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下一件事情是踏看这一带,找一个合适的居住和贮藏东西的地方,那地方要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的东西都万无一失。我还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哩,到底是在大陆上呢,还是在一座岛上,这儿到底有人居住呢,还是没人居住;到底有受野兽袭击的危险呢,还是没有。在离我不到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座小山,又高又陡,高耸在一侧,看来它比那些在它北面连绵起伏像一道山脊的小山都高。我取了一杆鸟枪、一把手枪和一个装满火药的牛角筒。这样武装以后,我就去踏看周围地形,一直走到小山顶上。我花了很多力气,好不容易才登上山顶,终于万分苦恼地看到了自己的命运,这就是说,我是在一座岛上,四面八方都被山围绕着,看不见陆地,只看到很远的地方有几块大岩石,西边大约三里格光景外,有两座比这还小的岛。
我还发现,我所在的这座岛是贫瘠的,而且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岛上没有人居住,只有野兽,虽然我还没有看到,不过我却看到许多飞鸟,但是不知道是些什么鸟。哪怕我打死了一些,也说不上哪些鸟是可以吃的,哪些是不可以吃的。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有一只鸟待在一片大树林边上的一棵树上,就把它打死了。我相信,这是开天辟地以来,这儿响起的第一下枪声。我的枪声一响,树林里四面八方飞起各种各样的鸟,数目多得数不清。众鸟发出一片乱糟糟的尖叫,每一只鸟叫的是它习惯的声调。但是,我不知道它们中的任何一只是属于哪一种。至于被我枪杀的那一只,我认为它是和鹰属于同一类的鸟,它的毛色和喙都像鹰,但是它的爪子不像鹰的。鹰的爪子同一般的鸟的爪子不一样。它是吃腐肉的鸟,它的肉没法吃。
我满意地摸清了这些情况,回到我的木筏上,干起运货上岸的活儿来,这使我把白天剩下的一些时间打发过去了。夜晚怎么办,我还不知道,也确实不知道在哪儿休息,我害怕躺在地上,因为拿不准是不是会有哪头野兽来吃我,虽然我后来发现,真的用不着这么担惊受怕的。不过,我还是用带上岸来的箱子和木板把自己团团围起来,做了个有点像棚屋的住所,夜晚好住宿。至于吃的嘛,我还没有为自己找到一个供应的途径;我只有在开枪打鸟的时候,看到两三只像野兔似的动物从林子里跑出来。
我现在开始考虑,我还可以到海船上取许多对我有用的东西,尤其是一些索具和帆,还有其他诸如此类可以运上岸的东西,所以我决定再上一回海船,要是可能的话。我知道,再刮一回风暴,那艘船会免不了变成一些碎片,所以我决定把其他一切事情撇在一边,先去把我能运的一切东西一股脑儿运出来。接着,我左思右想,反复盘算,我要不要把那个木筏划回去,但是看来这办法行不通,所以我打定主意,像上一回那样等到退潮的时候去。我就这样干起来了。不过,在离开棚屋的时候,我脱去了外衣,只穿一件格子衬衫、一条亚麻布短裤和一双轻便鞋。
我用上一次的办法登上船,制作了第二个木筏。有了做第一个的经验,我做了一个便于掌握的,也不在它上面装得太多,然而我带走了几样对我非常有用的东西,譬如说,首先,我在木匠的贮存品中找到了满满两三袋大大小小的钉子、一个大螺旋起重器、一两打短柄斧,而尤其是一块叫磨石的东西对我最最有用。我获得了这些东西,还得到一些原来属于炮手的东西,尤其是两三根铁撬棒、两桶火枪子弹、七把火枪和另一杆鸟枪,还有不多一些火药、满满一大袋铅砂弹和一大卷薄铅板。但是,最后那个东西太沉了,我没法把它举起来,从船舷边上丢下去。除了这些东西以外,我还把凡是能找到的所有的人的衣服和一张备用的帆、一张吊床,还有一些床上用品都拿了。我把这些装上第二个木筏,把它们全部安全地运到岸上,真是大为舒心。
