哪儿去呢?到处都关门了。”

这一大堆使他们俩都束手无策的难题,又把罗伯达难倒了。她只好无可奈何地大声说,“啊,但愿我知道怎么办就好了。”

“哦,我的老天哪,只要你愿意去,那还不容易吗。可问题就在于:你老是不肯去嘛。”

她伫立在那里,夜风使沙沙作响的枯叶在空中飞舞。她对他一直担心的问题,现在显然向她步步逼来。过去她受过良好的教养,现在她能不能就照他所说的那样做呢?这时她心里有两股强大的针锋相对的力量在抗争,使她一直摇摆不定。她一会儿准备让步,尽管从道德观念和社会习俗来说,她觉得这很痛苦——可是一会儿,她又想干脆一下子拒绝这种在她看来乃是大胆而又荒唐的建议。不过话又说回来,尽管她既有后一种想法,又由于她对他的依恋不舍,她觉得只好如同往日一样温顺地恳求他。

“可我不能同意啊,克莱德,我不能同意。要是我可以的话,我一定同意,可是我不能同意。这样做是要不得。要是我认为可以的话,我一定同意,可是我不能同意。”她抬起头来端详着他的脸,只见黑夜中一个灰白的卵形物,她使劲地留心观察他是不是有所领悟,表示同情,改变初衷,从而赞成她的意见。可是一见到她这种显然是坚决的拒绝,他很生气。现在他再也不会心软了。在他看来,这一切颇有他向霍丹斯·布里格斯献殷勤时屡遭失败的味道。老实说,象这样的事,现在他是怎么也受不了。如果她要这样做,那就请吧,随她去做得了——与他一概无涉。现在他可以挑选到更多姑娘——要多少就有多少——而且对他可要百依百顺极了。

他很生气,耸了耸肩膀,一面转身要走,一面还对她说:“喂,你只要还是这样想法,那末,就随你的便吧。”罗伯达一见此状,吓得呆若木鸡,伫立在那里。

“请您别走,克莱德。请您别离开我,”她突然可怜巴巴地喊了出来。她那坚强不屈的勇敢气概,倏忽消失了,心中深深地感到痛苦。“我可不要您走。我是这样爱您,克莱德。要是我可以的话,我一定会同意。这个您也知道。”

“是啊,当然罗,我知道,不过,你用不着对我说这个,”(这是因为他过去跟霍丹斯和丽达打交道时的经验,才促使他采取这种态度)他猛地一转身,从她的胳臂弯里挣脱出来,就在黑夜中大街上快步走去。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们俩都感到莫大痛苦,罗伯达一下子就惊恐失色了。她大声喊道:“克莱德!”接着,她在他后面紧追不舍,心里巴不得他会停下来,让她再宽慰他一番。可他就是不肯回来,反而加快步子往前走。这时,她只有紧紧地追上他,必要的话,还得使出全部力气抓住他——她的克莱德呀!她就跟在他后面紧追了一阵,可是她又转念一想,她这是平生头一次那样低声下气,向人苦苦哀求,不由得大吃一惊,于是,她就突然停住了脚步。因为,一方面过去她受过的传统教育,要求她坚定不屈——不要这样轻贱自己,可是另一方面,她企求爱情、了解、友谊的种种欲念,却要求她在时间还来得及、趁他没有走开之前追上他。他那漂亮的险,漂亮的手啊。他的那一双眼睛啊。耳畔还听得见他脚步的回声,可是,迄至今日一直向她灌注,并且束缚她的那些传统观念,依然是那样强大,因此,尽管她心里剧痛不已,这两股力量终于构成了不分高下的均势。她便停下来,只觉得往前走不行,停下来也不行——眼看着他们美好的友情这一突然决裂,她既不理解,而且也忍受不了。

她的心儿被痛苦折磨着,她的嘴唇也一下子煞白了。她麻木地伫立在那里,默不作声——她一句话都说不出,甚至连平时挂在她嘴边的克莱德这个名字也说不出来了。她心里只是在想:“哦,克莱德,请您别走,克莱德。哦,请您别走。”殊不知他早已听不见了。他一个劲儿疾走着,他那渐渐远去的脚步的回声,显然在她充满痛苦的耳朵里,也越来越模糊不清了。

这是她有生以来爱情头一次受到使她为之焦灼、目眩、流血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