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少即仰望你”,[1]但为我,你究竟在哪里?你退藏到哪里去了?不是你造了我,使我异于走兽,灵于飞禽吧?我暗中摸索于倾斜的坡路上,我在身外找寻你,我找不到“我心的天主”,我沉入了海底。我失去了信心,我对于寻获真理是绝望了。

我的母亲已追踪而来了,她凭着坚定的信心,不辞梯山航海来找寻我,她一心依恃着你而竟能履险如夷。在渡海时的惊涛骇浪中,她反而安慰船上的水手们;凡是初次航海的人,一有恐惧,往往需要水手们的慰藉;她却保证他们旅程安全,因她在梦中已经得到你的指示。

她见我正处于严重的危机中,见我对寻求真理已经绝望。我告诉她我已不是摩尼教徒,但也不是基督公教徒,她听了并不像听到意外的喜事而欢欣鼓舞。她仅仅对我可怜的处境部分的稍感安心,使她在你面前痛哭我犹如哭死去而应该复活的人,她把意象中躺在棺柩上的我奉献于你,希望你对寡妇之子说:“少年,我命你起来”,希望“死人坐起来,开始说话,交还给他的母亲。”[2]她听到她每天向你哀求的事已大部分实现,并不表示过度的喜乐。我虽未曾获得真理,但已从错误中反身而出。不仅如此,她确信你已允许整个赐给她,目前未完成的部分一定也会给她的,所从她安定地、满怀信心地对我说,她在基督中相信她在去世之前,一定能看到我成为热心的公教徒。她对我是如此说,而对你、慈爱的泉源,她是加紧祈祷,哭求你加速你的援助,照明我的黑暗。她是更热切地到圣堂中,全神贯注的聆听安布罗西乌斯的言论,犹如仰吸“流向永生的泉水”。[3]她敬爱安布罗西乌斯无异天主的使者,因为她知道是安布罗西乌斯引导我进入这种彷徨的境界,她坚信我从疾病回复到健康正应如医学上所谓若“药弗瞑眩,厥疾弗瘳”。

她展谒圣人的坟墓时,依照在非洲的习惯,带了酒羹面包去的,但受到守门者的阻止,她知道了这是主教的禁令,就虔诚地、虚心地服从,她非常自然地承认自己的不良习惯,绝不抱怨禁令,这种态度真使我惊奇。她所以能如此,正是由于她的思想不为酒困,能泰然捐弃旧习而绝无仇视真理之心,不似许多男女听到提倡节制的歌曲时和酒徒们对着一杯薄酒那样感到兴味索然。她带着一篮寻常菜肴,除了自己吃一些外,其余分食别人;为了不在众人前标奇立异,她也合乎节制地仅饮一小杯淡酒,如果依照旧例,向几位死者的坟墓致敬,她就斟酒一盏向各墓遍致敬意,就以这淡酒和水分酌在场的人,自己则奉陪着仅饮少许。她所以如此,既合于虔诚的礼数,也是严于嗜饮的克制。

她一旦知道这位著名的讲道者,这位热心的主教禁止这种方式,即使有节制的人也在所不准,一面为了防止造成酗酒的机会,一面亦因这种类于祭祀祖先的仪式,未免近似外教的迷信,她便翕然地服从。她知道把一瓣心香清净地供奉于殉教者的墓前,即可以替代盈筐的人间羞馔;一面对贫穷的人,她是尽力施舍,同时他在那里参加了分食“主的圣体”的礼仪,[4]因为殉教者效法主的受难而牺牲,因之获得花冠。

主、我的天主,——这是我的心在你面前对这事的猜想——我以为如果发此禁令的不是她所敬爱的安布罗西乌斯,要使我的母亲去除这个习惯,可能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她为了我的得救,所以特别敬重安布罗西乌斯,而安布罗西乌斯看见她如此虔诚生活,如此热心于各种善举,如此经常地参拜圣堂,对她也自敬重。安布罗西乌斯对我往往称诵她的懿行,祝贺我有这样一位母亲,可是他不知道她有这样一个对一切怀疑,不想找寻生命之道的儿子。

