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有关敲门声的一些详细情节和其他一些事情,其中有某些有趣的关于史拿格拉斯先生和一位年轻女士的交待,这同这部传记决不是不相干的

呈现在吃惊的文书眼前的东西是一个孩子——一个胖得出奇的孩子——佣人打扮笔直站在擦鞋的地毯上,闭着眼,像在睡觉。他从来没见过如此的胖孩子,无论旅行马戏班的里面或外面;这胖孩子,再加上他那十足的镇静和安闲的样子,那按理是同预料中这样敲门的人的样子截然不同的,使他吃惊得发愣了。

“什么事?”文书问。

那很特别的孩子一言不发;但是他点了一次头,照文书的想像看来,似乎轻轻地打起鼾来了。

“你是从哪儿来的?”文书问。

孩子毫无表示,只是呼吸很重,此外没有任何。

文书把问题重复三遍,都没有得到回答,正打算关起门来。那胖孩子却突然睁开眼,霎了几次,打了一个喷嚏,举起手来好像又要敲门。但发现门已经开了,惊讶地瞪着眼四下观看,最后把眼光盯在劳顿先生脸上。

“你到底干什么那样敲门?”文书怒冲冲地问。

“哪样?”孩子说,是低沉而渴睡的声音。

“嘿,就像四十个出租马车夫呵,”文书答。

“因为主人说,我必须要一直敲到开了门为止,怕我睡着了,”孩子说。

“那末,”文书说,“你带来什么信呀?”

“他在楼下,”孩子答。

“谁?”

“主人。他想知道你们是否在家。”

劳顿先生这时才想到望一下窗外,看见一部敞篷马车,里面坐着一位快乐的老绅士,正焦急地抬头望着上面,他就冒昧向他打了一个招呼;老绅士一见,马上跳下了车。

“坐马车的就是你主人吧,我想?”劳顿说。

孩子点点头。

其他的一切问话都被老华德尔的出现所代替了;他奔上楼,仅仅和劳顿招呼一下,就马上走进潘卡先生的房间。

“匹克威克!”老绅士说,“你的手,我的朋友!怎么前天我才知道你竟让自己被人关到牢里去呀?而你怎么让他这样做呀,潘卡?”

“我是真没有办法呵,我的好先生,”潘卡答,同时来个微笑和一撮鼻烟,“你知道他多么顽固。”

“当然我知道阿,当然我知道,”老绅士答。“然而,我现在看见他,我很高兴。我不会再不轻易忽略他了。”

说了这话,华德尔又和匹克威克先生握一握手,随后又和潘卡握过,就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他的快乐的红脸上又放射着微笑和健康的光彩。

“唔,”华德尔说,“现在花样特多哪——你给我一撮鼻烟,潘卡,我的朋友——从来没有过这种日子呵,呢?”

“你是什么意思?”匹克威克先生问。

“什么意思!”华德尔答,“嘿,我想这些女孩子都快发了疯了;这没有什么稀奇,你会说?或许没有什么稀奇;不过那是事实,的的确确。”

“你别处不去,偏上伦敦来,只是为了告诉我们这话吗,我的好先生?”潘卡问。

“不,完全不是,”华德尔答:“虽然那是我来的主要目的。爱拉白拉如何?”

“很好,”匹克威克先生答,“并且我相信她看见你一定很高兴的。”

“黑眼睛的小妖精!”华德尔回答。“我原本想有那么一天娶了她的。但是我也非常高兴,非常高兴。”

“你如何知道那消息的?”匹克威克先生问。

“啊,当然是告诉我女儿们的了,”华德尔答。“爱拉白拉前天有信来,说她已经偷偷地结了婚,没有得到她丈夫的父亲的同意,所以你也曾经为这事去了一趟,因为他的拒绝并不能够阻止这个婚姻等等。我觉得是和我的女儿们谈谈的好机会;所以我就说,儿女们不得到父母的同意就结婚是多可怕的事情,等等;但是,保佑你们,我根本也不能打动她们。她们认为没有女演相的婚礼倒是可怕得多的事,并且说我不妨把我的大道理对乔去宣传宣传。”

老绅士说到这里停下来大笑;笑足之后,接着说:

“不过这似乎还不是绝妙的。这不过是已经在进行的恋爱和阴谋的一半。我们过去六个月一直走在地雷上,它们终于爆发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匹克威克先生喊,脸色发白:“不是又有什么秘密结婚吧,我希望?”

