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缪法伯爵还没有开口说话。他不禁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孩提时代他的卧室很冷。后来,到了十六岁时,每天晚上他睡觉前都要亲吻他的母亲,这个冷冰冰的吻被他带进睡梦中。有一天,他走过一扇半掩着的门口时,发现一个女仆在擦身子;从他的青春期到结婚时,这是唯一令他惴惴不安的回忆。结婚以后,他发现妻子严格尽她做妻子的本分。而他自己呢,则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对两性生活感到反感。他长大了,变老了,还没有享受过肉体的快感,屈从严厉的教规是他的信条,在生活中,按照教训和教律行事。而现在他却被人突然带到了这间女明星的化妆室,置身于这个赤身裸露的年轻女子前面。过去,他连缪法伯爵夫人怎样系袜带都从没见过。而现在却在这个罐子和面盆狼藉的地方,在这如此浓郁和芳香的气味中,女人化妆时的隐秘细节被他亲眼目睹。他的整个身心都充满反感,一段时期以来,娜娜对他的潜移默化,令他恐惧起来。他回忆起阅读过的宗教书籍,回忆起儿童时代所听到的魔鬼附身的故事。魔鬼的存在,他是相信的。他隐隐约约感到,娜娜就是魔鬼,她的笑声,她的乳房,她的屁股,无不充满了罪恶。不过,他下定决心做一个强者。他是能够自卫的。

"那么,就这样说定啦,"王子坐在沙发里神态自若地说道,"明年你到伦敦来,我们将盛情接待你,叫你永远不想回法国……啊!原来如此,我亲爱的伯爵,你对你们的那些美人儿不够重视。她们要被全部带走了。"

"他才不在乎这些呢,"德。舒阿尔侯爵低声调侃道,他在知己人当中说话常会走火,"伯爵就是道德的化身。"

娜娜听见谈到伯爵的德行,就用奇异的目光瞧瞧他,强烈的反感缪法随之产生了。接着,他对自己的反感又感到很奇怪,便责怪起自己来。在这个婊子面前,为什么想到自己有道德,就感到不好意思呢?她早该被揍一顿。这时,娜娜要去拿一支画眉笔,却不小心把它碰落到地上;当她弯腰去捡时,他也赶紧跑过去捡,于是两个人的呼气汇合在一起了。他的手碰到了爱神披散的头发。顿时他感到一种快感,快感中又夹杂着愧疚,这是一种天主教徒的快感,由于怕因犯罪而入地狱使这种快感变得更加强烈了。

这时,巴里约老爹在门外喊道:

"太太,我现在可以敲开场锣了吗?在大厅里观众都等急了。"

"等会儿再敲。"娜娜若无其事地回答。

她把画眉笔放在黑色颜料罐子里蘸了一下,接着鼻子靠近镜子,闭上左眼,轻轻在睫毛上描过去。缪法站在她身后注视着。他看见镜子里的娜娜,肩膀滚圆,胸部淹没在一片玫瑰色的光影中;他竭力想移开自己的视线,但目光仍然不能离开她的脸庞。她那只闭上的眼睛令人春心荡漾,脸上的两只小酒窝仿佛充满了情欲。当她闭上右眼,用眉笔描画时,他知道她已征服了自己。

"太太,"催场员气喘吁吁地又叫起来,"观众急得跺脚了,这样下去,座位会被他们砸烂的……我可以敲锣了吗?"

"见鬼!"娜娜不耐烦地说道,"你敲你的,我才不管呢!……我还没有化好妆,让他们等着好了。"

她心情平静了下来,转过身去,笑着对几位先生说道:

"真是的,我们连聊一会儿天都不行。"

现在,她的面部和手臂都化妆完毕。用手指在她嘴唇上涂了宽宽两道口红时,缪法伯爵感到更加心神不定,她那令人神魂颠倒的化妆把他迷住了,被这个化妆的少妇的淫荡欲念俘获了。她的脸白皙,双唇鲜红,眼睛涂了黑圆后,显得更大了,眼里燃烧着淫欲的火焰,仿佛因情欲而变得憔悴了。这时,娜娜到帷幔后面呆了一会,她脱下衬衫,爱神的紧身衣穿上了。然后,她毫不害羞地走出来,解开薄纱短上衣的钮扣,把两只胳膊伸向朱勒太太,让她给自己穿上短袖上衣。