在我祈祷时,我还不知道呻吟,向你乞援,我却专心致志地探求,我的思想为辩论而辗转反侧。我眼中的安布罗西乌斯不过是一个世俗场中得到许多大人先生们尊敬的幸运人物。惟有他的独身不娶,我认为我是办不到。至于他所抱的希望,他由声望高而遭受的考验,所作的奋斗,他在困难中所享到的安慰,他心灵的口舌咀嚼你的“饼”时所尝到的滋味,对于这一切,我是毫无概念,也一无经验。

同样,他也不知道我内心的动荡,我所面临的危险深渊,我不可能照我的愿望向他请教我所愿请教的事情。他门庭若市,都是有要事有困难请他帮助的人,不容许我和他细谈,向他请益。至于没有人找他的一些余暇,他为了维持身体,进必要的饮食,或为维持精神而从事阅读。

在阅读的时候,他的眼睛一页一页浏览下去,他的心体味意义,他的口舌不出声而休息。往往我们到他那里——因为他从不禁止任何人入内,也没有事先传达的习惯——见他在凝神阅读,我们在静默中坐了片刻,便退出了(因为看见他如此全神贯注于书中,谁敢打扰他?)。我们猜想他仅仅得到这片刻的空暇,摆脱事务的纷扰,不作它用,专用之于调养精神,便不应该冒昧打扰他。可能他的不出声,是为了避免听者注意,遇到晦涩的文字要求他解释,或讨论疑难的问题,因而耽误了时间,不能读完他所预定要读的书。另一方面,他的声音很容易嘶哑,为了调养声息,也更有理由默读了。总之,不论他如此做有什么用意,像他这样的人,用意一定是好的。

除了和他作简短的谈话外,我确实没有机会请教驻在他胸中的神圣指导者。我想找寻他空暇的时间,向他倾吐我的郁结,可是找不到。每逢星期日,我去听他对群众正确地讨论真理之言,我日益相信过去那些欺骗我的骗子用狡狯污蔑的方法,对圣经造成一系列的症结,都是可以消解的。

我一朝发现你通过慈母公教会赋予恩赐而使之再生的精神子女们,对于《创世纪》上“人是依照你的肖像而创造的”[5]一节的解释,并不教人相信或想像你具有人的肉体的形状,虽则我对于精神体的性质还是丝毫捉摸不到,但我已很高兴地感到惭愧,我多年来的狂吠,不是反对公教信仰,而是反对肉体想像出来的幻影。一个本该研究学习的问题,我却先予肯定而加以攻击,在这一点上,我过去真是太卤莽、太放肆了!你是高高在上而又不违咫尺,深奥莫测而又鉴临一切,你并无大小不等的肢体,你到处充盈却没有一处可以占有你的全体,你不具我们肉体的形状,但你依照你的肖像造了人,人却自顶至踵都受限于空间之中。

我既然不懂“你的肖像”所指何物,应该推究、探索这一端信仰的意义,不应悍然加以抨击,似乎信仰仅是我所猜想的。我的心越被尖锐的疑虑消蚀,催促我接受真理,我也越悔恨自己如此长期被一个真理的诺言所玩弄欺骗,犯了幼稚的错误和盲从,把许多谬论说成是真理。至于这些谬论,我以后才明白看出。我从此也确切知道,在我盲目地攻击你的公教会时,是以不可靠的见解视为确实可靠。我虽尚未认识公教会所教导的都是真理,但至少认识到我过去竭力攻击的并非公教会的道理。为此,我的天主,我感到惭愧,思想有了转变,我高兴看到你的唯一的教会,你的独子的妙体,我幼时教给我基督名字的教会,并不使人意味到幼稚的废话,它的纯正的教义并没有把你万有的创造者约束在空间——虽则是广大无边的空间——之中,限制在人的肉体的形状之中。