“不,不,”老华德尔答:“还没有那样坏——还没有。”

“那么怎样呢?”匹克威克先生问:“跟我是否有关系?”

“我回答这个问题吗?潘卡?”华德尔说。

“若回答了并不连累你自己,我的好先生。”

“那么好的,跟你有关系,”华德尔说。

“怎么?”匹克威克先生急切地问。“在哪方面呢?”

“老实说,”华德尔答,“你这样一种火暴性子的年轻人,我几乎怕对你说了;但是,虽然如此,若潘卡肯坐在我们中间预防发生问题的话,我就冒险说说。”

关了房门,并且又用潘卡的鼻烟壶提了提神,老绅士就用些话进行他的重大宣布:

“事实是,我的女儿贝拉——贝拉,就是嫁给年轻的特伦德尔的,你们知道。”

“是的,是的,我们知道,”匹克威克先生不耐烦地说。

“不要一开始就打扰我。另外一天夜里,爱米丽把爱拉白拉的信念给我听之后,因为头痛已经去睡了,我女儿贝拉在我旁边坐好,开始和我谈这件婚事。‘唔,爸,’她说,‘你觉得如何呢?’‘唉,我的亲爱的,’我说,‘我想是特别好的;我希望是最好的。’我所以这样回答,是因为我那时正坐在火炉旁边若有所思地喝着混合酒,我知道我随时插进一两个不肯定的字眼,会引诱她继续谈下去的。我的两个女孩子都是她们的亲爱的母亲的图画,我老来只欢喜她们陪我坐坐;因为她们的声音和容貌把我带回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代,使我暂时跟从前一样年轻,虽然心情没有以前轻快。‘那的确是有爱情的婚姻呢,爸,’稍稍沉默了片刻之后贝拉说。‘是呀,我的亲爱的,’我说,‘不过这样的婚姻结果未必是最幸福的。’”

“这话我有疑问,你注意,”匹克威克先生热情地插嘴说。

“很好,“华德尔答,“轮到你说话的时候你随便提任何疑问吧,但是最好不要打断我的话。””

“请你原谅,”匹克威克先生说。

“多礼了,”华德尔答。“‘我非常难过,听见你发表反对恋爱婚姻的意见,爸呵,’贝拉说,脸稍微有点红。‘我错了,并且我也不应该那样说,我的亲爱的,’我说,拍拍她的脸蛋——温和得尽我这样一个老头子所能办到的——‘因为你母亲的婚姻就是这样的,你的也是。’‘我的意思不是指这个,爸,’贝拉说。‘事实是,爸,我准备和你谈谈爱米丽的事。

匹克威克先生吃了一惊。

“怎么的啦?”华德尔停止叙述,问。

“没有什么,”匹克威克先生答。“请继续说下去吧。”

“我从来不会拖拖拉拉说个半天,”华德尔突兀地说。“迟早会水落石出的,若能马上说明白,那就省了我们大家好多时间。归根结底,贝拉终于鼓起勇气,告诉我爱米丽非常苦恼;她和你的年轻朋友史拿格拉斯自从去年圣诞节之后就经常通信联络;她已经决定要跟他逃走,算是仿效她的老朋友和老同学;但是对于这事良心上有些过不去,因为我向来对她们两人是很和蔼的,她们觉得不如先给我一个面子好,问问我对于她们照平常的实事求是的方式结婚是否反对。你瞧,匹克威克先生,若你行个方便,把你的眼睛收到往常那么大,并且让我听听你觉得我们该如何做,那我就感激不尽了!”

