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五五年夏末的一个星期日下午,发生了一件大事。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坐在风景厅里等着参议在楼下换衣服,他们和吉斯登麦克一家约好一齐消磨这一天假日,到城外一处游艺园去散步。只有克拉拉和克罗蒂尔达不去,这两个人每星期日下午要到一位朋友家缝袜子捐助黑人孩子。一家人预备在游艺园里喝喝咖啡,要是天气允许的话,还打算在小河里荡一荡船……“爸爸真要把人急疯了,”冬妮说,爱用厉害字眼是她的老习惯。“为什么他不能提前准备好?每次他都是在写字台前坐了又坐,坐了又坐,不是要办完这个,就是要办好那个……天老爷,他怎么有那么多重要的事要办,这我可不知道……虽然我不相信,他把笔早搁下那么一刻钟,咱们就得宣告破产。好吧,等十分钟已经过去了,他老人家忽然想起约会来了,于是急急忙忙往楼上跑,两级楼梯并作一步迈,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做会影响他的身体吗?每次来客人,每次出行之前都得演这么一出!难道他就不能及时把工作搁下,慢慢走上来吗?难道他就不能先把时间赶出来吗?简直是没道理。因为他是我爸爸,我就要好好跟他说说,妈妈……”
她坐在参议夫人身旁沙发上,穿着一身流行的闪光缎料子衣服。参议夫人穿的是一件比较厚的凸花灰缎衣服,镶着黑绦子边,戴的是绦子和绢网织成的软帽,下巴底下用一个蝴蝶结系住。帽子的飘带一直垂到胸前。一头发红的金色头发和她做姑娘一样梳得非常光滑。在她的两只雪白的、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的手中抱着一只手提包。汤姆仰靠在她身边的一只安乐椅上吸纸烟,克拉拉和罗克蒂尔达在窗户旁边对面坐着。令人费解的是,克罗蒂尔达的身体状况简直和她每天吸收的丰富营养不成比例。她越来越瘦,就是她身上的一件丝毫也谈不上式样的黑衣服也掩盖不住这个事实。
在她的一张消瘦、平板、灰暗的脸上,在她的平滑的灰土颜色的头发下面,生着一个蒜头鼻子;鼻梁虽然还说得过去,但是鼻头上却布满细孔……“你们想,不会下雨吗?”克拉拉说。这个小姑娘有一个毛病,当她向别人提问的时候总是眼神严厉地定睛望着人家的面孔。她穿的衣服是棕色的,只缀着一副白色的小翻领和两只白色袖头。
她十分严肃地坐在那里。在这一家人中,佣人最畏惧的是她;最近一早一晚家里的祈祷也由她主持,因为朗诵引起了参议先生头部的不适。
“你今天晚上戴你的新头巾吗,冬妮?”她又问。“雨会把它淋坏了的。太可惜了。不如你们换个日子再去散步……”
“不成,”汤姆说,“吉斯登麦克家也要去。没有关系……气压表是突然降下去的……暴雨总是很快就过去的,一阵子就过去……下不长的。我们可以利用等爸爸的时间歇一歇,等着雨下过去。”
参议夫人仿佛在推什么似地把手一抬。“你想会有暴风雨吗,汤姆!我最讨厌雨天了。”
“没什么,”汤姆说。“今天早晨我在码头上和克鲁特船长谈过。他可以算得上是一个晴雨表了。只是一场暴雨,连强一点的风都没有。”
这一年九月的第二周带来了姗姗来迟的闷热。由于整天刮东南风,暑热比七月还要厉害。一片暗蓝的异样的天空悬在屋顶上,远在天边的地方发出淡白色,宛如沙漠上的太空一样。日落以后,小巷里的房屋和狭窄的街道都和炉灶一样闷热。今天风向忽然转变,刮起西风来了,气压表立刻突然降下去……还有一大片天空是蓝色的,但是灰蓝色的浓云却已经像羽毛褥子似地慢慢地涌上来。
汤姆加添说:“下雨对去除暑气非常有帮助。假如咱们在这种空气里走路,一定会弄得疲惫不堪。这种闷热是反常的。这种天气我在帕乌没有遇见过……”
这时冬妮的女儿被伊达·永格曼领到大家面前。小伊瑞卡套在一件硬绷绷的、散发着肥皂和淀粉气味的新浆洗过的印花布衣服里,简直像个小布娃娃,她的眼睛和绯红的面颊活像格仑利希先生;可是上嘴唇却是冬妮的。
