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站在门口,把手搭在额头上,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看上去,房子很挤很窄,但是却很干净,——这是显而易见的。有一个年轻女人从暖炉背后探出头来张望了一下,行了个礼,什么都不说就又进去了。在前面角落里摆着一张桌子,桌上点着一盏灯。

主人就坐在桌子旁边,用指头轻轻地敲着桌子的边沿儿,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的脸。

“请进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让客。“塔齐扬娜,去叫彼得来,快些!听见没有?”

女人很快地跑了出去,也不抬头向客人望一眼。

母亲坐在主人对面的凳子上,又仔细端详了一遍——她的箱子没有看见。恼人的寂静充斥了小屋,只有洋灯的火焰发出勉强可以听到的爆裂声。

那个农民的脸好像是在沉思,皱着眉头,很模糊地在她的面前晃动,叫她产生一种忧郁的烦恼。

“我的箱子放哪了?”母亲忽然开口高声追问,这声音连她自己都没有预料到。

那人耸了耸肩,心事重重地说:

“不会丢了的!……”

他压低声音,皱着眉毛接下去说:

“刚才在那个小姑娘面前,我故意那是空的,不,其实不是空的,里面装的东西重得很!”

“哦?”母亲问。“那么怎么样?”

他站起身来,走到母亲跟前,俯下身来低声问道:

“你认识那个人?”

母亲颤抖了一下,但是却很决断地说:

“认识!”

这句短短的话就好像从她内心发出光华来一样,照耀了外部的一切。她放心地透了一口气,在凳子上动了动后,就坐得更加牢靠稳妥了……

那个农民咧开嘴笑出声来。

“您在跟那个人互相打暗号时,我看出来了。我凑近他的耳朵问了他——是不是认识站在台阶上面的那个女人?”

“那么他怎么讲?”母亲急切地问。

“他?他说——我们的同志多得很。不错!他说,多得很……”

他疑问般地望着母亲,重又笑着说:

“那人真有力量!……胆子大得很……一点也不抵赖,什么都是——‘我’……被打得那么厉害,他还 是说他自己的……”

他的柔弱无力的声音,轮廓不分明的面貌,神情坦率的眼睛,使母亲越来越放心了。

在母亲的身上,对雷宾的令人心疼的辛酸的怜悯渐渐代替了不安和失望的情绪。

此刻,她终于忍耐不住了,怀着空如其来的、痛苦的仇恨,绝望地喊了出来:

“那帮强盗!没人性的东西!”

母亲就哭了出来。

那个农民陰郁地点着头,缓缓地从她身边走开了。

“当官的可找到了一帮好朋友,是啊!”

忽然,他又向母亲转过身来,低声对她说道:

“我猜,箱子里是报纸,——对不对?”

“对!”母亲抹着眼泪,率直地说。“给他拿来的。”

他皱着眉头,把胡子握在拳头里,眼睛瞅着旁边,沉默了一会儿。

“报纸到我们这儿来了,小册子也来了。这个人我们认识……以前看到过的!”

那个农民站住了,想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口问:

“那么,现在您打算怎要安排这个箱子呢?”

母亲向他望了望,挑战似地说:

“留给你们?……”

他并不吃惊,也不反对,只是简单地重复了一句:

“给我们……”

他表示许可似的点了点头,放开了握着的胡子,用指头梳了梳胡子,然后坐下来。

记忆是毫不容情的,也是执拗而顽强的。它让母亲眼前不断地映出雷宾被折磨的惨痛情景。他的形象打消了母亲心里所有的一切思想念头,因为他而感到的痛苦和屈辱掩住了母亲心里一切的感情;她对于箱子的事,对于其他的一切,已经什么都不考虑了。她的脸色很陰沉,眼泪从她的眼睛里忍不住地涌出来了,可是当她和主人讲话的时候,声音却一点也发抖。

“他们掠夺人,压迫人,将人踩在泥水时,那些该死的东西!”

“他们有力量啊!”那个农民静静地答应着话头。“他们的力量大得很啊!”

“可是,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呢?”母亲愤愤地叫道。“还 不都是从我们这里,从人民手里夺去的吗?一切都是从我们这里抢去的!”

