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克莱尔的这栋房子里,光-阴-仍一寸一寸地流逝。小舟虽已沉没,但波澜之后一切仍复归平静。日常生活的轨迹是辛苦、冷酷和乏味不堪的,但是它毫不顾及人的情感,仍然专横无情、冷漠严峻地向前不断延伸。人们仍得吃喝拉撒,仍得讨价还价,买进卖出,仍得问长问短,答对不休。说得更简单直白一点吧,尽管我们的生活乐趣早已荡然无存,但依然得如行尸走肉般生活下去,尽管主要的爱好已消失无影,但空洞机械的生活习惯仍在延续!

以前,圣克莱尔的全部生存的乐趣和希望都不自觉地寄托在伊娃身上。他所经营的产业,他安排时间都是围着伊娃展开的,他为她购买东西,为她改变安排和布置……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伊娃。长久以来,他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可是,现在伊娃已逝,他好像整个落空了,无论想什么、做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事实上,还存在着另外一种生存方式——人们只要对它持有信心,它就会在那些了无意义的时间密码前变成一个严肃重要的数字,从而把其后的密码都破解成难以言传的神奇的秩序。圣克莱尔非常清楚这一点:当他万念俱灰时,就仿佛会听见一个细微而纯真的声音在召唤他到天上去,并看见纤细的手指向生命的道路。但是,圣克莱尔已被深重的伤感的倦怠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真的是一蹶不振了。圣克莱尔有一种天性*,那就是凭着他的才能和见识,他对宗教事务的了解往往比那些讲求实效的基督徒们还要深刻透彻。有些人确实是如此,他们对灵性*问题并不甚关心,但对其中的细致的差别和奥妙却有天生的敏锐的感受力和领悟力。故而摩尔、拜伦、歌德描述真挚的宗教情感的话语,会比一个终生怀有宗教情感的教徒更为精辟。在这些人心目中,漠视宗教是一种更可怕的背叛,是更重的罪孽。

虽说圣克莱尔从未受过任何宗教义务的束缚,但他敏锐的天性*却使他对基督徒应尽的各种义务有直觉的深刻理解。因此,他依仗着自己的超凡见识,竭力不去做那些有可能让他受到良心谴责的事,以免将来有一天会为此付出代价。人真是矛盾的复杂集合体啊!尤其是在宗教理想问题上,更显得摇摆不定。因此,冒然去承担一种义务而做不到,反倒不如不去承担它。

无论如何,现在的圣克莱尔与以往是截然不同了。他虔诚而仔细地阅读《圣经》,冷静而认真地思考自己和仆人们的关系——这样难免会使他对从前和现在的许多做法感到厌恶。他回到新奥尔良后就开始处理汤姆的事,一旦把那些法律手续办妥,汤姆就可以获得自由了。圣克莱尔每天和汤姆呆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因为只有汤姆是这广阔的世间最能让他想到伊娃的人。尽管以前圣克莱尔总是把感情埋得很深,现在却固执地把汤姆留在身边,止不住把心中的点点滴滴向他倾诉。不过,如果谁见到汤姆这位时刻紧跟在主人身后的仆人脸上流露出的关切忠厚之情,对圣克莱尔的倾吐就不会感到奇怪了。

“汤姆,”圣克莱尔在为汤姆办理法律手续的第二天对他说,“我打算还你自由之身。你去收抬一下行李,近日就可以启程近回肯塔基了。”

一听这话,汤姆立刻喜形于色*,他举起双手,高呼一声:“谢天谢地!”欣喜之情难以形容。圣克莱尔见此情景,有些莫名的烦躁。汤姆这样急于离开他,使他微感不快。

“你在这儿的日子不至于度日如年吧?怎么听到离开如此兴奋?”圣克莱尔冷冷地说。

“不,老爷,不是那么回事,可是我就要自由了,怎么能不高兴呢?”

“汤姆,难道你没想过,留在这儿兴许比你获得自由更好呢!”