"快点!观众都已经生气了!"她悄声说道。

王子的眼睛半睁半闭,她隆起的胸部的轮廊被他以内行人的目光欣赏着,而德。舒阿尔侯爵则不由自主地摇了一下头。缪法不想再看她,两眼盯着地毯。爱神已经化妆好了,她只在肩上披一块薄纱。朱勒太太在她身边忙得团团转,木偶小老太婆似的神态,眸子无神,却很明亮。她突然从自己胸前的取之不尽的针垫上,拔下几根别针,把爱神的紧身上衣别好,她的干瘪的手触到娜娜的丰腴的裸体上时,并未勾起她任何回忆,仿佛女性毫不引起她的兴趣。

"行啦!"娜娜对着镜子看了自己最后一眼,说道。

博尔德纳夫焦急地跑了回来,他说第三幕已经开始了。

"好喽!我现在就去。"她说道,"这也算回事情!平时总是我等别人。"

几位先生走出化妆室,他们与娜娜不告而别。王子已经表示过,演第三幕时,他想呆在待台观看。化妆室里现在只剩下娜娜一个人了,她感到很吃惊,向四处张望。

"她到哪里去了?"她问道。

她在寻找萨丹。她发现萨丹在帷幕后面呆坐在一只箱子上等候着,她平静地回答她道:

"你和这些先生呆在一起,我当然不想妨碍你!"

萨丹说,她马上就走,但是被娜娜留住了。萨丹真蠢!博尔德纳夫已经同意录用她,这事演完这场戏就可以定下来。萨丹有些举棋不定。这里人多,不像她生活的圈子。不过,她最后还是留下来了。

王子正由一道木头小楼梯上往下走时,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从斜台那一边传来,像是有人在低声谩骂,还听到顿足的声音。原来是发生了一场纠纷,吓坏了等待上场的演员。刚才米尼翁又同福什利开玩笑,他以亲热为借口,对福什利拍拍打打。他还想出了一个小把戏,用手指头轻轻地弹着福什利的鼻子,说这是为了不让苍蝇落在上面。当然这种玩笑演员们看了非常开心。米尼翁对自己成功的一招感到得意忘形,他又突发奇想,伸手打了新闻记者一记耳光,一记真正的耳光,而且打得很重。这一次,米尼翁开玩笑开得太过分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福什利不能含笑忍受这样一记耳光。于是两人翻了脸,个个脸色铁青,满腔怒火,彼此扑向对方,抓住脖下的衣服,扭打起来。接着两人在一根布景撑架后边的地上滚打着,并彼此谩骂对方是拉皮条的家伙。

"博尔德纳夫先生!博尔德纳夫先生!"舞台监督惊恐万分,跑来说道。

博尔德纳夫说了一声"失陪",便跟着舞台监督跑过去。他看见在地上的是福什利和米尼翁,就做了一个愤怒的手势。确实,他们选择了一个好时机,王子殿下正好在布景的另一边,整个大厅都听得一清二楚!更糟高的是罗丝。米尼翁来了,她气喘吁吁,而这时恰巧是该她上场的时候。火神已经念了台词,下边就应由她接下去。但是,罗丝却愣在那儿,看着丈夫和情人在她的脚边撕打,互相掐脖子,揪头发,用脚踢,礼服上满是灰尘。她的路被他们挡住了。在扭打中,福什利那顶该死的帽子差点被扔到舞台上,幸亏被一个布景工人一把抓住。这时,火神胡诌了一些插科打诨的台词,以引观众开心。罗丝呆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瞅着两个男人。

"别再看了!"博尔德纳夫在她耳边恼羞成怒地低声说,"走吧!走吧!……这些与你无关!你误场啦!"

