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议布登勃洛克对他的妻子说:“我真不明白,冬妮有什么微妙的理由,迟迟不肯答应这门亲事!可是说到底她还是个孩子,贝西,她喜欢玩乐,什么参加舞会啊,听男孩子献殷勤啊,一直是乐此不疲的,因为她明白自己的相貌又美,咱们这个家又这么好……说不定她自己也在暗暗地、有意无意地物色着对象,然而我是懂得她的,我清楚地知道她的心还没有许给什么人,正像俗话说的那样……要是问起她来,她会东想西想,犹疑不决……可是她自己是找不到可意的人的……一旦她允诺了,她就算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然后就能非常美满地安顿下来,保她心满意足。用不了多长时间她也就会爱上她的丈夫……这个人不是个风流倜傥的人,这是事实,但是他的仪表无论在什么场合也拿得出去。再说,请让我说一句商界用语,谁也不能向一只羊要五条羊腿!……要是她想等着找一个人,相貌又美,又是门当户对……喏,这就全要靠上帝保佑了!冬妮·布登勃洛克迟早会物色到一个人的。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样做有些冒险,再说一句商人的话,鱼群每天有,但不见得每天都能打到鱼!……我昨天上午跟格仑利希谈了很长时间,这个人一直没有断绝求婚的念头。我看了看他的账簿……他主动把账簿都拿出来给我看……我对你说,贝西,这些账簿值得用镜框镶起来!我向他表示了我的极度钦佩的意思。他的生意历史虽然不长,可是实在有起色,实在有起色!大约有十二万泰勒资产,这还只是就他目前的规模讲,因为他每年盈利都非常可观……我跟杜商家打听过,他们的回答听起来也不错:格仑利希的确切情况他们虽然不知道,可是他们说他过的是绅士的生活,交往的是上流社会,生意出奇地兴隆,规模越作越大……我也问过几位汉堡人,譬如说一位姓凯塞梅耶的银行家的话也使我非常满意。总之,你很清楚我的心理,对这门只会带给咱们家、和咱们公司好处的亲事我一心希望能够早些成功!……咱们孩子这样精神上受压迫的样子使我心里很难过。她好像无路可逃,垂头丧气,连话也少说;可要是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格仑利希的求婚要求,换成我也下不了这个决心……还有一件事,我说了许多次,贝西,那就是最近两年咱们家的境遇不是非常得意的。这并不是说咱们是没运气了,决不能这样说,克勤克俭的工作总会得到酬报的。生意太平静了……唉,只是太平静了,这一点还是多亏我谨慎小心才争取到的。从父亲故世以后,我作的买卖基本上就没有什么进展,差不多停滞在原处没动。目前这个时代对商人也许不太有利……总之,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咱们的女儿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现在又摆着一门谁都觉得可以名利双收的亲事,她就应该答应这门亲事!等着不是好办法,贝西,这不是什么好办法!你再跟她谈谈吧,今天下午我已经尽力劝了她一次……”
有一点参议是说对了,那就是冬妮感到精神压抑。她虽然不再说“不”,可是“好”字还是不能说出口来……让上帝帮助她吧!她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她始终不肯答应。
在这一段日子里,有时是父亲把她拉到一边,跟她谈几句“正事”,有时是母亲叫她坐在身边,逼着她最后打定主意……这件事他们始终瞒着高特霍尔德伯伯一家人,因为这一家对孟街的人总怀着些讥笑的情绪。可是除了高特霍尔德一家之外,这件事连塞色密·卫希布洛特都知道了,和往常一样,唇齿清晰地劝说了一大通,以至于连永格曼小姐都说:“小冬妮,你用不着担心,孩子,你早晚有一天会跟上流人在一起的……”此外,冬妮每次走进外婆家那间令人心羡的花缎糊壁的客厅,也少不了要听克罗格老太太说:“顺便问你一声,我听人家说起你的事情,孩子,我希望你不要太任性,……”
一天星期日,她陪着父母和兄弟们一起来到圣玛利教堂,科灵牧师大声疾呼地宣讲圣经,当他讲到女子到了年纪应该离开父母,跟随着丈夫的时候,突然间他变得声色俱厉。冬妮吃了一惊,抬头盯着他,看他是不是在望着自己……感谢上帝,他没有,他的一颗硕大的头颅转向另一边,他好像只是向一般信徒们作一般的宣讲。尽管如此,这是对她发动的一次新攻势,句句话都针对着她而发的,这一点是再清楚不过的。一个年轻的、稚气未退的女孩子,他说,还没有自己的见解,没有自己的意志,然而却违抗父母善意的劝告,这样做就是犯罪的,这种人“主”是要从他口里唾弃出去的……当讲到这句话的时候(这句话也是科灵牧师最喜爱的用语之一),他情绪激昂地把它喊出来。冬妮看到他炯炯的目光直射到自己身上,伴随着叫喊他又威吓地把手臂一挥……冬妮看到,坐在自己身旁的父亲如何举起一只手来,似乎在说:“啊!别这么重……”然而无庸置疑,科灵牧师一定是得到了父亲或者母亲的授意才这样说的。她羞愧不堪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使劲低着头,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瞧着她似的。她说什么也不肯再上教堂去了。
走到哪儿她都闷声不响,脸上再也见不到笑容,一点食欲也没有。时不时地她会叹一口气,那声音让听的人心碎,仿佛内心在痛苦地斗争着似的。叹完了气之后她总是悲悲惨惨地望着别人,那副样子实在可怜。她一天比一天衰弱,从前那种生气勃勃的劲儿也不见了。最后参议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贝西,咱们不能这样虐待这个孩子了。得让她到外边散荡散荡减轻一下压力,静静地把事情思索一下;你会看到,到那时她就会想通了。我无法脱身,再说假期也快完了……其实,咱们让她在家里安静地休息一下也没什么不行,不过,昨天可巧特拉夫门德的老施瓦尔茨考甫到咱们这儿来了,就是那个总领港狄德利希·施瓦尔茨考甫。我只随意一说,他就非常高兴地答应让咱们姑娘在他家住一个时期……我当然会贴补他一些……她会有一个舒舒服服的住处,可以洗海水浴,呼吸新鲜空气,顺便把脑子澄清一下。汤姆送她去,一切都安排好了。最好明天就走,不要拖延……”
冬妮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这时虽然看不到格仑利希先生,可是她知道他也在城里,正在和自己的父母磋商,等待时机……随时他都可能出现在自己面前,叫啊,哀求啊,跟她纠缠一通。到了特拉夫门德,住在一家生人家,她就会感到安全多了……于是她兴高采烈地很快地整理箱子,在七月末的一天,和伴送她的汤姆一起登上克罗格家的华贵的马车,高高兴兴地和家里人告别了。当马车驶出城门外的时候,她感觉轻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