我在离开陆地的那段时间里,免不了有点儿担心,至少是怕我放在岸上的粮食可能会被吃掉。但是,我回来以后,发现没有任何闯入者的迹象,只有一只像野猫模样的动物坐在一个箱子上。我向它走过去的时候,它就移过去一点儿,接着就一动也不动地站住了。它非常沉着和满不在乎,眼睁睁地盯着我的脸看,好像它有同我结交的意思似的。我用枪瞄准它,但是它不懂得那是什么,所以对枪满不在乎,并不试图逃开。看到这情景,我扔了一块饼干给它,顺便说一下,尽管我不能毫不爱惜地随便施舍饼干,因为我的贮藏量不大,然而,我竟然省下了一块给它。嘿,它走到饼干跟前,闻了闻,把它吃掉了,而且看上去吃得挺有滋味,而且还想吃,我谢谢它的领情,但是没法再省给它吃了,它就走掉了。
我把第二次运来的货物搬上了岸,尽管巴不得先把那些火药桶打开,把火药包成一包包,因为那些桶太沉了,同酒桶一样大,但是我还是先动手用帆和我为帐篷而做成的支柱搭一个小帐篷。凡是我知道经不起日晒雨淋的东西,我都搬进帐篷,接着我把所有的空箱和空桶在帐篷周围排成一圈,加强抵御突然袭击的抵抗力,不管是人的,还是野兽的。
干罢这些,我用几块木板在里面堵住帐篷门,而在门外竖放着一个空箱子,然后在地上架起并且铺好一张床,把两把手枪放在我的脑袋旁,一杆长枪竖放在我身边。我登上岛以后总算第一回睡在床上了,整夜睡得很沉,因为我很疲劳,直瞌睡,因为前一夜睡得很少,而且整整干了一天很重的力气活儿,既要把那些东西运下海船,又要把它们运上岸。
我相信,拿一个人来说,我现在有了一个贮存着各种各样东西的仓库,它贮藏的规模之大、品种之多,是前所未有的,但是我仍然不满足,因为那艘船以这样的姿势竖着,我想,我应该尽可能地把船上的一切取出来。所以每天在退潮的时候上船去,不是取这样东西,就是取那样。但是,尤其在第三回上船去的时候,我尽可能地带走了索具和一切我能寻到的细绳和两股粗绳,还有一块万一需要补帆就可以用的帆布和那桶泡了水的火药。一句话,我先是把所有的帆取出来,然后,不得不把它们割成一块块,尽可能每一回带一些,因为它们作为帆已经没有用处,不过是帆布罢了。
但是,甚至使我更开心的是,我到船上这样去了五六回以后,认为在那艘船上我再也没有什么可指望的了,它再也不值得我去鼓捣了;我说,没想到在这以后,我竟然找到了约莫有上百加仑的一大桶饼和三大琵琶桶朗姆酒、一箱糖和一桶精白面粉。这使我大吃一惊,因为我早已不存还有粮食的希望,除非是被水泡坏了的。我很快用帆布把大桶里的饼一包包地包起来,帆布是我用帆裁成的。一句话,我把这一切安全地带上了岸。
第二天,我又到船上去了。这会儿,我已经取走了船上一切拿得动和运得出的东西,开始打起锚链的主意来了。我把那条大锚链截成我拿得动的许多段,然后把两条锚链、一条缆索和所有我能得到的铁制品弄上了岸。砍下了撑杆帆横杆和后桅帆横杆以及我可能砍下的一切以后,扎了一个大木筏,装上所有那些沉重的东西,就出发了。但是,我的好运这会儿开始离开我了,因为那个木筏是那么不灵活,而且超载过多,在我进入那个我运过其他货物的小河湾的时候,我没法像以前指引其他木筏那样得心应手地指引它,它翻身了,使我和我的一切货物都落进河去。我自己嘛,倒没有受到什么大伤害,因为我已经靠近岸;至于我的货嘛,大部分丢了,尤其是那些铁制品,我原指望拿它们派大用处的。不过,等潮水退去以后,我把大部分锚链和一些铁制品捞上岸来,不过费了不知多少力气,因为我不得不潜下水去打捞这些东西,这活儿累得我筋疲力尽。在这以后,我天天上船去。凡是能弄到手的,我一样都不留下。