这快乐的老绅士说最后一句话那种暴躁的态度,并不是完全没有来由的;因为,匹克威克先生的脸上已经变成一副呆呆的惊讶和迷惑的表情,看上去怪可爱的。

“史拿格拉斯!——自从去年圣诞节之后!”是这位惶惑的绅士嘴里最初发出的两句不连贯的话。

“自从去年圣诞节之后,”华德尔重复说:“那是非常明显的,而我们竟没有早发现,肯定是我们带了非常坏的眼镜。”

“我不懂,”匹克威克先生说,深思着,“我真不懂。”

“很容易懂的嘛,”那性急的老绅士答。‘若你是年轻些的男子,你早就会知道这个秘密了;此外,”华德尔犹疑了一会儿又说,“实情是这样的,原本不知道这事的我,在过去四五个月里,曾经催促爱米丽好意地接受我们附近一位青年绅士的求婚(假使她能够接受的话;我决不想勉强一个女孩子的)。我完全相信,女孩子气的她,为了增加自己的身价和提高史拿格拉斯先生的热情,就把这事渲染得极其厉害,他们两人就得到这样的结论,认为他们是受着可怕的压迫的一对不幸者,除了偷偷地结婚或者被热情烧成焦炭没有出路。现在问题就是,如何做?”

“你如何做了呢?”匹克威克先生问。

“我!”

“我是说,你那结了婚的女儿,告诉你这事之后你如何做的?”

“啊,我当然闹出些笑话,”华德尔答。

“正是嘛,”潘卡插上来说,他在这段谈话中间做了许多不耐烦的表情,把他的表链扭了无数次,报复地把他的鼻子抹了好几抹,等等。“那是很自然的;不过怎样呢?”

“我大发脾气,把我的母亲吓了一场病,”华德尔说。

“那倒是你贤明的地方,”潘卡说:“还有呢,我的好先生?”

“第二天我暴躁和冒火了足足一天,引起了一阵大扰乱,”老绅士答。“我这样使自己烦恼,也使每人都苦痛,最后我厌烦了,所以我到玛格尔顿雇了一部马车,套了我自己的马,上首都来,借口带着爱米丽来看爱拉白拉。”

“那么华德尔小姐是和你一道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当然一道,”华德尔答。“她这时是在亚德飞的奥斯本旅社,除非你那位冒险的朋友在我今天早上出来之后带着她逃掉了。”

“那么你谅解了,”潘卡说。

“完全不是,”华德尔说:“她从那以后就一直哭着,露出快快不乐的样子,除了昨天夜里,在晚茶和晚饭之间,她装腔做势地大写其信,我假装不注意。”

“你们需要我对这件事给你们忠告吧,我想?”潘卡说,把眼光从匹克威克先生的沉思的脸上移到华德尔的焦急的脸上,并且连着吸了几摄他所宠爱的刺激品。

“我想是如此,”华德尔说,看看匹克威克先生。

“当然,”那位绅士回答。

“那么,”潘卡说,站起来把椅子推开,“我的忠告是,你们两人都走开,或者步行,或者坐马车,或者这样那样想个办法,因为我对你们讨厌极了,你们自己去谈这事吧。若我下次看见你们的时候你们还没有得到解决,我再告诉你们如何做。”

“这倒不坏,”华德尔说,不知道是笑好还是生气好。

“呸,呸,我的好先生,”潘卡答复说,“我了解你们比你们了解自己还多。无论从哪点上看,你们已经解决了。”

如此表明意见之后,那矮小绅士就用他的鼻烟壶戳一下匹克威克先生的胸腔,再戳一下华德尔先生的背心,因此,三个人都大笑起来,后面两位绅士答得更厉害,他们无缘无故地马上又握起手来。

