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吃惊同我以前任何吃惊的性质,肯定是完全不同的,因为我的脑海里产生的想法也完全是另一种想法。我立即想到准有哪艘船出事了,而且另外还有艘船同它在一起,那艘船开炮发出遇难的信号,要求救援。我当时心情是这么沉着,想到了尽管我没法救他们,他们倒也许可以救我,所以我把手头能找到的干柴都抱在一起,堆成一个大堆,在小山顶上生起火来。柴是干的,所以毫无困难地燃烧起来,尽管风很大,还是烧得火焰很旺。我能断定,要是真的有这么一艘船的话,船上的人一定会看见的。毫无疑问,他们看见了,因为每一次我的火堆上的火焰往上冒,我就又听到一下炮声。整整一夜,我一直给火堆添柴,直到天明。等到天大亮,天气也晴了,我看到在岛的正东面,在很远的海面上,有一样东西,到底是帆呢,还是船身我看不清,不行,用望远镜看也不行,天空仍然雾蒙蒙的,至少海面上是这样。

那一天,我经常对它看,过不了多久,就看出它一动也不动地停着。于是,我很快就得出了结论,那是一艘锚泊着的船。我是急着要去查明真相的,拿起枪,就向岛的南面跑去,来到我以前被激流冲走的那些岩石前,爬到岩石顶上。这时候,天色完全晴朗了,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艘失事的船,这真使我大为懊丧。船是在夜晚撞在暗礁上的。那些暗礁是以前我驾船出去的时候发现的。一块块礁石减缓了激烈的势头,形成了涡流。或者说像落潮,才使我那次有机会从已经陷入生平最危险、最无可挽救的绝境中捡回了我这条命。

事情就是这样:一个人的救命稻草,正是另一个人的催命毒药,因为礁石是完全隐藏在水底下的,看来那些人,不管他们是谁吧,对此一无所知,就被激流所冲,撞在那上面了,当时刮的是东风和东偏东北风嘛。在我现在的处境中,我束手无策,只能看着那些可怜的人遭难,表示一下同情而已。不过,这件事情对我产生了好影响,使我愈来愈有理由感谢上帝,他在我独居荒岛的情况下,还供应得我这么好,使我过得这么幸福和舒适。现在已经有两船的人葬身在世界上这个地方,只有我一个人保全了性命。我在这儿忍不住再要说,不管上帝把我们投入多么卑下的生活境况,多么沉重的苦难,他很少不让我们看到一些要向他表示感谢的事情,也很少不让我们看到别人的环境比我们的更糟。

当然,船上那些人的情况就是这样,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可以猜想他们得救了。因为我没有看到一丁点儿这种事情的标记和迹象。

我一看到这个景象,我的心灵里就涌现出一种多么奇怪的想望,一种执着的渴望,有时候,我会忍不住这样脱口而出地说:“啊,只要有一两个人,不,哪怕只有一个,从这船上脱险,逃到我这儿来,我就可以有一个伴儿了,一个同类,可以跟我讲讲话,可以互相交谈啦!”这种想望,不管语言的力量可能有多么大,我是没法依靠它来说明的。在我孤独地生活的这些日子里,我还从来没有这么热切、这么强烈地想望过同我的一些同类交往,也从来没有为缺乏这种交往感到过这么深沉的失望。

我的热切的渴望就是,只要有一个人脱险也好!“啊,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好!”我想,这句话“哪怕一个人也好!”我重复了上千次。这句话是这么强烈地勾起了我的愿望,我在说这话的时候,会把我的两只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我的手指头会压着手掌心;要是我的手里有什么不结实的东西的话,那准会给我不由自主地捏个粉碎;我嘴里的牙齿会咬在一起,咬得这么紧,有好一会儿我没法把它们分开。

但是,这没有成为事实。是他们的命运呢,还是我的命运,或者说我们大家的命运都不容许我们交谈。直到我在岛上居住的最后一年,我始终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从船上被救出,而使我懊丧的是,几天以后,我在岛的尽头,在失事的船附近,看到一具淹死的年轻人的尸体被冲到岸上来了。他身上只穿着一件海员穿的背心、一条齐膝的亚麻布短裤和一件亚麻布蓝衬衫,但是没有东西可以让我认出他是哪一个国家的人。他的兜里除了两个面值八雷阿尔的硬币和一个烟斗以外,什么也没有。烟斗比那两个硬币的价值要高出何止十倍!