这个农民的神情是愉快的,可是有一张令人不能理解的面貌,使母亲烦躁起来。

“对啦!”他沉思似的拖长了声音说。“车轮……”

他机敏地警惕起来,将头侧向门边,听了一会儿,低声说:

“来了……”

“谁?”

“自己人……一定是……”

进来的是她妻子,后面还 跟着一个农民。那人将帽子丢在角落里,很快地走到了主人身边,向他问道:

“喂,怎么样?”

主人肯定地点了点头。

“斯吉潘!”女人站在暖炉前面说。“恐怕客人肚子饿了吧!”

“不饿,多谢你,亲爱的!”母亲直截了当地回答。

那个农民走到母亲身边,用破滥的声音很快地说:

“我们来认识一下,我叫彼得·叶戈洛夫·李雅比宁,蛋号叫‘锥子’!对于你们的工作,稍稍懂得一些。我会写会念,可以说,不是傻瓜……”

他握着母亲伸出的手摇着,一面对主人说:

“斯吉潘!你得当心!华尔华拉·尼古拉耶夫娜太太,当然是个好心肠的人!可是她说,所有这种事情都是胡说,没有道理。她说,那些乳臭未除的孩子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大学生,因为不懂事,害得乡下人受苦。可是,我们不是看见——方才被抓去的人的确是个好人,是个可靠的人,就是眼前这位上了年纪的太太,看来也不是什么富家大户出身。请您不要生气,您是什么出身?”

他匆忙而又流畅地一古脑儿说出这么多话,而且口齿清晰。说话期间。他的胡子神经质地随着抖动;眼睛眯着,仿佛探测似的对母亲的脸上身上迅速地打量着。

他的衣服破破烂烂,蓬乱的头发令人感到很不舒服,好像刚跟谁打过架一样。打架中像是打败了他的对手,所以带着胜利般的喜悦和兴奋。

他的这种活泼的态度和一开口就非常直率地讲话的性格,都叫母亲喜欢。她望着他的脸,回答了他的问话。

彼得再一次和母亲热烈地握手,用他那破锣似的声音轻轻地干笑着。

“斯吉潘,你看见吗,这是很正当的事情!这是非常好的事情!从前,我不是也对你说过,这得我们老百姓自己亲手来开始。太太是不会说出真理的,这对她没有好处。可是,不管怎么说,我还 是敬重她!她是一个好人,也希望我们能有好处,可是只要有一点点,而且对她们自己没有损失!可是老百姓情愿一直干下去,就是吃亏、受损害,我们都不怕,懂吗?整个生活对我们老百姓都是有害的,到处都要吃亏,没有路可走,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人从四面八方喊着,叫你‘别动’!”

“我懂!”斯吉潘点着头说,接着又加了一句:“她在担心那只箱子。”

彼得调皮地对母亲使了个眼色,并让她安心地挥着手继续说道:

“您不必担心!不会出乱子的,老太太!箱子在我家里,方才斯吉潘跟我讲起您,说您也跟这种事情有关系,而且认识那个人。我对他说,斯吉潘,你要小心些!这种非常严重的事情,是不能胡说八道的!喂,老太太,方才我们站在您旁边,您大概也能感到我们是什么人吧?正直的人,脸是看得出来的,因为,老实说吧,他们是不大可能在街上来回来去闲逛的!您的箱子在我家里……”

他就坐在了母亲身旁,用请求和希望的目光望着她。又说:

“如果您要出货,我们很愿意替您帮忙!我们特别需要那些小本的书……”

“她愿意把全部的书都交给我们!”斯吉潘插话。

“那真是再好也没有的,老太太!我们都可以安排好!