还使我高兴的,是我不再用过去的眼光读《旧约》的律法和先知书了,过去看到许多矛盾荒谬之处,指责你的圣贤们有这样的思想,而其实他们并无这种思想。我很高兴听到安布罗西乌斯在对群众布道时一再提出要我们谨守的金科玉律:“文字使人死,精神使人生”[6];对有些记载,单从字面看,好像错误,他移去神秘的帷幕,揭出其精神意义,虽则我对于他的见解还不能辨别真伪,但听后并不感到抵触。我执持着我的心,不敢轻易相信,害怕堕入深渊,可是我的趑趄真害死我。我希望对于我所不了解的问题,能像“三加七等于十”一样的明确起来。当然我不会如此狂妄说这一点也不能理解,但我要求其他一切,凡我耳目所接触不到的物质,或我思想只能悬拟为物质的精神体,也都能同样地明确起来。

我本来能够用信仰来治疗我的疾病,澡雪我的思想,使之趋向你永久存在而没有丝毫欠缺的真理;可是犹如一人受了庸医的害,往往对良医也不敢信任,同样我灵魂的病,本来只能靠信仰来治疗的,但由于害怕信仰错误,便不愿治疗,拒绝你亲手配制的、施送世界各地的病人的、具有神效的信仰良医。

从这时起,我已经认为公教教义是比较可取、比较审慎、而且绝不用欺骗手段命令人相信未经证明的——或是可能证明而不是任何人都能领会的,或是不可能证明的——道理,不像那些摩尼教人冒失地标榜科学,讪笑信仰,却以无法证明为借口,强令人相信一大批的荒唐神话。

主啊,你用非常温柔非常慈祥的手逐渐抟塑我的心,我注意到有无数事物,我既未目睹,又未亲历,而我相信了:臂如各国历史上的许多事迹,有关某地某城的许多事件,我并未看见,我听信朋友们,医生们,以及许多人的话,因为不如此,我们生活于此世便不能有所作为。最后,对于父母生我,我不是毫无疑义吗?而这一点,我只能凭耳闻而相信,否则我不能知道。你又使我认识到应受谴责的不是那些相信你在世界上树立了无上权威的圣经的人们,而是那些不信圣经的人们,如果他们对我说:“你怎样知道这些书是唯一天主的真实而绝不虚言的圣神传授人类的?”我决不能听信他们,因为正是这一点特别属于信仰的范围;因为各式污蔑性的责难论战,我所读过的许多哲学家的辩论都不能拔除我对你的存在,——虽则我不懂你的存在的性质——对你的统摄世界的信仰。

对于这方面,我的信仰有时比较坚强,有时比较薄弱,但我始终相信你存在并照顾我们,虽则我还不知道对于你的本体应有什么看法,也不知道哪一条道路通向你或重返到你身边。

由于我们的能力薄弱,不能单靠理智来寻获真理,便需要圣经的权力,从此我也开始看出如果你不是要人们通过圣经而相信你、寻获你,你决不会使圣经在全世界享有如此崇高的威权。

至于圣经中往往和我的见解抵触矛盾,在我听了许多正确的解释后,我以为这是由于其含义的奥妙高深。为此,圣经的威权更显得崇高,更配合神圣的信仰,一方面为一般读者是明白晓畅,而同时又保留着深奥的内蕴,使人能作更深刻的研究;一面文字浅近通俗,使人人可解,而同时使不是“心地轻浮”[7]的人能致力研究;一面怀抱群众,而同时又让少数人通过狭窄的口子到达你身边;但如果圣经没有如此崇高的威权,如果不吸收群众到它谦虚神圣的怀抱中,进入的人将更为稀少。