“不,怎么会呢?”汤姆有力地回答道,“圣克莱尔老爷,才不是那么回事呢!”

“可是,汤姆,单论干活,你绝不能像在我这儿一样穿得舒适,过得舒心哪!”

“这个我知道,老爷您对我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可是,老爷,我就是宁愿穿破旧衣服,住破旧房子,只要是我自己的,再破我也愿意;穿得再好,吃得再讲究,只要是别人的,我就不愿意。老爷,我就是这样想的,这也是人之常情。您说呢?”

“或许是这样吧。汤姆,过不了一个月你就要走了,离开我了,”圣克莱尔惆怅地说,“唉,怎么可能不走呢?老天知道。”他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开了方步。

“老爷只要还在痛苦中,我是不会离开的!”汤姆说,“我会一直呆在您身边,只要我对您有用处。”

“你是说我还在痛苦中,你就不会走,是吗,汤姆?”圣克莱尔说,凄凉地朝窗外望去,“可是我的痛苦何时才能休止啊!”

“老爷若成了基督徒,痛苦就会消失。”汤姆说。

“你真打算等到那一天吗?”站在窗边的圣克莱尔转过身来,手放在汤姆肩上,微笑着说,“喂,汤姆,你真是个心软的傻瓜!可是,我不会让你挨到那一天的。赶紧回家和老婆孩子团聚吧!代我向他们问好。”

“我相信那一天总会来临的,”汤姆的眼眶里饱含着泪水,他深情地说,“上帝还有使命要交给您呢!”

“你说‘使命’,汤姆?”圣克莱尔说,“好吧,你说说看,是什么使命,我洗耳恭听。”

“嗯……就连我这个苦命人上帝都给我安排了使命呢!老爷您见多识广,又这么富有,上帝可以安排您做很多事呢!”

“汤姆,你似乎认为上帝需要我们替他做很多事。”圣克莱尔说道。

“难道不对吗?我们为上帝的子民做事,就是为上帝做事。”汤姆说。

“这是文明的神学,汤姆;我敢打赌,这比B博士的布道要精彩得多。”圣克莱尔说。

这时仆人通报说有客来访,谈话就此结束。

玛丽·圣克莱尔痛失爱女,自然十分悲伤。不过,她这种女人惯于在自己不快的时候,让周围的人也快活不起来。因此,她的贴身女仆们都倍加悼念已逝的小主人。每当她的母亲对仆人们提出种种武断专横、自私自利的苛求时,总是出来当她们的护身符,用令人倾倒的态度为她们委婉地求情。可怜的老妈咪在此地举目无亲,只将伊娃作为心头惟一的安慰;现在伊娃已去,她心都碎了,夜夜以泪洗面。由于过于伤心,心力交瘁,她侍奉女主人不如以前麻利了,常惹得玛丽勃然大怒。现在,再没有人出来庇护她了。

奥菲利亚小姐对伊娃的死同样痛彻骨髓。不过,在她诚实善良的心里,悲痛已化为生命的源泉。她比以往更温柔体贴了,她做各项工作都是兢兢业业,态度更为沉稳精干,仿佛达到了一个能与自己灵魂沟通的人才能达到的境界。她主要以《圣经》为课本,教托普西识字更为认真了;她不害怕与托普西接触,也不再流露出那种难以抑制的厌恶感,因为那种感觉已完全消失了。她现在是以伊娃第一次在她面前显露出来的温柔的品质来看待托普西,托普西仿佛成了上帝委派给她的将其引上荣耀与圣德之路的人。托普西并非立马就变成了圣人,但伊娃在世的所为和死亡显然给她带来了深刻的影响,她先前那种麻木不仁、一切都无所谓的态度消失了,她也变得有情有义,满怀振奋向上和憧憬之情。尽管这种努力时断时续,难以持之以恒,但从未完全断绝,停辍一段时间之后总会重新开始。

