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说什么?我已扬起了手……

Ю还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脸上的微笑把鱼鳃都撑开了。

我下了地下铁道。那里简直是一个梦的世界。多棱的水晶玻璃像无数个太阳在熠熠闪光。月台上一眼望去全是脑袋,压得月台结结实实,火车是空的,停着。

街上已经没有人。急速奔驰的生活,突然停住了:在二层楼一间仿佛吊在空中的小玻璃方格房间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站着接吻。她整个身子仿佛断了似的朝后仰着。这是最后的一次,永恒的一吻。

请设想一下,如果这纸页上字迹清晰工整的黑色字母突然都离开了原来的位置,由于惊慌各自东奔西窜起来,那就一个字都没有了,只是乱七八糟毫无意义的堆砌:“怕—害—跳—怎—”。现在,在街上人们也这样散乱无序。他们排不起队伍,朝前的,往后的,斜走的,横越的,什么都有。

她用胳膊肘微微撑起身体,两个乳房垂到了一边去,眼睛睁得圆圆的,整个人变得蜡黄。

您一定要说实话,我需要……我已经无所谓,只需要实话……”

我认为,我把她打死了。我不相识的读者们,你们有权称我是杀人犯。我知道,要不是当时她大喊一声,我的活塞杆已经砸了她的脑袋……她喊道:“看在……看在……的份上……我答应您……我……这就……”

我彻夜未眠。反复想着一件事……

“因为我……我怕如果把她……为这您可能……您不会再爱……哦,我不能,我不能啊!”

“没有。”

“您……您疯了!您不能这样……”她往后退去,一屁股坐了下来,准确地说,她倒在了床上,索索抖着把合十的手掌塞在两个膝盖中间。我浑身是劲,眼睛还是紧盯着她不放,慢慢伸出手(只一只手在移动),抓起了活塞杆。

现在,我只是一个人。刮着风,灰暗的暮霭低垂下来,简直就要落在你头上。在人行道湿漉漉的玻璃板底下很深的地方,倒映着灯光、房墙和移动着脚步的憧憧人影。我手里的那卷稿纸格外沉重,它拽着我往下沉。

她索索发抖的手扯下了身上的制服,一个枯黄的、肌肉松弛的硕大躯体倒在了床上……这时我才醒悟过来:她以为我放下窗帘是为了想和她……

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沉重而缓慢:“啊哈!争取不可能的?这就是说,你追求的是愚蠢的幻想,你想任这些幻想在你面前耍花招?不,我们要逮住它们,让它们动弹不得,然后……”

丁的一声,电话挂上了,又丁的一声。

我不能让他看见,如果他朝这边注意看,我更受不了。我按了一下电钮,其实我并没有下窗帘的权利,但是现在反正什么无所谓了,窗帘落了下来。

右边那位(额头上布有写着我事的黄色皱纹)总在窥伺我。

我坐在桌子那边,哈哈地笑这是绝望的、最后的笑,不知道如何摆脱这荒唐的处境。如果任事态自然发展下去,我不知道,这一切将如何结束,但这时屋里突然又发生了新情况:电话铃响了。

街上在刮风。满天都是一块块飞驰着的沉重的铁片。很像昨天的一个场景:那时,整个世界都碎裂成了互不相干的尖利的碎块,它们急促地掉下来,从我眼前飞过,只一秒钟的停留,然后就毫无痕迹地消失了……

“求求您!只要等一天,只要一天!我明天,明天,我就去,把一切都办妥……”

“Д-503? 嗯……我是大恩主。立刻来见我!”

我转过身体,把额头靠在玻璃上。灯火、人影、火花都在黑色的湿漉漉的镜子上颤动。不,这是我,这确实就是我……为什么他要见我?难道他已经知道她的事、我的事,他什么都知道了?

那截活塞杆就在我面前的桌上放着。我倏地站了起来,气喘得更粗了。她也听见了,话说了一半就打住了。不知为什么她也站了起来。我已经看准了她脑壳上我该下手的地方,可是嘴里觉得甜得发腻……想找块手帕,但是没找到手帕,就把口水吐到了地板上。

我上楼回到自己屋里,打开灯。紧紧箍着的太阳穴怦怦地跳。我还在那套在脑袋上的圆箍里来回兜圈子;桌子、桌子上那卷白色稿纸、床、门;桌子、那卷白色的稿纸……我左边的房间里垂着窗帘。右边可以看见一个满是疙瘩的秃脑袋,额头像一个巨大的黄色抛物线,正埋头读书。额上是一行行字迹模糊的黄字,那是额上的皱纹。我们有时目光遇到一起,这时我总觉得,他额头上写的是关于我的事。

可是Ю不在,只看到一张空荡荡的、冰冷的桌面。我记起来了,今天工作全都停了,所有的号码都应该去做手术。所以,她没事可做,因为没人去登记。

我知道这是真话。荒唐而又可笑的人类的真话!我打开了门。

昨天事发后,我的头部被紧紧缠上了绷带。其实,这不是绷带,是头箍,是毫不留情的玻璃钢箍。头箍铆在我头颅四周,而我就在这个铐在我头上的圆箍里来回来去地兜圈子:我要杀死Ю。杀死Ю以后,我去找 I对她说:“现在你相信了吧?”最叫人厌恶的是,杀人是肮脏、原始的做法。想到要去砸碎别人的脑袋,我总很奇怪地感到嘴里有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味。我连口水也咽不下去,总要不停地往手帕里吐唾沫,嘴里开始发干。

