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哈德之死,对于雷斯脱影响并不是很大,但他看见珍妮伤心,也免不了有点同情罢了。他这所以喜欢葛哈德,就只为他那许多朴实的品德。除此之外,他对他根本没有什么感情可谈。他因要安慰珍妮,带她到海水浴场去放松了十天,打算回来之后,过几天就把向她说明的一切实情;他要把问题跟她讲清楚。现在,事情就好办一些了,因为地产生意的不景气,珍妮已经知道了。她也知道他对于基拉特夫人是仍然有感情的。雷斯脱曾经毫无顾忌地对珍妮说他和基拉特夫人确实要好。起初,基拉特夫人曾经正式请他带珍妮到她家里去,她自己却从未来拜访过,而珍妮也心知肚明她是不会来的。如今父亲已死,她就对自己的前程感到怀疑;她怕雷斯脱是不会跟她结婚的了。事实上,他也从来没有透露过要跟她结婚的意思。

事情真有不约而同的,那时罗伯脱也正决定要采取行动。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对雷斯脱直接规劝,所以也不再白费力气,却想要从珍妮身上想办法。他以为她大概是比较明事理的。如果雷斯脱至今还 没有跟她结婚,她就应该体会到他并没有要跟她结婚的意思。倘若有一个责任心很强第三者能够和她交流,将种种事情对她说明——其中当然包括供给她生活费一个条件——那么效果怎么样是很难想像的。怎见得她不会自愿离开雷斯脱,从而解决所有的纠纷呢?他想雷斯脱到底是他的兄弟,不应该无缘无故放弃他的财产。那时罗伯脱已经把事情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所以他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因此,他就决定叫合组法律事务所里的奥白莲担此重任,因为奥白莲虽然是个律师,为人却很温和,脾气也相当不错。他可以把雷斯脱的家庭如何感觉,以及他如果保持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必将遭受如何的损失,等等情由,都一一向她说清楚。如果雷斯脱已经跟珍妮结过婚,奥白莲自然会一清二楚。至于她的生活费,他打算不妨慷慨一些,譬如说五万,十万,或者高达十五万都可以。主意已定,他就把奥白莲叫了来,向她交待明白。奥白莲既是甘家财产的顾问律师,对于雷斯脱的最后决定她有义务去过问一下。

奥白莲到了芝加哥,先去找雷斯脱,正好他不在,他认为这是个好机会,因此就直接到海德公园的住宅,把名片送进去给珍妮。珍妮对她的意图一无所知,几分钟后就下楼来,很热情地接待他。

“你就是甘夫人吗?”他问道。“是的,”珍妮答道。

“我是奈脱·启脱雷·奥白莲合组法律事务所里的奥白莲,我想你在名片上已经看到了,”他开头说道,“我们是已故的甘老先生——就是你的——嗯——甘先生的父亲——的法律顾问。我今天冒昧前来,你可能觉得奇怪,可是你的公爹在遗嘱上立了条件,对于你和甘先生都很重要。这几个条件非常重要,如果甘先生没有告诉过你,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据我判断——对不起——可是我看情形——觉得你是不知道的。”他停住了,表现出一副询问的表情——他面上的每一个地方都含着一个询问符号。

“我不是很清楚,”珍妮说,“我对那遗嘱一无所知。如果上面有我应该知道的事情,我想甘先生总会告诉我的。可是他现在还 未曾向我提起。”

“哦!”奥白莲十分满意地呼出一口气来说。“果然如我所料。现在如果你肯容许我把事情的大概讲一下。然后你再决定,要不要再听详情。请坐下好吗?”之前他们这些话都是站着讲的。至此,珍妮才坐下来,奥白莲也就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离她比较近的地方。

“现在开始吧,”他说。“我想有一点当然用不着我说,就是甘先生的父亲对于——哦——你和他儿子的这种结合是完全不同意的。”

“我知道——”珍妮说了一半就停下了。她觉得头晕,烦乱,并且有点恐惧。

“甘老先生临死之前,”他继续说,“他就对你的——哦——对于雷斯脱·甘先生提出抗议了。后来他在遗嘱中留下了几条有关财产分配的条件,竟然要他的儿子,就是你的——哦——你的丈夫很难享有他应得的股份。正常情况下,他应该可以继承甘氏制造公司财产的四分之一,照目前行情计算,大约价值一百万元,甚至更高;此外还 可以继承其他财产的四分之一,也有五十五万左右。我相信甘老先生是非常希望儿子能够继承这份产业的。但是因为你的——哦——甘先生的父亲所立的遗嘱,雷斯脱·甘先生如果不能遵从他父亲的所有遗命,他就得不到他的遗产。”

奥白莲不再说话,眼珠在眶子里不停地打着转。他虽然满怀成见而来,却不由得被珍妮那妩媚的长相深深感动。他至今才明白雷斯脱不顾一切阻挠而牢牢抓住她不肯放手的理由。当他坐在那里没人说话的时候,他继续偷偷地将她仔细地观察了一番。

“那遗嘱说了什么呢?”她最后问道,那时她的神经受到沉默的压迫略觉有点紧张了。

“你能问起这个问题,使我非常高兴,”他继续说,“可是这个问题很难开口——实在很难开口。我现在是以甘氏财产探访人的身份来的,我可以说是甘老先生的遗嘱的执行者。我知道你的——哦——甘先生对于这桩事情焦急万分。我又知道你听见了也会为这揪心。不过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必须要想办法解决的。我现在虽然难以启齿,却不得不对你明说。那甘老先生在遗嘱里留下的条件是,除非,除非”——他的眼珠子又在眼眶里打起转来——“他愿意和——哦——和你分开”——他屏住了呼吸——“他就不得继承这一笔遗产或其他遗产,或者每年只能给他一万元,而这一万元也是以他跟你结婚为条件的。”他又歇了一歇,“还 有一点,”他继续说,“那遗嘱上规定给他三年的考虑时间。现在这期限马上就要到了。”

他停住了,心想珍妮会有什么样的冲动之举,但她只是呆呆地注视着他,她的眼睛已被惊恐悲伤和失落所笼罩。现在她一切都清楚了。雷斯脱是为她而放弃财产的。他近来的投资生意,就是谋求复兴和独立的一种努力。近来这几年,她常常看见他心事重重的,往往烦躁不安,到现在才恍然大悟。他是不快乐,他是担着要丧失家产的压力,可是他始终没有向她提起。原来他的父亲果真取消他继承权了!