一天,奥菲利亚小姐派罗莎去叫托普西。托普西一边走,一边慌慌张张地往怀里塞什么东西。

“你在做什么,调皮鬼?我敢打赌你又偷东西了。”矮个子罗莎一把拽住托普西的胳膊,厉声质问道。

“你走开,罗莎小姐!”托普西竭力挣脱她,“这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罗莎说道,“我亲眼看见你鬼鬼祟祟地藏什么东西。得了,你的鬼把戏还骗得了我?”罗莎揪住托普西的胳膊,伸手就去抢她怀里的东西。托普西被激怒了,她又踢又打,竭力维护她自己的权利。奥菲利亚小姐和圣克莱尔被吵闹声惊动了,立刻赶到了现场。“她偷东西!”罗莎指控道。

“我没有!”托普西大声申辩道,气得哽咽起来。

“不管是什么,给我看看。”奥菲利亚坚决地说。

托普西迟疑了片刻,不过,奥菲利亚小姐说第二遍的时候,她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这个袋子是用她的一只旧长简袜的袜筒缝制的。

奥菲利亚小姐倒出袋子里的东西,那是伊娃送给托普西的一个本子,上面摘录了一段段《圣经》里的短文,全按日期顺序排列着;另外有一个纸包,里面是伊娃在那个难忘的临终诀别的日子送给她的一绺长发。

一条从丧服上扯下的长长的黑色*缎带映入了圣克莱尔的眼帘。这是托普西用来捆扎小本子的。看见这些,圣克莱尔不由感慨万分。

“你为什么用这个来包本子呢?”圣克莱尔弯腰拾起缎带问道。

“因为……因为……因为这是伊娃小姐送给我的。噢,求求您别把它拿走!”说着,她瘫软在地上,用围裙掩住脸,开始啜泣起来。

这真是一幕又可怜又可笑的奇特的场景:旧的小长简袜,黑色*缎带,小本子,美丽柔软的金发,还有托普西那伤心欲绝的模样。

圣克莱尔笑了,但笑中有泪。

“好了,好了,别哭了,都还给你。”说着,圣克莱尔将东西裹在一起放进托普西怀里,拉着奥菲利亚朝客厅走去。

“依我看,你还真有希望把这小鬼教育成材呢!”圣克莱尔伸出大拇指朝肩后指了一指,“凡有怜悯之心的人都可能变为好人,你得再努把力,好好教育她啊!”

“这孩子很有进步,”奥菲利亚小姐说,“我对她期望很大。不过,奥古斯丁,”说着,她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我想问清楚,这孩子到底是你的,还是我的?”

“怎么啦,我不是早就说过把她给你吗?”奥古斯丁说。

“可是那没有法律保障。我希望她合法地成为我的人。”奥菲利亚小姐说道。

“哎呀!姐姐,”奥古斯丁说道,“废奴派的人会怎么想呢?如果你是奴隶主的话,他们恐怕会为你这种倒退的行为而绝食一天。”

“咳,你说什么瞎话呢!我要她成为我的人是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有权将她带到自由州去,还她以自由。这样,我对她所做的努力都不会是徒劳无功了。”

“哦,姐姐,你这种‘作恶以成善’的做法似乎并不怎么高明,我可不同意。”

“我可没和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奥菲利亚小姐说,“如果我没把她从奴隶制的魔掌中拯救出来,那即使把她教育成个基督徒也是枉然。因此,如果你是真心把这个孩子交给我,就请你给我一张赠送证书或是合法的证明。”

“好的,好的,我会照办的。”圣克莱尔一面说,一面坐下来,打开一张报纸开始阅读。

“可是我现在就要。”奥菲利亚小姐说。

“何必这么急呢?”

“争分夺秒嘛!来,这儿有纸、笔和墨水,你写张证明就行了。”

像圣克莱尔这种脾气的人,大都对这种风风火火的作风深恶痛绝。因此,奥菲利亚小姐这种说做就做的果断着实让他生气。

“喂,你是怎么啦?”他说,“难道你信不过我吗?你这样咄咄逼人,人家还以为你做过犹太人的学生呢!”