到眼下为止,我在岸上已经待了十三天了,到船上也已经去过十一回了。在这段时间里,凡是人们认为凭一双手能运走的一切东西,我都运上了岸。不过,我确实相信,要是天气继续晴和的话,我会把整艘船拆开,一件件、一样样地运走。但是,在准备第十二次登船的时候,我发现开始起风了。尽管这样,在退潮的时候,我还是登上船去。尽管我自以为已经彻底地搜索过那个舱房,在那儿不可能再找到什么了,然而我发现了一个里面有抽屉的带锁的小箱子。在一个抽屉里,我发现了两三把剃刀、一把大剪刀和十一二副上好的刀叉;在另一个抽屉里,我找到了价值三十六镑的钱,有欧洲的钱币,有巴西的,有每枚价值八雷阿尔的硬币,有金的,有银的。
一看到这些钱,我禁不住微笑起来。“啊,一堆废物!”我出声地说,“你们有什么用呢?你们对我毫无价值,可不是,不值得带上陆地去。一把刀子就抵得上这一堆的价值。我是没有办法使用你们了,甚至要把你们留在老地方哩,让你们像一个不值得救他的命的人那样沉入海底去。”然而,我又想了一想,终于改变了主意,把钱带走了。用一块帆布把所有的钱包好以后,我开始想另外做一个木筏。但是,我在动手做的时候,发现天色变得阴沉沉,风开始愈来愈大了,一刻钟以后,从岸上刮来了猛烈的大风。我顿时想起风从岸上来,哪怕扎成了木筏,也是白搭。当前,最重要不过的事情是在涨潮以前离开,要不,我就压根儿不可能上岸了。因此,我下船入水,横渡海船和沙滩中间的一片水域。即使这样,我也好不容易才完成,部分是由于我随身的东西分量重,部分是由于波涛汹涌,因为风很快就愈刮愈大,在掀起怒涛恶浪以前,已经刮起了风暴。
不过,我总算回到我的小帐篷里了,我躺在这儿,我所有的财产都非常安全地在我周围。那一夜,风凶猛地刮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我往外看的时候,瞧,船看不见了。我有一点儿惊奇,但是回想起我所做的一切,也就心平气和,心满意足了。这就是说,我没有失掉时机,也没有磨磨蹭蹭,而是勤快地把一切对我有用的东西都从船上取出来了。事实上,要是有更多的时间的话,船上也没有剩下什么我能拿的东西了。
我的思想现在完全放在自身的安全上,想的是怎样去对付野人(要是出现的话)和野兽(要是岛上有的话)。我想到许多主意,怎样对付他们,也想过盖一个怎样的住所;是在地上挖一个洞呢,还是在地面上搭一个帐篷。一句话,我决定既挖洞,又搭帐篷。至于在这儿交代一下怎样做法,我认为也许不是多余的。
我早就发现,我现在这个地方不适宜于我居住,尤其是因为这是一片靠近海边、近似沼泽地的洼地;我认为这不利于我的健康,尤其是附近没有淡水。所以我决定去找片更有益于健康和更方便的陆地。
我根据自身的处境考虑到几点,认为符合这几点就是对我适合的。首先,要有益于健康和有淡水,我刚才已经说过了;第二,要能遮蔽阳光的酷热;第三,要不受食肉动物的侵袭,不管是人,还是野兽;第四,要看得到海,要是看到上帝派来一艘船的话,那我就不至于错过被搭救的大好机会,对这我是绝不会死心的。
我到处寻找一个适合于这些条件的地方。在这个过程中,我找到了一小片平地,它在一座突起的小山的一侧。小山的正面朝着这片小平地,陡得像房子的围墙,所以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从顶上向我扑下来。在这块岩石的一边,有一片洼下去的地方,现出似乎有一条可以进去的小道,像一扇门或者一个洞的进口,事实上,压根儿没有洞或者通到岩石中间去的小道。
