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丹斯说话是算数的,转天真的找鲁宾斯坦先生去了。她施出了她与生俱有的全副佻巧本领,闪烁其词地向他摊开了如今她的难处。能不能网开一面,按照定价一百十五块美元,以分期付款的优厚办法,就让她把外套拿走呢?鲁宾斯坦听了马上摇头,一本正经地说,这里可不是分期付款的商店。他要是做这样的生意,尽管可以把外套标价两百块美元,立刻就会有人把它买去的。

“不过,要是先付五十块美元,我就得马上拿走这件外套,”霍丹斯抢白说。

“敢情好。只不过尚欠六十五块美元,由谁来担保呢?多咱给呢?”

“下星期给二十五块美元,再下星期给二十五块美元,下下星期再给十五块美元,不就全清了。”

“当然罗。不过,假定说你拿走这件外套以后,万一转天汽车把你撞倒了,你一下子给撞死了。那又怎么办?我的钱上哪儿去要呢?”

唉,这可是个棘手的问题。说真的,她也没有办法证明由谁替她的外套付钱。而且,事前还得办一大套麻烦的事儿,先订一个合同,再由一个真正殷实可靠的人——比方说,一个银行家——来担保。不,不,鲁宾斯坦店里是不办分期付款的。这里一概现金买卖。所以嘛,外套卖给她只要一百十五块美元,不折不扣的,一块钱也不能少。少一块也不行。

鲁宾斯坦先生舒了一口气,又继续说下去。后来,霍丹斯问他能不能她先付给他现款七十五块美元,余下四十块美元一周内付清。这样,他就可以把外套交给她——让她一块儿带回家吧?

“不过嘛,一星期——一星期——等一个星期,又算得了什么呢?”鲁宾斯坦先生大力撺掇她说。“要是你下星期或是明天能付给我七十五块美元,余下四十块美元在一星期内,或是十天内全部付清,那又干吗不再等一星期,把整笔一百十五块美元一起带来呢?到那时,外套就是您的了,什么麻烦也都没有。外套就给您留在这儿。明天,您再来给我二十五块,或则三十块美元作为定洋,我就把外套从橱窗里取出来,干脆给您锁好,什么人都看不见这件外套了。下一个星期或是下下个星期以内,把余欠带来。那外套就归您了,”鲁宾斯坦先生把这个复杂的程序解释了一遍,好象这是挺难懂似的。

不过,他刚才所讲的,的确理由很充足。霍丹斯实在没有什么好反驳的了。这时就象给她的兴头上泼了一大瓢凉水。只要想一想,外套硬是不能马上拿走。不过,她一走出时装店,却又神采奕奕起来了。因为,规定的期限反正很快就会过去的,要是克莱德很快能信守自己的承诺,外套就是归她的啦。目前最要紧的是:要他掏出二十五块或是三十块美元来,以便敲定这一项妙不可言的协议。不过,她觉得还需要一顶新帽子来配这件外套,所以就决定说标价是一百二十五块美元,而不是一百十五块美元。

这个结果告诉克莱德以后,他经过通盘考虑,认为非常合理。自从上次霍丹斯找他谈过以后,他心里一直很紧张,这下子才算松了一大口气。因为,说到底,要在头一个星期内张罗到三十五块美元以上的款项,他实在是一筹莫展。宽放到下一个星期,多少好办些,因为,他心里暗自琢磨,他打算不妨向拉特勒移借二十块或二十五块美元,加上自己可能挣到的二十块或二十五块美元的小费,也就足以偿清第二期的付款了。到第三个星期,他打算向赫格伦至少借十块或十五块美元——备不住多借一些——要是那样还凑不足,他只好把几个月前买的一块表送进当铺,可得十五块美元。最少决不会低于此数;因为当初这块表就标价五十块美元呢。

不过,他又转念一想,还有爱思达在她那寒伧的房间里,等待着她那仅有的一次恋爱史极端不幸的结局。他又担心自问,既然他很怕卷入爱思达以及全家钱财收支问题中去,那她怎么去对付那些开支呢?至于赚钱这类事,不说现在他父亲也帮不了母亲忙,而且历来一直都是如此。不过,万一这副不轻的担子落到他身上来,那他该怎么对付呢?他父亲干吗老是穿街走巷,叫卖钟表、毯子,还要在街头传道呢?说到底,他父母干吗不能放弃传道这个想法呢?