我在如此思索时,你就在我身边;我叹息时,你倾听着;我在飘荡时,你掌握我;我走在世俗的大道上,你并不放弃我。

我热中于名利,渴望着婚姻,你在笑我。这些欲望使我遭受到辛酸的困难,但你的照顾却远过于放任我享受那种不属于你的乐趣。

主,你愿意我回忆往事并向你忏悔,请你看看我的心。你把我胶粘于死亡中的灵魂洗拔出来。希望它从此能依附于你。

我的灵魂是多么可怜!你刺它的创伤,使它抛弃一切而转向超越万有、万有赖以存在的你,希望它转向你而得到痊愈。我是多么可怜!你采取什么办法促使我感觉到处境的可怜呢?这是在我准备朗诵一篇歌颂皇帝的文章的那一天。文中说了许多谎言,而这些谎言会获得知音的激赏。这时我的心惦念着这件事,燃烧着狂热的思想。我走过米兰某一条街道时,看见一个贫窭的乞丐,大概喝饱了酒,欣欣然自得其乐。我不禁叹息着对同行的几个朋友说起,我们醉生梦死带来了多少痛苦,在欲望的刺激下费尽心机作出如许努力,而所背负的不幸的包袱却越来越沉重的压在我身上,我们所求的不过是安稳的快乐,这乞丐却已先我而得,而我们还可能终无所获。这个乞丐花得几文钱,便获得当前的满足,而我正在艰辛困顿中百般追寻。果然他所得的快乐并非真正的快乐,可是我所贪求的比这更属渺茫。总之他是兴高采烈,我是神情颓丧,他是无忧无虑,我是顾虑重重。如果有人问我:“你愿意快乐呢,还是愿意忧患?”当然我回答说:“愿意快乐。”如果再问我:“你愿意和那个乞丐一样,还是像你现在这样?”我却仍愿在徊徨疑虑中与我周旋。这是由于错误的偏见,并非由于真理。因我不应自以为学问富裕而比他优越,我的学问并不给我快乐,不过是取悦于他人的一套伎俩,不是为教育人们,只是讨人们的欢喜。为此,你要用纪律的杖“打碎我的骸骨”[8]。

如果有人对我的灵魂说:“关键在乎快乐的趣向。乞丐之乐,志在酣醉、你则志在光荣。”希望我的灵魂避开这样的人。主啊,所谓光荣,是什么光荣?并不是在你怀中的光荣。所谓快乐,并非真正的快乐,这光荣也不是真正的光荣,只会更捣乱我的精神。那一夜,乞丐醺醺熟睡,我则带着我沉醉的心情而入睡,睡而又起,起而再睡。你知道,多少天在这般情况下过去了!的确,关键在乎快乐的趣向,我知道神圣的希望所带来的快乐,和这种虚空的快乐有天壤之别。但在当时,我们两人也有差别,无疑地他是更幸福,不仅因为他是一团高兴,我是满怀愁绪,而且他是祝望别人幸福而获得了酒,我是用谎言去追求虚名。

那天,我在这一方面对朋友们说了很多话,而且遇到类似的情况,我往往反省自身的处境,看到生活的不协而使我感觉痛心,倍增我的苦闷,遇到幸运的机会,我也懒于伸手,因为机会入我掌握之前,便已飞跃而去了。

我和意气相契的朋友们谈到这些问题,都是感慨交集。我特别和阿利比乌斯与内布利提乌斯两人谈得最投机。阿利比乌斯是我的同乡,他出身是城中望族,年龄比我小。我在本乡和迦太基教书时,阿利比乌斯从我受业。他见我待他好,又认为我有学问,非常敬爱我;我见他年纪虽轻,却具有杰出的天赋德性,所以也喜爱他。但迦太基风行着轻浮的戏剧,这种风气的巨浪吞噬他,使他沉湎于竞技游戏中。他自暴自弃流连于嬉戏中时,我正执教于公立的雄辩术学校中。由于我和他的父亲意见不合,他不来听我的课了。我听说他染上对竞技的嗜好,为他非常忧急,认为他势必丧失或已经丧失了美好的前途。我既不能用朋友的名义,也不能用师长的权力,劝告他或约束他使他回头,因为我认为他和他的父亲对我抱着同样的见解,而事实他并不如此。他不顾父亲对我的意见,开始来向我问候,到我的教室中听课,但过了一些时候又中止了。