博尔德纳夫把罗丝一推,她从两个男人的身上跨了过去,走到舞台上,在台前脚灯的照耀下,出现在观众面前。她真不明白他们二人为什么要在这地方殴斗。她身上打着哆嗦,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向着脚灯走去,脸上浮现出钟情月神的甜蜜的微笑。她开始唱二重唱中的第一句,嗓音是那样热情奔放,观众立即报以热烈的掌声。布景后边两个男人扭打的声音还可以隐隐约约被她听到。他们还一直滚到了舞台的檐幕旁边,所幸的是他们在布景框架下面殴打的响声被音乐淹盖了。

"他妈的!"博尔德纳夫终于把他们拉开了,他怒不可遏地咆哮道,"难道你们不能在你们自己家里打吗?你们明明知道我是不喜欢这样……你吗,米尼翁,我的话你要听,呆在这里,在院子这一边;而你,福什利,如果你不呆在花园那一边,你就会被我赶出剧院大门……嗯?就这样说定了,一个呆在院子一边,一个呆在花园一边,否则的话我就不准罗丝带你们到这里来。"

他回到王子面前时,王子问他出了什么事。

"哦!什么也没发生。"他神态镇静自若,喃喃说道。

娜娜站在那里,身上穿着一件裘皮大衣,一边等着上场,一边同这几位先生谈话。缪法伯爵又上来了,他想从两个布景架之间,再看舞台一眼。舞台监督对他做了一个手势,他知道走路脚步要轻些。一股炎热的空气从舞台上空吊布景的地方降下来,这里显得很宁静。一片强烈灯光照耀着后台,只有几个人在低声说话。他们停留在那里,即使走动也蹑手蹑脚。管煤气灯的工人一直忠于职守,呆在装备复杂的煤气灯光控制板旁边;一个消防队员倚在一根撑架上,脖子伸得长长的,想看看演出;在高处的一张凳子上坐着拉幕工,一直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一副忠心尽责的样子,他对演出的戏一无所知,他在等铃声一响,就去拉幕绳。在这让人窒息的空气中,在这轻轻的脚步声中和窃窃私语声中,舞台上演员的声音传到这里,变得十分古怪而又沉闷,失真得让人难以置信。另外,再过去一点的地方,就是乐声嘈杂的乐队的另一边,好像阵阵巨大的呼吸声传来。这是全场观众的呼吸声,这种声音有时变大,甚至有时变成喧哗声。笑声和掌声。在这里观众虽然看不见,却仍然知道有观众,即使大厅里一片寂静时,也会有这样感觉。

"好像有哪扇门窗没关上,"娜娜突然说道,她把皮大衣裹紧,"你去看看,巴里约。我保证,有人打开了哪扇窗户……人在这里简直能被冻死!"

巴里约向她保证,说他是亲手关上门窗的。窗户上有玻璃打碎了,这倒很有可能。演员们总是对穿堂风怨声载道。丰唐说得好,煤气灯把这里照得又闷又热,加上阵阵冷风吹过,呆在这个窝里,不得肺炎才怪呢。

"你们也穿得袒胸露背试试看,会有什么感觉。"娜娜气乎乎地说道。

"嘘!"博尔德纳夫小声说道。

在舞台上,二重唱的每句唱词被罗斯唱得那样优美动听,观众的喝彩声淹没了乐队的伴奏声。娜娜一声不吭,沉着脸。这时,伯爵冒冒失失地钻进天幕后边的通道,巴里约连忙拦住他,告诉他说那儿有一块空隙,能让观众看见的。他看见的是布景的背面和侧面,布景架的后面糊着一层厚厚旧海报,在舞台的一个角落里,埃特纳火山的一个岩洞陷在一座银矿里,舞台的最后边有火神的炼铁炉。涂有浓重色彩的金属板被悬挂下来的布景照明灯照着,就象着了火似的。若干装着蓝色玻璃和红色玻璃的布景撑架,利用精确的反差效果,使反射的灯光就像熊熊燃烧着的炭火;在舞台上的最里边,一道道瓦斯灯光闪烁着,黑岩石的岩坝被照得清清楚楚,就在那里一道用实物制成的缓坡上,坐着扮演天后朱诺的德鲁阿尔老太太,她的周围亮光闪闪,酷似节日夜晚放在草丛中的一盏盏小油灯,她被灯光照得睁不开眼睛, 昏昏欲睡,呆呆坐在那里等待入场。

这时,发生了一阵骚动。西蒙娜正在听克拉利瑟讲故事,她突然叫道:

"瞧,是拉特里贡来了!"