我决定要在这片洼地前面平坦的绿地上搭建帐篷。这片平地不到一百码宽,两百码长,像铺在我门前的一片绿地。而在它的尽头,是处处不规则地洼下去的土地,一直通到海滨低地。这片土地在小山西北偏西处,所以我天天晒不到日头;直到太阳转到偏南的西边处,或者那一带附近时,才照来阳光;不过,在这一带,已经将近日落了。
在搭建帐篷以前,我先在这片洼地前面,一片土地上画出一条半圆形的弧线。这个半圆形的半径离岩石不超过十码,弧线两头的直径约莫二十码长。在这条半圆形的弧线上,我打下两排坚固的木桩。我把桩子一根根打下地去,直到它们像基桩那样牢固地直立着,木桩大的一头在上,高出地面约莫五英尺半光景,顶上都是削尖了的。两排木桩间的距离不超过六英寸。
接着,我拿来了那些我在船上已经截成一段段的锚链,把它们整整齐齐地一排排堆在两排半圆形的木桩中间,一直堆到顶,再从里面用其他木桩斜顶住它们,顶住它们的木桩约莫两英尺半高,就像支柱撑住柱子那样。这道栅栏非常坚固,无论人兽都无法突破,或者跨越。这使我花了许多时间和劳力,特别是在林子里砍那些桩子,然后把它们运回来,打进地里。
我不给这道栅栏做一扇进出的门,而是做一把短梯,从顶上走。我进去以后,就随手抽掉梯子。这样,我就完全在栅栏的防卫之中了,而且我想,仿佛身在堡垒内,已经同整个世界隔绝,所以夜晚可以安心睡觉,要不然,我是办不到的。尽管我后来发现,用不着安排这些预防措施,来对付那些我害怕会给我带来危险的敌人。
我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才把我的一切财富、一切粮食、枪支弹药和贮存品(我在上面提到过)运进这个栅栏,或者说堡垒。我给自己搭了一个大帐篷,免得淋雨,因为那儿一年内有一部分时间要没完没了地下暴雨。我搭的是个双层帐篷,这就是说,里面有一个小的,大的那个罩在上面,而在大帐篷顶上盖上一大张柏油帆布,这是我在那些帆中挑出来的。我现在不再在带上岸来的那张床上睡了,马上换了一张吊床睡,那的确是一张好吊床,原来是属于船上的大副的。
我把我所有的粮食和一切会受潮变质的东西搬进帐篷。把我的一切货物运进栅栏以后,我堵住了入口。在这以前,我是让入口敞开着的;此后,我就靠短梯出入了。
干罢这些活儿,我就着手挖掘那块岩石,把我挖掘出来的泥土和石块通过帐篷运出来,用这些材料在我的栅栏内堆了一个高出地面不到一英尺半的类似平台的土堆。这样,我就在我的帐篷后面挖了一个洞,就像我的房子有了个地窖。
我花了许多力气和许多日子,这一切才完工,所以我又得去处理一直牵挂在我心头的其他一些事情。在我定出搭帐篷和挖洞的计划以后,说也真巧,在满天乌云中,落下了一场暴雨,忽然电光一闪,接下来不可避免地是一个震天动地的霹雳。我对闪电倒不怎么震惊,但是一见到闪电,我的脑子里像闪电那么快地掠过一个念头。啊,我的火药!我想到一声爆炸,我所有的火药就要化为灰烬,我的心沉下去了。我是完全依靠火药保卫自己,提供食物的啊,我想。我当时倒没有担忧自身的危险,虽然要是火药爆炸的话,我就永远不会知道我是怎么死于非命的。这件事情在心上确实烙下很深的印象,所以风暴一过,我就撇下我的一切活儿,腾出手来做一些袋子和盒子,把我的火药分开放,我的火药一共有约莫二百四十磅光景,分开包成了一百多包。至于那桶泡过水的,我倒不担心它会给我带来危险,所以就把它放在我挖成的那个洞里,我异想天开地管那个洞叫我的厨房。其余的,我分别藏在上上下下的岩石小洞里,不让潮气影响它,而且在那些放的地方都非常小心地做了记号。