“我只想把事情办得稳妥一些,”奥菲利亚小姐说,“如果你死了,或是破产了,托普西就会被赶到交易所去,那样我就毫无办法了。”

“你真是目光长远。好吧,既然我已经落到了北佬手里,就只有让步的份了。”说完,圣克莱尔挥笔写下一张赠送证书,这对精通法律的他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证书后头,他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喏,现在是白纸黑字,一清二楚了吧,弗蒙特小姐?”说着,他将证书递过去。

“这才好了,”奥菲利亚小姐说,“不过,没有证人成吗?”

“哎,真是的。——对了,我有了!”他打开通向玛丽房间的房门,喊道,“玛丽,姐姐让你签个字,你过来,就签在这儿。”

“这是做什么呀?”玛丽看了证书一眼,说道,“真可笑!我还以为姐姐心肠软,不会干这种可怕的事呢。”她一面漫不经心地签上自己的名字,一面又说道,“不过,姐姐真要喜欢那东西,倒是很好咧!”“好了,现在托普西从精神到肉体都归属于你了。”圣克莱尔将证书递过去。

“她并不比从前更属于我,”奥菲利亚小姐说,“只有上帝才有权把她交给我。我只不过比以前更有能力保护她。”

“好啦!通过法律这玩意儿,你现在真正拥有她了。”圣克莱尔说着,转身进入客厅,继续看他的报纸。

奥菲利亚小姐和玛丽向来话不投机,因而也就小心翼翼地收拾好证书,随奥古斯丁到客厅去了。

“奥古斯丁,”她坐在那儿织毛线,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替仆人们做过什么安排没有?万一你死了,他们怎么办?”

“没有。”圣克莱尔心不在焉地回答,仍去看他的报纸。

“那么,你这么放纵他们,以后或许会变成一件很可怕的事。”圣克莱尔未尝没想到过这一层。不过,他依旧漫不经心地答道:“哦,我会做些准备,等过些日子再说吧。”

“什么时候?”奥菲利亚紧问不舍。

“噢,就这几天。”

“如果你先死了,那可怎么办?”

“姐姐,你到底怎么回事?”圣克莱尔终于无可忍耐了,他放下报纸,看着她,“我是得了黄热病还是霍乱病怎么着,你怎么这么积极地为我安排后事?”

“我生即我死。”奥菲利亚小姐说。

圣克莱尔站起来,懒洋洋地收起报纸,朝面向走廊的门边走去,想趁机结束这次不愉快的谈话。他嘴里机械地重复着“死亡”两个字,然后倚在走廊上的栏杆边,注视着喷泉上溅起的亮晶晶的小水珠。他隔着水帘看院子里的花草树木盆景,就像透过迷雾一般亦真亦幻。他又反复咂摸着“死亡”这神秘的字眼——人们时常提起它,却又视为畏途。“真奇怪啊!世间竟有这样的字眼,”他说,“并且确有此事,而我们总是忘掉它;一个人今天还活得美好滋润,充满企盼、幻想和希冀,明天竟然会结束生命,就此一去不返了。”

这是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当圣克莱尔走到走廊另一端时,发现汤姆正在那儿全神贯注地阅读《圣经》呢。他一面看,一面用手指在书上一个字一个字点着,嘴巴里还轻声念着。

“要我念给你听吗,汤姆?”圣克莱尔说着,坐在了汤姆身边。

“那就有劳您了。”汤姆感激地说,“老爷念起来就清楚多了。”

圣克莱尔看了一眼汤姆念过的地方,就念起用粗线划过的一段《圣经》来,这一段经文是这样的:

“基督耶稣集荣耀之光同诸天使下临人间时,要坐在他尊贵荣耀的宝座上,万民都聚集在他周围。他将把他们分开,就像牧羊人把羊分开一样。”圣克莱尔声调激昂,一直念到最后一节。

