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尔曼内德太太从楼梯走上来,一只手在前面撩着衣襟,另一只手在面颊上按着一只棕色的大皮手笼。她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好几次险些儿跌倒。她头上的风帽向一边歪着,面颊热烘烘的,略微撅起一点的上唇上还有几颗小汗珠。虽然她谁也没看到,嘴里却一直不停地说着什么。在她这样喃喃自语中,时不时地比较清晰地迸出一两个字,这是她因为恐惧而不由自主地大声说出来的……“没什么要紧……”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上帝不允许这样……我相信主会做出正确的判断……一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啊,主啊,您是不是已经听到了我的祈祷?……”她因为害怕而唠叨着一些没有意义的话,跌跌绊绊地爬到三楼上,穿过了回廊……屋门大开着,她的嫂子迎了出来。

盖尔达·布登勃洛克的美丽、白皙的面孔因为恐怖、厌恶完全走了样,她的那一双生得比较近的、青色眼圈从来没有消退过的棕色眼睛转动着,流露出惊惧、气恼和憎嫌的目光。当她看到来的人是佩尔曼内德太太以后,她马上向她招了招手,抱住了她,把头俯在她的肩膀上。

“盖尔达,盖尔达,怎么啦?”佩尔曼内德太太喊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啦?

……摔倒了,他们说?昏过去了?……现在他怎么样?……上帝不会让什么不幸的事发生的……你快点说说,快告诉我吧……”

但是她并没有立刻就得到回答,她只感觉到盖尔达的全身索索地抖个不停。然后也听到她耳语一般的声音。

“他们把他弄回来的时候,”她听到的是这样的话,“他简直不像样子了!他从来没让身上沾上过一点尘土……临死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这简直是个讽刺,是件卑鄙的事……!”

他们听到谁在压低了嗓音的谈话声。通到更衣室的门开了,伊达·永格曼穿着白围裙,手里捧着一个脸盆站在门槛上。她的眼睛遍布红丝。她看见佩尔曼内德太太,就低着头向后退了一步,把路让出来。她的下巴颤抖着。

冬妮走进卧室,她的嫂子在后面跟着,由于空气的流动而使高大的花窗帘飘动了一下。走进屋子,扑面就传来一股石炭酸、二乙醚和别的药品气味。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仰面躺在一张桃花心木大床上,大红的鸭绒被盖在身上,他的衣服已经脱掉,只穿着件绣花睡衣。他的眼皮半闭着,眼珠向上翻着,蓬乱的胡须在嘴唇的带动下不住地抽动,不时从嗓子里传来咯咯的声音。年轻的朗哈尔斯医生正伏在他身上,从他的脸上取下一条血污的绷带,把另外一条浸在床头桌上的水盆里。然后他听了听病人的心脏,号了号他的脉……在床前头一只软垫上坐着小约翰,一边摆弄着衣服上的水手结,一边认真倾听父亲说出的含混不清的声音。泥污的衣服乱搭在一张椅子上。

佩尔曼内德太太在床旁边蹲下,握住她哥哥的冰冷、沉重的手,凝视着病人的脸……她这时开始看出来,上帝已经在召唤他了,上帝已经允许那最不幸的事发生了。

“汤姆!”她呜咽着叫了一声。“我是你妹妹呀!你觉得怎么样?你不会撇开我们吧?!哎,不能那样啊……!”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她用一双求助的眼睛仰望着朗哈尔斯大夫。朗哈尔斯大夫站在那里,秀丽的眼睛低垂着,他的样子虽然有些羞愧和爱莫能助,但又不无某种怡然自得的神情……伊达·永格曼又走进来,看看是不是需要她做什么事。格拉包夫医生本人也来了。他摆着一副和和气气的长面孔跟所有的人握过手,摇着头检查了一下病人,和刚才朗哈尔斯医生做的一样……这件消息已经像一股风似地传遍了全城。下边街门不断传来门铃声,仆人接二连三地进来报告有人探问议员的病况。病况没有什么改变,和刚才一模一样……每人得到的都是同一的回答。

两个医生都认为至少这一天夜间需要护士来照顾病人。于是派人去把李安德拉修女请来了。她走进来的时候,脸上丝毫也不见惊惶恐怖的神色,这一次她仍然是把皮包、头巾、罩衫静悄悄地放在一边,马上就轻巧熟练地工作起来。

小约翰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坐在软垫上,看着周围的一切,听着那咯咯的声音。他早该去补习算术了,但是他知道可以不必理会这次变故会让那位哔叽外衣先生哑口无言的。就是家庭作业也只是从他心头一掠即过,而且甚至引起他一些嘲笑的感觉……有的时候,当佩尔曼内德太太走过来把他搂住的时候,他也会显出有些悲伤;但是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带着一副冷淡、沉思的神色,眼睛干巴巴地眨动着。他的呼吸又小心又不规律,似乎他正在等待着那奇怪而又异常亲切的香气……快到四点钟时,佩尔曼内德太太打定了主意。她把朗哈尔斯医生领到旁边一间屋子里,自己叉着胳臂,头向后仰着,同时又尽量使下巴靠着胸脯。

“大夫,”她说,“只有您有力量做这件事情,所以我来求您!请您对我说实话!我是个从生活里磨炼过来的妇人……我已经学会了经受残酷的事实,什么困难也不能把我打垮!……我哥哥能不能活到明天?请您坦白告诉我吧!”

