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雾,但是这一天清早八点钟就亲自把一辆没有门窗的带篷的大马车赶到老宅子来的约翰尼斯街马车行的老板朗盖特先生却说:“用不了一个钟头,老爷就会露头。”大家听他这么说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

老参议夫人,安冬妮,佩尔曼内德先生,伊瑞卡以及伊达·永格曼一起吃了早饭,收拾整齐,全部聚集在门道里,等待着盖尔达和汤姆。格仑利希太太穿了一件乳黄色的衣服,下巴底下系着一根缎子领带。看上去容光焕发,没有一丝昨晚失眠的痕迹。她内心的疑惧徨仿佛都已经烟消云散,因为当她一面从容地扣着手套上的钮扣一面和客人谈话时,她的脸色显得异常恬静而安详,几乎可以说带着欢乐的神情……人们见到的仍是那个活泼、欢快的小冬妮。她感觉到自己的重要性,也感觉到她将作一个意义非常重大的抉择,她意识到这样的一天又将来到,她又要郑重严肃地把自己的名字登记在家庭大事簿里,她的脑子里装满这些想法,她的心更激剧地跳动起来。她甚至在昨晚还梦到了那本金丝边记事本的一页空白,她将在这页纸上登录上她第二次结婚的事……这件事将要抹消簿子里的另一处污点。她这时焦急地等待着汤姆的出现,那时她就要含义深长地点头招呼他……参议同他的夫人来得比较晚一点,因为他的夫人还不习惯这么早出门。参议的精神很好,穿着一套浅棕色小格子的衣服,领口很大,露出里面的白背心边,当他看到冬妮的难以摹拟的骄矜的面容以后,眼睛里不由得流出笑意。但是盖尔达却一点也没显露假日郊游的情绪。这与她缺乏充足的睡眠有关系。她生得很美,但是她的那种病态的、神秘的美和她的小姑的健康美正好形成一个奇异的对照。她的衣服是浓郁的紫丁香颜色,和她的茂密的头发的深红色配在一起,非常艳丽,也衬托得她的皮肤更为白皙,她的距离比较近的两只棕色眼睛四周罩着一圈青圈,今天那青圈显得更暗更深……她向她婆婆低头问候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愉快的表情,让她在前额上吻了一下,几乎可以说是带着讥诮的神情把手伸给佩尔曼内德先生。当格仑利希太太看到她,拍着手大声喊:“噢,上帝啊,你今天多么美丽,盖尔达……”她也只不过神情淡漠地笑了笑。

对于这样兴师动众的活动,她感到十分不满,特别是在夏天,尤其是在星期日。她的住房大部分挂着帐幕,光线朦胧,她自己深居简出,因为她怕灰尘、怕阳光、怕节日盛装起来的小市民,怕闻咖啡、啤酒和烟草气味……在这世界里她最讨厌的莫过于燥热和混乱。这次为了能够让来自慕尼黑的客人体会到主人的热情,到施瓦尔道和“巨人丛林”的远足安排好以后,有一天她漫不经心地对托马斯说:“你知道,亲爱的,我生来就只能过安静、平常的生活……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适于兴奋、变动的环境的。你们这次免了我,好不好……”

如果在这些事情上她没有足够的把握能得到她丈夫的同意的话,她是不会同意他的求婚的。

“当然口罗,你说得很对,盖尔达。一个人所以对这些事情感觉兴趣,主要是由于他的幻想力……尽管如此,遇到这种场合,一个人还是要参加,因为谁也不愿意当个怪人,无论是谁都是这样的。这点虚荣心是每个人都有的,我想你也是有的,对吗?不然,别人就会觉得他孤癖,或者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他的威信就要降低。此外,还因为,亲爱的盖尔达……我们都有理由对佩尔曼内德先生献一点殷勤。我相信,你是能理解这么做的必要性的。有一件事正在发展着,如果让它半途而废,那可真太可惜,太可惜了。”

“亲爱的,我看不出来要我参加有什么作用……可是这没有什么要紧。要是你想让我去,我就去吧。就让我们也领略一下这种乐趣吧。”

