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塞缪尔-维勒先生如何找上了麻烦

在葡萄牙街林肯院里,有一间光线很坏而通风设备更糟的高高的房间,那里几乎常年累月坐着一些戴假发的绅士,看情形而定,有时是一位,有时两位、三位或四位;他们面前的小小写字台是按照一般法官所用的那种式样造的,上面用法兰西漆画着横线。他们的右手是律师席;左手是破产的债务人席;他们的正面是一片斜坡,挤满了非常污秽的脸孔。这些绅士就是破产法庭的委员们,他们坐的地方就是破产法庭。

这个法庭,从开始到现在就有一种奇怪的命运,就是:不知为什么,伦敦的一切贫穷的破落户不约而同地把它当作他们的共同的去处和每天的避难所。它永远挤满了人。啤酒和烧酒的蒸气不断地升腾到天花板上,由于热气的凝结,就像雨水似的从墙壁上流下来;那里面在任何时候所有的一套套旧衣服,比全洪兹达契十二个月之内出卖的还多,所有没有洗过的皮肤和斑白的胡子,就是用泰本到怀特却波尔的全部水龙头和理发店来对付的话,从日出到日落也收拾不好。

千万不要以为,这些人中间有人在他们这么不厌倦光临的地方有一点点儿事情,或者和这地方有一点点关系。如果有的话,那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他们之中,有些在坐着的他们大部分时间里都在睡觉;有些带来一点便于携带的食物,包在手绢里或者突出在破口袋之外,一面嚼一面听,对两者同样地津津有味;但是据了解从来没有谁对于正在进行着的任何案件有一点最轻微的利害关系。不管他们怎样做,总之他们在那里从一开始一直坐到最后。在下大雨的天气,他们都是浑身湿漉漉地进来,在这种时候法庭上的蒸气就像培养香菌的地窖里的一样。

一个不速之客会以为这地方是衣衫褴褛的神仙们的庙宇。里面没有一个传达或执事,穿着一件为自己定制的上衣;除了一个矮小的、白头发的、苹果脸的警吏,整个屋子里没有一个人清洁得还说得过去,或者带者一副健康的样子;即使这个警吏,也像一颗浸在白兰地里的没有长好的樱桃,仿佛是人为地弄干了,使枯萎成了蜜饯,丝毫不能归功于自然。律师们的假发也没有拍好粉,并且那些鬈发缺少波纹。

在委员们之下的空桌子旁边坐着的辨护辨师们,更是最大的宝贝。这些绅士们之中比较富裕的几个的职业配备,就是一只蓝色的公文袋和一个学徒:学徒通常是个犹太青年。他们没有固定的办公地点:他们的法律事务是在酒店的房间里或者监狱的院子里进行的:他们成群地到那些地方去,像公共马车的车夫那样儿兜揽主雇。他们外表上又油腻又发霉;如果说他们有坏习惯,那也许其中最显著的就是喝酒和欺骗。他们的住所通常在“指定区”[注]的外边,主要是在距离圣乔治广场的方光石塔的一哩方圆之内。他们的神色并不讨人喜欢,他们的态度很特别。

所罗门-派尔先生是这博学多识的团体里的一分子,是个肥胖、软弱、脸色苍白的人,穿着一件一时发绿色一时发褐色的紧身长外套,外套的天鹅绒的领子也同样是变幻无常的颜色。他额狭,脸阔,头大,鼻子歪在一边,好像大自然在他初生的时候就看出他没出息,于是恶狠狠地拉了它一把,它也就一直没有恢复过来。然而,他生来就是短脖子,并且有气喘病,因此主要是通过这个面部器官呼吸;所以,或许是,在装饰上欠缺的地方,在实用上倒补足了。

“我一定会叫他平安无事的,”派尔先生说。

“真的吗?”那位被保证的人回答说。

“当然真的,”派尔答:“不过,如果他去请教什么未正式挂牌的律师,你可记住,那将来的后果我是不负责任的。”

“啊!”那一位张着嘴说。

“不,那我可不负责任,”派尔先生说;于是噘着嘴;皱皱眉头,神秘地摇摇头。

原来谈这场话的地点是正对着破产法院的一家酒店;而参与谈话的那位不是别人,正是大维勒先生,他是来安慰一个朋友,那人要求免予执刑的起诉状预定今天过庭,而他那时所请教的正是那人的代辩士。

