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的一天,他料理完事务之后,感觉身体有点舒服,当即请医生来看,说他是肠道着凉。这病的症状,通常总是血液和其他一部分器官都会非常虚弱。他当时饱受煎熬,医生就给他用了寻常疗法。先用敷着芥末的红法兰绒来包扎,同时服用特效药。他暂时有些好转,可是不知为什么,仿佛就要大难临头了。他叫华生打电报给他夫人,没有说明伤势,就只说他有病。而且还 特意扉了一个有过训练的看护来,又要仆人在门口守着,以保持室内安静。嫘底是不可能在三个礼拜以内赶到芝加哥的。他就仿佛觉得他们夫妻俩无法见面了。奇怪的是,他这时候一直都想着珍妮,这不光是因为他当时是在芝加哥,而实际上他精神上始终没有跟她分开过。他得病之前,本来想处理完事情就去看望她的。她曾经向华生问起她的近状,华生说她一切都好,说她的生活很平静,并且很健康。现在他病了,就很想和她见上一面。后来日子一天天逝去,病却没有起色,他想见她的**越来越强烈。他时时觉着刀绞似的腹痛,仿佛内脏打了结一样;痛过一阵,就觉得虚脱了似的。有好几次,医生用古加因来帮他免受折磨。
经过这样的几次经历之后,他叫来了华生,支开了看护,这才对他说道:“华生,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你去替我问问施笃佛夫人,能否来和我见上一面。我想你最好是带她回来。你叫看护和科佐(就是那个跟班)今天下午就别来了,或者她在这里的时候让她回避一下。不管她什么时候到,马上就叫她进来。”
华生明白了。他非常支持雷斯脱的这一举动。他很代珍妮伤心,也代雷斯脱伤心。他觉得如果大家知道这样一位风云人物曾经有过这样一段浪漫史,他们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雷斯脱是待华生很好的。华生是靠雷斯脱功成名就的。所以他差他无论做什么事情,他决无不情愿的时候。
他就雇了一辆马车,赶到珍妮的家里。珍妮正在浇花,见到突然出现的他,脸上出现诧异的表情。
“我是带着一桩棘手的差使来的,施笃佛夫人,”他用她的假名宇说遭。“你的——就是甘先生在公会堂里病情非常严重。他的夫人现在欧洲,他叫我来问你愿不愿意过去一趟。如果你同意的话,他想让你一同跟我回去。现在你能跟我去吗?”
“哦,可以的,”珍妮说时脸上浮现出深思的神态。那时两个孩子还 没有学。一个管家的瑞士老太婆是在厨房里。她原是走不开的。但是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以前的一个梦。她梦见自己仿佛是在一片黑暗而离奇的水里,水上罩着一团又烟雾缭绕的东西。她先听见微微水动的声音,一会儿就见四周的黑影里现出,一只船来。
那是一只很小的船,既没有浆也不移动,她的母亲和味丝搭坐在船上,还 有一个人却看不清他的脸。她母亲的脸苍白而凄厉,仿佛就是生前见的那张脸。她很严肃而怜悯地把珍妮看看,忽然珍妮认出那个人就是雷斯脱。他很忧伤地看着珍妮,这种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没过多长时间,她母亲就提醒道,“好吧,我们走吧。”于是那小船开动了,珍妮当时感到一种生死离别的悲痛,就大叫道,“哦,不要离开我啊,妈!”
但她母亲只用她那凄惨而沉重的眼光看了看她,那小船就不见了。她突然醒来,幻想雷斯脱仿佛在她身边。她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胳膊,却什么也没摸到,就在黑暗里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才明白过来是独自一人在那里。她当时惊诧万分,过了两天竟还 挥之不去。现在她已经忘记这件事了,及等华生传来不幸的消息,才又使她想起。
当时她进去穿了衣服出来,神色慌里慌张。可是她的相貌仍旧很楚楚动人,依然是个衣衫齐整、温柔娇好的女子。她在精神上一直跟雷斯脱在一起,正如雷斯脱对她一样。她虽然孤身独处,思想上却直念念不忘雷斯脱,无异当初同居的日子。她记忆最深的,就是他在克利夫兰初次向她**的时候——就是他同野蛮人一般把她劫持而去的时候。现在,她一心只想自己能够替他做点什么。因为这次的唤召,固然使她惊悸不安,同时却很好地证明。他是爱她的,他毕竟是爱她的。
马车匆匆驶过长长的街道,进入烟尘弥漫的市中区。很快到达公会堂,珍妮就被送到雷斯脱的房间里。华生一路来非常谨慎。他什么也没说,只让珍妮自己冥想。她过惯了隐居生活,如今重又走进这个大旅馆,已觉有点害羞了。她一进房中,就用一双饱含同情的大眼睛向雷斯脱看去。他用两个枕头支着躺在那儿,他那向来盖着深褐色头发的脑袋,现在已经稍稍有点灰白了。他用他充满智慧的眼睛满脸好奇地看了看她,虽然眼神略有疲倦,却散发着同情和爱情的光。珍妮目睹这神情,禁不住一阵酸楚。他那瘦削而苍白的脸像是一把刀一样刺痛了她。她就抓住他伸在被外的手,用力捏着。她又弯下身去亲吻他的嘴唇。“我很难过,雷斯脱,”她呢喃地说道。“我很难过。可是你的病并不十分沉重,是不是?你是一定会康复的,雷斯脱——而且马上就会!”说着,她轻轻地拍拍他的手。
“是的,珍妮,可是我真的对不起你,”他说。“我觉得这桩事情彻底错了。我心里始终都不能踏实。可是告诉我,你近来还 好吧?”