不过,据他知道,现在家里困境,没有他的帮助是解决不了的。他的这个想法,在他同霍丹斯商定后的第二个周末就得到了证实。那时,他正巧在自己卧室穿衣服,口袋里还有五十块美元,打算下个星期日交给她,哪知道他母亲冲他卧室张望了一下,说:“克莱德,你出门前,我有话要跟你说。”他觉察到她说话时面有忧色。事实上,这几天来,他一直觉得她正碰上了一件确实费劲的事。可他自己却一直在想:他的钱财如今几乎抵押殆尽,也就无力相助了。要不然,他就得失掉了霍丹斯。

这个他当然不干。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又能搬出怎样一些名正言顺的理由来,说不能帮母亲一点小忙呢。尤其是他身上穿的讲究衣着,还有他一个劲儿往外跑的德行,动不动推托说到酒店里忙工作去了,其实也许并不象他所想象的那样能瞒过他母亲。当然罗,仅仅两个月前,他答应过每星期多给母亲十块美元,拢共五个星期,事实上他也说到做到了。不过,这么一来,也许反而使母亲认为:他有的是富裕的钱,真拿得出来,哪怕当时他竭力向她解释过,这些钱都是他硬挤出来的。不过,即使他多么想帮母亲一点忙,心里仍在犹豫不定,但阻碍他的正是他对霍丹斯那种没法压抑的欲念,因此,他也就做不到了。

不一会儿,他走进了起坐间,母亲照例马上领他坐到传道馆里的一条长条凳上——近来这个屋子总是让人感到那样灰溜溜、冷清清。

“我本想不跟你谈这件事,克莱德,可我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除了你,我再也没有别人好指靠,因为现在你长大成人了。不过,你务必答应我决不告诉别人——不管是弗兰克、朱丽娅,还是你父亲。我不想让他们知道。爱思达已经回到堪萨斯城了,而且处于困境,我简直不知道对她怎么办。我只有那么一点儿钱,你父亲又压根儿帮不了我什么忙。”

她那疲乏而又忧心忡忡的手一掠过额角,克莱德就知道紧接着是怎么回事了。他先想假装自己并不知道爱思达在城里,反正他这样假装已经很久了。不过,此刻他母亲既然照实说了出来,他倘要继续佯装不知,那就非得装做大吃一惊不可。因此他说:“是的,我知道。”

“你知道了吗?”母亲大吃一惊地问道。

“是的,我知道了,”克莱德又说了一遍。“那天早上,我正从博德里街走过,恰好看见您走进那幢房子,”他说话时心情平静极了。“后来,我又看见爱思达探出头来往窗外张望。因此,等您走了以后,我就走了进去。”

“这事有多少日子了,”她这样问,不外乎多争取一点让自己考虑的时间。

“哦,我想,大约在五六个星期以前。以后,我去看过她两次,不过,爱思达不让我再提那件事了。”

“Tst!Tst!Tst!”格里菲思太太一个劲儿发出砸嘴声。

“那你知道她那倒楣的事吧。”

“是的,”克莱德回答说。

“哦,这可是在劫难逃啊,”她有点儿听天由命地说。“那你没有跟弗兰克或是朱丽娅说起过吧?”

“没有,”克莱德若有所思地回答说,他心里想他母亲竭力想要保守秘密,到头来还是归于失败。不论她也好,还是他父亲也好,压根儿都不会哄骗人的。他认为自己比双亲可要精明得多。

“哦,你万万不要给他们说呀,”母亲一本正经地关照他。“依我看,最好还是不让他们知道。现在不说也已经够糟了,”她嘴一撇,找补着说;这时,克莱德心里却只想着自己与霍丹斯。

“只要想一想,”不一会儿,她又接下去说,眼里好象弥漫着一片灰蒙蒙的愁雾,“是她使她自己和我们吃这样的苦头。难道说那是我们造的孽吗?说到底,她还受过教育与培养。

‘罪人的道路——’”

她摇摇头,使劲地搓着自己两只大手;克莱德两眼直瞪着,心里琢磨着目前因境有可能连累他。

她坐在那里,对自己在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觉得相当泄气、尴尬。说真的,她的骗人伎俩与常人如出一辙。眼前的克莱德对她弄虚作假这一套策略早就一清二楚;她不免显得虚伪和愚蠢。不过,她至今还一直在设法不让他——不让他和家里其他人——卷进去,可不是吗?现在克莱德长大了,该懂得这一层意思了。现在她就进一步解释说,为什么她要这么办,又说她觉得这一切该有多么可怕。同时,她又解释了,此刻为什么这事她非得向他求助不可。

“爱思达的月子也很近了,”突然间,她生拉硬拽地说道。她说这话时,既不能看,至少似乎是不愿看着克莱德,不过,她还是决意尽可能开门见山地说了。“她马上就得请一个医生,还要雇一个人,我不在时可以照料她。我这就得上哪儿寻摸钱去——至少五十块美元。你能不能设法弄到这笔钱,向你那些年轻朋友移借,暂借几个星期,行不行?反正你知道,你很快就能归还的。在你还清以前,你住房的钱就不用给我了。”