“我真是非常感激你。”

大家走到街门……马车行老板说的没错,果然已是雾散日出;圣玛利教堂的钟声悦耳地响着,使人感觉到这是个星期天。空气里充满了鸟儿的啁啾声。马车夫摘下帽子来,老参议夫人带着主人体贴下人的和蔼(这种和蔼经常使托马斯感到有些难堪)非常热情地点头回答说:“早上好,朋友!”接着对大家说:“快上车吧,诸位!现在正是该作早祷的时候,但是我们要到大自然的怀抱里去赞美她的创造者,您说对吗,佩尔曼内德先生?”

“说得没错,参议夫人。”

于是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登上两旁的铅铁踏脚,从马车后面一个窄门爬到这辆可以容十个人的大马车里,在带靠垫的软椅上安顿好,靠垫上蒙着蓝白条布,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让佩尔曼内德先生更加感动。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朗盖特先生巴嗒了一下舌头,用含混的声音“吼-嘘”地吆喝了一声,于是他把几匹筋强力壮的棕色大马的缰绳绷紧,马车就沿着老宅子驶下去。顺着特拉夫河走了一段路,穿过霍尔斯登城门,以后再向右一转,马车开始顺着施瓦尔道大路辘辘地走去……草地、田野、树丛、农舍……人们在那越来越高、越来越薄、颜色也变得越来越蓝的晨雾里寻找时时能够听到它的鸣啭的百灵鸟。当马车走过庄稼地的时候,托马斯总要为佩尔曼内德先生介绍一番。忽布商人仿佛又恢复了童年的本性,他把自己那顶带羚羊须的绿帽子歪戴在一边,用他的又白又宽的手掌玩弄那只大牛角柄的手仗,想把它摆平。他甚至想用下巴托住它,虽然不曾成功过;却博得小伊瑞卡大声喝采。他嘴里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话:“虽然这不是登楚格史匹茨山,可是咱们还是要爬一点山,高高兴兴玩一阵,热闹一番,您说,是不是,格伦利希太太?”

然后他就热情洋溢地说起背着背囊,拿着登山手杖爬山的事来。他这一番叙述受到老参议夫人好几次称赞:“真了不起!”以后,他突然对不能和克利斯蒂安结识感到惋惜起来,他听说过,克利斯蒂安是一个非常有风趣的人。

“这要看在什么情况下了,”参议说。“确实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没有人能代替他,这倒是事实。我们一会儿吃大虾,佩尔曼内德先生!”他的情绪异常高昂。“吃大虾和波罗的海的虾米。您在我母亲那里已经尝过一两次了,可是我们的那位老朋友狄克曼,‘巨人丛林’饭店的老板,总是弄得到最好的。还有姜汁饼,被作为来到本地不能不尝的特色食品!不过也许名声还没有传到伊萨河那边吧?总之,您自己会看到的。”

格伦利希太太让马车停了两三次,去草地上采婴粟花和矢车菊。每次停车佩尔曼内德先生都发誓赌咒愿意帮助她去采花,但是他的体型不允许他随便上下车,他到底还是没有这样做。

伊瑞卡每看见一只乌鸦飞起来,都高兴得手舞足蹈。伊达·永格曼今天和往常一样,一件长大的雨衣和一把雨伞随身携带。尽管今天是个大晴天。她像一位真正的好保姆一样,不只是表面,而且从内心里分担了孩子的感情。她跟孩子一同欢喜,不知顾忌地大声嘻笑,仿佛是一匹老马在叫唤,以致那跟她处得不长的盖尔达一再向她投去冷淡和惊奇的目光……他们已经到了奥尔登堡,前边,山毛榉林已经在望了。一会儿,马车从林中驶过,经过一座有一口汲水井的小市场,就又走到旷野上。等到马车驶过一座小桥(这座桥架在一条名叫奥的小河上)以后,终于在“巨人丛林”饭店前面停下来。这是一座位于优美环境中的建筑物,面对着一个旷场,旷场上有几块草坪,砂石路,和乡村风味的花圃。旷场的另一端,森林像一座罗马圆形剧场似的一层层地上升。一层和另一层之间有简陋的台阶连着,而所谓台阶只不过是一些露出地面的树根和凸出的石块。在每层台子上,树林中间,都摆着白漆的桌椅板凳。