“哦,一如往昔,亲爱的。”她答道。“我很好。你不要这般想。你不久也就会踏实了。”他冷笑了一声。“这是你的想法吗?”说着,他摇摇头,因为他自己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坐下吧,亲爱的,”他继续说,“我倒也并不怎么着急。我要同你聊聊天。跟我坐近些。”他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她拉了一把椅子,紧靠他床边坐着。她面对着他,拿住他的手。在她看来,他这一次叫她来,是件极感人的事。她眼中流露出同情、爱情和感激交混着的心情。同时,她又感觉到一种恐惧——从他的神色看出,病得很严重!“事情是始料不及的,”他继续说,“嫘底现在欧洲。我早就打算去看你。这就是我这次来的目的。我们现在住在纽约了,你知道的。我看你的身体比以前结实了,珍妮。”“是的,我快老了,雷斯脱,”她微笑说。“哦,老不老并不要紧,”他呆呆地看着她说。“年纪无关紧要。我们大家都一样。我们有相同的人生观。”他停了一停,眼睛盯着天花板。腹中一阵微痛使他知道自己又用力太紧张了。像上次那样的剧痛,他已经好多回没有感受到了。“我觉得未去之前总应该不跟你再见一面,”他等阵痛过后能够恢复思维的时候就又继续说。“我早就要对你说明,珍妮,我不满意我们这样的分离。事实上,这种办法也不对。我并不比从前快乐。我是时时刻刻深觉抱歉的。早知我的心境这般不能踏实,就不会等到现在才懊悔了。”
“你别那么说吧,”她说着,心头立刻浮现出他们当初在一起的一幕幕。直到现在,她才得到他们的真正结合的一个证据,才知道他们精神上是一向都相处甚欢的。“现在也很好啊?我看离不离都一样;你待我已经很好了。要叫你失掉财产,我就于心不忍了。那样一准是行不通的。现在这样,我觉得很知足。刚开始也有点儿难受,亲爱的,可是任何事情有时总要觉得难受的。”她停住了。
“不是的,”他说。“不是这样的,事情打开始就错了,可与你无关。我很抱歉。我早就要告诉。幸而现在还 有这个机会对你说。”
“别那么说吧,雷斯脱——请你别那么说吧,”她近乎央求道,“现在一切很好。你没必要抱歉。你没有什么应抱歉的。你待我一向都很好,每次我想走——”她停住了,因为她无以为继了。她因爱情和同情而情激动声音哽咽。她捏紧了他的手。她脑海里想起他替她家里人在克利夫兰找住处,想起他待葛哈德的好处,以及其他种种的好处来。
“好吧,我现在心里话都对你说了,心情宽畅些了。你是好人,珍妮,现在还 肯来见我。我是爱你的,现在仍然爱你。你要知道我的心。你看着似乎不是真的,但我生平真正爱的只有你一个人。我们是应该生生世世在一起。”
珍妮许久才缓过神来。这几句话——这种爱的证据——是她期盼多年了的。如今听了这番显示他们虽无**结合却有精神共鸣的告白,她就觉得一切都心满意足了。她现在可以心静舒畅地生活了。她是虽死无憾了。“啊,雷斯脱,”她声音哽咽,捏住他的手。雷斯脱也捏住她的手。这时谁也没说话。他过不一会儿又说道来。“那两个孤儿还 好吧?”他问道。
“哦,他们都很可爱,”她就把两个孩子一丝不漏地形容一番。他听着心里很安宁,因为她的声音像安慰剂。她的整个人格都使他愉快的。后来她到了必须离开的时候,他好像很想挽留她。
“要走吗,珍妮?”“我去不去并不打紧,雷斯脱,”她道,“我在这里开个房间吧。我写个条子给施温生婆子,就没关系了。”“不用这样啊!”他道,但她看出他很想要把她留下,也就不去了。自从那时起,一直到他死,她就一步没有离开过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