“你今天和我一道吃中饭呵,”华德尔在潘卡送他们出来的时候对他说。

“不能约定,我的好先生,不能约定,”潘卡答。“无论怎样,晚上我会来看望你的。”

“我五点的时候等你来,”华德尔说。“喂,乔!”乔终于被弄醒之后,两位朋友就坐上华德尔先生的马车走了,那马车合乎人之常情地后面有一个尾座给胖孩子坐,若那里只是一块踏板的话,他只要一打瞌睡就会滚下去送了命的。

到乔治和兀鹰,他们发现爱拉白拉一接到爱米丽通知她到了伦敦的便条,随即带了女佣人雇上一部出租马车一直到亚德飞去了。华德尔在街上要办些事情,所以就叫马车和胖孩子先回旅馆,带口信说他和匹克威克先生五点的时候回来吃饭。

胖孩子负了这种使命,在尾座里睡着回去,在石头上颠簸着,他却好像在弹簧羽毛床上一般安宁。马车停下来的时候,他由于某种非常的奇迹,自己醒了过来,随后把身体着实摇了一阵,激起精力,于是上楼去执行他该执行的任务。

究竟是这一摇不仅没有把他的精力安排妥当反而弄得一团糟了呢,还是在他心里唤醒了许多的新念头,使他忘记了平常的手续和礼节呢,还是(那也是可能的)表明他上楼去并未防害得他打不成瞌睡呢,不管吧,无疑的事实是,他没有在门上敲敲就走进了起坐间;因此,他看见一位绅士搂住他的小姐的腰,很亲热地靠着她坐在沙发上,而爱拉白拉和她的漂亮女佣人却在房间的另外一头装做专心望着窗外的样子。一看见这个现象,胖孩子发出一声惊呼,女士们一声尖叫,绅士一声咒骂,差不多是同时发出的。

“你这讨厌东西,你来这里干什么?”那绅士说,他呢,不用说就是史拿格拉斯先生了。

听见这话,吓得很严重的胖孩子简单地回答说,“小姐。”

“你找我于吗!”爱米丽问,把头扭了过去,“你这蠢货!”

“主人和匹克威克先生五点来吃饭,”胖孩子答。

“出去,”史拿格拉斯先生说,对那狼狈的青年人瞪着眼睛。

“不,不,不,”爱米丽连忙接上去说。“白拉,亲爱的,帮我出出主意。”

因此,爱米丽和史拿格拉斯、爱拉白拉和玛丽,都拥到一个角落里,用耳语声急切地谈了片刻,这期间胖孩子一直打瞌睡。

“乔,”爱拉白拉终于说,带着非常迷人的微笑回头看看,“你好吗,乔?”

“乔,”爱米丽说,“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我记住你的,乔。”

“乔,”史拿格拉斯先生说,走到那吃惊的孩子面前,抓住他的手,“我以前不认识你。这五先令是给你的,乔!”

“我也给你五先令,乔,”爱拉白拉说,“因为我们是老朋友了,你知道,”另外一个迷人的微笑丢给那肥胖的侵入者了。

胖孩子的感觉是迟钝的,他开头受宠若惊,用非常诧异的态度呆呆地环顾四周。终于,他的阔大的脸上开始表现出一个比例相当的露齿大笑的征象;于是,把两只半克朗银币放进了两个口袋,他的两手和手腕分别跟着进了口袋,他呵呵地傻笑起来:这样的笑还是他平生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

“我看他是明白我们的,”爱拉白拉说。

“他最好是马上有点东西吃吃,”爱米丽说。

胖孩子听见这个建议几乎又大笑起来。他们再小声说了几句之后,玛丽从他们一伙里轻快地走出来说:

“我今天陪你吃饭,先生,若你不反对的话。”

“这里来,”胖孩子急忙说。“那里有一个很好的肉饼哪!”