他们并不是第一批在这里用餐的客人。两三个吃得又白又胖的女侍和一个穿着一件油腻腻的燕尾服的伙计已经开始工作,忙着往台子上端送柠檬水、冷菜、牛奶和啤酒了。甚至最靠外边的桌子也被带着一群孩子的一家家的游客占据了。

戴着一顶黄色绣花小帽的饭店老板狄克曼先生,卷着衬衫袖,为了照顾这些位先生太太下车亲自走到马车门的前边来。当朗盖特把车赶到一边卸车的当儿,老参议夫说:“狄克曼先生,我们先散一会步,等过个把钟头再用早饭。请您到时候把饭开到上边去……但是不要太高,我想就在第二层吧……”

“把您的绝招都使出来吧,狄克曼,”参议补充说。“我们这里有一位特别讲究吃喝的客人呢……”

佩尔曼内德先生抗议说:“哪里的话!一杯啤酒和奶酪……”

只是狄克曼先生不懂他的话,只顾滔滔不绝地报起菜名来:“您想吃什么都有,参议先生……大虾,虾米,各种肠子,各种干酪,各种熏鱼,鲑鱼,鳗鱼,鲟鱼……”

“好,狄克曼,您看着办吧。另外请您给我们准备六杯牛奶跟一升啤酒,我说的没错吧,佩尔曼内德先生……”

“一份啤酒,六份牛奶……您要哪种牛奶,参议先生,甜牛奶,酸牛奶,牛奶浆,还是奶酪……”

“甜牛奶和牛奶浆每样三份,狄克曼。一个钟头以后。”

于是他们走过旷场去。

“佩尔曼内德先生,我们先去看看水源,”托马斯说。“水源,就是说奥河发源的地方。奥河是一条小河,施瓦尔道就在它的岸边,在以前的中古时代,我们住的城市本来也是傍着它修建的,后来不幸毁于火灾……当时还没有什么永久性的建筑物,您知道……以后才又靠着特拉夫河重建起来。另外一提起这条小河的名字,还让我想起孩提时代戏弄人的游戏。小时候我们总是掐着别人胳臂问:施瓦尔道的河叫什么名字,别人一痛自然‘噢’的一声叫了出来,于是答案就出来了……看哪!”他在离开台阶十步远的地方,忽然打住了自己的话;“他们走在我们前边了,摩仑多尔夫和哈根施特罗姆两家人。”

一点不错,在前面第三层林荫下的平台上,这座城市里最有钱的又相互结成亲家的人,几位最主要成员一个不漏地正围着两张拼拢起来的桌子坐着,一面饕餮大嚼,一面高谈阔论。摩仑多尔夫老议员坐在主位,一位蓄着稀疏、尖尖的白鬓须的脸色苍白的老先生,他正被糖尿病缠磨着。他的娘家姓朗哈尔斯的老伴,手里玩弄着一具长柄的望远镜,非常随意地盘着一头蓬乱的白发。这一对老人的儿子奥古斯特也在那里,他是一个金发白皮肤的青年,一副富家公子的气派,奥古斯特的妻子玉尔新是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姑娘,身材矮小,活泼,一对黑眼睛又亮又大戴着一副差不多和她眼睛一般大的钻石耳环,她坐在她的两个弟兄亥尔曼和莫里茨中间。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因为生活优裕已经发起胖来,人们传说他早晨一起床就先要吃鹅肝馅饼。他蓄着黄里透红的短橛橛的络腮胡须,鼻子生得和母亲一样,平贴在上嘴唇上面,扁得出奇。莫里茨博士生得胸部窄小,肤色焦黄,两排稀疏的尖牙一说话就露出来。兄弟俩的身边各自坐着自己的夫人,因为这时那位法学家也已经结婚多年了。法学家的夫人是一个汉堡小姐,姓普特法尔肯,长着一头奶油颜色的头发,面孔冷冰冰的没有感情,好像是英国人的相貌,然而五官极其端正,异常美丽。哈根施特罗姆博士是以美术赏鉴家闻名的,要是他娶的媳妇不十分漂亮,这于他的名声是有损的。除了上面说的这些人以外,座上还有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的小女儿,莫里茨·哈根施特罗姆的小儿子,两个小孩都穿着一身雪白。他们的结婚也是早晚的事,因为胡诺斯·哈根施特罗姆家的财产是不能够分散出去的。……这些人都在吃火腿煎蛋。

