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与海浪的几次搏击,现在我终于安全地登上了陆地。我在岸边走来走去,我的整个身心,我可以说,是陷在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的沉思中。我高举着我的双手,做出成千种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姿势和动作,想着我那些落水的伙伴,除我以外,他们一个也没有得救,因为我后来再也没有看到他们,也没有看到他们的任何踪影,只看到三顶有檐帽、一顶鸭舌帽和两只不是一双的皮鞋。
我向那艘搁浅的海船望去,只见茫茫大海上激浪拍天,浪花四溅,我几乎看不见那艘船,它是那么遥远地离开着陆地,我心里想着,主啊,我怎么可能上岸的呢?
我既然已经落在这样的境况中,首先是尽往叫人宽心处想,让我的心平静下来,然后开始打量周围,要看清我待在什么地方,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很快就发现,我再也没法宽心了。一句话,我虽然死里逃生,捡了一条性命,但是处境凄惨,因为浑身湿透,却没有衣服可换;饿着肚子,也没有一点儿可以吃喝的;再说,我也看不到有任何的前景,极可能不是活活饿死,就是被野兽吃掉。尤其使我苦恼的是,我没有武器,所以既不可能打猎和宰杀野兽来维持我的生计,也不可能保护我自己,免遭其他野兽为了它的生计而把我吃掉。一句话,我身上只有一把刀、一个烟斗和一个盛着一些烟叶的盒子,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了。这些就是我的全部装备。这真把我的心情折磨得痛苦万分,有好一会儿,我像个疯子似的跑来跑去。夜色渐渐逼近我,我开始心情沉重地考虑,要是这一带有肉食的野兽,我会遭到怎样的命运,因为那些野兽总是在夜晚出来寻觅吃的啊。
当时,我唯一想到的补救办法是,爬上在我附近的一棵树叶稠密的树——那棵树像枞树,但是有刺——我决定在那儿坐上整整一夜,考虑第二天我会怎么死法,因为到眼下为止,我还没有看到有活下去的可能。我从岸边走了约莫一弗隆光景,去瞧瞧我能不能找到淡水喝。我找到了,真是莫大的喜悦。喝足以后,我放了一小撮烟叶在自己的嘴里,遏制饥饿的感觉。然后,我来到那棵树前,爬上树去,隐藏在茂盛的树叶中间,花了一番工夫把自己安顿好,做到哪怕我睡着了,也不可能从树上掉下去。我还削了一根短棍,像警棍的模样,用来防身,这样就安顿好了。由于我已经疲劳过度,很快就进入梦乡,而且睡得挺舒畅。我相信,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少有人能睡得像我这么香。我还发现一觉醒来,精神好极了。我想,在这样的场合,精神这样好,我也是前所未有的。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大白天了,天气晴朗,风暴减弱,所以海上不再像以前那样汹涌澎湃,白浪滔天了。但是,最使我惊奇的是,那艘船在夜晚从它搁浅的沙滩上被上涨的潮水浮了起来,漂得那么远,几乎漂到了我前面提到过的那块岩石前。我就是撞击在这块岩石上,撞得一身青肿。岩石离我现在待着的地方还不到一英里,那艘船看上去好像仍然稳稳当当地停着。我希望登上船去,这样至少可以取回一些必需的东西,让我使用。我从树上的住所下来,又向周围仔细地看了一下。我第一件找到的东西是那艘艇子。狂风和怒海把它抛到我右边约莫两英里外的地方,它原式原样地躺在那儿。我在岸上尽可能远地走去,要去把它弄到手,但是在那艘艇子和我中间有一个水湾或者说小港,它约莫有半英里宽,所以我只得暂时走回来,因为我更热切于登上那艘海船,我希望在船上找到一些能维持我现在生计的东西。
中午过去不久,我发现海面上挺平静,潮水退得很远,我可以走到离船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我来到船前,但要想出一个怎样登船的办法却困难更大,因为船搁浅着,离开水面很高。在我手臂够得到的范围内,没有一样可以供我往上爬的东西。我在船周围游了两圈,游第二圈的时候,发现了一小截绳索。我真纳闷起先怎么没有看见。绳索垂在一些船头链旁,垂得很低,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抓住它。靠着这条绳索,我登上了船,进入船头船员舱。我在那儿发现船被撞漏了,底舱里积了许多水,不过,它是这样搁浅在一片硬沙或者硬土的岸边上的,船尾翘起搁在岸上,船头朝下,几乎碰到水面。幸亏搁浅成这个模样,船的后部都畅通无阻,那个部分的东西都是干的。你可以肯定,我干的第一件事情是搜寻和查看什么东西被糟蹋了,什么东西没有损坏。首先,我发现船上的食物都是干的,没有被水泡过。我太想吃东西了,跑到面包房去,把我的衣兜里都塞满了饼干,一边吃,一边走来走去忙乎其他的事情,因为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我还在大舱房里找到一些朗姆酒,美美地喝了一大口;我确实需要喝个足够,来振作我的精神,好应付未来的局面。这会儿,我什么都不缺少,只缺少一艘艇子来给自己运东西;我预见到有许多东西我是非常需要的。