我并不想对他进行些工作,使他不至于被这种荒唐游浪的盲目嗜好毁了他良好的赋禀。可是你天主统御着所造的万有,你并不忘记他将在你的子女中间成为施行你的“圣事”的主教[9];为了使他的改过迁善明显地归功于你,你便通过不知不觉的我进行这项工作。

有一天,我坐在讲席上,面对着学生的座位,阿利比乌斯来了,他向我致敬后,坐下来用心听我的讲论。适巧我手中拿着一篇文章,我解释时,偶然想起用竞技游戏作为比喻,为了使听者更有趣味、更清楚了解我的意思,我尖锐地讽刺了那些为此种不良嗜好所俘虏的人们;我的天主啊,你知道我那时绝不想治疗阿利比乌斯所染上的疾疫。可是他把我的话拍在自己身上,认对我是为他而发的;别人听了会对我愤恨,而这位正直的青年听了却愤恨自己,反而更热烈地敬爱我。

从前你已经说过,而且记录在你的圣经中:“责备具有智慧的人,他必然爱你。”[10]我并不责备阿利比乌斯,但你利用一切若有意若无意的人,随从你预定的程序——这程序也是公正的——使我的心和唇舌成为通红的火炭,灸除这个具有良好希望的灵魂的腐烂部分,使之痊愈。谁不体会到我从肺腑中倾述的你的慈爱,就任凭他沉默而不歌颂你!

阿利比乌斯听了我的话,便从他自愿堕入而且感觉无比乐趣的黑暗深坑中跳出来。他用坚强的自制,刷新了自己的心灵,摆脱了竞技游戏带来的污秽,不再涉足其间了。后来他消解了父亲的意见,仍欲从我,他的父亲也依他的愿望,重使他就学,但也和我一起陷入迷信的罗网;他敬重摩尼教徒们所炫耀的苦行,以为真是如此卓绝。其实这种刻苦不过是疯狂和欺骗;一些尚未接触到高深道德的人,容易被伪装的道行所迷惑,以致优秀的灵魂也会堕入他们的圈套。

阿利比乌斯并不放弃他的父母向他夸耀的世俗场中的前途,因此先我到罗马,攻读法律;在那里,又不可思议地、怀着一股不可思议的热情被角斗表现所攫取了。

开始他对此只觉得厌恶。有一次,他的朋友们和同学们饭前在路上偶然碰到他,不管他的竭力拒绝和反对,用一种友好的暴力,把他拖到圆形剧场,场中这几天正在表现这种残酷惨厉的竞赛。他说:“你们他把我的身体拉到那里,按在那里,可是你们能强迫我思想的眼睛注视这种表现吗?我身在而心不在,仍是战胜你们和这些表现!”虽则他如此说,朋友们依旧拉他去,可能想看看他是否言行一致。

入座以后,最不人道的娱乐正在蓬勃地展开。他闭上眼睛、严禁思想去注意这种惨剧。可惜没有将耳朵堵塞住!一个角斗的场面引起全场叫喊,特别激动他,他被好奇心战胜了,自以为不论看到什么,总能有把握地予以轻视,镇定自己;等到他一睁开眼睛,突然在灵魂上受到了比他所见的角斗者身上所受更重的创伤,角斗者受创跌倒所引起的叫喊,使他比斗败者更可怜地倒下了。叫喊声从他的耳朵进去,震开了他的眼睛,打击他的灵魂,其实他的灵魂是外强中干,本该依仗你,而现在越依靠自己,越显得软弱。他一看见解血直流,便畅饮着这残酷的景色,非但不回过头来,反而睁大眼睛去看,他不自觉地吸下了狂热,爱上了罪恶的角斗,陶醉于残忍的快乐。他已不再是初来时的他,已成为观众之一,成为拖他来的朋友们的真正伙伴了。还有什么可说呢,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大叫大嚷,他带走了催促他再来的热狂,他不仅跟随过去拖他来的人,而且后来居上,去拉别人了!