“乔治在哪里呢?”那位老绅士问。

派尔先生把头一扭,示意他在后房:维勒先生立刻走到那里,马上有大约半打他的同行的兄弟们用最热烈和最恭维的态度欢迎他,作为他来了他们很欣慰的表示。那位破产的绅士呢,似乎仍旧非常友好,正在用小虾和黑啤酒镇定着他的激动的心情;他是因为感染了一种投机的可是不慎重的热情,爱兼程赶路,所以给他惹了现在这种麻烦。

维勒先生和他的朋友们之间的见面礼是严格遵守着这行业的规矩的;包括右手腕猛地转一圈,同时把小指在空中一挑。我们知道从前有两个有名的马车夫(他们现在死了,可怜的人们),他们是双胞胎兄弟,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自然而热诚的依恋。二十年来他们每天都在达浮路上打一个照面,除此以外,从来没有打过别的招呼;但是,当一个死了之后,另外一个也。瞧怀下去,不久就跟着去了!

“喂,乔治,”大维勒先生说,脱掉上衣,带着他习惯了的严肃神情就了座。“怎么样啦?后面都妥当了、里面都满了吗?”[注]

“都妥当了,老朋友,”那位很为难的绅士回答说。

“那匹灰色母马转让给别人了没有?”维勒先生认真地问。

乔治点头作了肯定的答复。

“唔,那很好,”维勒先生说。“马车也安排好了?”

“托付给靠得住的人了,”乔治答,揪掉半打虾米的头,毫不费力地吞了下去。

“很好,很好,”维勒先生说。‘下坡的时候永远要注意煞车啊,路单已经搞清楚,送去了吗?”

“清单[注],先生,”派尔说,猜维勒先生指的是什么。“清单是清楚而令人满意的,笔墨所能办到的不过如此了。”

维勒先生点点头,那态度说明了他对于这些准备从心里是赞许的,于是,指着他的朋友乔治对派尔先生说:

“你什么时候把他的衣服剥掉呢?”[注]

“嗳,”派尔先生答,“他是被告名单上的第三名,我想大约半点钟之后就轮到他了。我关照过我的文书到时候来通知我们。”

维勒先生很佩服地把代辩士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强调地说:

“你吃点什么呢,先生?”

“嘿,真是,”派尔先生答,“你是非常——说老实话,我不习惯——现在还是大清早啊,所以,的确,我几乎——好,你不妨给我弄三个便士的甜酒吧,我的好人。”

那端酒的少女在他们没有叫酒之前就预料到了,端来一杯放在派尔面前,然后退出。

“绅士们,”派尔先生说,环顾在座的人,“祝你们的朋友成功!我不欢喜吹牛,绅士们;那不是我的作风;不过我不得不说,你们的的朋友要不是幸而碰到——但是我不想把我要说的说出来了。绅士们,我向各位敬一杯。”一瞬间干了杯,派尔先生咂咂嘴,满意地环顾聚集在那里的马车夫们,他们显然是把他看作一个神了。

“让我想想看,”这位法律权威说——“我刚才说什么来着,绅士们?”

“我想你是说你不反对照样再来一杯,先生,”维勒先生说,带着一本正经的滑稽神情。

“哈,哈,”派尔先生大笑。“不妨,不妨。真是个专家!在这样大清早上,那未免是一种太好的——罢了,我不知道,我的好人——不妨再来一杯吧,随你高兴,哼!”

这最后的声音是一声庄严而高贵的咳嗽,因为派尔先生看见他的听众里面有人有发笑的非礼倾向,所以觉得应该这么来一下。

“已故的法官大人是非常喜欢我的,绅士们,”派尔先生说。

“而且他是非常可钦佩的人呢,”维勒先生插嘴说。

“注意,”派尔先生的诉讼委托人赞同地说。“为什么他会不是这样的人呢?”

“啊——的确啊!”一个脸孔很红的人说;他一直还没有说过话,而且看样子极像不会再说什么似的。“他为什么不是呢?”

一阵喃喃的同意声掠过人群。

“我记得,绅士们,”派尔先生说,“有一次和他一起吃饭;——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是一切就像预备二十个人吃饭一样丰富——一颗大印放在他右手的自动食品架上,一个带囊发[注]。穿盔甲的人守着职仗[注],带着出鞘的刀,穿了长丝袜——那是永远如此的,绅士们,无论日夜;那时他说话了,‘派尔,’他说,‘不是假殷勤,派尔。你是个天才;你能够叫任何人通过破产法庭这一关,派尔;你的国家要以你为光荣。’这一字一句都是他说的——‘我的大人,’我说,‘你在恭维我。’——‘派尔,’他说,‘假使我是恭维,我就该受处罚。