“然后主对人们说,‘你们这些受诅咒的人,远离我到那不灭的烈火中去吧,因为我饥饿时,你们不给我食物;我口渴时,你们不给我水喝;我漂流他乡时,你们不让我住宿;我赤身**时,你们不给我衣服;我病在狱中时,你们不来看望我。’人们会说,‘主啊,我们什么时候看见您饿了,渴了,流落在外或赤身**或病倒牢中没人照顾呢?’主会回答说,‘这些事你们不做在我这些兄弟中最小的一个身上,也就是没做在我身上。’”

圣克莱尔被这一段深深打动了,他念了两遍。念第二遍时,他的速度非常缓慢,好像在用心地领会每个字每句话的意义。

“汤姆,”他说,“我的所作所为与这些受严惩的人有什么区别呢?一辈子过着宽裕安逸、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从来没去想过我的兄弟还有多少人在受冻挨饿、疾病缠身或身陷囹圄。”

汤姆没有回答。

圣克莱尔站起身来,若有所思地在走廊上踱起步来,外面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以至于午茶铃响也没有听见,直到汤姆提醒了他两遍,这才回过神来。

整个午茶时,圣克莱尔都满腹心事,思绪重重。喝过午茶后,他、玛丽以及奥菲利亚小姐各自走进客厅,谁也不开口说话。

玛丽躺在一张挂有丝绸蚊帐的躺椅上,没多会儿就沉沉入梦了。奥菲利亚小姐默默地织着毛线。圣克莱尔坐到钢琴前,开始弹奏一段有低音伴奏的舒缓而忧郁的乐章,他仿佛潜入冥想之中,正通过音乐来倾诉。过了一会儿,他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本泛黄的旧乐谱翻阅起来。

“你瞧,”他对奥菲利亚小姐说,“这本子是我母亲的,这儿还有她的亲笔字呢,你过来看看。这是她从莫扎特的《安魂曲》中摘录下来编辑成册的。”奥菲利亚小姐闻声走过来。

“这是她过去常唱的一支曲子,”圣克莱尔说,“现在我仍仿佛能听见她在唱。”

他弹了几段优美的和弦,便唱起那首庄严、古老的拉丁曲子《最后审判日》。

汤姆一直站在走廊外听着,这会儿又被美妙的琴声吸引到门边,他站在那儿热切地听着。虽然他听不懂拉丁语的歌词,但那优美的旋律和圣克莱尔脸上的表情却让他深深感动,尤其是圣克莱尔唱到伤感的地方。如果汤姆能听懂那优美的歌词,他内心一定会产生强烈的共鸣。

啊,耶稣,为什么,

你忍受了人世间的凌辱和背弃,

却不忍将我抛弃,即便在那可怕的岁月里,

为了寻觅我,你疲乏的双脚急急奔忙,

十字架上,你的灵魂经历了死亡;

但愿这一切的辛劳不会付诸东流。

圣克莱尔怀着深深的忧伤唱完了这首歌,逝去的岁月的影子又隐隐约约地浮了上来,他仿佛听见他的母亲的歌声在导引着他。歌声、琴声如此撩人心弦,又如此生动逼真,完全把离世前的莫扎特创作《安魂曲》的情景再现出来了。

圣克莱尔唱完之后,头枕在手上靠了一会儿,就起身到客厅里踱起步来。

“最后的审判日是一种崇高的构想啊!”

圣克莱尔说,“千古的冤案都会昭雪,无上的智慧会解决一切道德问题,这的确是一种伟大的设想啊!”

