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的日子已经到了。托马斯坐着克罗格家的马车来了。
这位年轻人是上午十点钟到的,他和主人一家在起居室里吃了一顿点心。和第一次不同的是,这时夏季已经过去了,天气很冷,又刮着风,不可能再坐在阳台上,他们只能围坐在屋子里,另外莫尔顿这时已经回到哥廷根去了。冬妮甚至没能跟他好好地说几句告别的话儿。老领港头儿站在旁边说:“好了,就到这里吧。走吧。”
兄妹两人上了马车,马车的后边捆着冬妮的大箱子。她的面容有些憔悴,虽然穿着一件柔软的秋季短外衣,却因为寒冷、疲劳和旅途的兴奋不断瑟瑟发抖,此外对前途充满失望的感情也时不时地突然涌上来,使她胸头痛苦得喘不过气来。她吻过了小梅达,和主妇握过手,又点头答应施瓦尔茨考甫先生的话,施瓦尔茨考甫说:“喏,小姐,您别把我们忘了。我们招待得不好,您不怪罪我们吧?”
“小姐,别忘记在令尊面前,在参议夫人面前替我们问好,祝您一路平安……”接着车门砰的一声关上,棕色大马用力一拉挽绳,施瓦尔茨考甫一家三个人挥舞起手帕……冬妮坐在马车的角落里,透过窗户向外凝望。天空布满着灰白的云片,疾风吹得特拉夫河的河水翻起一层层的波浪。不时有几点雨珠敲在玻璃窗上。在“临海街”的尽头人们在门口坐着补鱼网;一群打着赤脚的孩子好奇地打量着马车。他们永远不会离开这里……当马车驶过最后几所房子,冬妮探着身子又向灯塔望了一眼,接着闭起眼睛把身子向后一靠,她的眼睛这时又疲倦又刺得疼,昨晚她差不多没有合眼,早晨为了整理箱子,又起了个大清早,连早饭也没有胃口吃。她口干舌燥,嘴里淡淡的没有味。她觉得自己已经支持不住了,任凭自己的眼睛一分钟不停地往外涌着热泪,也不想去管它。
她总觉得自己还在特拉夫门德的阳台上。莫尔顿·施瓦尔茨考甫宛然正在自己面前,同平时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一样,正用幽默的语言同她交谈,时不时地用他那温柔的目光有所征询地望一下第三者;他笑的时候露出多么美丽的牙齿啊,可是他自己却显然一点也不知道他这个美点……想到这里她不禁又平静了下来。她把历次跟他谈话所听到的事逐一回忆了一遍,她暗自发誓要把这一切当作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保存在记忆里,这个想法使她感到快慰和满足。什么本市新闻是一份不屑一读的报纸啦,什么普鲁士国王做了一件非常不公平的事啦。什么四年以前关于大学校的联邦宪法修改过啦,这些事以后对她将永远是宝贵的可资慰藉的真理,永远是秘密的宝藏。她可以什么时候高兴就什么时候取出来把玩一番。不管走到街中心也好,在家人中间也好,吃饭的时候也好,她都可以想到它们……谁知道呢,也许她会和格仑利希先生结婚,这又有什么关系?可是当他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会突然想到:我知道一些你所不知道的东西……从原则上讲……贵族都是……不足挂齿的人!
她满意地自己笑了笑……但是,突然间,在车轮的辘辘声中,她听到莫尔顿正对她窃窃私语,而且声音竟不可思议的清晰,她分辨得清他那温柔的、略有一些拖沓的嗓子发出的每一个声音,她聚精会神地倾听他的诉说:“今天咱们都得坐岩石了,冬妮小姐……”这一件细小的回忆重又使她的感情动荡起来。由于强烈的痛苦她的心不禁紧缩起来,她毫不反抗地一任泪珠滚滚淌出来……她蜷缩在一个角落,用手帕捂着脸,痛哭起来。
托马斯嘴里衔着一支纸烟,茫然地向外面大道望了一刻。
“可怜的冬妮!”最后他抚摸着她的外衣说。“我从心里为你难过……我完全了解你,你知道,做为布登勃洛克家族的女儿必须这样做。这样的事总得经受过去。相信我的话吧……我是了解的……”
“啊,你什么也不了解,也根本了解不了汤姆!”冬妮鸣咽着说。
“喏,不要这么说,譬如拿我说吧,这件事现在已经决定了,明年初我就要到阿姆斯特丹去。
爸爸给我在凡·戴尔·凯伦公司安排妥了一个位置……那时我就要离别一个很长很长的时期……”
“唉,汤姆!那是离开父母和兄弟姐妹呀!算得了什么!”
“不错……!”他把声音拖得相当长。他看了冬妮一眼,好像要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一面把纸烟从一边嘴角移到另一边嘴角,一面挑起一条眉毛来,把头转过去。
“用不了多久,”过了一会他又开口说。“自然而然就会把它忘掉……”
“这件事会在我的脑海里,保留一辈子!”冬妮绝望地喊道。“遗忘……难道这是安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