善良的伊达头发已经全灰了,甚至可以说花白了,虽然她年纪才刚四十出头。这是她一族人的特征,在她们族人里,甚至有人还没到三十就已经一头白发。她的棕色的小眼睛仍然像从前那样灵活……奕奕有神,流露着忠诚的神色。她在布登勃洛克家已经呆了二十年了,她骄傲地看到,她在这里已经是一个不能缺少的人了。她为这个家庭提供所有的必备服务。她给小伊瑞卡朗诵书籍,给她缝洋囡囡的衣服,跟她一齐作功课。中午的时候带着一包奶油面包把她从学校接出来到“磨坊堤”去散步。拥有这样一个仆人是很让人羡慕的。不论哪位太太见着参议夫人或是她的女儿都说:“亲爱的,您家的这位保姆多么得力啊!天哪,我告诉您,她一个人可以顶上五个人!二十年!……她就是过了六十岁也还会这么健壮的!真是结实的身子……您真是有福气啊!我真羡慕您,亲爱的!”可是伊达·永格曼也很知道矜持。她懂得自己的身份。有时在“磨坊堤”上一个普通人家的使女领着孩子坐在她坐的那条板凳上,想跟她聊上几句时,这时永格曼小姐就要说:“小伊瑞卡,这里风大。”说罢立刻离开这里。
冬妮一把抱起她的女儿,在她的玫瑰色的小脸蛋儿上吻了一下,参议夫人也笑着向她伸出手来,虽然她那笑容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越来越阴沉的天空使她心情不太好。她右手的手指神经质地敲着沙发垫,一双明亮的眼睛游移不定地望着侧面的窗户。
伊瑞卡在祖母身边坐下,伊达腰板挺直地坐在一张矮椅的前沿上,开始织毛线活。为了等候参议先生,大家闷声不响地坐了一会儿。空气很沉闷。外面最后一块蓝天被遮盖住了,蓝灰色的天空沉重地、臃肿地低垂下来。屋内的各种颜色都黯淡下去,壁毯上风景画的色彩,家具和帏幔上的金黄都黯然失色,冬妮的绸缎衣服不再闪闪发光了,甚至人们的眼睛看上去也乌蒙蒙一片。刚才还在圣玛利教堂树梢中间嬉戏,把黯淡的街头上尘土卷扬起来的西风,这时也平静下来。霎时间大地上万籁俱静。
这一切是瞬间来临的……一切都无声无息,令人可怖的寂静。沉闷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着,大气气压仿佛在一秒钟内突然增加了许多,人们头脑昏沉,心脏窒息,呼吸不能畅顺……屋外的燕子飞得很低,羽翼几乎触着了路面……而这种无可逃避的压力,这种紧张,这种全身都感受到的与时俱增的抑压也确实变得难忍难捱了,如果它仅仅再延长短短的一刹那,如果不是在它迅疾地达到顶点之后立刻就松弛、缓和下来的话……一个漏洞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人们似乎马上就寻得出那漏洞的所在。……几乎是与此同时,这大雨倾盆落了下来,没有先兆,一下子下了起来,沟道就顿时水流滚滚,变成一片汪洋……托马斯由于多年害病,已经学会了注意自己神经的反应,他非常敏感地站了起来,拂了一下头,把嘴里的纸烟扔掉。他环顾了一下在座的人,看一看别人是不是也感觉到或者注意到同样的事。他好像觉得母亲也有些异样;别的人却似乎一无所知。他的妈妈此时正出神地凝视着窗外的雨景,圣玛利教堂已经完全被雨帘遮蔽住了。她叹了口气说:“感谢上帝。”
“好了,”汤姆说。“两分钟内天气就凉快了。一会儿外面雨珠都挂在树上,我们把桌子搬到外面,去享受凉爽。蒂尔达,把窗户打开。”
嘈杂的雨声立刻冲进屋子里来。这场大雨真是来势凶猛。到处是砰砰訇訇,噼噼啪啪,淅淅沥沥的声音,到处泡沫飞溅。风又刮起来了,在浓密的雨幕中任情逞威,一会儿把它撕断,一会儿又把它前推后荡。气温果然降了下来。
突然利娜冲了进来,使女利娜匆匆跑过圆柱大厅,一头闯进屋子里来。伊达·永格曼不由得用斥责的语调喊道:“老天,你这是做什么?”
利娜的没有表情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被吓坏了……“啊,参议夫人,啊,快点去……哎呀,老天爷,吓死我了……!”
“好了,”冬妮说,“是不是又打碎什么瓷器了,妈妈,瞧您使唤的人……!”
可是这个女孩子却惊惶失色地喊道:“啊,不是,格仑利希太太……是参议先生,我正给他拿靴子,参议先生坐在椅子上就不能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扌到气。我知道,事情不对了,他快喘不上气了……”
“快去请格拉包夫!”托马斯一边喊,一边向门外跑去。
“我的上帝!保佑保佑我吧!千万别……”参议夫人喊道,两手捂着脸,也向外边跑去。
“去请格拉包夫……坐马车去……马上!”冬妮也气喘吁吁地吩咐道。
大家一窝蜂地跑下楼梯,穿过早餐室向卧室跑去。
此时参议员约翰·布登勃洛克先生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