“他那么说的吗?”维勒先生问。

“他嘛,”派尔答。

“唔,那么,”维勒先生说,“我说国会应该办这件事;如果他是一个穷人,他们早就不饶他了。”

“不过,我的好朋友,”派尔争论说,“那是私下说的啊。”

“什么?”维勒先生说。

“私下说的。”

“啊!很好,”维勒先生想了一下之后答。“假如他私下处罚自已,那当然是另外一回事了。”

“当然是的-,”派尔先生说。“那种区别是很明显的,你看得出的呀。”

“那么事情就完全不同了,”维勒先生说。“说下去吧,先生。”

“不;我不说了,先生,”派尔先生说,声调低沉而严肃。“你提醒了我,先生,那谈话是私人的——私人的和秘密的,绅士们。绅士们,我是一个专家。在这一行里我也许很受人看重,也许并不。大部分的人都知道的。我什么都不说。在这个房间里,已经发表过许多伤害我的高贵的朋友的声誉的议论。你们要原谅我,绅士们;我疏忽了。我觉得不得到他的同意我没有权利提这件事,谢谢你,先生;谢谢。”派尔先生这么说了之后,就把手插进口袋,恶狠狠地皱着眉头向大家看看,怀着可怕的决心把三个半便士铜币捏得轧轧直响。

刚作出这种有道德的决定之后,学徒和蓝色公文袋——他们是形影不离的伴侣——横冲直撞地冲进房来,说(至少学徒说了,因为蓝色公文袋没有参加发言)案子马上开庭了。一接到这消息,全体连忙赶到对街,开始向法庭里挤——这种预备工作照平常的情形计算要花费二十五到三十分钟的时间。

维勒先生因为是胖子,所以立刻冲进人群,希望能够挤到一个适合于他的地方。他的成就和他的期望可不十分相同等;因为他疏忽了,忘了脱掉帽子,所以重重地踩到了一个没有看清面目的人的脚趾,那人就把他的帽子打得罩在他的眼睛上。显然,那人马上就后悔自己莽撞了;因为,他喃喃地发出一声不清晰的惊呼,就把老头子拖到过道里,经过一番猛烈的挣扎以后,解放了他的头和脸。

“塞缪尔!”维勒先生能够看见他的救星之后,叫唤说。

山姆点点头。

“你是个又孝顺又爱父母的孩子啊,是不是?”维勒先生说,“把你的老父亲的帽子拉得遮住眼睛?”

“我怎么知道你是谁呀?”儿子答。“你以为凭着你的脚的重量我就知道是你吗?”

“唔,不错,山姆,”维勒先生回答说,立刻心就软了:“不过你在这里干什么?你的老板在这里没有好处的,山姆。他们不会通过那种判决书;他们不会通过的,山姆。”于是维勒先生怀着高贵的尊严摇摇头。

“多么固执的老滑头呵!”山姆喊,“老是什么判决书呀,不在场的证明书呀,等等。谁说过什么判决书的呢?”

维勒先生没有回答,但是又极其胸有成竹地摇一摇头。

“别再让你那脑袋瓜子乱动了,如果你不想叫它的发条完全脱样,并且要按道理行事的话,”山姆不耐烦地说。“我昨天夜里到格兰培侯爵找你去了。”

“你看见格兰培侯爵夫人没有呀,山姆?”维勒先生问,叹了一口气。

“看见了,”山姆答。

“那可爱的人看来怎么样?”

“很古怪,”山姆说。“我想她是在用太多的波罗甜酒和其他这类猛烈的药品在慢慢地自杀呢。”

“你这话是真的吗,山姆?”老的说,非常认真。

“当真的,”小的答。

维勒先生抓住儿子的手,握一握,又放开。他这样做的时候脸上有一种表情——不是忧愁或恐惧,倒是有点怀着希望的甜蜜和温和的性质。并且,当他慢慢说出下面的话的时候,一种“听天由命”的,甚至是高兴的光彩掠过他的脸孔:“我不能十分确定,山姆;我不想说我是完全肯定的,免得将来失望,不过我的确觉得,我的孩子——我的确觉得——那牧师是得了肝病啦!”

