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年春天,陈列室和堆栈已经完工,雷斯脱就把事务所搬进新大楼里去。这事以前,他的事务都是在大太平洋旅馆和俱乐部里办的。从那以后,他觉得自己已经稳定住在芝加哥,好像这就是他未来的家了。那时他有无数的琐事缠身——事务所里许多人员要管理,各种重要文件要办理。因此他可以摆脱了出差的义务,就是不必再在罗伯脱指导之下负担着照看阿弥的丈夫的义务了。原来罗伯脱那时正在拓展他个人的势力,不但要把姊妹们竭力拉笼,并且要把工厂也改组。有好几个向来得雷斯脱喜爱的人员,都要有被排挤的危险。雷斯脱却还 没有得到消息,甘老认为不去干涉他。由于他看看自己年纪不轻了,巴不得有人能够拿出强有力的政策来,把责任担当了去。雷斯脱似乎不大介意。这时候,他跟罗伯脱好像是比从前和谐多了。
如果雷斯脱和珍妮的秘密生活永远败露,日子本可以很顺溜地过下去。有几次他跟珍妮同坐一辆马车,也曾被他社交上和商业上的熟人撞见过。他就自解自慰,以为他是个单身汉,同谁交际都可以自由的。怎能肯定珍妮不是好人家的小姐呢?他但有可能就不把她介绍给别人。同她坐车一定走得尤其快,免得别人要拦住说话。在戏院里的时候,她就只是葛哈德小姐,上文已经说过了。
困难的就在他的许多朋友眼光也很尖锐。他们并不是要干涉雷斯脱的行为。只是他们见他以前在其它城市里也曾同这女人在一起,知道这个女人一定是他姘居的。好吧,这也没关系?又有钱,又年轻,当然要活动活动的。后来流言传到罗伯脱那,他却替他守秘密。如果雷斯脱要这么干,那是最好的。不过事情终于是要败露的。
败露的一天,就在雷斯脱跟珍妮在北区寓所住了大约一年半之后。原来那年秋天风雨连绵,天时不正,雷斯脱有一天忽觉腹中不舒服起来。初起时,他心想一会儿就会好的,只洗了一个热水澡,服了许多奎宁,以为就没事了。谁知病却严重起来,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就起床不得,身上大发烧,头痛得要命。
他因跟珍妮同居日久,已经什么事都不经心了。当时他如果小心一点,本该住到旅馆里去独个人养病。事实上,他却喜欢病在家里,好叫珍妮照顾他。因此他打电话给事务所,说他病了,一两天之内去不了;吩咐完毕,他就安心叫珍妮悉心调养起来。
珍妮呢,不管雷斯脱有病没病,很是乐意他跟自己一起的。她劝他到医院,请医生开方。她帮他热柠檬水喝,用凉水不断地帮他擦头浇手。后来他的病见好,又买牛肉茶和燕麦粥给他开胃。
就在这次生病期间,第一次真正不幸的事故发生了。原因就是雷斯脱的妹妹露意丝准备到圣保罗去看朋友,曾写信来,说回去时路过芝加哥要来看他,后来却比她说的日期早几天就动身了。她到芝加哥,正是雷斯脱生病的时候。她先到事务所去找他,听说他要过几天才能去,就询问他的住址。
“我想他估计大太平洋旅馆租房间吧,”一个说话欠考虑的秘书回答她,“他现在正生病呢。”露意丝心里有点不高兴,就打电话到大太平洋,回说甘先生很长时间没有在那里了,又说他在那里开房间,实际上一个礼拜只住一两天。她有些不高兴,又打电话到俱乐部。
俱乐部接电话的是个仆人,曾经有许多次打电话到雷斯脱的寓所。雷斯脱没有告诉他不要把电话号码告诉其他人,而事实上也从来没有人问起过这个号码。所以当那仆人听见露意丝是雷斯脱的妹妹,又听见她很着急要找他,就回说,“他应该住在雪勒坊十九号吧。”
“你在说谁的住址?”一个路过那里的书记问道。“甘先生的。”“好吧,你可不要瞎说呀。你还 不知道吗?”那仆人刚要辩解,露意丝已经把电话挂上离开了。大约一点钟之后,露意丝觉得她哥哥这第三个住处有些不明白,因此亲自找到雪勒坊。那是一所双幢的房子,她上了台阶,看到门口挂着“甘宅”的牌子。她按了门铃,珍妮出来开门,看见一个穿得这么讲究的年轻女子,不觉吃了一惊。
“这是甘先生的住所吧,”露意丝眼睛瞅着珍妮身后的门口,很谦逊地说,同时觉得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子,心里也有点儿奇怪,但还 不过是一个混沌的疑团罢了。
“是的,”珍妮回答。“他生病了吧。我是他的妹妹。我能进去吗?”当时珍妮还 有时间可以考虑一下的话,兴许也会推故拒绝她,没想到露意丝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没等珍妮说话就直闯进去了。进门之后,她四周下打量了一番。紧接着她走进起坐间里,里面就是雷斯脱生病休息的寝室。正好味丝搭在屋角里玩耍,发现这新来之客就站了起来。
寝室门是开着的,分明看见雷斯脱躺在床上,床左面有一个窗口,看到哥哥眼睛闭着在那儿。
“啊,你在这里,哥哥!”露意丝喊道,“你得了什么病呀?”说着,她慌忙走到床边去。
雷斯脱听到她的声音,很快睁开双眼,马上就知道事情不好了。他勉强支着胳膊,抬身起来,但是一时竟说不出话。
“怎么,露意丝,”他最后才说出话来,“你是打哪来的?”