“可对我们来说都是一种可怕的设想。”奥菲利亚小姐说。

“正是如此。”圣克莱尔说,他沉思了会儿,接着说,“今天下午我给汤姆念《马太福音》,讲到最后审判日那章时,真是慨叹良多。人们总以为被排除在天堂之外的人都是犯了滔天大罪,其实并非如此,他们只是在世时没有行善积德,而这似乎就将一切可能的有害行为都囊括了,所以他们也受到了惩罚。”

“或许如此,”奥菲利亚小姐说,“一个不做善事的人不可能没做坏事。”

“那么,你怎么看待这样一个人,”圣克莱尔心不在焉但却深情地说,“这个人的良心,他所受的良好的教育以及社会的需要都召唤他去做一番高尚的事业,可是他并没有那么做。人类在为挣脱苦难而斗争,在蒙冤受屈,他本该有所行动,可他却置之不理,糊里糊涂地随波逐流。你对这种人有什么看法?”

“依我说,”奥菲利亚小姐说,“他得痛改前非,马上就行动起来。”

“你总是那么实事求是,又毫不容情!”圣克莱尔笑着说,“你从来不给别人一点全盘考虑的余地。姐姐,你总是让我面对现实,你也老是考虑现在,你心里总是装着这个。”

“对,我最关心的就是现实。”奥菲利亚小姐说。

“伊娃,我亲爱的孩子,这个小可怜,”圣克莱尔说,“她曾经试图用她那颗幼稚赤诚的心来感染我。”

这是伊娃去世后,圣克莱尔说的第一句关于她的话。说这话时,他显然在压抑着内心强烈的情感。

圣克莱尔接着说:“我对基督教的看法是:如果一个人一贯笃信基督教,他就必须全力以赴地去反对这个已成为社会基础的可怕罪恶的制度,必要时,不惜肝脑涂地。如果我是基督徒的话,我就会这么干。但是我接触了许多文明而且开通的基督徒,他们并没有这么做。说实话,他们其实是无动于衷的,对那些骇人听闻的暴行只当是事不关己,充耳不闻,这就让我不禁对基督教更增几分怀疑。”

“既然你把事情看得如此透彻,那你为什么不采取行动呢?”奥菲利亚小姐说。

“唉,因为我只会躺在沙发上指指点点,诅咒教会和牧师们没有殉道精神,没有听取忏悔的耐心。我的善心止乎此。要知道,任何人对别人的事总是一目了然,所谓旁观者清嘛。”

“那么你打算改变以往的做法吗?”奥菲利亚小姐问道。

“以后的事只有老天知道,”圣克莱尔说,“我现在比以前勇敢多了,因为我一无所有。一个没什么可失去的人是敢冒任何风险的。”

“那你打算如何呢?”

“我必须先弄清楚对那些穷苦卑微的黑人的责任,”圣克莱尔说,“这之后,我就打算从我的仆人身上着手,迄今我还没为他们做过什么呢。或许将来的某一天,我会为整个黑人阶层做点什么。目前,我们的文明处于一种错位的状态,我应该竭力使它摆脱这种尴尬。”

“那你认为一个国家有可能自动解放奴隶吗?”奥菲利亚小姐问道。

“说不准,”圣克莱尔说,“这个时代是诞生伟大行动的时代,世界各地的英雄主义和无私精神都在蓬勃发展,匈牙利贵族损失了大量金钱,却解放了好几百万农奴;说不定我们当中也有这样大公无私、愿意慷慨解囊的人物。他们衡量荣誉和公理的尺度将不再是美元和美分。”

“我不敢深信。”奥菲利亚小姐说。

“不过,假使明天我们就解放了全国的奴隶,那由谁来教育这数以万计的黑奴呢,谁来教导他们使用自己的自由权利?在这儿,人们是不会有所行动的——这里的人们懒散惯了,不切实际,连做人的基本的勤俭艰苦的道理都没法传授给他们。他们必须到北方去,那儿劳动已成为一种风气和习惯。这样的话,请你告诉我,你们北方各州是否有足够的基督宽容精神来忍受教育、提高黑奴的漫长过程?你们把大量的金钱投往国外资助教会,可是如果将这些异教徒送到你们的城镇和乡村去,需要你们花费人力、财力和时间去教育他们,你们会乐意吗?在你们的城市里,有多少人家愿意收容一个黑种男人或女人,教育他们并与之融洽相处,使之成为基督徒呢?如果让阿道夫去做一个店员,有多少商家愿意接受他呢?要么,让他去学一门手艺,有多少技师肯收留他呢?如果让简和罗莎去上学,有多少学校愿意招收她们呢?有多少人家愿意为她们提供食宿呢?事实上,她们的皮肤无论是在北方,还是在南方,都和许多人相差不远哪!姐姐,你看,你们得对我们公正一些,我们的处境非常糟糕,因为南方对黑人的压迫较为明显,可是北方各州对黑人的歧视同样违背基督教义,这并不比南方强到哪儿去呀!”