……”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了,笑了出来,一副兴奋难当的表情。

他一边快步地来回走着,一边满意地说:

“这件事真是巧到家了!虽说,这也是很平常的事儿。一个地方的绳子断了,可是另一个地方的已经打好了结头!没有关系!老太太,那些报纸很好,特别有用处——它擦亮了我们的眼睛!老爷们当然讨厌它。我在离这里七里光景的一位太太家做工,做木匠。凭良心讲,她为人很好,给我许多书看。有时看了,心里会明白起来!总之,我们都感谢她!可是有一回我拿了一份报纸给她看,她看了有些生气,她对我说:‘彼得,快扔掉它!这是没头脑的小孩子们干的事情。看了这个呀,你的痛苦只会增加,不会减少,因为这些,你不是坐牢,就是流放西伯利亚……’”

他戛然而止,思索了一下,又问:

“请问您,老太太,那人和您是亲戚?”

“是外人!”母亲告诉他。

彼得不知为了什么好像非常得意,轻轻地笑了起来,还 不时地点头。

母亲立时感到“外人”这个称呼,用在雷宾身上不太妥尖,自己生起气来。

“我跟他不是亲戚,”她补充着,“可是,认识了很久了,一直很尊敬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哥一般对待!”

一时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话了,这使母亲很不快。她不自觉地轻轻哭泣起来,一种特殊的情感令她难以抑止。

小屋之中弥漫着一种寂寞,仿佛是在等待什么,陰郁难捱。

彼得歪着头站在那儿,好像是在倾听什么似的。斯吉潘将臂肘搁在桌子上,不住地用手敲着桌面,好似敲打他自己的那种沉思。他的妻子靠着黑暗之中的暖炉,一句话也没有,但她把凝视的目光送给了母亲,因而母亲也时不时地望望她的脸——她的有是椭圆形的,皮肤是浅黑色,鼻子直挺,下巴尖削。那对绿色的眼睛总是格外专注地瞅这个瞅那个,明亮大胆,炯炯发光。

“原来是好朋友!”彼得低声说。“性子很强。对啦!……他把自己看得很高——看法很正确!塔齐扬娜,这才是了不起的人呢,对不?你说……”

“他有老婆吗?”塔齐扬娜打断了他的话,好奇地问。问完话之后,她那薄薄的两片嘴唇又紧紧地闭上了。

“老婆已经死了!”母亲悲哀地回答。

“所以才会这样大胆啊!”塔齐扬挪用她那低低的胸音说。

“有家的人不会走这条路的——他们怕……”

“那么我呢?不是也有家吗?”彼得高声说。

“算了吧你!”女人撇了撇嘴唇,对他看也不看地说。“你算得了什么呢?只会说,偶然看看书。你跟斯吉潘鬼鬼崇崇地躲在角落里说点儿这个,说点儿那个,对大家又有多大的好处呢?”

“听我说话的人多得很!”彼得好像受了冤屈似的轻轻地反驳说。“我在这里像一个酵母,你这样评价我很没有道理……”

斯吉潘默默地朝妻子望了一眼,然后又低下了头。

“乡下人为什么要讨老婆呢?”塔齐扬娜问着。“大家说说,是为了要一个干活的帮手,——可是,是为了干什么活呢?”

“你嫌活儿还 不够多嘛!”斯吉潘低沉地插嘴说。

“这种活计有什么意思?还 不是每天都在挨饿。生了孩子,没有工夫照管——因为要去干不能换面包的活儿。”

她走到母亲身旁,慢慢坐下来,一面执拗地说着,一边瞅着大家,但她的话语和口气并不带着抱怨和忧伤……

“我生过两个孩子,一个在两岁的时候被开水烫死了,另一个是没有足月,生下来就是死的——都是为了这种该死的工作。我心里会快活吗?所以我说是说,乡下人讨了老婆只是碍手碍脚的,一点都没有好处,应该没有家累,应该去争取应该有的制度。像那个汉子一样不顾一切地为真理而奋斗!

我说的对不对?老太太?……”

“对!”母亲回答。“说得对,亲爱的!——不这样是不能战胜生活的……”

“您有男人吗?”

“死了。有一个儿子……”

“他在哪儿?跟您在一起吗?”