她两眼直望着克莱德,神色显得那样焦急、紧迫,所以他就觉得浑身上下已被这一请求的令人信服的威力所震撼了。他还来不及说些什么,来加重在她脸上反映出来的内心忧伤,她又找补着说:“上次的钱也是为了她,你知道,就是让她回来,当时她的——她的——”她迟疑了一会儿,想要挑选一个恰当的词儿,不过最后还是接下去说,“丈夫已在匹茨堡把她离弃了。我想那事她已经告诉过你了。”

“是的,她告诉过我了,”克莱德心情沉重而又忧郁地回答说。当然罗,爱思达的境况显然是严重的,只不过从前他就是不愿好好思考罢了。

“怎么啦,妈,”他大声说道。他一想到口袋里的五十块美元和它预定的用途,心里就非常烦恼——这数目恰好是他母亲急需的数目。“我可不知道我办得到还是办不到。我对酒店里伙计们还不怎么了解,从没开口借过钱。再说,他们挣的钱也并不比我多。也许我能借到一点钱,只不过很不好看。”他说到这儿哽住了,就咽下一口唾沫,因为,向自己母亲撒谎,可也是不易啊。事实上,过去他对这么棘手的事从来没有撒过谎——而且又是如此卑鄙撤谎。此刻他口袋里正有五十块美元,一面是霍丹斯,另一面则是他母亲和姐姐,而这一笔钱就能解决他母亲的问题,就象解决霍丹斯的问题一样绰绰有余,而且更加用在刀刃上。要是不帮助母亲呢,这太可怕了。说真的,他怎能一口拒绝她呢?他心神不安地舔着嘴唇,一只手捋着额角,因为他由于内心不安,脸上早已汗涔涔了。在这种情况之下,他觉得自己尴尬,卑鄙,不中用。

“眼下你自个儿能给我一点儿钱,好吗?”他母亲几乎在恳求说。因为爱思达处在那样的情况下,少不了要准备许多东西,急需现钱,可她的钱又是那么少。

“没有,我没有,妈,”他说,满面羞惭地看了一眼母亲,接着眼光马上望着别处;要不是他母亲自己精神恍惚,也许会从他脸上识破他的虚伪来。其实,由于他替母亲难过,这时自己也感到一阵自怜、自卑搀杂在一起的痛苦。丢掉霍丹斯,这是他怎么也不能考虑的。她非得属于他不可。可他母亲却显得那么孤单,那么一无依靠。这太可耻了。他真的太低下,太卑鄙。说不定将来有一天他会为这事受到惩罚吧?

他竭力在想能不能有别的办法——即在五十块美元以外另敛一些钱周济她。要是他时间更充裕一点——宽放他一两个星期,该有多好!要是霍丹斯不是正好在现在提出要买外套这件事,该又多好!

“我照实对你说我这算是尽了力,”他继续说,显得十分可笑,而又灰不溜丢的样子;而这时,他母亲正发出一连串“Tst!Tst!Tst!”失望的声音。“难道说五块美元能帮您什么大忙呀?”

“嘿,反正总有点儿用处呗,”她回答说。“我说毕竟是聊胜于无。”

“得了,这几块钱反正我可以给你,”他说,心里琢磨这点钱可用下星期的小费补上,但愿这一周内交上好运气。“让我再看看下星期有什么办法。也许下星期我能给你十块美元。可我现在还说不准。上次给你的钱,部分是我万不得已借来的,至今还没有归还人家,要是我这会儿再去借,人家心里会想——得了,你一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叹了一口气,心里想她不得不样样都靠自己这个儿子,怪可怜的。而且正当他刚刚见世面的时候。往后他对这一切会有怎么个想法?对她……对爱思达……对整个家庭,又会有什么想法?因为,尽管克莱德有他自己的抱负、勇气与渴望,谋求自立,可她觉得他这个人体质不怎么太结实,道德上或心智上也不是完全靠得住。他是那么神经过敏,而又富于感情,有时看来与其说象他母亲,还不如说更象父亲。而且,他动不动就非常激动——使他流露出紧张和痛苦的样子——好象不论哪一种情绪,他都招架不住似的。而且正是她,不论过去或现在,一直把爱思达和她丈夫以及他们共同不幸的生活所造成的痛苦绝大部分都让他来忍受。

“哦,你要是没有办法,那就说没有办法,得了,”她说。“让我再去想想别的法子呗。”不过,眼前反正她看不到还有什么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