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出蓝色的火花,可以闻到闪电的气味。我颤抖得更厉害了。

“我代表护卫局……你们知道我在对谁说话,你们每个人都听见了。告诉你们,我们已经都清楚了。我们还不知道你们的号码,但是,我们什么都知道了。一统号不会成为你们的!试航将进行到底,现在不许你们再乱动。你们,将按原计划去完成试航。

“向上,45度!”

静悄悄的。脚底下的玻璃砖变软了,像棉花一般,我的脚也软得像棉花。我旁边的 I脸上,是苍白已极的笑容和疯狂的蓝色的火花。透过牙缝,她对我耳语说:“啊,这是您于的?您‘履行了义务’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但是我体内的留声机灵便地、准确地拿起了话筒发出了命令:“慢速!”石块不再往下降落。只有飞船下部四条管子(两个位于船尾,两个位于船首),疲惫地在噗噗喷气,为使一统号能维持原重量不变。一统号震颤着,就像抛了锚似的牢牢停住在空中,离开地面约有一千米。

她的手指塞进我的手里,是I。她正站在我旁边:“他是谁?你认识他吗?”

帽檐底下暗处露出了个微笑:“她?在那儿,在无线电机房……”

“我去检查一下机舱情况,”我说,“然后就可以出发了。”

世界对我来说,分裂成了短促的、互不联系的断片。在台阶上,不知谁的金色号码牌当地掉到地上。这对我已无所谓。我一脚踩了上去,它咔嚓一声碎了。我听见有人在说:“您听我说嘛,有面孔!”眼前大厅幽暗的四方大门敞开着;还有一副含着尖酸微笑的细密的白齿……

这是一个可怕的、亮得使人目眩的黑色的夜,是个阳光灿烂的星夜。仿佛你突如其来变聋了,你还能看见铜管正在狂吹,但是你只能看见,因为铜管是哑然无声的。太阳也一样,它悄然无声。

“我要找个人……不,比如找你就可以……”我跑得气喘吁吁地对她说,“我需要向下面,向地面,飞船站,发信号……我们走吧,由我口授……”

突然,在那条狭窄的走廊上,我看见了一张脸,从那一刻起,实际上行动就开始了。

他们问了我些问题,例如发射点火需用多大电压,船尾液舱需要多重水压载。我身体内部有台留声机,它能对一切问题作出迅速又准确的回答,而我自己不停地默默盘算着自己的事。

“但是,其实并不是我,不是我!这件事我对谁也没有说过,除了那些不会说话的白纸……”

“停止!”我向话筒发出命令。

以后……好了,我说完了……”

响起了沉闷的爆炸声,一个冲撞,飞船尾部掀起湖绿色的白色狂澜,脚下的甲板驶向前去,甲板软软的,仿佛是橡胶。现在一切都留在下面了,我的全部生活将永远……那立体图纸似的蓝色水晶的城市、圆瓶似的屋预,电塔上铅灰色的孤零零的手指——这一切只一秒钟都深深地坠入了旋涡里,周围的一切都收缩了。接着,厚厚的浓云忽闪而过,我们穿过云层,飞向太阳和蓝天。蓝色逐渐变深,黑色弥漫开来,星星像冰冷的银白的汗珠从天幕上渗了出来……

我感到自己的脸愈来愈苍白,很快大家就会发现的……但是我体内的留声机,对每块食物做着那规定的五十下咀嚼动作。

提要:获释的奴隶。阳光明媚的夜。

但是马群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片一望无际的绿色荒原……

我还不知道,她是否在这里。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考虑这个了。他们已派人来,命令我尽快上去,到指挥室去。应该出发了……驶往哪儿去呢?一张张灰扑扑的没有光泽的脸。下面,在水面上映着一道道紧张的蓝色的水纹。天空是沉重的、铸铁般的层层云天。我的手臂也像铸铁一般,当我在指挥室接电话时,沉重得连话筒也拿不起来。

“拿去,给你们望远镜……”

于是我就去了。那里一共有三个人。都头戴支棱着耳机的头盔。她好像比平时高出了一头,支棱着的耳机闪闪发亮,仿佛要飞起来。她就像古代的瓦尔基里女神。上面无线电天线上巨大的蓝色火花好像是她放出来的,这里的那股淡淡的闪电的臭氧,仿佛也是她放出来的。

“怎么样?”我问。

他站在别人肩头。下面是上百张脸,上面是他那张千百次见过的脸,又和所有脸不同的一张脸。

眼前是第二设计师那张不同平常的斜眉歪脸的白瓷盘。可能是他狠狠推了我一下。我的头部撞着了什么。我眼前一阵发黑就栽倒了,迷迷糊糊听见他说:“船尾舵手——全速前进!”