当布登勃洛克一家人从离这一群人不远的地方走过去的时候,互相招呼了一下。托马斯把帽子一抬,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一句什么客套话,盖尔达冷冷地、客客气气地弯了弯腰。只有佩尔曼内德先生正因为爬坡非常兴奋,异常热情地挥动着帽子,兴致勃勃地大声招呼说:“诸位早上好!”……马上看到摩仑多尔夫参议太太拿起望远镜来……讲到冬妮,她像往常一样,肩膀耸得高高的,扬着头,却又尽力把下巴贴到胸脯上。她就好像站在绝顶上对下边的人打招呼似的,就是说,她的目光直从玉尔新·摩仑多尔夫的非常讲究的阔边帽子上望过去……就在这一分钟,她终于决定下来,无论如何不再改变主意了……“谢天谢地,我们要再过一个钟头才吃早饭,汤姆你知道,我真不喜欢让这位玉尔新看着吃东西……她居然没有任何表示看到我们的动作,她简直连头都没点。她那顶帽子啊,虽然我的眼光一点不能作为标准,我也敢说,简直粗俗到家啦……”

“哈,说到帽子,我倒是外行。但是说起对人打招呼,你的傲慢程度也不在她以下,亲爱的。

你最好还是把你的怒气压一压吧,生气会使脸生皱纹的。”

“生气,汤姆?我才不呢!要是这些人认为他们高人一等,那真是让人笑掉大牙。我倒想问一问,这位玉尔新究竟哪一点比我强,她的丈夫和一个傻瓜没什么两样;如果她处在我的地位,我们倒要看看,她怎么样另找一个……”

“照你的说法,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一个了?”

“找到一个傻瓜吗,托马斯?”

“比骗子不知要好多少了。”

“用不着是骗子,也用不着是傻瓜。可是现在还是不要谈这件事吧。”

“对了。他们都走在我们前面了。佩尔曼内德先生爬山真轻捷…”

林荫小路已经变得平坦了,又走了没有多少路,他们就到“水源”了。这里是一处令人心旷神怡的所在,一座木桥横跨在一个水潭上,带裂罅的石坡上长着枝叶披拂的大树,树根都暴露在地面上。老参议夫人带来一只能够折叠的银杯,他们便用这只银杯从水源下一个小石头池子里汲取泉水,大家都饮了一点这里的含铁质的矿泉,清凉了一下头脑。这时佩尔曼内德先生还突然想显示一下绅士风度,一定坚持格仑利希太太先啜一口才肯接过这杯水来。他乐得喜不可止,嘴中接二连三地说:

“真是太好了!”他集中精神非常周到地应酬每一个人,一会儿跟老参议夫人和托马斯谈,一会儿跟盖尔达和冬妮谈,甚至跟小伊瑞卡他也有话说……盖尔达本来一直为燥热所苦,只是闷声不响,明明现出焦躁不安的神情,此时也变得欢快起来。当人们很快地又回到饭店,在第二层平台上一张满摆了食品的桌子上坐下以后,她甚至首先开口,用非常亲切的言辞对佩尔曼内德先生即将起程一事表示惋惜:现在大家刚刚熟悉一点,刚刚有些习惯他那浓重的慕尼黑口音,可是佩尔曼内德先生却要走了……她差点要说出来,她已经听见她的女友和小姑冬妮几次非常成功地学舌慕尼黑“上苍保佑”了……佩尔曼内德先生对于动身一事并没有作肯定性的答复,他目前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大谈堆满餐桌的珍馐美味上,他在慕尼黑是很难吃上这些美味的。