果然是拉特里贡来了,她的鬓角上烫着鬈发,神态很像一位伯爵夫人去拜见她的诉讼代理人。她瞥见娜娜后,径直朝她走去。

"不,"她们之间三言两语后,娜娜说道,"现在不能。"

老虔婆把脸一沉。普律利埃尔这时从那儿经过,同拉特里贡握了握手。普律利埃尔和娜娜激动地打量着她。拉特里贡迟疑了一会儿。接着,她做了一个手势,叫西蒙娜过来。随后,她们开始了简短的对话。

"可以,"西蒙娜终于说道,"再过半个钟头。"

西蒙娜正向化妆室走去时,布龙太太又拿着一些信件走来走去,便递给她一封。博尔德纳夫见拉特里贡来,很是生气,低声责备女门房不该放她进来;这个女人! 偏偏在这个晚上来,他对这件事特别恼怒,因为王子殿下今天晚上来了。布龙太太她尖声怪调地回答道:她怎么知道王子来了呢?拉特里贡老虔婆跟这里的每个女人都做交易,经理先生遇到过她不知多少次了,对她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什么。这时博尔德纳夫骂出一些难听的粗话,拉特里贡呆在那儿一声不吭,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王子。她这个女人,一个男人是否好色一眼就能掂量出。微笑从她那蜡黄的脸上浮现。随后,她从对她毕恭毕敬的小娘儿们中间慢悠悠地走出去。

"一会儿就来,是吗?"她掉过头来对西蒙娜说道。

西蒙娜看上去很烦恼。一个青年写来的那封信,她原本答应今晚与他相会。她草草写了个便条递给布龙太太,里边写道:"今晚不行,亲爱的,我有事情。"但她心里仍然很不放心,怕他看了条子还会等下去。因为在第三幕中她不上场,她想还不如马上离开一会儿去见见他,于是就请克拉利瑟去看看那个青年走了没有。克拉利瑟要到第三幕快结束时才上场,所以就下楼了,这时西蒙娜赶紧走到回她俩共用的化妆室。

在楼下布龙太太的酒吧里,在那里一个扮演冥王的配角演员独自饮酒,他身穿一件大红袍,上面用金线绣着金光闪闪的装饰。看来女门房经营的小生意一定很兴隆,因为在这个地窖般的角落里,洗脚县的楼梯脚下湿漉漉的。克拉利瑟下楼梯时,那虹神的裙子被她撩起,生怕裙子的下摆拖在油垢的梯级上。当走到楼梯的转弯处时,她小心地收住脚步,向门房室里伸长脖子张望一下。果然不出她所料,拉法卢瓦兹这个傻瓜不是还呆在那儿,坐在桌子和炉子中间的椅子上吗?他装作见到了西蒙娜,溜走了一会儿,然后又回来。再说,男人们总是坐满门房室里,他们戴着手套,衣冠楚楚,态度温顺,极有耐心地等待着。他们一边等,一边神态严肃地互相打量着。布龙太太把最后送来的几束花已经送走了, 所以桌子上只剩下一些脏盆子。只有一朵凋谢了的玫瑰花掉在那只黑母猫旁边,母猫缩成一团睡在那里,几只小猫在那些先生们的腿下狂奔乱跳。克拉利瑟一时间真想把拉法卢瓦兹赶出去。这个傻瓜不喜欢动物,这就看出他的为人。胳膊肘已被他缩起来,生怕猫会碰到他。

"他会缠住你的,你要当心!"冥王说道。他可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他一边上楼梯,一边用手背揩着嘴唇。