指挥舱。一统号的机器心脏已经停止工作。我们在降落。我的心跟不上一统号下降的速度,它慢得多,不停地升到喉咙口来。云彩,然后是远处绿色的斑块,它愈来愈苍翠,愈来愈鲜明,像疾风似的扑向我们——很快就将结束……

后来,我又拿起了指挥话筒。我们在寒气逼人的、濒临死亡的忧伤中飞行,穿过乌云,飞向冰凉彻骨、星光灿烂的夜空。一分又一分,一小时一小时在过去。不用说,我身上那台连我自己也听不见声音的逻辑马达,一直不停地在紧张、全速地运转。因为突然在我记忆中,在一个蓝色空间,我看见了我的书桌;坐在桌旁的是Ю的鱼鳃腮帮,书桌上是我忘在那里的记事稿页。我明白了,除了她没有别人,我恍然大悟……

他伸出一只长手挡住了我:“您去哪儿?”

猛烈地向上一冲……别的我什么也记不得了。

唉,我一定要到无线电机房去……那带翅膀的头盔,那蓝色闪电的气味……我记得,后来我大声地对她说话;我也记得,她的目光穿过我望着别处,好像我是玻璃人。她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我忙着有事,正接地面发来的信号。请您向她口授吧……”

在狭窄的走廊上,不时闪过穿灰色制服的号码和一张张灰不溜秋的脸。其中有一张脸一闪而过,我看见它只有一秒钟的时间。他头发低低耷拉在前额,一对眼睛藏在蹙紧的眉头下——他就是刚才那个人。我明白了,他们已经在这里了。这一切我是躲不开的,而时间已经有限,总共才几十分钟……我浑身上下的分子开始微弱地颤抖(它们就这样一直颤到最后事件结束)。仿佛我是一幢房子,房子里放了一台硕大的马达,而这幢楼房分量太轻,于是所有的墙壁、隔墙、电缆、房梁、所有的灯——全都在发颤。

“难道……难道他不是你们的……”

“看呀,看呀!那边,靠右些!”

我自我封闭了起来,就像把自己锁在古代人不透光的房子里,用石块把门堵死,在窗上挂上窗帘……

大厅。在仪器和地图上方,凑着几个灰头发的脑袋,还有黄头发的、秃头的、暗黄的秃脑袋。我眼睛只很快一瞟就全都扫了一遍。然后退出来,通过走廊,下了舷梯,来到机舱。这里十分燥热,噪音很大,爆炸后管道变得十分灼热;闪闪发亮的曲柄像喝醉了似的剧烈地上下升降着;刻度表面上的指针一秒不停地微微颤动着……

“请问(由于机器轰响,我必须对着他耳朵大声喊)……她在这儿吗?她在哪儿?”

啊,如果我真的彻底毁了自己和所有的人,如果我真的和她一起到了大墙之外,与龇着黄牙的野兽为伍,如果我真的永远不再回到这里来,那该多么好。我会感到一千倍、百万倍的轻松。可是现在——怎么办呢?让我去扼杀我的灵魂吗?但是难道这能于事有补吗?不不,绝对不可能! 凡-503,你要镇静。你要把自己放到坚实的逻辑轴线上——哪怕只有不长的时间,使尽全身的力量压住杠杆,要像古代的奴隶那样,推动三段论的碾轮——直到你能提笔来记下一切,直到你能彻底理解所发生的一切……

我再说一遍:我看着第二设计师他们,心里很不舒服,就想赶紧离开这儿。

讲的是,为了进行试验,有三个号码被解除一个月的劳动,任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②。这三个可怜虫在过去劳动惯了的地方逛来逛去,眼馋地朝里面张望,在场院里站着不走,一小时一小时地重复原来的劳动动作。因为到了规定的时间,这些动作已成了他们机体的需要。他们空手拉锯子,推刨子,好像握着锤子在叮叮当当锤打铸铁块。总算挨到了第十天,他们再也忍受不了了,就手拉手,在《进行曲》的乐声中,往河里走去,慢慢地沉入水中,直到河水最后解除了他们的痛苦……

飞船上的人都涌上了甲板(很快就到12点,马上就要响起吃饭铃声),他们从玻璃船弦上面探出身子,急不可耐地、贪婪地望着下面这个陌生的墙外的世界。下面有琥珀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那是秋天的金黄的树林、翠绿的草坪和湛蓝的湖泊。在一个蓝碟子般的湖边上,有几堆黄色的残砖碎瓦,还有一根令人森然的枯黄的手指——这大概是奇迹般留下来的古代教堂的尖塔。

我的心无声地、绝望地、大声向她喊着。她隔着一张桌子坐在我对面。她甚至没有瞥我一眼。她旁边是一个暗黄的秃头。我听见有人在说话(是 I):“‘高尚之举’?但是,最亲爱的教授,对这几个字甚至只作简单的社会学的分析,谁都明白,这是偏见,是古代封建时代的残余,而我们……”

“继续前进!”我对指挥话筒机器发出了号令。于是留声机的机械传动铰链手便把指挥话筒,递给了第二设计师。我全身的分子都在微微发颤。这颤音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我跑下去想去找……