眼下,风平浪静,我巴不得乘着我的船,冒险到那艘失事的船上去,毫不怀疑我可以在船上找到一些可能对我有用的东西。但是,使我急于上船去的倒不是这个想法,而是想到船上可能还有活人,我不但可以去救他的命,而且救了他的命,我自己也可以为此感到莫大的欣慰。这个念头萦系在我的心头,白天黑夜,我都不得安宁。我不能不驾着船,冒险登上那艘失事的船,把其余的交给上帝安排了,我想,这个想法是这么强烈地印在我的心上,使我没法抗拒,这一定来自冥冥中的指示,要是我不去的话,我对自己也会不满意了。

在这种想法的压力下,我回转城堡,为这次航行准备一切,带着相当数量的面饼、一大壶淡水、一个驾船用的罗盘、一瓶朗姆酒(因为我还有大量的存货哩)、满满一篮葡萄干。就这样,带着这些不可缺少的东西,我来到我那艘船前,把船里的水全都舀出去,让船浮起来,把我的全部货物放在船上,然后回家去,再拿一些东西。我的第二批货物是满满一大袋米、一顶撑在我头上挡阳光的伞,另外一大罐盛得满满的淡水,还有约莫二十多张大麦饼,比第一次更多,还有一瓶羊奶和一块干酪。我花了不少力气,累得浑身冒汗,才把这一切搬到船上。我一边向上帝祈祷指点我的航行,一边出发,沿着岸边一路划着我的独木舟,终于来到岛的那一边的尽头,这就是说,东北边。现在,不管我敢呢,还是不敢,反正得进入大海了。我注视着远处一直在岛的两面的两股激流,望而生畏,因为我还记得自己在激流中遇险的情形。我心里开始失去勇气。因为我预见到,不管我被冲进哪股激流,我都会被冲到很远很远的大海中,也许再也回不到或者看不见这座岛了。我的船很小,只要稍微刮一点儿风,我就会不可避免地把命丢掉。

这些想法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我开始不想冒险了,把我的船改变航向,划到海岸上一条小河里去,然后离开船走上岸,坐在一个稍微高起的土墩上,心里既害怕又想干,对我的这次航行忧心忡忡,又跃跃欲试。我在沉思的时候,可以看到潮水的方向在变,涨潮了;这样,我有许多个钟头不可能乘船出行了。面对这个情况,我很快地想起,我应该登上一个我能够找到的最高的地方去看看。要是我看得到的话,在涨潮的时候,潮水,或者说激流的流势是怎样延伸出去的,那么我就可以判断,要是我被一股激流冲出去了的话,我有没有可能指望被另一股流速同样迅疾的激流冲回家来。这个念头一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马上就把眼光望到一座小山上。它的高度是够我俯视小岛两面的海了,而且我在那儿可以清楚地看到激流或者潮水的流势和我在回来的时候应该挑选哪一条航道。我在那儿发现,退潮的激流贴近岛的南端流出去,而涨潮的激流正是贴近北面的海岸流进来的,所以我别无他法,只有在岛的北面回来,我就会顺利地回到岛上了。

这次观察鼓起了我的勇气,我决定在第二天早晨乘第一次落潮出发;我把我前面说过的值班服盖在身上,在独木舟里歇了一夜后,就出海了。我起先在海上是向正北方稍微航行了一程,直到我开始觉得激流的流向是在向东,它带着我,流速快得很,然而它不像上回南岸的那股激流那样逼得我身不由己,失去控制船的能力。我用我的桨牢牢地掌握着航向,径直飞也似的向那艘失事的船驶去,不到两个钟头,我来到那艘船面前。

眼前是一幅凄惨的景象。根据船的构造看,这是一艘西班牙船。它已经牢牢地卡在两块礁石中间,简直像一枚打在岩石里面的楔子。它的船尾和船一侧的后部全都被海浪打得粉碎。我靠近这艘船的时候,船上出现了一条狗;看到我在靠近它,它大吠大叫。等到我一叫它,它就跳进海里,向我游来。我把它拉上了船,发现它又饿又渴,快要没命了。我给它一张面饼。它像一只在雪地里饿了两个礼拜、已经饿坏了的狼那样拼命大吃。接下来,我给这条可怜的畜生喝了一点儿淡水。要是我让它由着性子喝的话,它会把肚子撑破的。

干罢这事,我登上大船。除了一条狗以外,船上没有别的生物了。我也看不到完好的货物,所有的货物都被海水泡坏了。有几桶酒,我也说不上是葡萄酒呢,还是白兰地,它们放在底舱里。因为潮水已经退了,所以我倒是看到了。但是,桶太大了,没法挪动。我还看到几个箱子,我想那原来是属于一些海员的。我搬了两个,放在我的小船上,没有检查里面有些什么。