这时,克拉利瑟丢掉了让拉法卢瓦兹出丑的想法。她看着西蒙尼的信被交给了那个青年。他到前厅的一盏煤气灯下面看信:"今晚不行,亲爱的,我有事情。"他看后显得很平静,大概对这样的话早已习以为常了,接着他便走了。不管怎样,他还算是知趣的人,不像其他男人,坐在布龙太太的破椅子上,在这间灼热。奇臭的玻璃大灯笼般的屋子里呆死等。堂堂男子汉们就呆在这种鬼地方!克拉利瑟很反感地上楼去了,她穿过舞台,轻捷地走上楼梯,一步跨三级,回化妆室给西蒙娜回话去了。

舞台上,王子单独与娜娜呆在一起,同她谈话。他一直没有离开她,眯缝着眼睛瞧着她。娜娜眼睛不看他,脸上堆满微笑,点点头就表示同意他的话。缪法伯爵正在听博尔德纳夫详细讲解绞盘和鼓筒怎样操作,突然,他内心一阵冲动,扔下博尔德纳夫,走过来想打断王子和娜娜的谈话。娜娜抬起头来,就像对王子殿下笑的那个样子,对他莞尔一笑;不过,他的耳朵总是竖着,注意听台上的台词。

"我觉得第三幕最短。"王子说道。伯爵在场,他觉得有些不大自在。

对王子的话娜娜没有回答,脸上表情也变了,她突然想到她演戏的事上来。她的肩膀猛然一动,皮衣滑落下来,朱勒太太正好站在她的背后,一把接住了。她赤身露体,把两只手放到头发上,像要把它弄平整,接着她进场了。

"嘘!嘘!"博尔德纳夫悄悄示意道。

王子和伯爵感到很惊讶。在一片寂静中,传来了深沉的叹息声和远处发出的喧哗声。每天晚上,当赤裸着女神般的身体的爱神进场时,产生的效果是同样的。这时缪法想瞧一瞧,就把眼睛贴近一个洞眼。台上的脚灯排成一道弧形,发出夺目的光芒,显得昏昏暗暗脚灯背面的大厅里,似乎弥漫着黄橙橙的烟雾,在这昏暗的背景中,一排排观众的面孔显得苍白而又模糊不清,而舞台上的娜娜则显得分外清楚。她浑身白皙,变得高大了,楼上楼下的包厢被全部遮挡了。缪法从她的背后看着她,她的腰绷得紧紧的,双臂张开;而在地板上,与她的脚平齐的高度,露出一个提台词老人的头,那个头像被割下来似的,样子看上去既可怜又老实。上场后她唱第一段唱段时,每唱一句,脖子就像波浪一样起伏,这样起伏向下波及到腰部,并一直延伸到裙子的下摆。当最后一句被她唱完后,全场立刻报以雷鸣般的喝彩声, 她向观众鞠躬致谢,身上的薄纱飘了起来,长长的头发披落到腰部。缪法看见她弯着腰,撅着屁股往后退,方向正好朝向那个洞眼,他正在那儿观看呢,顿时他直起腰来,脸色变得煞白。舞台上的一切都看不见了,只是布景的背面映入他眼帘的,五颜六色的旧海报乱七八糟地被贴在上面。在一排排煤气灯照耀下,在一道斜坡上,奥林匹斯山诸神又找到了德鲁阿尔太太,她正在打盹。他们在等待这幕戏的结束。博斯克和丰唐坐在地上,下巴搁在膝盖上,普律利埃尔还没上场就伸懒腰,打呵欠。大家都满面倦意,眼睛通红,想赶紧回家睡觉。

博尔德纳夫下过命令,不准福什利走到院子这一边,于是他就一直在花园溜达,这时,为了掩饰他的窘相,便抓住伯爵,自愿带他去参观演员化妆室。缪法越来越优柔寡断,遇事拿不定主意,他用目光四下寻找德。舒阿尔侯爵,始终不见踪影,便跟着新闻记者走了。他呆在后台,娜娜的演唱仍能被听见,现在离开了那里,既感到轻松,又感到不安。