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空想得到那得不到的东西,是毫无用处的。我身陷绝境,终于逼出了一个自己动手的主意。我们的船上有一些备用的横杆、两三根圆木和一两根备用的中桅。我决定着手利用这些东西,只要是我挪得动的,就一根系上一条绳索,免得它们漂掉,然后扔下海去。干完以后,我从船的一侧下船去,把它们一一拉到我身前。我把四根木头的两头扎在一起,尽可能地扎紧,扎成一个木筏,把两三块短木板横放在木筏上,试着在板上走走,发现走起来挺方便,但是承受不了分量重的东西,因为木板太轻了。于是,我又去干活儿,花了很大的力气用船上那个木匠的锯子把一根中桅截成三段,放在我的木筏上。这份活儿,在另一种情况下,我是没有能力完成的,但是我不得不为自己装备这些必需品,抱着这个希望,终于做成了自己力所不及的事情。
我的木筏已经够结实了,只要装运的东西分量不是重得异乎寻常,它都经受得住。我接下来关心的是,用这木筏运些什么和怎样使我放在木筏上的东西免遭海浪打湿。但是,我对这没有考虑多久,我先把我能拿到的所有木板横铺在木筏上,由于已经考虑好我最需要什么,先拿了三个海员用的箱子,把箱子打开、倒空,然后坐在木筏上。第一个里我装满食物,这就是面包、米、三块荷兰奶酪、五块山羊肉干(我们一向主要是靠这些东西来维持生活的)和剩下的一些欧洲产的谷物,这本来是备着喂我们出海的时候带的家禽的,但是家禽都已经被宰杀了。原来还有一些大麦和小麦,但是使我大为失望的是,那些大麦和小麦不是被老鼠吃掉,就是被糟蹋坏了。至于酒嘛,我找到几箱原来归我们船长享用的瓶酒,还有约莫五六加仑光景亚力酒。这些我都单独放了,因为不需要装在海员箱里,而且箱子里也放不下。在干这活儿的时候,我发现潮水开始流动,虽然流得很缓慢,看到我留在沙滩岸上的上衣、衬衫和背心一一漂走,好不狼狈。至于我的裤子,因为那是一条亚麻布的短裤,我游泳上船的时候,倒穿着,袜子也穿着。不管怎样,衣服漂走使我不得不大肆搜寻服装,找到了不少,但是我只取了一些眼下我需要穿的,并不多拿,因为我还要找一些我更需要的东西,首先是那些以后要在岸上干活儿用的工具。我找了很久,才找到那个木匠的工具箱,这份厚礼的确对我太有用处了,在当时比一船资金还要贵重得多。我把工具箱原封不动地弄到木筏上,来不及开箱看看,因为我大致知道箱子里有些什么东西。
我接下来想要找的是一些弹药和武器。在大舱房里,有两杆很好的鸟枪和两把手枪。这些我先收下了,还拿了一些装着火药的牛角弹药筒、一袋铅砂弹和两把有斑斑锈迹的旧剑。我知道船上有三桶火药,但是不知道那个炮手把它们藏在哪儿。我搜寻了好久,终于也找到了。其中两桶没有进水,完全可以用,第三桶被水泡坏了。两桶火药和一些武器我都拿上木筏。这会儿,我认为自己装上木筏的货物已经着实不少,开始想到怎样把它们运上岸去,既没有帆,又没有桨或者舵,只要刮起那么一点儿风,就准会把我这次航行搅得一塌糊涂。
有三个情况鼓起了我的勇气:
一、海面光滑平静;二、正在涨潮,潮水向岸涌去;三、微风在把我吹向岸边。
因此,我找到了两三把原来是艇子上用的破桨,还有原来不在工具箱里的一把锯子、一把斧子和一把锤子,带上我的货在海上起航了。我的木筏顺利地航行了约莫一英里光景,只是我发现它有一点偏离我原先登陆的地方。根据这个情况,察觉那儿有个海水向岸边流去的口子,因此我希望那儿有一条河或者小河,我可以拿它当港口利用,把我的货物运上岸去。
不出我所料,情况正是这样。在我前方,陆地中间出现了一个口子。我发现,一股湍急的潮水在向那个口子涌进去,所以我尽可能正确地掌握航向,把我的木筏引进去,漂在小河当中。但是,我在这儿差一点第二次航行出事。要是出了事的话,我想,不用说,我会心碎的。因为我对这片海岸的情况一无所知,我的木筏一头搁浅在一片浅滩上,而另一头却没有,只差那么一点儿,我的货物就会一股脑儿向浮在水上的那一头滑过去,掉进水里。我使出浑身力气,用背挡住那些箱子,免得它们移动位置,但是用尽力气也没法把木筏从浅滩上推开去,而且也不敢挪动一下我的姿势,只得用足力气顶着那些箱子,保持着这个姿势站了将近半个钟头。在这段时间内,河水在升起,使我稍微站得比较直了。又过了一会儿,水仍然在上升,我的木筏又浮在水面上了,我用桨把木筏顶离浅滩,进入航道。接着,漂行在比较高的水位上,我终于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小河口,两边都是陆地,一条湍急的河水或者说潮水溯流而上。我在两岸寻找一个合适的靠岸地点,因为我不愿被送到河上游太高的地方去,希望能及时看到海上的船只,所以决定把自己安置在尽可能离海岸线近的地方。
最后,我在小河右岸找到一个小湾,费尽力气,好不容易才把我的木筏引到湾前。终于离得这么近,近得我的桨可以碰到河底,所以我可以把木筏直截了当地插进去,但是我在这儿又差一点把我的货物落进水中。因为那片海岸的坡度相当陡,这就是说,那儿没法让我的木筏两头都靠岸,只容得下一头,要是我继续冲上岸去的话,木筏的一头上岸后会像先前那样高高翘起,而使另一头向下垂。这样,我又要冒失去货物的风险。我唯一能做的是,等到潮水涨得最高的时候,用我的桨像铁锚那样把木筏的一边牢牢地固定在附近岸上的一片平地上。我指望海水会淹没这片平地,情况确实如此。我的木筏吃水约莫一英尺光景,我一发现水位已足够高,就马上把木筏冲上那片土地,用两把破桨插进平地来固定木筏,一把插在木筏的一头附近,另一把插在另一头附近。干罢这活儿,我躺着,等到退潮,把我的木筏和一切货物安全地留在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