朗哈尔斯医生把他的一双美丽的眼睛转向一边,看着洁白的墙壁,谈起人类的无能,也谈到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哥哥会不会活过今夜,抑或下一分钟就被召唤去,这是个无法解答的问题……“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了,”她说完就走了出去,派人去请普灵斯亥姆牧师。

普灵斯亥姆牧师来得十分匆忙。虽然穿的是一件长袍子,却没有戴皱领。他冷冷地看了李安德拉修女一眼,就在床边人家给他推过来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他要病人认出他是谁,又听他说几句话。由于他的请求并没有任何反响,于是他只好直接转向上帝那儿去,用充满崇敬的话语和上帝交谈起来。他的声调抑扬顿挫,时而故意说得声音很浑浊,时而又很尖锐,他脸上的神态也有时显出阴郁而狂热,有时又表现得温和清澈……当他用一种他特有的油滑的声音发出“R”这个颤音的时候,小约翰清清楚地感觉到,他一定是吃过咖啡和奶油小面包以后才来的。

他说,他和当时在场的人已经不再为这位亲爱的人的生命祈求了,因为他们看到,上帝想要召他回去。他们现在只祷告,希望上帝降恩,让他宁静地离开这个世界……接着他又以感人的声调念了两段适用于这种场合的祈祷文,以后他就站起身来。他和盖尔达·布登勃洛克以及佩尔曼内德太太握了握手,又用双手捧着小约翰的头,深情而又怜悯地看了看他的眼睛,因为爱怜和痛苦,他的身体有些发抖。他和永格曼小姐打过招呼,在冷冷地扫了李安德修女一眼后,离开了这里。

他只和看护简单地谈了两句话,就又告辞了。格拉包夫医生也又来了一次,一团和气地察看了一下便离开这里。议员先生还是那个样子,嘴唇抽搐着,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天色昏暗下来。外面空中出现了一小块冬日的晚霞,暮色中阳光透过窗户,正照着挂在椅上的一堆泥污的衣服上。

五点钟左右佩尔曼内德太太因为感情过于激动,作出了一件很不合时宜的事情。她那时正坐在床旁边,对着她的嫂子,突然间她合起两手,用喉音高声念起一首赞美歌来……结束吧,主啊,她念道,所有的人都呆坐在那里倾听……让他的一切苦恼消失;赐予他力量,引他步入幽冥。

她祈祷的是那样专心致志,因此把暗中祷念的话也大声说出来,她没有想到,这一节诗自己根本背不会,在念完第三行以后,就不得不卡住,果然是这样,当就要进入最高xdx潮的时候,忽然念不下去了,她只好摆出个神气俨然的姿势代替这首诗的收尾。

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下文,屏气宁神,感到非常困窘。小约翰一个劲地用力咳嗽,听去像呻吟一样。接着,在一片寂静中,只有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在痛苦地呼吸。

当使女进来报告隔壁屋子已经准备好了一点吃的东西,才算把这尴尬的气氛打破。但是正当大家在盖尔达的寝室里准备喝一点汤的时候,李安德拉修女出现在门前。她温和地向大家招了招手。

议员就要断气了。他轻轻地呻吟了两三声,便不再出声了,嘴唇也停止了抽动。这是他病相的唯一变化。在这之前,他的眼睛早已昏暗无光了。

几分钟以后朗哈尔斯大夫就赶了来。他把他的黑听筒放在死人的胸上,听了相当长的时候,终于说出了最后的结果,他说:“是的,议员已经过去了。”

李安德拉修女伸出一只苍白柔嫩的手,用食指小心谨慎地合上了死者的眼皮。

这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扑到床沿上,脸伏在被子上,大声号哭起来,肆无忌惮地发泄心中的感情;这种感情奔放会使她的精神重新舒畅起来,而佩尔曼内德太太非常会这样做,这是她天生的幸福……当她重新站起来的时候,脸上涕泪纵横,但精神却好多了,坚强了,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心灵的平衡。她立刻就想起了讣闻的事,必须刻不容缓地印制讣闻,……需要很多很多,而且要印刷精良……克利斯蒂安露面了。原来他在俱乐部听到议员跌倒在街头的消息,便也立刻离开了那里。但由于他天生的对可怖场面的恐惧,他故意从城门外面绕了一个大弯,这样谁也没有能找到他。现在他终于出现了,他一进大门就听到自己哥哥已经去世的消息。