说着,胖孩子就领头走下楼去;他的漂亮的同伴跟着他走进膳厅的时候,迷住了所有男佣人和激怒了所有女佣人。

那里有这青年那么热情地说到的肉饼,不仅肉饼,还有肉排、一碟马铃薯和一壶黑啤酒。

“坐下来,”胖孩子说。“啊,天呀,太好了!我好饿呀。”

在狂喜中把他的眼睛转动了五六次,这青年人就在小桌子的上手坐好,玛丽坐在下手。

“你吃一点这个吗?”胖孩子说,把刀叉的头子差不多全埋进了肉饼。

“一点儿吧,你快乐的话,”玛丽答。

胖孩子给了玛丽一点点,给了自己许多,正准备吃了,却突然放下刀叉,在椅子里俯身向前,让他的两手带着刀叉落在膝头上,吞吞吐吐地说:

“我说呀,你多美丽呀!”

这话是用赞美的态度说的,并且,就这点而言,是令人很满意的;但是在这青年绅士的眼睛里仍然有够多的吃人的野人的样子,使这恭维话却成为可疑的样子。

“嗳呀,约瑟夫,”玛丽说,装作害羞的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胖孩子逐渐恢复先前的姿势,沉重地叹一口气作为回答,若有所思地呆了片刻,喝了一大口黑啤酒。完成了这种壮举之后又叹息一声,于是专心地吃着肉饼。

“爱米丽小姐是多美丽的人儿呀!”沉默了很久之后,玛丽说。

胖孩子这时已经吃完了肉饼。他把眼睛盯着玛丽回答说:

“我知道一个更美丽的。”

“当真!”玛丽说。

“真的!”胖孩子答,不同寻常地活泼。

“她叫什么名字?”玛丽问。

“你叫什么?”

“玛丽。”

“那就是她的名字,”胖孩子说。“你就是她,”孩子咧开嘴巴笑一笑用来加强这句恭维话的力量,并且把他的眼睛做出一种介乎斜视和做媚眼之间的东西,有理由相信他是准备送秋波的。

“你不能和我那样说话呵,”玛丽说:“你不是那种意思。”

“我不是吗?”胖孩子答:“我说——”

“唔。”

“你以后常到这里来吗?”

“不,”玛丽答,摇摇头,“我今天晚上就走了。你问这话干么呢?”

“啊!”胖孩子说,是带着强烈感情的声调,“若你在这里,我们吃饭的时候该快乐呵!”

“或许我有时会来的,来看看你,”玛丽说,装作难为情的样子叠弄着台布,“若你帮我个忙的话。”

胖孩子从肉饼盆子看到肉排,好像他觉得所谓帮忙一定和吃的东西有点关系;随后又掏出那半克朗银币的一只,神经质地看看。

“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吗?”玛丽说,狡猾地看着他的脸。

他又看看那只半克朗,轻微地说,“不懂。”

“小姐们要你不要对老绅士说到那位青年绅士在楼上的事;我也要你这样。”

“就是这些呀!”胖孩子说,把那半克朗又重新收到口袋里,显然安心极了。“当然我不会说的。”

“你看,”玛丽说,“史拿格拉斯先生很欢喜爱米丽小姐,爱米丽小姐也很欢喜他,若你说了呢,老绅士就要把你弄到老远的乡下去,你在那里谁都看不到。”

“不,不,我不说,”胖孩子坚决地说。

“这才是好人呢,”玛丽说。“现在我要上楼去,帮我的小姐摆饭了。”

“请不要走,”胖孩子恳求说。

“必须走了,”玛丽答。“再会,暂时。”

胖孩子带着拙笨的玩笑态度,张开手臂想强求一吻;但是要避开他却不需要怎样灵活,所以在他手臂合拢之前,他的美丽的迷人的女人就早已不见了;因此,这位迟钝的青年人带着感伤的脸色吃了一磅光景的肉排,就睡着了。