“圣保罗。我是提前几天回来的,”她没精打采地回答,因为她发现事有蹊跷,心中顿生烦躁。“你让我找得好苦呢。谁是你这——”她刚想说出“美貌的管家”几个字来,一回头发现珍妮手脚失措似的在隔壁房间收拾东西,现出十分惊慌的神色。
雷斯脱无可奈何咳了一声嗽。他妹妹用尖锐的眼光四处打量一番。她感觉这里很有家庭的风味,又愉快又迷人的。有一件珍妮的上衣披在椅子上,看样子很是亲近,使得甘小姐很觉不好意思。她看着的哥哥,见他眼睛里闪着一种很奇异的表情——他像是有点儿狼狈,却还 是冷冷的样子,旁若无人。
“你真不该到这里来的,”雷斯脱不等露意丝说心中的问题,就先说道。
“怎么不该来呢?”她听见这明显的招供,不由得心中发怒,就这样的反问他。“你是我的哥哥对吗?为什么你能有我不该到的地方呢?好吧,我听到了,这是你对我说的话。”
“你听我说,露意丝,”雷斯脱又把身子抬起一点儿,接着说道。“你也是个聪明人,跟我一样懂得人生的。咱俩现在用不着辩论。我不知道你要来,不然的话,我就另有安排了。”
“另有安排,不错,”她冷笑道,“我也有这么想法,好主意!”
她想到自己无端落入这尴尬境地,心中老大的烦恼,认为这实在是雷斯脱的过错。
“这只是我对你客气的话,”他正色道,“我并不是要向你辩解自己的行为。我说我要另有安排,也不是向你讨饶。你假如不客气,那也随你的便。”
“你说什么,雷斯脱·甘!”她两颊涨得绯红地嚷道。“我想不到你会这个样儿。我想你也该有些惭愧,居然这么公然的——”后面这个词儿她可不说下去了——“而且咱们的朋友满城里到处都有。真可怕!想不到你会这样的不知羞耻,这样的不知自重。”
“什么羞耻不羞耻!”他发怒道。“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不是向你辩解。你如果不高兴这样,你当然有自己的办法。”
“哦!”她嚷道。“这是我哥哥说的话呀!并且都为着那个贱货说的呀!那个小孩是谁的?”她又十分好奇地迫问道。
“不要紧,不是我的就行了。就算是我的,那怕什么。我希望你不要管我的事情。”
珍妮这时正在起坐间隔壁的饭厅里操作,听到他们话里说到她,非常难听,也只得咬紧牙关忍着罢了。
“你太肉麻了。我以后再不来管你的事,”露意丝改口道。“可是我觉得你这样的人根本犯不着做这样的事——不能跟这种下流女子在一起,因为她不是——”她正要再把“你的管家”几个字接下去,可是雷斯脱早已怒不可遏地打断她的话了。
“你别管她是什么样人,”他咆哮道。“她比那些自命为上流人的还 要好。我也知道你的意思。那是不要紧的,我告诉你。我现在既然做了这种事,就不管你有什么想法了。有过失该我自己承担。你不要替我操心吧。”“好吧,我不管你,你放心,”她又随口道,“你明明是不把家庭放在心上的了。可是你如果知道羞耻的话,就不该让自己的妹妹到这种地方来。我就感觉得恶心,别的没有什么,我估计别人听见这种事情也要恶心的。”
说完,她就转过身子,带着鄙夷的神气走了出去,刚巧珍妮走到饭厅门口来,她又愤愤地把她瞪了一眼。这时候,味丝搭已经回到里面去了。呆了一会儿,珍妮才走进房来,把门关上。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雷斯脱把一头浓发撂在背后,满肚子愁绪地靠在枕头上。“命运真能恶作剧!”他想道。她现在回去,肯定会把事情告诉家里人。父亲就会知道,母亲也会知道,罗伯脱、伊木真、阿弥都要知道了。他还 有什么话可以解释?——她是亲眼看到的。他沉思地审视着墙壁。
这时候,还 在操作的珍妮也有问题让她思考。在个别女人的眼里,她自己的地位原来是这样的。现在她已经明白世界上人对她的态度了。这一家人家对于她,看得见摸不到,就仿佛他们住在另一行星上一样。在他的妹妹、兄弟和父母的眼中,她就是一个下流女子,一种在社会地位上、思想上和道德上都不能跟他比的货色,简直是街上卖婬的货色。她原本也曾希望能够叫人们看得起她,如今却知道这场希望完全落空了。想到这里,她的敏感性上就裂开了一个偌大的创口。她实在是下流的,卑贱的,在她露意丝的眼中是这样,在一般人的眼中也是这样,在雷斯脱眼中原本就是如此。啊,她如何才能挽回世上人的这种成见,让她体体面面地生活着,规规矩矩地做个人呢?怎样才能办得到呢?她也知道做人应该这样的。可是如何能够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