“啊,亲爱的,这么说,您真的受伤了?我一听说,马上就……”

她两腮淌下泪水,沿着腮帮流淌下来……

在一个路口,有一撮人头在摆动,像一丛刺灌木丛似的。他们脑袋上方打着一面孤零零的旗,上面写着:“打倒机器!打倒手术!”我独自(不是真的我)只有一秒钟的思索,“难道每个人心中的痛苦如此强烈,要想彻底消除它,非要和心一起剜出来吗,每个人都应该去行动,否则……”有一秒钟的时间,我觉得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只有(我的)野兽般的手和这一卷铸铁般沉重的记事稿……”

我从地板上抱起她的衣服,扔到她身上,从牙缝挤着说:“喂!快些,快些!”

在门口,有个人正往上跑,嘴里说着:“没有车!今天火车不开!那里正……”

“没有?可这为什么呢,因为您已经去了那儿,而且报告了……”

“没怎么。让您穿上衣服!”

孩子使我想起了Ю。“对了,Ю现在应该在学校里,我要赶紧上那儿去。”我朝附近一个地下铁道入口处跑去。

“您听着……她的名字您是知道的,她……您报告了没有?

我赶紧去接。紧紧捏住了话筒:也许是她?可是电话里是一个不熟悉的声音:“请等一下。”

我不知道,我们在地下铁道里乱哄哄呆了多久。最后,才摸到了台阶,看到了昏暗的光线,慢慢愈来愈亮了;于是我们像扇形似的四散往街上跑去……

Ю已经穿好衣服站在门旁。我朝她跨前两步,使劲捏住她的手,仿佛要从她手里一滴滴地挤出我所需要知道的一切。

这太出乎意外,太荒唐滑稽了,我竟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我那根紧绷着的发条马上抻断了,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活塞杆当的一声落到了地上。这时我才亲身体验到,笑是最最可怕的武器。笑可以把一切置于死地,连杀人也不例外。

……事情发生在21点整。 Ю来了,是她自己来的。清晰地留在我记忆中的只有一个细节:当时我喘气声特别响,我都听见自己的呼哧呼哧的声音。我想小声些,可是不行。

她下唇突然翻了出来,就像那天我见到的那个小男孩一样。

在楼下大厅里,桌子那儿还是不见Ю。她的房间也空荡荡的,黑着灯。

“然后,吃掉它们,再倒床睡去,鼾声大作。这时在你面前会出现一个新玩意儿。听说,古代有一种动物叫驴子。人们要想让它不停地向前走,就要在前面车辕上,在驴子面前,吊一根胡萝卜,但又不能让它咬到。要是让它咬到了,那它就把萝卜吃了……”

这时,街上一个小男孩飞奔而过,整个身子朝前探着,冲向前方。下唇朝外翻着,就像卷起的袖口边,唇下是一块小小的阴影。他哭喊着,脸都变了模样,有人在后面追赶他,已响起了脚步声……

她坐下来,把膝盖中间的制服裙扯平。粉红的褐色鱼鳃抖动着。

提要:被箍住了。胡萝卜。杀人。

寂静中,我听到了她的声音。我没看见她,可是我知道,我熟悉这个柔韧的、激越的、像鞭子抽出来的声音,还在那边什么地方看那眉梢高挑的尖三角……我喊了起来:“让我过去!让我上那边去!我必须……”

不消说,她感觉到了,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朝门外冲去。但是,我截住了她。我呼呼喘着粗气,目光一秒钟也不离开她脑壳上的那块地方……

但是我的手和肩膀不知被谁紧紧夹住了,无法动弹。四下静静的,她在说话:“……不,你们快上去吧!那里能治好你们的病,让你们饱尝甜蜜的幸福,然后你们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去睡觉,有组织地、有节奏地打鼾——难道你们没有听到这伟大的鼾声交响乐吗?你们真可笑:他们要把你们从问号里解放出来,那些弯弯扭扭像蛆虫的问号正折磨你们,而你们却在这里听我说话。快些上去,去接受伟大的手术吧!我一个人将留在这里,与你们毫不相干!你们别管了,我要自己去追求,而不愿让别人为我去争取,如果我争取的是不可能的……”

我柜子里放着一截沉甸甸的断裂的铸铁活塞杆(原来我要用它在显徽镜下观察一下断裂情况)。我把记事卷成卷(让她把我彻底读个够,连一个宇母也不落),塞在活塞杆的断截里就下楼去了。楼梯总也走不完,梯级滑得让人恼火,上面还有水,我还总想用手帕擦嘴巴……

话筒嗡嗡没完没了地响着,等得让人心焦。从那边远处传来铸铁般的脚步声,慢侵走近了,声音愈来愈响,愈来愈沉重,终于说话了。

“怎么啦?”

下到底层,我的心扑通一沉。我停下脚步,抽出断杆,朝检票桌走去……

她缩成一团,紧紧揪住了衣服,声音瘪瘪地说:““您转过身去……”

忽然钳子松开了,我冲到中间她讲话的地方。就在这个时候你推我挤地乱了起来。后面有人喊叫道:“他们来这儿啦!他们来啦I”灯光闪了一下就灭了。有人剪断了电线。到处是如潮的人流、喊叫声、呼哧声、脑袋、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