我在干这些活儿的间隙中,至少每天带着枪出去一次,一方面是散散心,另一方面是去看看是不是能打到适合于做食物的东西,同时尽可能地接近当地,熟悉一下岛上有什么出产。我第一回出去不久,就发现岛上有山羊,这使我大为高兴。然而,它们也使我感到烦恼,这是说,山羊是这么怯生、这么机灵、这么敏捷,要想猎取它们是世界上最难办到的事情。但是,我对这事并不沮丧,并不怀疑早晚我可以用枪打到一头。不久,果然办到了,因为我大致发现了它们经常出没的地方以后,总是守在那儿。我观察到要是它们在山谷里吃草,而我是在岩石上的话,它们压根儿注意不到我;不过,它们在岩石上的时候,要是我在山谷里的话,它们就会吓得没命地逃走。因此,我得出结论,这是由它们的眼睛长的位置所决定的,它们的眼睛只能向下看,它们没法毫无困难地看到比它们高的东西。于是,我后来采用了这样的办法:我总是爬到比它们高的岩石上去,接下来就往往找一个好目标。我向那些山羊开的第一枪,打死了一头母山羊,它身旁有一只还在吃奶的小羊羔,这使我的心里非常难受。但是,老羊倒下以后,小羊羔还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它身旁,等我走过去,抓起了老羊,事情还没有完哩,我把老羊扛在肩膀上以后,那头羊羔跟着我,一直走到我的栅栏跟前。看到这情况,我就放下母羊,抱着羊羔,翻过栅栏,希望能把它驯化,但是它不会吃东西,所以我不得不把它宰了,自己享用。两头羊的肉我吃了好一阵子,因为我吃得很节省,要尽可能地节约我的粮食,尤其是面包。
我现在已经安排好了我的住所,发现绝对需要找到一个生火的地方和一些生火的木柴。我为这件事情干了些什么,还有我怎样挖大我那个洞,以及我做了哪些使生活方便的设备,我会原原本本地一一叙述的。但是,我首先要交代一下我自己和我对生活的想法,想法倒可以被认为真不少哩。
我对自己所处的状况,感到前景暗淡,因为我在前面说过,我要不是被一场风暴刮得远远地离开了预定的航线,随波逐流地漂行在海上的话,是不会被抛弃在这座荒岛上的。这就是说,偏离了通常的人类贸易航线几百里格,所以我完全有理由认为,这是天意,认为在这个荒凉的地方,而且在这样荒凉的处境中,我会活不下去的。我每次这样回想的时候,会满腔辛酸地从脸上滚下许许多多眼泪。有时候,我免不了会对自己发牢骚,造物主干吗要这么丝毫不留余地地把他所创造的生物置于死地,整治得他们这么惨,把他们抛弃在绝地,让他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使他们这么心如死灰;为这样活着还要表示感谢上帝,实在不合理。
但是,我心里总是很快地涌起一个念头,阻止我这些想法,而且责怪我。尤其是有一天,我手里拿着枪,在海边走着,想到我困在这样的处境中,心情非常忧郁。这时候,理性似乎从另一方面在劝我,说:“得了,你处境荒凉,这话不错,不过别忘了,你们其他人在哪儿呢?登上艇子的你们不是有十一个吗?那十个人在哪儿呢?干吗不是他们脱险,而你送了命?干吗偏偏是你独自个儿保全了一条命?是待在这儿比较好呢,还是在那儿?”接着,我指指海。在考虑灾祸的时候,一定要考虑到灾祸中包含着的幸福,还要考虑到伴随着灾祸来的更大的幸福。
我在岛上待了十一二天以后,我忽然想到,由于没有本子、笔和墨水,我将没法估算日子,甚至分不清安息日和工作日。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用刀子在一根大木杆上用大写字母刻了一些字,把木杆做成一个大十字架,把它竖在我第一次登岸的地方,这就是:“一六五九年九月三十日,我在这里登岸。”在这根方木杆的侧面,我每天用刀子刻一道刻痕。每第七道刻痕比其他的长一倍;每月第一天的刻痕比长的刻痕又长一倍;这样,我就有了日历,或者说,记下了星期、月份和年份。