“他的气色不好吗?”山姆问。

“他脸色苍白得很厉害,”父亲答,“除了鼻子比往常更红了以外。他的胃口不过平平常常,可是喝起酒来可真惊人。”

维勒先生说过这话,想甜酒的念头似乎闯进了他的脑子,因为他显出忧郁和满腹心事的样子;很快就恢复过来,可以由许多双眼睛证明,因为他一向只是在特别高兴的时候才如此。

“得啦,”山姆说,“说说我的事情吧。你注意听着,在我说完之前不要开口。”说了这样简短的序言,山姆就尽可能简洁地叙述了一下他和匹克威克先生最后一次令人难忘的谈话。

“他一个人留在那里,可怜的人!”大维勒先生叫,“没有人陪他!那不行的,塞缪尔,那不行的。”

“当然不行的,”山姆断言说:“我来找你之前,就知道的。”

“唉,他们会活活地吃掉他的,山姆,”维勒先生喊。

山姆点头表示同意。

“山姆,”维勒先生用隐语说,“他进去的时候是生的,出来的时候呢,焦得那么厉害,连最熟的朋友也不认得他了。红烧鸽子也比不上他呀,山姆。”

山姆-维勒又点点头。

“不应该那样的,塞缪尔,”维勒先生严肃地说。

“决不可以的,”山姆说。

“当然罗,”维勒先生说。

“得啦,”山姆说,“你预言得很好,就像那些六便士的书上画着像是红脸的尼克孙似的罗。”

“他是什么人呀,山姆?”维勒先生问。

“不要管他是什么人,”山姆驳斥说:“他不是一个马车夫,那对你来说就够了。”

“我知道一个叫这个名字的旅馆马夫,”维勒先生说,思索。

“不是他,”山姆说。“这位绅士是个预言家。”

“什么是预言家?”维勒先生问,严肃地看着他儿子。

“嗳,就是把将要发生的事情说出来的人-,”山姆答。

“我希望认得他,山姆,”维勒先生说。“说不定他会对于我们刚才说的肝病预言出一些什么名堂呢。不过他如果已经死了,又没有把这生意传给什么人,那也就完啦。说下去吧,山姆,”维勒先生叹了一口气说。

“好吧,”山姆说,“你已经预言过了,东家假如单独留在那里的话会怎么样。那么你想有什么办法照顾他吗?”

“我想不出,山姆,”维勒先生带着沉思的样子说。

“一点也没有办法吗?”山姆问。

“没有,”维勒先生说,“除非——”一道狡猾的光辉照亮了他的脸,同时他放低声音,凑近儿子的耳朵——“除非,山姆,把他藏在一张翻过来的床里,或者装扮成一个戴绿色面网的老太婆,不让看守知道,弄他出来。”

山姆-维勒用意想不到的轻视态度来接待这两个提议,又提出他的问题。

“不行,”老绅士说:“假如他不肯让你留在那里,我看就根本没有办法。没有路走,山姆——没有路走。”

“那么,我告诉你怎么办吧,”山姆说,“麻烦你借给我二十五镑。”

“那又有什么用处呀?”维勒先生问。

“没有关系,”山姆答。“也许,五分钟之后你就向我讨;或许我就说不给,还大吵大闹起来。你不是想要为了这笔钱把你自己的儿子抓起来,送进弗利特去吗,是不是,你这天理不容的流氓?”

听到山姆这个回答,父子两个交换了一整套点头和表情的密电号码,然后大维勒在一级石阶上坐下,笑得脸都有些变了颜色。

“多么要不得的老偶像呀!”山姆叫,气愤他浪费时间。“那么多应该做的事,你反而坐在那里把你的脸变成敲门的铜环!钱在哪里?”

“在靴子里,山姆,在靴子里,”维勒先生答,使脸色镇定下来。“接住我的帽子,山姆。”

解除了这个累赘之后,维勒先生就把身体突然向一边一歪,于是非常高明地一扭,把右手伸进一只极大的衣袋里,经过好大一番努力之后,从那里面抽出一本八开的用一条大皮带扎住的皮夹子。从这本总账簿里,拿出两根鞭梢,三四个带扣,一小袋样品谷子,最后是一小卷污垢的钞票;他从里面抽出来需要的数目,交给山姆。

“那么,山姆,”鞭梢、带扣、样品都放回原处,而皮夹也重新放回原来的口袋里之后,老绅士说了。“那么,山姆,我知道这里有一位绅士,他会马上替我们把其余的事情办好——他是法律的爪牙[注],山姆,法律的神经就像青蛙一样,混身散布得都是,直到手指尖上呢;他是法官大人的朋友,山姆,只要告诉他怎么做,他就能把你关上一辈子。

“我说,”山姆说,“可不要这样。”

