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开门见山把所有的问题一古脑儿向我提了出来:“我知道,后天你们的一统号将作首次试航。到这一天,我们要把它夺过来。”

我急急忙忙往外走,想快些回家……

“就是那最后的、最高的、最大的数。”

我没作声。

“可笑!简直是个小娃娃提的问题。即使你对孩子已说得一清二楚,他们总还会问:后来呢?为什么呀?”

提要:最后的数。伽利略的错误。岂不更好吗?

“我们,目前我们认为没有最后的数。也许,我们会忘记这一点。不,当我们上了年纪,甚至我们很可能会忘记。一切事物都会衰老,这是无法避免的。到那时我们会像秋天树上的落叶,不可避免地会落下来,就像你们后天也……不不,亲爱的,不是说你。你和我们在一起,你和我们是一起的!”

我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她像炽烈的火焰,像疾速的狂风,像飞溅的火星。她以她整个身心拥抱我。我消失了……

我们手里的一统号将是个武器。它能快刀斩乱麻、痛快地解决一切,没有痛苦。至于他们的飞船……那算什么!那不过是渺小的蚊子去和苍鹰较量。以后,如果无法避免的话,可以把发动机的筒口拨向地面,光靠这就足以……”

“后来什么也没有!到此为止。整个宇宙一切都是均匀的,平均的……”

“是的。你坐下,别着急。我们一分钟也不能浪费。昨天,护卫局逮捕了几百个涉嫌分子,其中有十二个靡菲。再耽误两三天,他们就没命了。”

“嗬,到处都是均匀的!这本身就是熵,心理上的熵。你作为数学家难道不明白,生命之所以能存在就因为有差异,温度的差异,热的反差。如果整个宇宙到处都是同样的温度,或都是冷冰冰的物体……那就应该使它们发生撞击,迸发火花,发生爆炸,燃起炼狱之火。所以我们要使它们碰撞!”

“那你们呢?”

“可是,I,这不是胡话吗。数是无穷的,怎么可能有最后的数呢?”

“看在大恩主的份上,你说,你说这些话意义何在呢?既然所有的人都已很幸福,这还有什么意义呢?”

“孩子是唯一的最最大胆的哲学家。无所畏惧的哲学家非孩子莫属。我们正应该像孩子那样,永远需要问,后来怎么样?”

“但是,I,你应该理解,我们祖先在二百年大战期间正是这么做的……”

她走了。我独自呆着,四周的嘈杂声震耳欲聋,蓝的、红的、绿的、黄铜色的、橙黄的……

最后,她定定地、凝然不动地望着我的眼睛说:“你可记住了:12点。”

下面写的,是昨天我和 I在古宅里的谈话。我们周围是驳杂的色彩:红的、绿的、黄铜色的、白的、橙黄的……乱哄哄的,使人无法进行逻辑思考……再加那个翘鼻子古代诗人的大理石雕像,总是含笑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们……

我一字不差地记述着这次谈话,因为我觉得,它对大一统王国的命运具有重大的、决定性的意义。不仅对大一统王国,乃至对宇宙也同样。此外,你们,我不相识的读者们,读到这里也许会为我开脱几句……

“那么你所说的革命又是什么呢?最后的革命是没有的。革命是无穷尽的。最后的革命只是哄孩子的。无穷大会吓着了孩子,为了让孩子们晚上能安心睡觉,所以……”

“他们为了对试航过程进行考察,会给你们派去电气师、技师、医生和气象学家。整12点,请记住,当午饭铃打响后,当全体都去食堂的时候,我们将留在走廊上,把他们锁在食堂里——这样一统号就是我们的了……你懂了吗,我们的目的非达到不可。

在此之后,不可能再发生任何革命。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

我说:“嗯,记住了。”

嗯,12点……突然,我莫名其妙地觉得脸上沾了个什么东西,怎么也拂不去。突然,又浮现出了昨天早晨的情景、Ю以及她对 I的喊骂……我怎么啦?真奇怪。

我跳了起来:“简直难以想象!这太荒唐!难道你不明白,现在你搞的就是革命吗?”

在我背后,听到大墙上面飞鸟清脆的啼鸣,在我前面,在落日的余辉里,我看到一个个闪闪发亮的红火的圆屋顶、熊熊燃着烈火的巨大的立方体的房屋,还有那像凝固在天空一条闪电似的电塔顶上的尖针。所有这一切,这完美的几何美,难道将由我用我自己的手来……难道没有别的办法,没有别的出路吗?我路过一个讲演厅(不记得是第几讲演厅)。大厅里的长凳都摞了起来,中间放着一张张桌子,上面铺着雪白的玻璃罩布,白单子上有一摊摊太阳光粉红的血影。这一切都隐藏着某种不知晓的,因此是可怕的明天。这是反常悖理的:一个有思想、有视觉的人却不得不生活在无规则的、未知的 X中。就像别人蒙住了你的眼睛,让你摸索着,磕磕绊绊地往前走,而你又明知,悬崖的边缘近在咫尺,只要再跨前一步,你就会摔成一块难以入目的、扁扁的肉饼。目前不就是这样吗?……如果我不再等待,自己投身下去,会怎么样?这也许是唯一的正确办法,那时也就一了百了吧?

“噢,所以他们是正确的,一千个正确。他们唯一的错误是,后来他们竟认定自己是最后的数,其实这样的数在天地间是不存在的,不可能有。他们犯了与伽利略相同的错误。伽利略正确地发现了地球围绕太阳转,但是他不知道,整个太阳系又围绕着某个中心旋转,他不知道地球真正的(而非相对的)轨道,它根本不是简单的圆形……”

“怎么?后天?”

“比方说……好吧,就算像你所说的那样吧。可是后来怎么样呢?”

“说它荒唐,因为不可能再发生革命。因为我们的革命不是你说的革命,是我说的革命——我们的革命是最后的一次。

一个尖刻的讥讽的吊梢眉三角形:“亲爱的,你是个数学家,不仅是数学家,而且是个数学出身的哲学家。这样吧,请你告诉我最后的数。”

“什么意思?我……我不理解,哪个是最后的数?”

“是的,是革命!为什么这是荒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