“在牢里!”母亲说。

她觉得,这三个字除了使她感到一向的那种悲伤之外,还 足以使她的心里充满着平静的自豪。

“这是第二次坐牢了,——这都是因为她懂得真理,而且敢公开地宣传。……他还 很年轻,可是他长得很漂亮,也特别聪明!这里的报纸,就是他想出来的主意,使雷宾走上这条道的,也是他——虽然雷宾的年纪要比他大上一倍!对,我儿子最近就要受审判了,全是因为他干了这种事——等判定之后,他就没法从西伯利亚逃出来,重新去干他的工作……”

母亲这样讲着,自豪感在她心里也不断地增长着,乃至压迫住她的喉咙,让她寻找最适当的言语词藻来创造英雄的形象。她深深觉得,一定要用一种鲜明而又有理智的东西抵过那一天她所看到的充满无谓的恐怖和无耻的残暴的、叫她心痛的悲惨景象。

母亲不知不觉地依从着健全的精神的要求,想将她看到的一切光明纯法的东西集合成一团光华夺目美丽照人的火焰。

“那样的人,现在已经很多了,而且一天一天地还 在不断地增加着。他们每个人都誓死拥护人们的自由和真理……”

母亲忘记再提防什么,她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为了从枷锁里解放人民大众的秘密工作,一口气都讲了出来,只是没有提到各个人的名字。

她描述着她心中的至贵至宝,把自己的全部力量和心中的至爱——很晚才被生活的令人激动不已的推动力唤醒的——毫无保留地灌注到她的每一句话里、每一个字里。同时,她自己也怀着强烈的喜悦赞叹着在她生活的记忆里浮现出来的每一个人——这些人们被她由衷地爱戴着、美化着。

“这种工作,在全世界、在一切城市里,都同时进行着。好人的力量是没有限制的,这种力量正在不断地成长着壮大着,一直到我们胜利的那一天为止……”

母亲说得格外流畅,每一句都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适当的词世;要洗净被一天的鲜血和污泥玷污了的心灵的那种希望,像一根有力的丝线,如同穿起五彩珠子似的,很快地把这些言语词汇贯穿起来。

母亲看到,这些农民听着她的讲述一动不动,连最初的位置也没有变半点儿,每个人都十分严肃地盯着她的脸;她甚至能听见,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妇人急促的呼吸声——这一切,都叫母亲增加了对她所说的和她向人们许诺的话的信心……

“所有生活困苦不堪的人,所有受着贫穷之苦和不法行为压制的人,应该起来战胜有钱的人和他们的走狗!全体老百姓都应该欢迎那些为了我人在监牢里牺牲和受尽磨难的好人。他们毫无私心地引导大家伙,使大家伙都知道了幸福的道路;他们毫不骗人地说明了这条道路的艰难困苦,他们从来不勉强别人跟从自己,可是你只要一跟他们接触,便永远不会再相必他们分开了,因为你看见,他们的一切都是对的,只有这条路可走!别无选择!”

母亲高兴的是她很久以来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了,——

现在她在亲口向大家讲述真理宣传真理!

“人民就应该跟这样的人走在一起。他们是不彻底打倒伪、贪欲和罪恶决不罢休的!他们绝对要奋斗到底,直到全体的大众团结在一起,成为一个人,同一个声音喊出:‘我们是国家的主人,我们自己来制定大家一律平等的法律……’”

母亲讲得疲倦了,便停了下来,朝周围望了一眼。她心里很有把握,她明白她的话是不会白讲的。

农民们都望着她,似乎还 在期待着。

彼得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眯起了眼睛,在他那生满雀斑的脸上,挂满了喜庆般的微笑。斯吉潘一只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着,伸长了脖子,母亲都不讲了,他还 没有收回耳朵和脖子。影子射在他的脸上,因此他的脸显得比较端正了些。她的妻子坐在母亲旁边,身子弯曲着,两肘支在膝盖上,眼睛瞄着自己那伸直了的双脚。

“对啦!”彼得低声说,他摇着头,很小心地在凳子上坐下来。

斯吉潘慢慢地伸直了身体,望望他的女人,好像要拥抱什么似地张开了双臂……

“假使要干,”他沉吟般地低声说,“那真得用全副精神去干!……”

彼得胆怯地插嘴道:

“对,不要回头看!……”

“这已经是在广泛地发动了!”斯吉潘接住话茬儿。

“全世界都有!”彼得又加了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