在楼上,要说的话是如此多,要商量的计划——假使老华德尔还是那么残忍,就怎样私奔和秘密结婚——又是如此多,所以当史拿格拉斯先生最后告别的时候离吃饭时间只差半小时。女士们匆匆到爱米丽的卧室里打扮,那位情人拿起了帽子走出房间。他刚走到房间外面,就听见华德尔的声音在大声谈论;从楼梯栏杆上往下一看,看见他带着别的一些绅士正上楼来。史拿格拉斯先生对于这座屋子的情形根本不熟悉,在慌乱之中匆匆走回刚离开的那间房,从那里走进里面的一间(华德尔先生的卧室),轻轻关上门,恰好这时间,他瞥见的那些人也走进起坐间了。那是华德尔先生、匹克威克先生、那生聂尔-文克尔先生和班杰明-爱伦先生,他从他们的声音里是容易辨认出来的。

“很幸运,我还算没有糊涂,避开了他们,”史拿格拉斯先生微笑一下这样想,踞着脚尖走到靠床的另外一扇门旁边,“这门也通那条过道,我可以悄悄地走掉了。”

对于他悄悄地走掉,只有一个阻碍,那就是,门锁着并且没有钥匙。

“今天让我们喝点你们的上等的酒,侍者,”老华德尔说,搓着手。

“一定拿上等的来,先生,”侍者答。

“告诉女士们,我们来了,”

“是,先生。”

史拿格拉斯先生却热忱地希望女士们能够知道他又来了呢。他有一次冒险地低声对着钥匙孔喊了一声“侍者”!但是他忽然想到或许跑来一个不认识他的茶房,并且感觉到自己的处境很像另外一位最近被人在附近一个旅馆里发现的绅士的情形(关于他的不幸情形的记载是在那天晨报的“警务栏”里出现的),所以,他向一只皮箱上一坐,激烈地发起抖来。

“我们不用等潘卡,”华德尔说,看看他的表:“他永远是准时的。若他要来,到时候就来了;若不来,等他也没有用。哈!爱拉白拉。”

“妹妹!”班杰明-爱伦先生喊,非常多情地把她拥抱起来。

“啊,班,亲爱的,你浑身的烟味特别厉害呀,”爱拉白拉说,有点被这爱情表示征服的样子。

“是吗?”班杰明-爱伦先生说,“是的吗,白拉?唔,或许是的吧。”

或许是的;因为他刚刚离开了一间有一只大火炉的小后客堂里的一些快乐的抽烟的同伴——十二个医学生。

“不过我看见你非常高兴,”班-爱伦先生说。“祝福你,白拉。”

“哪,”爱拉白拉说,凑向前去吻他的哥哥:“不要抱往我,亲爱的班呀,你把我弄得不成样子。”

亲热到这一步的时候,班-爱伦先生就让他的感情和雪茄和黑啤酒征服了自己,带着潮湿的眼镜看着旁观的人们。

“没有什么话同我说说吗?”华德尔张开着手臂说。

“有很多呢,”爱拉白拉低声说,一面接受了老绅士的诚恳的抚爱和祝贺。“你是一个硬心肠的、没有感情的、冷酷的怪物?”

“你是一个小叛逆,”华德尔用同样的声调答:“恐怕我只能不允许你登我的门了。像你这样不顾别人而结了婚的人,是不应该放任你在社会上的。但是来吧!”老绅士接着大声说,“现在吃饭了;你坐在我旁边。乔;嘿,该死的家伙,他醒着呢!”

使他的主人更为苦恼的是,胖孩子确实是处在一种精神抖擞的状态中;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并且似乎要一直如此似的。而且他的神态里面还带着活泼,那也是同样不可理解的事;每逢他的眼睛碰到爱米丽的或者爱拉白拉的,他就媚笑;而且有一次,华德尔发誓说看见他霎眼睛。

胖孩子举动上的这种变化,因为他觉得自己的重要性增加了,他因为受到小姐们的信任而感到骄傲;那些媚笑、狞笑和霎眼,是许多表示她们可以信任他的忠实的谦虚保证。但是这些表示却非但没有减除猜疑倒反引起了猜疑,而且也有点儿令人讨厌,所以爱拉白拉时而用皱眉和摇头来回报,但是胖孩子以为那是叫他警觉的暗示,为了表示充分了解,就更加卖力地媚笑、狞笑和霎起眼睛来。

“乔,”华德尔先生搜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之后说,“我的鼻烟壶在沙发上吗?”

