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所谓“在肯诺沙这边”的那个山乌德小镇,离芝加哥很近,只需要一小时十五分的火车就可以到的。镇上本约有三百家人家,住的都是小屋,散布在湖滨一片山青水秀之中。他们都不是富人。那些房子的价值都不会超过三千、五千,但是大部分都布置合理,而且四周的树木长年都青,终年如夏。珍妮每一次来这儿是与雷斯脱坐着双马车经过,当时看见绿树丛中露出一个礼拜堂的白色小塔尖,又见夏日湖中有小船轻轻荡漾,就曾经惊叹不止。
“我希望来这儿定居,”她当时曾经对雷斯脱说,雷斯脱却嫌它太清静。“我将来也许会喜欢这种地方,现在还 没有。这地方太偏僻了。”。
后来珍妮回味起他这句话来。她想起的时候,正是她觉得身心俱疲的时候。如果她将来要独居且有钱的话,她就要住在山乌德这样的地方。她要在那里买一片小园地,养着几只小鸡,或者竖一根高杆,再安一个美丽的鸟笼,至于花木和绿草,肯定遍布四方。如果她能够住到这样一所临湖小屋里来,夏天晚上她就能面湖缝纫了。
味丝搭休息的时候,也可以在四周围玩耍了。她可以找到少数几个朋友,或者独自一人也可以。她觉得如果不顾忌味丝搭的未来,她是尽可以独个人生活的。她已经慢慢发觉文学作品——如欧文的(见闻杂记),勒姆的(伊丽亚),霍桑的(故事新编)一类——是很有意思的。味丝搭几乎要成为一个音乐家了;她对乐曲很敏感。她对于和谐具有一种天赋,对于那种感情浓烈的歌曲和乐调尤其喜欢,而她自己也唱得好,弹得好。她的声音天然纯净,虽然年纪不过十四岁,却已经很动人。那时她表现出母亲和父亲的合成的特质——珍妮心思细腻,合着白兰德活泼行动力足。她能够很有见识地跟母亲谈论自然、书本、衣服、恋爱,种种事情,而珍妮从她的一举一动里,已经可窥见她的未来之路了。近代学校生活的性质,以及各个学科的区分,珍妮因味丝搭的介绍,也都略知一二。她知道味丝搭显然要成为一个女强人。她将来一定可以自立。这些,都使珍妮感到幸福,并且对于味丝搭寄予厚望。
珍妮后来在山乌德找到的小屋,高度不过一楼半,但底下是红砖的墙基,上面隔着绿色的格子壁,四面围着游廊。屋子是长方形的,五间屋子一字排开,全部面湖。里面有一间餐室,窗子几乎直开到地板;一间大图书室,书架嵌在壁中;一间客室,有三个大窗永远供给日光和空气。此屋占地一百平方英尺,略有几株树木穿种四周。以前的住客曾经开辟出一片花床,并且放着几只绿色硬木的木桶,预备用来栽种植物和藤萝。全屋都用白漆,百叶窗和屋檐则用绿漆。
雷斯脱已经明白分手是必然的了,本来叫珍妮仍旧住海德公园,但是珍妮不同意。她觉得不能一个人住在那儿。她怕睹物思情。起初,珍妮本不肯多带东西过去,后经雷斯脱多次劝说,才挑了几件银器、挂物和家具;从海德公园带到新房子里去。
“你现在觉得什么都不用,”他说,“全部带走吧。我当然是什么都不要的了。”
新房子的租期先定二年,有续租五年的选择权,以及出价购买的优先权。雷斯脱既让她走,他就会让她生活得更舒服些。他不忍心也决不肯让她缺少什么。但还 有一个不好办的事,就是对于味丝搭不知该怎么说。他是非常喜欢她的,而且希望她一生平顺。
“为什么不让她住校,等明年春天再出来呢?”他曾经这么提议,但因寄宿申请已不受理,此议也就作罢。后来他们说好,只说他有事情要出远门,因而她不得不搬家。等到搬家之后,珍妮就可以随便编个理由对味丝搭说明自己已经跟他分开了。当时这种情景实在十分伤感,而珍妮尤觉痛苦的是因她虽然知道这事出于情非得已,却怪雷斯脱对她的态度未免太淡漠了些。他确实是不在乎她了,不像从前那么爱她了。
我们热衷研究以窥其秘的男女间的关系,其最难处、最苦痛的时候,就是如胶似漆的感情被人棒打鸳鸯。所以这个布置妥贴而为许多乐事所由出的家庭最后分崩离析的那几日,便是珍妮和雷斯脱都觉非常难受的期间。从她的角度来看,这是一种强烈的苦痛,因为以她的沉稳,她是但愿——和人结成一种互相付出而和谐融洽的关系之后就永不分离。本来她的一生就像由许多同情和纪念的神秘绳索所织成,完全可以把自然中一切转瞬即逝的物体结成一种和谐而持久的景象。这个属于她的家是神秘绳索之一,这个家是固有她对于每一个人每一件东西的爱情和喜爱而后结成而后美化的。如今,这条缆索该断了。
珍妮的爱情虽然绝不依赖于物质,但她生平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如今跟这旧家庭告别,实在觉得心痛不已。临动身之前,她又逛了一遍整个屋子,看看这条地毯,那套家具,和这样那样的装饰品,都感到难以舍弃,但总以为这样没有必要。你就想想看,从今以后雷斯脱晚上是不回来的了!从今以后她再不用一早起来替他做咖啡、替他铺餐桌了。以前,她每天总要到花房里选择最娇艳的花朵来摆在桌上,而且总觉得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现在,再不用了——因为不是为他而插的了。如果一个人听惯了傍晚某种马车轧过石径而来的声音,如果一个人惯在十一点、十二点、乃至一点钟的时候无怨无悔等候着某人走上台阶的脚步声,那么这样的分离,这样的结局,经历的人一定相当痛苦。这些,就是珍妮未走之前时时刻刻思考的问题。