“这怎么可能啊!”他说着,艰难移动双腿来到房间里,眼睛骨辘辘地转着。

他也站在床边,对着议员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他站在那里,秃头顶,两腮下陷,两撇上须搭拉着,一只弯勾大鼻子,两条瘦腿弯弯的,很有点像问号。他的一对深陷的小眼睛望着死人的脸,那张脸已经变得那么冰冷、沉默、疏远,没有任何缺点。人们的任何批评都触不到它了……托马斯的嘴角向下垂着,看去仿佛带着些鄙夷似的。克利斯蒂安曾经责备过他,说即使自己死了,也不会博得他的同情,而今这个被责备的人竟死在前面,一言不发地默默死去。他高傲地、完美地步入了那幽冥世界,让别人去为自己感到羞惭,这和他平时的为人是完全一致的。生时克利斯蒂安一谈到自己的病痛,一谈到那个向他颔首的人、酒精瓶、打开的窗户,他总是用冷淡鄙视来回答,现在想起来,他这样作是对还是不对呢?这个问题用不着问了,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因为那专横独断、居心叵测的死神已经选中了他,为他剖白清楚,把他召唤去,迎接走,让他带着巨大荣誉走上了那不归之路,所有的人都对他又畏惧又关心;而克利斯蒂安则被死神摒绝了,死神只用游戏的态度用各种小把戏捉弄他。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候这样引起他兄弟的敬畏。这种成功是丝毫不容别人怀疑的,只有死亡才能使别人尊重我们所受的痛苦,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痛苦,死亡也会使别人对它万分敬仰。“你算得到归宿了,我愿向你致敬,”克利斯蒂安默默地想道。他匆忙地笨拙地一条腿跪下,吻了吻被盖上的那只冰冷的手。以后他向后退了两步,又开始用他那躲躲闪闪的目光打量起四周来。

别的吊唁的人,老克罗格夫妇,布来登街的女太太们,老马尔库斯先生也来了。可怜的克罗蒂尔德也来了,她站在床边,瘦小、灰白,两只手戴着线手套交叠在胸前,脸上似乎没有什么悲痛之色。“冬妮,盖尔达,你们不要认为我没有哭,”她的声音呜呜咽咽地曳得很长,“就是我心肠冷酷。我已经没有眼泪了……”这句话无论什么人都不会怀疑因为她站在那里显得那么枯干、灰败……当大家离开房间之后把这里留给一个女人,一个不讨人喜欢的没有牙的瘪嘴老太太。她到这里来是为了帮助李安德拉修女给死人洗刷装殓。

这天晚上,已经是凌晨了,盖尔达·布登勃洛克、佩尔曼内德太太、克利斯蒂安和小约翰还坐在起居间中间一张圆桌的煤气灯底下,不知疲倦地工作着。他们在拼凑那些应该发送讣闻的人的名单、写信封。几只笔同时刷刷地响着。时不时地某人的名字突然被谁想起,就把它添在名单上……这件事也需要汉诺来帮忙,因为他的书法很干净,时间又非常紧迫。

四周一片寂静。偶尔传来一阵脚步声,但很快地就又消失在遥远处。瓦斯灯有时噗噗地喷动几下,有谁低声说了一个名字,接着纸口悉口悉索索地响了一阵。有时候大家的目光碰到一起,才记起了发生的事情。

佩尔曼内德太太特别郑重其事地挥舞着自己的一支笔。但好像她心里有只钟表似的,每隔四五分钟她就要把笔放下,抱着拳头举到嘴一边高的地方悲叹起来:“唉,我真不明白!”她叫道,她这样喊意思也就是说,对这件事她已经逐渐明白过来了。“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她突然极端绝望地喊了一句,搂住她嫂子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这么一哭仿佛为她注入了新生的力量,重新又干起事来。

克利斯蒂安跟可怜的克罗蒂尔德一样,没有流一滴眼泪。他对这件事感到有些羞愧。怕惹人耻笑的感觉压倒了他心中一切别的感情。另外由于他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的健康情况操心,这也是使他的精力枯竭、感情迟钝的原因。隔不了一会儿,他就变起来,用手摸摸光秃的前额,压低了嗓音说:“唉,真是太惨了!”这句话是他对自己说的,努力责备自己,想从眼睛里挤出几滴眼泪来……忽然发生了一件事,把井然的秩序打乱了。小约翰忽然笑了起来。在写信封的时候他写到一个声音非常可笑的名字,于是他就再也忍不住了。他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扌鼻了扌鼻鼻子,身子向前伏着,抖动着,抽着气,完全失掉控制自己的能力。开始的时候大家还以为他在哭,但他根本就不想哭。大人们不能置信地、手足无措地望着他。不一会他母亲就送他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