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没错,我的好朋友。这个问题很重要,一定得解决。开门见山地说,按我们家传统的规矩,姑娘的陪嫁费是七万马克。”

格仑利希先生以一个商人特有的精明目光斜着瞥了他未来的岳父一眼。

他一面沉思着一面用手指捋着左边的鬓须道:“事实上,”这三个字说完了,他的手指也刚好捋到了须尖。

他接着说,“您知道,我是非常尊敬传统和规矩的。只是……在目前这件事上这样拘泥于传统是不是有些过分呢?……商业正在扩展……家境蒸蒸日上……总之,现在不同以前了,开销也更大了……”

“我的好朋友,”参议说,“我不是一个小气的人!哎呀……您没有让我把话说完,不然您就会知道,为了适合新情况我很愿意,而且已经准备好满足您的希望,我准备在传统的七万之外痛痛快快地再加上一万。”

“那么共合是八万……”格仑利希先生说;以后他的嘴又动了动,好像要说:我不计较那么多,将就了吧。

他们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谈话,参议站起来的时候心满意足地把裤袋里的钥匙串摇得叮当作响。因为他讲妥的八万马克才正是布登勃洛克家姑娘真正的传统陪嫁费。……格仑利希先生告辞回汉堡去了。冬妮并没有感觉定婚后有什么不同。不论她在摩仑多尔夫家、朗哈尔斯家、吉斯登麦克家或者自己家跳舞也好,在城外空地和拉特夫草地上滑冰也好,甚至在对待年轻男人的殷勤上也好,谁也不干涉她……一月中她有一次参加人家订婚典礼的机会,那是摩仑多尔夫家为他们的长子和玉尔新·哈根施特罗姆举办的订婚仪式。“汤姆!”她说。“我对这件事不感兴趣。我讨厌这种事。”然而她还是去了,而且她这一天过得很痛快。

自从她同意与格仑利希先生结婚之后,她得到允许或者和参议夫人一起或者独自一人到城里随便哪一家商店去大批置办东西,为自己置办一份像样的妆奁。两个缝衣女工整天坐在早餐室窗户旁边忙着缝衣服,绣姓名冠首字母,她们的饭量非常大,能吃下很多东西……“我定的麻布送来了吗,妈妈?”

“还没有,孩子,只送来两打茶巾。”

“好极了。……他答应在今天下午以前要送到的。天哪,这些褥单还得再加工加工呢!”

“比特利希小姐问枕头套的花边在哪儿放着呢,伊达。”

“就在你左手边的茶几上,冬妮,我的孩子。”

“利娜……!”

“你自己跑一趟算了,宝贝儿……”

“老天爷,早知道这么麻烦,我就不结婚了……”

“结婚礼服的料子你想好了没有,冬妮?”

“我要Moiréantique牌的,妈妈……没有Moiréantique我就不结婚。”

不知不觉已经忙活了两个月。圣诞节前两天,格仑利希先生来了,为了和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共同庆祝这个神圣的节日。另外老克罗格夫妇邀请他过节他也没推辞。他对于他的未婚夫人表现出一派的温柔体贴,正如别人的期待一样。任何虚伪的成分也没有!没有在大庭广众下的纠缠厮磨!也没有不合时宜的柔情蜜意!当着父母面,在前额上轻轻的谨慎的一吻就算在婚约上盖了印……有时候冬妮未免有些诧异,觉得他在定婚前后的反差,实在太大,简直可以说判若两人。他只是以一个占有者的愉快脸色打量着她……自然罗,有时候碰上他独自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会暂时忘记自己的身份,尝试着把她拖到自己的膝头上,用自己的鬓须靠近她的脸,用快乐得发抖的声音问她:

“我把你捉住了吧!我还是把你弄过来了吧?……”一遇到这种情况冬妮就回答:“真是的,您忘了自己的身份了!”说着很灵巧地挣脱了身子。

格仑利希先生在她们这里过完节,马上就赶回了汉堡,他那繁忙的业务迫切需要他亲自去照应。布登勃洛克一家人虽然没有明言,也默然同意他的看法,认为冬妮在订婚前对他进行熟悉了解的时间已经足够了。

对于住房问题的想法,双方是通过书信往来的办法沟通的。冬妮非常向往大城市的生活,她表示希望在汉堡市区内定居,再说格仑利希先生的办公处也在市区,而且就在医院大街上。但是格仑利希先生却倚靠了男子汉的那种说一不二的固执劲取得了处理这个问题的全权。他在郊区,爱姆斯比脱附近购置了一座别墅……那是一个远离尘嚣富于浪漫情调的所在,如果新婚夫妇想找一处世外桃源,这里真是再适合不过……“远离尘嚣”……啊,他读书时,拉丁文学得最好。!