“没有,先生,”胖孩子答复。

“啊,我想起来了;我今天早上把它放在梳妆台上了,”华德尔说。“跑到房里去帮我拿来。”

胖孩子走进隔壁房间;隔了一会之后,带着鼻烟壶和一副任何胖孩子都不会有的最苍白的脸色回来了。

“这孩子怎么了!”华德尔喊。

“我没有什么呀,”乔回答说,特别紧张。

“你见了什么鬼吗?”老绅士问。

“或者喝了酒吧?”班-爱伦加上一句。

“我想你说得没错,”华德尔隔着桌子低声说。“我确信他是醉了。”

班-爱伦回答说他想是的;因为这位绅士见过很多这种问题,因此在华德尔脑子里浮荡了半小时的印象得了证实,马上得出结论:胖孩子是喝醉了。

“你盯住他看片刻吧,”华德尔咕噜说。“我们不久就会弄清楚他是否醉了没有。”

这不幸的青年不过是和史拿格拉斯先生交换了几句话:那位绅士要求他秘密地请他的朋友来解救他,随着就把他连鼻烟壶推出房间,恐怕他耽搁太久会引得人家发现他。胖孩子带着极其心乱的表情想了一会儿,就出去找玛丽。

但是玛丽替她的女主人梳妆了之后已回家了,胖孩子又回来,比以前更惊恐了。

华德尔和班-爱伦先生交换了一下眼色。

“乔!”华德尔说。

“是,先生。”

“你出去干什么?”

胖孩子绝望地看看在座的每一个人的脸,吃吃地说他不清楚。

“啊,”华德尔说,“你不清楚吗,呃?把乳酷拿给匹克威克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呢,正是健康和精神最好的时候,所以在吃饭时间里一直都是十分快乐的,他这时正跟爱米丽和文克尔先生大谈而特谈:说到强调语气的时候就文雅地点头,轻轻地挥动左手加重他的言辞的份量,满脸闪耀着平静的微笑。他从盘子里拿了一块乳酪,正打算回过头去重新谈话的时候,胖孩子弯下腰来把头凑到和匹克威克先生的头相平的地方,用大拇指向肩膀后面指指,做了一种极其可惜的鬼脸,圣诞节哑剧里最出色的也不过如此。

“嗳呀!”匹克威克先生说,吓了一跳,“多么——呃!”他往了嘴,因为胖孩子挺起身来,睡着,也许是假装睡着了。

“什么事情?”华德尔问。

“这真是个极其古怪的家伙!”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不安地看着那孩子。“说起来似乎很奇怪,不过,我敢起誓,恐怕他有些时候是有点儿精神质。”

“啊!匹克威克先生,请你不要这样说,”爱米丽和爱拉白拉不约而同叫着说。

“当然,我并不能确定,”匹克威克先生在深深的沉默和丧气神情之下,这样说:“不过他这时对我的态度,实在是很惊人。啊!”匹克威克先生突然尖叫一声跳了起来。“请你们原谅,女士们,现在他用什么尖东西戳我的腿。他的确是靠不住的。”

“他喝醉了,”老华德尔冒火地吼叫。“拉铃!叫侍者来!他醉了。”

“我没有,”胖孩子说,当他主人过来抓住他的衣领的时候,他跪下来了。“我没有喝醉。”

“那么你发疯了——那更坏。叫侍者来,”老绅士说。

“我没有疯;我挺明白的,”胖孩子答,哭起来了。

“那么,你把尖东西戳匹克威克先生的腿,到底干什么呀?”华德尔怒冲冲地问。

“他不看我,”孩子回答说。“我要和他讲话。”

“你要说什么呀?”半打声音同时间。

胖孩子喘一口气,看看卧室,又喘一口气,用两只手的食指关节擦掉两滴眼泪。

“你要说什么呀?”华德尔问,摇撼着他。

“住手!”匹克威克先生说,“让我来吧。我要和我讲什么呢,我的可怜的孩子?”