在雷斯脱那方面,却有别样的苦痛。他并非悲痛情之破裂,爱之失坠,却是感到自己理智上明白这是迫不得已,感情上却仍不能放开一切。那时政策正指示他一条从某一角度看似光明的道路。脱离了珍妮,给她充分的赡养,他就可以按自己意愿行事,就可以专心于那些巨额财产带来的事务了。他也不由得想到珍妮日常替他做的种种小事情,以及她的温柔体贴,种种快乐。她的性格,都是他所心爱的。他已经领略过不止一次了。如今他又被迫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领略——最后见她心中苦痛而却什么都不说的那种神情了。这几天,他见她的举止行动和对他的态度还 跟以前一样,一点没有改变。她并不像别个女人大吵大闹,也不故意在他面前假装悲伤。她仍然平静、温柔、体贴,只是暗暗猜想他要到哪里去,他要做什么,却不问出口。他很感激她的泰然处之,因而很是佩服她。这个女人似乎真的有一种不可及之处,但这究竟是什么,还 是让大家自己想吧。要她遭受这样的折磨,实在是不应该。然而有个伟大的世界正在唤召他。他清楚地听到了召唤的声音。而且它还 曾有机会露过它的白齿呢。他真的还 有机会吗?
时间不能再拖下去了,既已跟邻人都告过别,既已广而言之,说他们要到外国去,雷斯脱也已经在公会堂旅馆定好房间,不用的家具也收藏妥当,于是乎就必须跟这海德公园的住宅永别了。珍妮曾经同雷斯脱到山乌德去看过好几次。他曾认真观察那地方的情形。他见地方好,也觉得满意,只是嫌偏僻一点。春天将近了,种花是不错的选择。她打算要雇用一个园丁,和一个管杂务的用人。味丝搭要跟她同住。
“很好,”他说,“只是我希望你能住得更好些。”这段时间里,雷斯脱也展开自己的行动。他叫自己的律师华生通知奈脱·启脱雷·奥白莲合组法律事务所,要他们在指定的日期交给他财产证明。他已经下了决心,自己都做到这一步了,何妨索性用同样残忍的手段再做几件别的事。他也许会和基拉特夫人结婚的。他又要去做联合车辆公司的理事——因为他有他的股份,别人没理由拒绝。再如果把他和基拉特夫人的财产合在一起,他就可以去做辛辛那提联合拖拉机公司的管理人,他哥哥与那里交往颇多;同时又可以去管理西部制铁厂,在那里面,他哥哥也是一个领导的顾问。他现在和过去的自己相比,将是多么不同的一个人物了啊!
这时候,珍妮的心情低落到几乎绝望了。她感觉到非常孤独。这个家庭对于她的意义太重大了。当她初到这儿跟邻居开始来往的时候,她想像自己的未来会有光明,以为雷斯脱跟她结婚的事也许能实现。如今,却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家庭和美梦都没了。葛哈德死了。香奶、瓦特和弗利塞婆子都已遣散了,家具大部分都封存起来了,而雷斯脱和他也没有关系了。她非常清楚,他肯定不会回来。只看他现在都能做得出这样的事来,将来自由之后,必然要更甚于此。他将来功成名就,当然就要忘记她。而且记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她是跟他不配的。件件事情不都已证明了吗?在这世界上,仅有爱是不够的——这已然是非常明白的了。我们所需要的是教育,是财富,是训练,是奋斗和策划的能力。她却偏不愿争取,不愿用计,同时她也不能。
那所房子最终关门的一天终于到了,旧的生活终于结束了。雷斯脱送珍妮到山乌德。他在那小屋里多待了一段时间,意欲珍妮稍稍习惯这变化——这不是一个太坏的选择。他又说他过几天就要来,可是他走了,而且他们实际上和精神上都已分离,他的一切说话都失效了。那天下午,珍妮看着他走出那砖砌的过道,目送着他那坚实而保守的背影,披着一套绒布的新衣,外套挂在胳膊上,似乎满身都写着自立和繁荣字样,不由地她一阵伤心,恨不得马上死去。她曾和他亲吻,嘱别,她也曾祝愿他的快乐,繁荣和平安;然后她借故回到卧室。过一会儿,味丝搭进去找她,但已看不了流泪的痕迹;一切情绪都归结为一种模糊的沉痛了。她的新生活——一个没有雷斯脱、没有葛哈德、除味丝搭之外没有任何人的生活已经真正开始了。“我的遗嘱多么奇怪啊!”她一路想着走到厨房里去,因为她决定自己操持至少一部分的家务。她要借此来解闷。她不愿意呆坐那里。倘若不因味丝搭,她就要外出工作了。凡是可以减少她胡思乱想的机会的,她都欢迎,因为她知道那样她会疯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