四五年的年末就这样渐渐过去了,四六年一开春婚礼就举行了。婚礼前一天晚上举办了一场非常风光的宴会,半城的人差不多都到了。冬妮的女友们……其中也有阿姆嘉德·封·席令,她是乘着一辆和塔楼差不多的马车到城里来的……跟汤姆和克利斯蒂安的朋友们……这里面有消防队长的儿子,法学系的大学生,安德利阿斯·吉塞克,也有“吉斯登麦克父子公司”的施台凡和爱德华……在餐厅和走廊里跳舞,为了能让大家尽兴,这两处的地板上都撒了滑石粉……按照结婚习俗摔罐子,自然首先是彼得·多尔曼参议的事,凡是被他弄到手的陶器罐子,他都把它们在大过道的石板地上摔得粉碎。

这个婚礼又给了一个机会,使铸钟街的史笃特太太挤进上流社会来。在结婚这一天她也跑来和永格曼小姐以及女裁缝一起帮助冬妮化妆。上帝可以作证,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比冬妮更美丽的新娘。她丝毫不在乎自己肥胖的身躯跪在地上,一面赞赏不置地抬着眼睛往上看,一面往白色的婚纱上系桃金娘小树枝……冬妮是在早餐室里化的妆。格仑利希先生穿着燕尾服和缎子背心在门外等着。

他那绯红的面孔摆出一副又严肃又端正的神色;由于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所以他对自己的形象尤为重视,他在左鼻翅旁边的肉疣子上扑了一点粉,金黄色的鬓须也特别精心地烫得卷卷的。

亲朋好友都已到齐。每个人都穿着盛装华服。那边坐着克罗格老夫妇,两人虽然都已经到了风烛残年,但是这里最出风头的人物却依然是他们。那边是克罗格参议和他的两个儿子:尤尔根和亚寇伯。亚寇伯和另一家亲戚杜商家都是特地从汉堡赶来的。那边是高特霍尔德·布登勃洛克和他的那位娘家姓施推威英的妻子。他俩的女儿弗利德利克、亨利叶特和菲菲也都在身边,这三个女儿看模样哪个也找不到婆家……住在梅克伦堡的远支本家是由克罗蒂尔德的父亲,伯尔恩哈德·布登勃洛克先生代表参加的。他从“负义”农庄来,睁着两只大眼睛要见识见识这位阔亲戚的豪华的宅邸。由于路程太远,法兰克福的亲戚只是送来了礼物……然而另一方面却也来了两位唯一不属于亲族的客人,家庭医生格拉包夫大夫和冬妮的半师半友卫希布洛特小姐。塞色密·卫希布洛特破天荒的在她偏侧的鬈发上罩上一顶崭新的绿色软帽,可穿的仍是一件黑衣服。“祝你幸福,好孩子!”当冬妮傍在格仑利希先生身旁走进大厅里的时候,她对冬妮说,又挺起腰来咂地一声吻了一下她的脑门。……没有人对新娘感到失望;冬妮虽然因为兴奋紧张面色有些发白,看上去却仪态大方,而且兴致也很好。

大厅里四处都是鲜花,右边竖起一座礼台。婚礼是由圣玛利教堂的科灵牧师主持的,有这么一个现成的机会,他自然免不了号召大家戒掉喝酒这个恶习。一切都是按照老规矩老习惯进行的。冬妮自然温顺地说出那个“是”字,而格仑利希先生则首先“咳-姆”一下,清了清喉咙。典礼进行之后大家共同享用了一顿又丰富又精美的酒宴。

当人们还在享受美食(包括科灵牧师在内)的时候,参议夫妇陪着一对准备起程的小夫妇已走到外面的雾气迷氵蒙、雪花飘舞的冷空气里。一辆大马车正停在大门口,箱子行囊都已捆好。

冬妮一再向大家表示她用不了多久就会回家看看,又请父母也一定要很快地去汉堡看她。说完了这些话以后,她就兴致勃勃地上了马车,让母亲小心地把暖和的皮毯子给她围起来。这时格仑利希先生也坐下来。

“还有……格仑利希,”参议说,“新花边在上边的手提包里放着。最好在到汉堡之前,您把他们藏在座椅下,好不好?这种过境税……能躲过去总还是躲过去的好。再见!再见,再说一次,上帝祝福你!亲爱的冬妮!”

“你们在阿林斯堡能不能找到一处舒服的下脚地方?”参议夫人问道……“都已经安排好了,亲爱的妈妈,房间都订好了!”格仑利希先生回答说。

安东,特林娜,利娜,索菲都和“格仑利希太太”告了别……当马车准备前进的时候,冬妮忽然一阵心血来潮。虽然行动起来很不方便,她还是从裹在她身上的皮毯子里挣扎出来,不顾格仑利希先生喃喃抱怨,从他的膝盖上斜爬过去,再一次热情地抱住她的父亲。

“再见了,爸爸……我的好爸爸!”接着悄声在他的耳根说:“您认为我是一个布登勃洛克家族的好女儿吗?”

她的父亲无言地紧紧地搂住她一刻;接着把她向后推开了点,感情激动地摇着她的两只手……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马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马车夫抽了一下鞭子,驾车的马拉动车子,车厢上窗玻璃开始哐啷啷地震动起来。参议夫人一直挥舞着她的麻布手巾,直到马车辘辘地沿街驶下去,消逝在雪花迷氵蒙的雾气里。

参议先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妻子。她正用一个优美的姿势把肩上的皮披肩围得更紧一些。

“她走了,贝西。”

“是的,让,第一个离开咱们家的人。……你想,她会生活得幸福吗”

“啊,贝西,她一定会得到幸福的。这是我们在世界上能寻得出的最牢靠的幸福。”

他们回到还在继续的酒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