那时奥白莲和她面对面坐着,心里也很不安。他看见她脸上的表情逐渐表现出来,很是替她难过。但是他仍旧不得不说明实情,必须得让她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很抱歉,”他瞅准了一个沉默的空当说道,“我给你带来这个不幸的消息,我老实告诉你,我觉得我自己的处境也很痛苦。我本人对你并没有恶意——这个你应该明白。他们的家庭现在也没有对你有什么恶意——这个我希望你能相信。当宣读那份遗嘱的时候,我曾经同你的——哦——同甘先生说过,这事是不公平的,可是我仅仅是甘老先生的顾问和遗嘱执行人,我什么办法也没有。我想你应该清楚这件事的真相,才好帮助你的——你的丈夫”——他提示性地顿了一顿——“想办法把事情处理好。他要是放弃了所有财产,我觉得很可怜,就是他家里个也都觉得可怜。”

珍妮本来已经把头转过去望着地板发呆,至此才又转过来呆看着他。“他决不可以放弃,”她说,“这是不公平的事情。”“我很高兴听见你这么说,甘——甘夫人。”他第一次毫不犹豫地用着这个称呼。“坦白地告诉你吧,我来的时候还 怕你听到这个消息会是另一种态度呢。你当然知道甘家的家庭是很家族主义的。那位甘老夫人,就是你的——哦——你的丈夫的母亲,她是个很高傲的女人,而他的兄弟姊妹们对于亲戚关系也都不以为然。他们排斥你和他的这种关系,并且是——请恕我直言——大家是非常不满的。你总知道,前几年里外边议论纷纷,甘老先生就觉得为了家族的名誉这事是无可妥协的了。他觉得他的儿子每一步就走错了。所以遗嘱上的条件之一,是说如果你的丈夫——实在抱歉——如果他的儿子不肯与你分开而想继承他应得的财产,那么就是要享有我刚才向你提过的那每年一万元的收入,他也必须——哦,他必须原谅我,我好像太残酷了,可是我也是情非得已的——他也必须先跟你结婚。”

珍妮强忍着心中的苦楚。她觉得这人在她面前说出这种话来,怎么会忍心呢。这非法同居的全部企图,已经逐步显得非常不幸了。如今这桩不幸的事情只有一种处理办法,她已看得很清楚。她必须离开他,或者他必须离开她。此外再没有其它的办法。叫雷斯脱每年以这一万元度日吗!这似乎是太愚蠢了。

奥白莲不解地盯着她。他想雷斯脱到底有没有错。她们俩为什么不早点结婚呢?她是这么迷人的。

“关于这件事情我还 有最后一点要对你说明,甘夫人,”他温顺地继续说道,“我现在觉得这话说不说和你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可是我奉使命而来,就不得不说一说。我希望你也同样的态度来接受它。我不晓得你是否了解你丈夫商业上的关系?”

“不,”珍妮直接了当地答道。“好吧,那么现在我们说得简单些,为了你更好地理解,就是你如果决计帮助你的丈夫解决这个难题——坦白说吧,你如果下定决心和他各奔东西,那么——我很高兴说——哦——那就无论多少,譬如说——哦——”

珍妮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走到一个窗口,一路扭着她的手。奥白莲也跟着站了起来。

“好吧,无论如何只要你肯和他断决关系;他们承诺你指定任意的数额,五万,十万,”——奥白莲面有喜色——“替你另外存放生息,随用随取。准保你将来生活无忧无虑。”

“请别再说了,”珍妮道,那时她已伤心到不但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并且心理上和生理上都不能再听他的话了。“不要再说了。请你离开吧。请你让我单独呆一会吧!我会离开的。我也愿意离开。我会收拾走人的。只是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可以吗?”

“我也知道你伤心欲绝,甘夫人,”十分清楚她的苦痛的奥白莲继续说道。“我是非常清楚的,你要相信我。我能说得只有这些了。请你体谅我的处境,这活不好干——实在很难干。我也没有选择,实在非常遗憾。我的名片留在这里。请你保存好。你要我来的时候,我随时候召——或者写信给我也可以。我不打扰你。我对不住你。我希望不要让你丈夫知道——你最好是自己决定。我跟他是挚友,我实在对不住他。”

珍妮只呆看着地板。奥白莲走到门厅里拿他的大衣。珍妮按电铃叫女仆,香奶听到铃声就来了。珍妮回到图书室,奥白莲快步到前门过道。直到真正没有旁人的时候,她就合着双手托往下巴,眼望地面,觉得那土耳其丝绒地毯上的奇怪图案慢慢变成另一幅样子。她看见自己在一所矮屋里,身边只有味丝搭一个人;她又看见雷斯脱身处另一个世界,旁边就是基拉特夫人。她看见现在这所房子变成空屋;然后又看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然后——“啊,”她忍住盈眶的热泪发出这声叹息。她用手拭去眼角的泪珠。然后她站起身来。

“一定是这样的,”她心中自语道。“这肯定是真的。这是意料之中的。”这才又道——“哦,感谢上帝,幸亏爸爸已经不在了!他不用面对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