“我要挨着你耳朵说,”胖孩子答。

“我想你是要咬掉他的耳朵吧,”华德尔说。“不要接近他;他是恶毒的;拉铃,让他们赶快把他弄到楼下去。”

正当文克尔先生把铃绳抓到手里的时候,一声普遍的惊呼阻止了他;那位逃不了的情人,羞得满脸通红,突然从卧室里走出来,对大家“均此不另”地鞠了一躬。

“哈-!”华德尔叫,松开胖孩子的领子,蹒跚地退后一步,“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你回来了,先生,因此我就藏在隔壁房间里,”史拿格拉斯先生解释。

“爱米丽,我的女孩子,”华德尔责备地说,“我痛恨卑鄙和欺骗。这不像话和不正派到极点了。爱米丽,你不应该如此对我呀。”

“亲爱的爸爸,”爱米丽说,“爱拉白拉知道的——这里人人都知道的;乔知道的——我同他躲藏一点儿没有关系。奥古斯多斯,看上帝份上,解释一下!”

史拿格拉斯先生只等人家一听他说话,立刻就叙述了一遍他如何陷入那种窘境;怎样只是为了怕引起家庭间的纠纷,使得他在华德尔先生进来的时候避开;他如何只想从另外一道门走掉,但是发现门是锁着的,只好迫不得已地留着。陷于这样的处境是痛苦的;但是现在他一点也不烦恼,因为给了他一个机会,可以当着他们大家的朋友们的面承认他是深深地和忠诚地爱上了华德尔先生的女儿;他带着骄傲承认这感情是相互的;倘若他们之间隔了几千哩路,或隔了白浪滔天的海洋,他也决不会有忘记那些幸福的日子,就是当他们最初——等等。

史拿格拉斯先生把话说到这一步,又鞠了一躬,紧盯着手里的帽子的帽顶,向门口走去。

“等等!”华德尔喊。“嗨,凭着那一切的名义——”

“太容易冒火了,”匹克威克先生温和地提示说,他为要发生什么比较坏的事情了。

“得——就算太容易冒火吧,”华德尔用了这字眼说:“这一切你一开头就不能对我讲吗?”

“或者信任我呢?”匹克威克先生加上一句。

“嗳,嗳,”爱拉白拉说,出头帮忙了,“现在还问这些有什么用呀,特别是,你知道你已经把你的贪财的老心放在一个更阔的女婿身上,而且又是那样凶狠,弄得除了我以外人人都怕你。跟他握手吧,并且替他叫点饭菜来,看在上帝面上,因为他好像饿得半死了,请你马上弄酒来喝,你至少喝过两瓶,才会叫人喜欢。”

那位可敬的老绅士拉拉爱拉白拉的耳朵,毫不犹豫地吻了吻她,又非常慈爱地吻了吻女儿,于是热烈地握住史拿格拉斯先生的手。

“无论怎样,有一点她是对的,”老绅士兴高采烈地说。“拉铃叫酒!”

酒来了,同时潘卡也上楼来了。史拿格拉斯先生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吃了饭,吃完之后,把椅子拉到爱米丽旁边坐了,老绅士一点没有反对。

这个晚上好极了。小小的潘卡先生大显身手,讲了许多滑稽故事,唱了一支严肃的歌,那几乎也跟那些逸事一样诙谐。爱拉白拉很媚人,华德尔先生很畅快,匹克威克先生非常随和,班-爱伦先生很起劲,情人们很沉默,文克尔先生很多话,而大家都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