我发现,除了那些箱子以外,还有满满一桶酒,约莫二十加仑光景。我好不容易才把它搬上我的小船。一个舱房里,放着几杆火枪和一个盛火药用的大牛角器,里面约莫有四磅火药光景。那些火枪我并不需要,所以没拿,只拿了那个盛火药的牛角器。我拿了一把煤铲和一把火钳,这是我极为需要的;我还拿了两把小铜壶,一个调巧克力的紫铜锅和一个烤架。我拿着这些货物,带着狗走了。这时候又涨潮了,当天黄昏,天黑透一个钟头以后,我的船又靠在岛旁,人累得快要散架了。

那天夜晚,我歇在船上。早晨,我决定不把得到的东西拿到我的堡垒里去,而是藏在我那个新发现的洞里。饱餐了一顿以后,我把我的货物都搬上了岸,开始细细查看。

总的来说,我这次航行得到的东西中对我有用的很少。至于那些钱啊,我对它一点儿也不需要,因为它对我来说,就像脚下的尘土,我情愿拿所有的钱换三四双英格兰产的皮鞋和袜子,这些倒是我迫切需要的东西,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穿鞋袜了。我确实弄到了两双皮鞋,这是我从那艘失事的船上遇到的那两个淹死的人的脚上脱下来的;我还在一个箱子里找到了两双。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但是这些皮鞋不管是从舒适的角度或者是使用的效果来说,都不像我们英格兰制造的皮鞋,与其说它们是皮鞋,倒不如说它们是我们说的轻便舞鞋。我在这个海员的箱子里发现约莫五十枚面值八雷阿尔的硬币,不过没有金子。我猜想,这个箱子的主人比另一个要穷一些。看来那个箱子是属于一个高级船员的。

得了,不管怎样,我还是把这些钱搬到了我的洞里,存放起来。上一回,我从我们自己的海船上取出来的钱,也是照此办理的。但是,我前面说过,真可惜,船上的另一部分没有落到我的手中,要是落在我手中的话,我就会心满意足地驾上我的独木舟来回几次,把钱运回去,要是我有一天脱困,回转英格兰的话,让钱安全地藏在那儿,直到我可以再回来,把它取走。

等我把我的全部东西搬到岸上藏好以后,我回到船上,把船沿着海岸划到原来停泊的地点。我把它藏在那儿,然后尽快地回转我的老家。我发现那儿一切安全和平静。于是,我开始歇息,按照原来的方式过日子,料理我的家务。有一阵子,我过得相当自在,只是比以前更警惕、更注意提防,外出的次数也少了。要是在任何时候,我在外出活动中比较不那么紧张的话,那一定是在岛的东部。我一直相当满意,野人从来不去那儿,我到那儿去也用不着作许多预防措施。我到别处去,就总得带上一大堆武器和弹药。

我在这种情况下又过了将近两年。但是,我的倒霉的脑子总是让我知道,它生来就是要让我的**受折磨的,在这两年里,我的脑子里充满了种种计划和打算,想来想去,无非是要是可能的话,我怎样可以离开这座岛。因为有时候,我打算到那艘失事的船上去一次,尽管我的理智提醒我,船上没有留下什么值得我再驾船去冒险的东西;有时候,我打算往这儿去,有时候打算往那儿去。我确实相信,要是我有一艘从萨累逃出来的时候驾的那种船的话,我就会驾着那艘船冒险出海,上任何我不知道的地方去。

但是,鲁莽的小伙子的命运通常是这样的,而且同样他们通常是要花更多的年份去回想他们所干的蠢事和代价奇高的长期经历。我现在就是这样。然而,这个毛病是这么深地扎根在我的性格中,所以我对自己的处境不满意,一直不断挖空心思地想出种种逃离这地方的方法和可能。为了增加读者的乐趣,我可以交代剩下的一些经历,先叙述一下我最初为逃跑设想的这个愚蠢的计划,以及我怎样和凭什么依据来实现这个计划,这倒不失为一个恰当的主意。

我现在自以为是在我的堡垒里安静地过日子,自从上一回驾船去过那艘失事的船以后,跟往常一样,我把自己那艘有帆的独木舟藏起来,沉在水下,而我的生活就恢复到同从前的一模一样。不错,我比以前有更多的财富,但是压根儿没有更富有,因为我没法使用它,就像西班牙人到秘鲁去以前那样,那儿的财富对印第安人一无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