由于惯性,一切还继续在向前,但速度逐渐慢了下来。现在,一统号在空中滞留了一秒钟,像挂住了根头发丝,接着那根发丝断了,一统号像块石头似的往下坠落,速度愈来愈快。在静默中,时间一分接一分,十分又十分地在过去。能听到脉搏的搏动。我眼看着指针愈来愈向12靠近。我很明白:我是块石头,I是地球。我是被人抛向了天空的石块,我急切地要往下坠落,摔到地上,砸得粉碎……可是如果……下面蓝色的云海已是坚硬的……如果……

她的手从我手里抽了出来。她那瓦尔基里女神忿怒的带翅膀的头盔一下子已经到了前面很远的地方。我一个人怔怔地、一言不发地和大家一起往大厅里走去……

她头戴着支棱着耳机的帽盔,眼睛看着纸,低声说:“……昨天晚上,她拿着你的便条来找我……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别说话。但是孩子是你的吧?我把她送走了,她已经在大墙那边了。她会活下去的……”

在荒原上方响起了铃声刺耳的颤音。铃声响彻了整个荒原,震撼着我整个人和所有的人。这是吃饭的铃声,再过一分钟就到12点了。

我听见后面有人在说:“我告诉您,我见了面孔呢。”

前面的队伍已经开始朝前走了……突然,那四方的大门被两只长得出奇的手交叉着挡住了(这手我曾见过):“站住!”

当我走上一统号时,人们都已到齐,已各就各位,巨大的玻璃蜂箱内的所有蜂房都不是空的。从甲板上的玻璃望下去,到处都是蚂蚁般的小人,他们分布在电报机、发电机、变压器、测高计、整流器、道岔、发动机、水泵、导管等处。在休息大厅里,有些人正俯身在图表和仪器上,大概是科学局的指挥人员。第二设计师和他的两位助手站在一旁。

【②这是很早以前的事,在守时戒律表制订后的第三世纪。——原注】

最后,我到了测速仪那儿。那个帽子盖住前额的人,正低头在本子里写什么……

【①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战争女神,帮助英雄们战斗,并将阵亡将士的灵魂引入瓦尔哈拉大殿。】

“得了吧!您对别人说去吧!”

这都是很自然的。这本是预料之中的。我们已经冲出了地球的大气层。但是,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周围的每一个人都胆怯了,静寂了下来。而我,在充满幻想的、喑哑无声的太阳下,却感到更轻松了。仿佛我经过最后一次阵痛后,已经跨过了非跨不可的界限。我的躯壳留在了下面,而我自己却在新的世界飞翔。这里的一切都应该不同于过去,是反其道而行之的……

这时,响起了一声又一声仿佛没有间歇的极其缓慢的钟声。

我很清楚,这是因为他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随他去吧,也许这样更好。我俯视着他,故意对他声色俱厉地说:“我是一统号的设计师。是我在指挥这次试航,您明白吗?”

“没什么……怪怕人的,”其中一个笑了笑,灰溜溜的,没有一丝阳光。“可能要降落的地方还不清楚。总之,什么都不清楚……”

那里,在绿色的荒原上,飞快移动着一片棕色的暗影。我下意识地拿起了手上的望远镜朝那儿看去:只见那里一群棕色的马扬着马尾,在齐胸高的草丛中奔驰,而骑在它们背上的,是那些披着褐色、白色和黑色毛皮的人……

这是大厅的门——这扇门再过一小时就将哐啷啷地重重地关上……门旁站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号码,矮个头,脸是一张千次百次混在人群中难以辨认的普通人的脸,只是两只手特别长,直到膝盖。仿佛在组装他的时候,因为手忙脚乱错拿了另一套组合零件的手。

无线电瓦尔基里女神①

“不知道。你能体会吗,这简直太妙了:我们飞行着,却没有目的,任你自由地飞吧……很快就到12点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等到晚上……晚上我和你又会在哪儿呢?也许,在草丛里,在干枯的树叶堆里……”

手撤走了。

他们三人的脑袋都像乌龟似的缩在肩膀里,脸色灰白。一副秋景萧瑟的样子,阴沉沉不见阳光。

我又回到了指挥室。前方又是那荒唐的黑夜,既有昏黑的星空,又有耀眼的太阳。墙上的时钟的指针一瘸一拐慢慢地从一分移到另一分。一切仿佛都沉浸在迷雾之中,都难以觉察地在颤抖(只有我一个人能发现)。不知怎么我觉得,如果这一切不发生在这儿,而发生在下面,离地球近些的地方,就更好。

在盒子般的小舱房里,我略作思索后,毫不踌躇地发出了命令:“时间:14点40分。下降!熄灭发动机。到此结束。”

机房旁是一个小得像盒子般的舱房。我们一起坐在桌旁。我摸到她的手,紧紧捏住说:“怎么样?以后会怎么样呢?”

“请记下,”我大声地气喘吁吁(因为刚才跑的)地说:“时间ll点30分,速度:6800……”

这几个人我看着他们就讨厌。这种人,再过一小时,我就用自己的这双手,把他们从守时戒律表井然有序的数字中彻底勾掉,彻底从大一统王国的母体上清除掉。他们使我想起了《三个获释的农奴》中的悲剧形象。这个故事我们每个小学生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