大家不紧不慢地吃光了一切好东西。小伊瑞卡在这里最感到兴趣的是作餐巾用的丝光纸,这要比家里用的大块亚麻布餐巾不知好看多少,她在取得侍役的同意后甚至把好几张装进口袋里留作纪念。吃过了饭,佩尔曼内德先生就着啤酒吸了许多支深黑色的雪茄,参议先生则抽他的俄国纸烟,这一家人陪着客人又坐了很久,谈了很多话。值得注意的是:谁也没有再谈起佩尔曼内德先生动身的事了,将来的事大家根本只字未提。相反的,他们所议论的是与政治有关的一些事。老参议夫人说了几个从她故世的丈夫那里听来的关于一八四八年革命的轶闻,佩尔曼内德先生听了笑得前仰后合。这以后,他自己也说了一些慕尼黑革命和罗拉·蒙台兹的故事,格仑利希太太对于罗拉的故事特别感到兴趣。时间就在大家热心的讨论政治的谈话中慢慢消磨过去了。过了大约一小时,当伊瑞卡跟着伊达从一次远征回来,两颊绯红,带来一大抱雏菊、碎米荠和野草,而且又想起来要买回姜汁饼的事,一家人便站起身来,准备到林子里面兜一个圈子……自然在这以前这一天当东道主的老参议夫人首先汇了账;这顿饭的价格相当于一枚价值不菲的金币。

在饭店前面他们吩咐马车夫在一个钟头内备好马车,以便回到城里,在晚餐前可以休息一会;接着他们就向林中几所湫隘的小房子走去,他们走得非常慢,因为阳光这时正直射在尘土蓬蓬的路上。

一过奥河桥,一行人自然而然地分散开来,以后大家一直保持着这个队形:永格曼小姐走在最前面,她的步子最大,紧傍着那跳跳蹦蹦地追寻粉蝶的伊瑞卡,一点也不知道疲倦,接着是老参议夫人、托马斯和盖尔达,三个人走在一起,走在最后,和中间拉开很长一段距离的是格仑利希太太和佩尔曼内德先生。前面最热闹,因为伊瑞卡这个小姑娘一路嘻笑个不停,而伊达也总是用她那有如马嘶的好心肠的笑声附和着她。中间的三个人彼此的情绪都不太高,盖尔达因为灰尘,又陷入焦灼抑郁的情绪里,老参议夫人和她的儿子也都各自沉思着什么事,后面也很沉静……然而只是表面这样,因为实际上冬妮和这位巴伐利亚来的客人正低声倾谈着。……他们谈什么呢?谈的是格仑利希先生……佩尔曼内德先生说,他非常喜欢伊瑞卡,可是长得却一点也不像妈妈,这是个恰中肯綮的批评。冬妮回答说:“她和她的父亲非常相似,然而这对她倒不是什么遗憾的事,因为从外表看来,格仑利希是个绅士。他蓄着金色的鬓须,式样是独创的,以后我从来没有再看到过这种式样……”

虽然冬妮住在慕尼黑尼德包尔家的时候已经相当详细地告诉过他那次婚事,但他此时却还想更细致地了解这件事,他不厌其详地打听那次破产的详情,一面又担心又同情地眨着眼睛。

“他不是个好人,佩尔曼内德先生,不然父亲不会把我从他那儿又领走的,我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有一副好心肠的,我虽然年轻,十年来可以说一直过着孀居的日子,然而生活却叫我知道了这一点。他不是好人,他的银行家凯塞梅耶比他还坏,而且蠢得像只小狗。我的意思决不是说,我自己什么错误都不会犯……您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格仑利希眼睛里好像没有我,偶尔他坐在旁边也是自己看报,他欺骗我,总是把我一个人扔在爱姆斯比脱家里,因为他怕我在城里会探听到他陷到什么样的泥坑……但是我也是个懦弱的女人,我有自己的缺点,我知道当时我的行为也有错。譬如说我的轻率,好挥霍,我的那些睡衣都给他招来不少烦恼和焦虑……但是我这里还要添补一句:我是应该值得别人同情的,那就是,当我结婚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是个笨鹅,傻东西。举个例子吧,说出来您可能不相信,在我订婚前不久,我还不知道四年前关于大学校和报刊杂志的联邦法律曾被修改过。原本是很好的法律!……哎,这真是一件可悲的事,佩尔曼内德先生,一个人只能生活一次,无法改变时间的进程;如果能过第二回,一个人看事物可要聪明多了……”