“的确,我承认情况确如你所言,”奥菲利亚小姐说,“实际上,过去我自身就是这样的。后来我才认识到应该改变这种态度,现在我相信自己已经转变了。北方各州有许多善良的人,只要他们被告知应尽何种职责,他们就会去做的。比起让传教士到异教徒中去传教,我认为在自己家中接受异教徒更需要一种克己献身的精神。不过,我相信我们还是愿意做出这种牺牲的。”

“你当然会做到,我相信,”圣克莱尔说,“只要你认为有责任去做某件事,我还没见过你做不到的呢!”

“噢,我并不是什么超凡脱俗的圣人,”奥菲利亚小姐说,“如果有人看问题的角度和我一样,他也会这么做的。我回去时,决定把托普西带走,我想家里人起先会感到奇怪,不过最终他们会理解我的做法的。何况,北方有许多人都正做着你说的那些事情。”

“不错,不过他们毕竟是少数。如果我们真的大规模解放黑奴的话,我相信很快就能听见你们的回音。”

奥菲利亚小姐并不回答,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圣克莱尔的脸上突然笼上一层迷惘哀伤。

“不知为什么今晚我总是想起我的母亲。”他说,“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她近在咫尺,我老是想起她过去常说的事情。真是神奇啊,不知怎么回事,过去的一幕幕竟然那么生动地逼现眼前。”

圣克莱尔在房间踱了一会儿,说:“我想到街上遛遛,听听今晚的新闻。”他拿起帽子走了出去。

汤姆跟着他走到院子外的走道上,问是否需要有人陪着。

“不用了,汤姆,”圣克莱尔说,“一小时后我就回来。”

汤姆在走廊上坐下来,这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他坐在那儿凝望喷泉上飞溅的小水珠,听着那低低的水声,想起了自己的家,想到自己很快就会成为一个自由人,想到什么时候就可以回家了。他想着怎样拼命干活,好把妻儿赶紧赎出来。一想到他的臂膀就要成为自己的,能干活来换取一家的自由了,他忍不住满足地抚摸自己胳膊上结实的肌肉。而后,他又想起年轻高贵的主人,就为他祷告起来,一想起主人就止不住为他祷告,这已成了汤姆的习惯了。他的思绪又转到可爱的伊娃身上,他想她已成为天使中的一员了,他想着想着,似乎觉得那个披满金发的小脑袋,那张灿烂明媚的笑脸正透过喷泉的水雾望着他呢。这样想着,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梦中依稀看见伊娃蹦蹦跳跳地朝他走来。和以往一样,她头上戴着一顶玫瑰花编的花冠,两颊发光,双眼里迸射出喜悦的光芒。可是,当汤姆再定睛看时,伊娃又仿佛是从地底下走出来似的,两颊苍白,眼睛里放射出深邃而圣洁的光辉,头上罩着一轮金色*的光环,转眼间,她就消失无影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门外喧哗的人声把汤姆惊醒了,他赶紧把门打开。随着低低的人声和沉滞的脚步声进来几个人,他们抬着一扇百叶窗,上面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袍子。当马灯照到这个躺着的人脸上时,汤姆禁不住震惊而绝望地哀叫一声,声音响彻整个走廊。那几个人抬着百叶窗继续朝前走去,一直抬到客厅门口,奥菲利亚小姐正坐在那儿织毛线。