“不要什么样?”维勒先生问。

“暖,不要用那种目无宪法的方法呵,”山姆斥责说。“人生不二法门,次于永恒运动,从来就是发明出来的一个最好的东西。我常常在报纸上读到的。”

“可是这跟那件事有什么关系呢?”维勒先生问。

“是这样的,”山姆说,“我要保护那个发明,用这样的方法进去。不要对大法官捣鬼——我不喜欢那个注意。涉及到再出来的问题,那也许是不完全妥当的。”

维勒先生听从了儿子对这事的意见,立刻去找那位博学多才的所罗门-派尔,通知说他要求立刻发出一道拘票,叫一个叫做塞缪尔-维勒的人马上偿付二十五镑的债款,还有诉讼费用;至于所罗门-派尔所应得的酬劳,可以预付。

那位代辩士正高兴,因为那位吃官司的马车夫已经得知立刻释放的命令。他极其赞许山姆对主人的忠心;那件事强烈地唤醒了他自己对他的朋友大法官的忠诚;于是立刻领着大维勒先生到法院里,宣誓呈递讨债的诉状——那是他的学徒借着蓝色公文袋的帮助当场拟就的。

同时,山姆呢,作为贝尔-塞维奇的维勒先生的子嗣,正式被介绍给那位解除了官司的绅士和他的朋友们之后,受到了特别的招待,并且被邀请了和他们晚宴,来庆祝这个良缘:这个邀请,他一点儿也不迟疑地加以接受了。

这一阶级的绅士们的作乐,通常是具有庄严和沉静的性质;不过这次却是一种有特别喜庆意义的情景,所以他们就相当放任,很喧闹地举杯祝贺过首席委员和那天表现了那么卓越的才能的所罗门-派尔先生之后,一位披了蓝色披肩的。脸上有雀斑的绅士提议什么人唱一支歌。于是有人明确表示,既然有雀斑的绅士急着听歌曲,就该自己来唱;但是这一点那有雀斑的绅士坚决而且有点让人不痛快地加以拒绝了:于是,像在这类情势之下常有的情形一样,接着是一番有点气恼的谈话。

“绅士们,”那位马车夫说,“为了避免扰乱这次快乐的聚会的和谐,或许塞缪尔-维勒先生愿意赏大家个脸呢。”

“老实说,绅士们,”山姆说,“没有乐器配乐。我唱起来不大习惯;不过,平安无事是第一位啊,就像那人接受灯塔上的位置的时候说的。”

说了这个引子,塞缪尔-维勒先生立即大声唱出来下面的粗扩而美丽的民间故事,由于我们认为这歌不是大家都知道,所以我们冒昧地加以解释。我们要求诸位特别注意第二行和第四行末尾的单音节,那不仅能够让唱的人在那些地方换气,而且对于音韵是大有帮助的。

浪漫故事

有一次,勇敢的妥宾在洪斯洛草原,

骑着他的雄壮的母马贝斯——哟,

那时候他看见了主教的车子

在马路上得得地奔驰——哟。

他就贴近马腿飞驰上前,

一把抓住他的头颈;

主教说,“就像蛋是蛋一样明显,”

这一定是勇敢的妥宾!”

合唱

主教说,“说像蛋是蛋一样明显,”

这一定是勇敢的妥宾!”

妥宾说:“你会食言说了不算吧,”

弄颗铅弹当做调味的酱——油;”

所以他拿手枪刺进他的嘴巴,

把子弹射进他的咽——喉。

主教的马车夫对这一套并不爱,

就催马飞奔逃开,

但是狄克把两颗儿子投进他的脑袋,

说服他停了下来。

合唱(讥讽地)

但是秋克把两颗丸子投进他的脑袋,

说服他停了下来。

“我认为那支歌是对我们这一行的诽谤,”长着雀斑的绅士这时候插嘴说。“我要问问那个马车夫的名字。”

“没有人知道,”山姆答。“他没有把名片放在口袋里。”

“我反对牵涉到政治,”长着雀斑的绅士说。“我认为,在现在,那支歌是具有政治意义的;况且那并不真实。我说那个马车夫没有逃走;他是勇敢战死杀场的——像野鸡一样勇敢;相反的说法我一概不要听。”

长着雀斑的绅士的语气异常有力而坚决;大家对这问题的意见似乎分成了两派,有引起新的矛盾的危险,这时,十分凑巧,维勒先生和派尔先生来了。

“行了,山姆,”维勒先生说。

“警官四点钟的时候到这里来,”派尔先生说。“我想你不会在那时候逃走吧——呃?哈!哈!”