她沉默了,专神致志地低头望着路;她非常巧妙地递给他一个话头,因为任何人一听这话就会想到:虽然开始一次完全新的生活是不可能的,再结一次婚,重新过一回美好的时光,却不是不可能的。但是佩尔曼内德先生却把这个机会错过去了,他只是一个劲地用激烈的言词责骂格仑利希先生,弄得他的小圆下巴颏上的一撮胡子都直竖起来。

“这个流氓,混蛋!如果被我抓住他,我会给他点厉害看看……”

“嗳,佩尔曼内德先生!您千万别这样。我们应该宽恕人,不念旧恶。上帝说,复仇是我的事……这是《圣经》里的话。上帝不准这样……我不知道现在格仑利希在哪儿,他的境遇如何,但是我仍然祝他一切顺利,虽然他也许不配我的祝祷……”

他们已经走到村子里面,站在一所小房子前面,房子里是一个面包店。在极其自然的气氛中,他们的脚步已经停了下来,他们望着伊瑞卡、伊达、老参议夫人,托马斯和盖尔达弯着腰走进这家店铺的可笑的小矮门里面,但他们的目光是呆痴的,视而不见,虽然睁着眼睛却什么也没看到:他们深深地沉湎在自己的谈话里,虽然直到现在他们谈的只不过是一些无用的蠢话。他们身边是一道栅栏,沿着栅栏是一个窄长的花坛,长着几株木犀草。格仑利希太太低着头十分热心地用遮阳伞的伞尖挖掘花坛里松软的黑土,在阳光下她一头棕红色长发十分迷人。佩尔曼内德先生的带羚羊须的小绿帽已经滑到脑门上,紧靠着她身边站着,不时地用自己的手杖参加她的掘土工作。他也把头垂下来,可他的一双淡蓝色的眼睛,这时已经变得神采飞扬,甚至有一些红肿,他就用这双眼睛从下面向上瞟着她。他的这双眼睛里流露着倾慕、忧郁和期待交织的神色,甚至连他那两撇小胡子也传递着同样的表情。

“也许现在,”他说,“您对于结婚的事有了戒心,永远不想再试一次了吧……是不是这样,格仑利希太太……?”

“多么笨!”她暗自想,“难道还要我公开承认?……”她回答说:“是的,亲爱的佩尔曼内德先生,我坦白向您承认,让我再一次答应一个人终身大事,是会勾起我痛苦的回忆的,因为我已经受过了教训。您知道,作这样的决定是怎样一件命运攸关的大事……而且这还需要有确实把握,了解对方真是一个诚实、高贵、心肠好的人……”

这时他才提出问题来,问她是不是把他当作这样一个人,她回答这个问题说:“是的,佩尔曼内德先生,我认为您就是这样一个人。”

接着两人又低声简单地谈了几句,订立了婚约,佩尔曼内德先生得到同意,回家以后向老参议夫人和托马斯商谈这件事……等到其余的人提着几大口袋姜汁饼重新走到外面来以后,参议先生故意没有看到他们,因为两个人这时都非常窘:佩尔曼内德先生并不在乎掩饰自己的窘态,冬妮则板起面孔,一脸的严肃庄重。