事情是这样的:刚才圣克莱尔走进一家咖啡馆,想看看晚报,他正在看报时,两个醉气醺天的汉子发生了冲突;圣克莱尔和另外一人想把他们俩拉开,不料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把猎刀,圣克莱尔想把刀夺下来,却在腰间受了致命的一刀。屋里顿时充满了痛哭,哀号,尖叫声,仆人们扑倒在地板上,有的捶胸顿足,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有的张惶失措地四处奔窜。只有汤姆和奥菲利亚小姐还保持着一点镇定。玛丽那严重的歇斯底里的痉挛症又发作了。在奥菲利亚小姐的指挥下,门厅里的一张躺椅很快被布置妥当,那具流血的躯体被抬了上去。由于剧痛和失血过多,圣克莱尔已昏迷不醒,奥菲利亚小姐做了些急救措施,他才苏醒过来,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们,转而又环视屋内,看屋子里每一样东西。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他母亲的画像上。

医生来了,开始检查。从他的表情一望而知,圣克莱尔是没救了。然而,他还是尽力包扎伤口。医生、奥菲利亚小姐和汤姆正从容冷静地包扎伤口,仆人们却失魂落魄地蜷缩在门口、窗户下,哭声震天。

“现在,我们得将仆人们全部赶走,”医生说,“一切就在于能否保持绝对的安静。”

正当奥菲利亚小姐和医生催促仆人们离开时,圣克莱尔又睁开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不幸的人们。“可怜的人们!”说着,痛苦的自责之色*显现在他脸上。阿道夫横躺在地板上,死活也不肯出去,恐惧已让他失去了一切理智。其余的人听奥菲利亚小姐说主人的生命就悬于一线之间,必须保持绝对的肃静,就陆续离开了客厅。

圣克莱尔已经快说不出话了,他躺在那儿,痛苦地紧闭双眼,内心却经历着痛苦的挣扎。

过了一会儿,他将手搭在跪在他身边的汤姆的手上,说,“汤姆,苦命的人啊!”

“老爷,您说什么?”汤姆急切地问道。

“唉,汤姆,我就要死了,你为我做临终祈祷吧!”圣克莱尔紧紧地握住了汤姆的手。

“如果你想请一个牧师来——”医生说。

圣克莱尔摇了摇头,急切地说:“汤姆,你开始祷告吧。”

汤姆完全投入到为这颗即将脱离尘世的灵魂的祷告之中。圣克莱尔那双睁大的充满忧伤的蓝眼睛里折射着他的灵魂之光,就那么定定地、无限忧愁地望着汤姆,这真是催人泪下的祷告。

做完祷告之后,圣克莱尔伸出手抓住汤姆的手,恳切地望着他,但一句话也没有说。他闭上了眼睛,但两人的手仍紧紧交握着——在永恒的天国之门前,黑人的手和白人的手就是这么平等地,友好地握在一起。圣克莱尔断断续续地轻声哼唱着:

耶稣啊,我们要谨记:

黑暗的日子里,你不肯将我抛弃;

为了寻找我,你疲惫不堪四处奔忙。

圣克莱尔显然在脑海里搜寻到那天夜晚他所唱的那首歌的歌词,那是对仁爱的主的歌颂。他的嘴嗫嚅着,时断时续地吐出那首歌的歌词。

“他已经神志不清了。”医生说。

“不,不,我终于快回家了!”圣克莱尔有力地驳斥说,“就快回家了!回家了!”

他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死亡的灰白色*在他脸上显得更浓重;可是紧接着却代之以一副宁静、安详的表情,就像是在慈善的天使的翼护之下所呈现出的美妙光辉,又像是困乏的孩子终于沉沉睡去后所特有的可爱安静。

圣克莱尔就这么躺着,所有人都心里明白,死神的魔爪已攫住了他。在他的灵魂将要超脱尘寰之前,他竭力睁开了双眼,眼睛里闪烁着异常的似重逢故人的喜悦之光,接着他叫一声“母亲”,就与世长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