福什利先爬上了楼梯,这种楼梯在二楼和三楼都装有用于关闭楼梯的木头转门。在蹩脚的房屋里这种楼梯常常见到,缪法伯爵曾以赈济所委员的身份,去贫民家里走访过,他看见过这样的楼梯,上面装饰全无, 破陋不堪,漆成黄色,梯级被脚上上下下踏损了,人们的手磨平了铁栏杆。每道楼梯的平台边,贴近地面都有一扇低矮的窗户,方方正正地凹进去,看上去像是气窗。一些悬挂在墙壁上的灯笼,发出煤气光焰,强烈地照射着这种种贫寒景物,一股热气被散发出,向上升腾,并聚积在各层狭窄的螺旋形楼梯下。

伯爵走到楼梯脚下时,感到有一股炽热的气流吹到他的后颈上,热气中夹有一种女人身上发出的香味,这股香味从化妆室里随着光线和声音一起传下来的;他每上一个梯级,那香粉的麝香味,他身上梳洗水的酸醋味变得热乎乎的,他感到头晕目眩。二层楼上,有两条长长的走廊,转弯处转得很陡然,两边的门都漆成黄色,上面有白色粗体字母号码,看上去很像带出租家具。有暗娼出入的旅馆的房间;走廊上的地砖都活动了,一块块鼓起来,可见这座旧楼在下陷。伯爵壮着胆子从一扇半开半掩的门边往里面瞟了一眼,房间里很脏,活像郊区的一个理发棚,里边只有两把椅子,一面镜子和一张带有抽屉的条桌,桌面上被梳子上的油垢弄得黑乎乎的。 一个汗流浃背的壮汉,肩上冒着热气,正在那里面换衣服;而旁边那个同样的房间里,一个女人正在戴手套,准备出门;她的头发又直又潮湿,像刚刚洗过澡。伯爵走到三楼时,福什利叫住他,这时听见右边走廊里有人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句"他妈的!";原来是马蒂尔德这个小邋遢鬼脸盆被他打破了,脸盆里的肥皂水一直流到楼梯的平台上。这时一间化妆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穿着胸衣的两个女人一跳越过走廊;还有一个女人,用牙齿咬着衬衣的边沿,闪现了一下就走了。随后,可以听到一阵笑声。争吵声和刚唱就突然中断了的歌声。沿着走廊,透过每个化妆室的门缝,伯爵向里面看,他看见裸体的一些部位,白皙的皮肤,浅色的内衣,两个活泼快乐的女孩,互相让对方看自己身上的痣;一个很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的姑娘裙子被她撩到膝盖上面,正在缝补她的衬裤,这时候服装员们瞅见两个男人走进来,布帘就被一个个轻轻地放下来,以免有失体统。现在演出马上要结束了,人们忙碌不堪,演员们忙于洗脸上的白粉和胭脂,室内空气中白粉如雾,人们换上平时穿的礼服,浓烈的臭味从不时开开关关的门里散发出来。到了四楼,缪法浑身渐渐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群众演员的化妆室就在这一层;二十个女人挤在一起,肥皂和香水瓶放得杂乱无章,很像城门入口处的检查大厅。缪法走过一扇紧关着的门口时,听见一阵急促的洗涤声,暴风般的声音从脸盆里的水发出。然后,他上了最高一层楼,他出于好奇心,透过一个开着的窥视孔,壮着胆量向里边张望一下。屋子里空无一人,在煤气灯光下,仅有一只被人遗忘的便壶,放在被人胡乱扔在地上的裙子中间。这个房间是他这次观看的最后一个房间。在这最高的第五层楼上,他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那里涌到了各种气味和全部热量。黄色的天花板像被火烧焦了似的,在黄橙橙的云雾中,一盏灯笼点燃着。他在铁栏杆边站了一会,觉得铁栏杆像人体一样温暖,于是,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品味了一会女人的全部性感,而这种性感他还不知道,现在正向他的脸上袭来。

"过来一下吧,"福什利喊道,他刚才离开了一会儿,"有人正找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