接下来,我们得来看一看一些东西了。我在上面说过,我几次到船上去,取出了许多东西。在那些东西中,有几件价钱虽然比较小,但是对我来说用处却一点不小。那些东西我以前没有记下过,譬如说,特别是笔啊、墨水啊,还有纸;在船长、大副、炮手和木匠保管的物品中找到的几个包裹、三四个罗盘、几件数学仪器,还有日晷啊、望远镜啊、海图啊和航海书,我把它们一股脑儿堆在一起,不管它们对我有没有用。我还找到三本印刷精美的《圣经》,这是同我的货物一起从英国运来的,我上船的时候把它们同其他东西一起放在行李里。还有一些葡萄牙语的书,其中有两三本是天主教的祈祷书和几本其他的书。这一切我都仔细保存着。我绝不可以忘掉,我们在船上有一条狗和两只猫。关于它们不同凡响的经历,我在适当的时刻不妨奉告一二。因为那两只猫是我带上岸的;至于那条狗,是在我带着第一批货上岸的第二天,它自己从船上跳出来,游上岸到我这儿来的,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是我的可信任的仆役。我不稀罕它可以给我弄来的任何东西,也不稀罕它可以同我做伴,讨好我;我只需要它同我说话,但是这办不到。我前面说过,我找到了笔、墨水和纸,我尽最大的可能节省使用。我将证明,只要我还有墨水,就能把事情说得非常准确。但是墨水用完以后,我就办不到了,因为我想尽办法还是制造不出墨水来。
这使我不由得想起,尽管我收罗了这一切东西,还是缺少许多。墨水就是其中的一种,还有,譬如说,用来挖土或者运土的铲子啊、鹤嘴锄啊、铁锨啊,还有针啊、别针啊、线啊;至于内衣和内裤嘛,我很快就习惯不穿也不碍什么事。
缺乏工具使我干什么都困难重重,吃力不讨好。我几乎花了一年工夫才完全布置好我那片用栅栏围起来的小小的地方,或者说有围栏的住所。那些尖桩或者圆桩沉得很,我要使出全力才举得起。我花了好长的时间才砍下那些木材,在林子里加工,但是运回家去的时间更要长得多。所以我需要花两天时间砍成一根木桩,把它运回家,在第三天才把它打进地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先用一根很沉的木棒,后来想到了用铁撬棒打。我尽管弄到了一根,然而打起桩来很费劲,而且叫人很厌烦。
但是,我既然不得不干这活儿,而我又有的是时间去干,有什么必要去操心厌烦呢?这活儿要是干完了的话,除了在岛上转悠,寻找吃的以外,那我也别无其他的事可干了。而觅食的事情,这是我天天或多或少得干的嘛。
我现在开始认真考虑我的状况和我落在其中的处境。我一一记下我经历的事情。我倒并不是因为非常想望把自身的遭遇传给后人才动笔,因为我可能没有后嗣,而是要把一直萦系在我心头、不断折磨着我的想法吐露出来。既然我的理智眼下开始控制我的沮丧心情,我开始尽可能地安慰自己,拿我的凶险遭遇同吉祥的作个对比,从中我可以找出一些事情来分辨出我的情况还不是糟糕透顶的。我按照簿记中借方和贷方的格式毫无偏见地如实记录我遇到的舒心事和我经受的痛苦:
坏事我被抛弃在一座可怕的荒岛上,没有丝毫生还的希望。
我被上帝单独挑出来,可以说是与世隔绝,受尽苦难。
我被从人类中分离出来,成为一个孤独的人,一个人类社会的被放逐者。
我没有衣服穿。
我没有任何防御力量或者手段来抗拒人或者野兽的侵袭。
我没有人可以同我说话,或者宽慰我。
好事但是我还活着,没有同我的伙伴们一样被淹死。
但是,我被上帝单独挑出来,免于死亡,而船上其他人员都已丧命。上帝既然创造了一个奇迹,救了我的命,也就有可能使我摆脱现状。
但是,我在这片没法维持生计的荒芜的土地上既没有挨饿,也没有奄奄待毙。
但是,我身在热带,即使有衣服也不用穿。
但是,我被抛弃在一个岛上,在这里我看不见会伤害我的野兽,在非洲海岸上,我却看见过。要是我的船在那儿失事的话,那怎么办呢?