因为天空这时为阴云遮盖住,大滴的雨点已经砸在人们的头上,所以大家急忙忙地走回马车里。

确实是像冬妮预测的那样,佩尔曼内德先生一到这里,她的哥哥就打听来他的经济情况。打听的结果是,X·诺普公司是一家规模不大,但非常牢靠的生意,这个买卖在和以尼德包尔为经理的股分酿酒厂的合作中,赢利很多。将来如果加上冬妮的一万七千泰勒,佩尔曼内德先生虽然不能奢侈挥霍,但保证舒适的生活则没有问题。这件事他已告诉了老参议夫人。就在订婚的这天晚上,老参议夫人、佩尔曼内德先生、安冬妮和托马斯在风景厅里详尽地商谈了一次。所有的问题都非常顺利地解决了,甚至连小伊瑞卡的前途也安排好了。伊瑞卡也将住到慕尼黑去,这本是冬妮的愿望,她的未婚夫也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两天以后,这个忽布商人动身走了……不然诺普公司就要吵得一塌糊涂了,但是六月里格仑利希太太又一次和他在他的故乡见了面。汤姆和盖尔达这次也跟她一起去,以后他俩又陪她到克劳茨浴场住了四五个星期,而伊瑞卡和永格曼则由老参议夫人带着到波罗的海海滨度过了夏天。当这两人停在慕尼黑的时候,他们曾经找了个机会一起去看了一下坐落在考芬格街上……离尼德包尔家非常近的一所房子。这所房子佩尔曼内德先生准备买下来,其中一大部分他将来预备出租。这是一座样式很古怪的老房子,一进门就有一座窄窄的楼梯笔直地通到二楼,既没有转弯,也没有歇脚的平台,仿佛是一架又高又陡的梯子似的。到了二楼,人们才能顺着廊子两边回到临街的房间里……八月中旬冬妮回到家里,打算用几个星期置备嫁奁。虽然她第一次结婚时的东西还留下很多,但为了不至引起对第一次婚姻的痛苦回忆,她又从汉堡定制了很多东西,有一天甚至做了一件睡衣……自然罗,这次用以镶边的不是天鹅绒,而是普通的带子。

这一年暮秋佩尔曼内德先生又回到孟街来;已经到了举行婚礼的日子了……讲到这次婚礼,一切都是按照冬妮的愿望进行的,和她想象中的不差分毫;这次婚礼并没有大事铺张。“咱们不用摆排场,”参议说,“你这是第二次结婚,很简单,就像你没有离过婚一样。”只发出很少几张通知书,但是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姑娘,玉尔新·摩仑多尔夫却也得到了一张,这是格仑利希太太特意准备的。他们不想作蜜月旅行,因为佩尔曼内德先生不欣赏这种奔波,而冬妮也是刚刚避暑回来,觉得到慕尼黑那次旅途也相当劳累了。他们并没有在老宅子里举行婚礼,而是在圣玛利教堂举行的,参加的也只少数几位家人和近亲。冬妮头上戴着橙花,不是桃金镶,神态非常高贵,科灵牧师在祝祷词里仍然大谈其戒酒,还是那么言词激烈,只不过声音没有以前响亮罢了。

克利斯蒂安从汉堡赶了回来,他的衣着精致,气色虽然有些病恹恹的,但是显得满面春风。他告诉人说,他和布尔梅斯特合营的买卖一帆风顺,克罗蒂尔德和他也许要在那边结婚……当然是说:

各找各的对象。他去教堂去得非常晚,因为他首先到俱乐部转了一次。尤斯图斯舅舅对这件婚事非常感动,他那慷慨的本色依然未变,送给新婚夫妇一件非常精美的、沉重的大银盘……他和自己的老婆在家里差不多快要挨饿了,因为这个禀性柔弱的母亲依旧像往常一样用生活费替她那位逐出家门的浪子亚寇伯还债。人们传言,亚寇伯现在正待在巴黎。……布来登街布登勃洛克家的几位小姐发表意见说:“看吧,祝福她别再遇到上一次那样的结果。”使人不愉快的是,大家都怀疑,她们是不是真心希望这样……塞色密·卫希布洛特踮起脚尖来,在她的学生、现在已是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前额啧地吻了一下,又用她那由于真心诚意而特别加重的母音祝贺说:“祝你幸福,我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