“也许我的残忍的爸爸不到那时候就心软了呢,”山姆答,开朗地露齿一笑。

“我可不愿意,”大维勒先生说。

“那就请吧,”山姆说。

“决不,”屹然不动的债权人强硬回答。

“我替你还帐,每月六便士,”山姆说。

“我不愿意接受,”维勒先生说。

“哈,哈,哈!很好,很好,”在开手续费账单的所罗门-派尔先生说:“真是一场很有趣的小短剧呵!班杰明,把这抄出来,”于是他叫维勒先生看了总数,又微笑一下。

“谢谢,谢谢,”这位专家接过维勒先生从那皮夹里拿出来的另外一张油腻的钞票说。“三镑十先令加一镑十先令是五镑。非常感谢,维勒先生,你的儿子是,个极其有正义的青年人——的的确确,先生。那在青年人的性格里是一种非常可喜的特性——的确如此,”派尔先生一面把钞票放在衣袋里,一面圆滑地向大家笑笑的时候,又这样补充了一句。

“多滑稽!”老维勒先生说,发出一阵格格的笑声。“真正是个浪荡儿子!”

“浪荡——浪子,先生,”派尔先生婉转地提醒他。

“没有关系,先生,”维勒先生神气十足地说。“我样样都知道的,先生。我不知道的时候,我会问你,先生。”

到那警官来的时候,山姆已经使自己如此地深得人心,所以与会的绅士们决定全体一同送他进监狱。他们出发了;原告和被告手挽手地走着,警官在前,八位强壮的马车夫在后。走到大律师院的咖啡室,全体停下来喝了一点东西;法律手续完成之后,继续前进。

由于坚持四个人一排在两翼前进的八位绅士的兴致大高,在弗利特街上引起了一场小小的骚动;并且觉得有把斑脸绅士留下和一个脚夫作战的必要;约好朋友们回来的时候喊他。一路不过发生了这些小事。走到弗利特大门口的时候,队伍向原告通融了一些时间,为被告大声欢呼三次,然后一一握手而别。

山姆被正式交付在看守的看管之下,使洛卡大为惊奇,甚至毫无感觉的南囗也显得有所动容:然后立即走进监督,一直走到他的主人的房间,敲起门来。

“进来,”匹克威克先生说。

山姆出现了,脱下了帽子,微笑着。

“啊,山姆,我的好孩子,”匹克威克先生说,又看见他的卑微的朋友显然是很高兴的:“我昨天说的话,我的忠实的孩子,并没有伤害你的感情的意思啊。把帽子放下吧,山姆,让我稍为再详细把我的意思解释一下。”

“现在不要吧,先生?”山姆问。

“可以,”匹克威克先生说:“不过为什么现在不要呢?”

“我想还是现在不要,先生,”山姆回答说。

“为什么?”匹克威克先生问。

“因为——”山姆说,犹豫着。

“因为什么?”匹克威克先生问,很奇怪他的随从的态度。“说吧,山姆。”

“因为,”山姆答,“因为我还有点小事情要办一下。”

“什么事情?”匹克威克先生问,山姆的惶恐的态度使他吃惊了。

“没有什么要紧的,先生,”山姆答。

“啊,其实不要紧,”匹克威克先生微微一笑说,“你就先和我谈谈吧。”

“我想还是马上去办了的好,“山姆说,仍然迟疑着。”

匹克威克先生显出莫名其妙的样子,但是没有开口。

“事实是——”山姆说,突然停住。

“得!”匹克威克先生说,“说吧,山姆。”

“嗳,事实是,”山姆说,拼命努了一把力,“他许我还是先去看看我的床铺,再做别的事情的好。”

“你的床铺!”匹克威克先生惊讶地喊。

“是的,我的床铺,先生,”山姆答。“我是一个犯人。我被捕了,就在今天下午,为了负债。”

“你为了负债被捕!”匹克威克先生喊,扑通坐在一张椅子里。

“是的,欠了债,先生,”山姆答:“那叫我坐牢的人是决不会放我出去的,除非到你出去的时候。”

“保佑我的心和灵魂!”匹克威克先生脱口喊出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我所说的-,先生,”山姆接过去说。“纵使我坐四十年牢,我也是很高兴的;纵使是在新门监狱,那也是一样。现在真相大白,见他的鬼,一切都解决了!”

山姆说了这话,并且用力而粗暴地重复一遍,在一种极其异乎寻常的激动中把帽子向地上一扔;然后叉着两臂,坚决而聚精会神地盯着他主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