但是,上帝神奇地把船送到离岸很近的地方,我已经从船上取出这么多的必需品,有些会解决我的需要,有些甚至够我用上一辈子。
整个说来,这无可怀疑地证明了一个事实:这是世界上少有的叫人受尽苦难的处境,但是其中也有一些值得宽慰的反面的或者说正面的东西。让这个情况成为从这场世界上苦难最深重的经历中得出的一条指示吧:我们总是可以从这里找到一些东西来宽慰自己,而且在记述好事和坏事的时候,把它们记在账本的贷方一栏里。
现在,我的脑子里对自己的处境已经有了一点儿焉知非福的想法,我就不再远眺大海,一心想看到一艘船的踪影了。我说,我既然放弃了这些想法,就着手调整我的生活方式,尽我可能把一切安排得舒舒服服。
于是,我就干起来。但是,在这儿我必须说明,理智既然是数学的依据和根本,那么凭着用理智来阐明和衡量一切事情,凭着用最合乎理性的判断力来处理一切事情,人人或早或晚都可能掌握一切机械技术的。我以前从来没有摆弄过工具。然而,通过干活、运用和设计,到了一定时候,我终于发现,我什么都不缺乏,我样样都做得出,尤其是要是我有工具的话。然而,哪怕没有工具,我也做出了许多东西,还有一些是只用一把锛子和一把短柄斧做出来的。
不管怎样,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我首先给自己做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这是我用从海船上取出来、放在我的木筏上运来的短木板做的。后来,我又做了一些一英尺宽的大架子,一股脑儿摞在洞的一边,放我的工具、铁钉和铁制品,总之,把每样东西,都分门别类地放在上面,各有各的位置。这样,我就可以方便地拿到它们。我在石壁上打了一些钉子,用来挂枪和所有需要挂的东西,所以要是我这个洞被人看到的话,它看来像一个存放一切必需品的综合性仓库。我把一切安排得随手可取;看到一切都放得这么整整齐齐,尤其是看到我的一切必需的库存量是这么多,真是我的极大的乐趣。
我且来说说我开始用日记的形式把每天的所作所为记下来的事情吧。因为起先,说真的,我是太忙了,不但手忙脚乱,要干力气活儿,而且心烦意乱,没有静下心来的时间;我的日记本来会尽记录一些乏味的事情的。譬如说,我本来会写成这样的:九月三十日——我登上了岸,没有被淹死,来不及感谢上帝的搭救,先呕吐了大量的咸水,那是被灌进我的胃里的。稍微恢复了一点儿,我在岸上跑来跑去,扭着双手,打我的头和脸,高声叫出我的悲惨的遭遇,还号啕大哭。我完了,完了,直叫到疲劳了,动弹不得为止,我不得不躺倒在地休息,但是不敢睡觉,生怕被活活吃掉。
几天以后,我登上了海船,得到了一切我可以从船上运走的东西以后,我还是忍不住登上一座小山顶,远眺大海,希望看到一艘船。接着就产生幻想,在辽阔的远处自以为看到了一面帆。抱着这个希望就高兴起来了,然后经过仔细观察,我直看得两眼什么也看不见为止,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帆影,坐下来,像一个孩子似的哭泣。我就是这样尽干蠢事,徒然增加自己的苦恼。
但是,我终于或多或少地摆脱了这种情况,安排好我的生活资料和住所以后,做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而且尽我所能,把我的环境布置得漂亮,我开始记日记了。我在这儿为你们从头到尾地照录了我的全部日记(虽然这样就不得不把一切细节重新讲一遍);后来墨水用完了,我就写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