你用非常坚强而又非常慈悲的手腕把他挽救出来,教他懂得依靠你,不应依靠自己。但这日子还远着呢!

这次经验保留在他的记忆中,作为日后的良药。他还有一件事。他在迦太基在我门下读书时,一天中午,他在中央广场上思索着,准备学生们经常练习的一篇演讲,你容许广场的看守者把他当作窃贼而将他逮捕。我的天主,我以为你所以容许此事,是为了另一个原因,使日后成为一个伟大人物的他,这时就开始懂得在处理案件时,不应贸贸然听信别人而处罚一人。

他独自一人带着蜡板与铁笔在法院前散步。他没有注意到这时有一个青年,也是一个学生,真正的窃贼,偷偷地带了一把斧头想斫下钱庄大街上面铅栏杆的铅,街上的钱庄职员听见斧声,喊起来了,派人来巡查捉贼。这个青年听到人声,害怕被捕,丢下斧头逃跑了。阿利比乌斯没有见他进来,只见他急忙忙地跑出去,想知道什么事情,便走到那里,发现一把斧头,他站定了观看,有些纳闷。这时捉贼的人来了,见他独自一人,拿着刚才斫栏杆作声使他们惊觉的铁器,便抓住他,这时住在广场四周的人都已走来,他们拖着阿利比乌斯,自诩为当场捉住窃贼,预备拉他到法庭审问。

阿利比乌斯所受的教训,至此为止。因为主,你来救援这无罪的人,惟有你是无罪的见证。当人们拉他上监狱或受刑罚去时,途中遇见负责公共建筑的建筑师。人们很高兴遇见他,因为他经常怀疑广场上失去的东西是这些人偷的,人们希望他这次可以明白过去的窃案是谁干的。

这位建筑师经常去探访一位元老,而在这位元老处屡次遇见阿利比乌斯。他立刻认出阿利比乌斯,便上前拉了他的手,把他从人群中解救出来,询问这不幸事件的原因。他听了经过后,便命那些嚷成一片、叫喊恐吓的人群跟自己来。他们走到干这事的青年家中。门口有一个小奴隶,年纪很轻,不会为小主人担心后果如何,自然很容易吐露一切。这奴隶是跟随主人到广场上去的。阿利比乌斯一见就认识他,便告知建筑师。建筑师把斧子给孩子看,问他是谁的东西。孩子立即回答说:“是我们的”。追问下去,他便说出一切经过。

如此,这案件便落在这一家了,群众本来自以为捉获了阿利比乌斯,至此也很觉惭愧。而阿利比乌斯,你的圣道的未来宣讲师,你的教令内许多案件的审判者,在这一事件中、获得了更多的经验,更深的教训。

我又在罗马找到他,他以非常坚强的情谊和我往来,和我一起到米兰,为了不和我分离,也为了能应用他所读的法律,这与其说是他的志愿,不如说是他父母的希望。他已三次担任顾问,他操守廉洁,使人惊奇,而他却更骇怪别人把金钱置于正义之上。人们不仅用利诱,还用威胁来考验他的性格。

在罗马时,他担任意大利财政大臣的顾问。当时有一个极有势力的大老,许多人受他贿赂的笼络,或被他的威势所胁服,这人自恃权位,常为所欲为,要做法律所不许可的事。阿利比乌斯拒绝了。许给他酬谢,他置之一笑。威吓他,他仍卓立不移。大家都惊奇他具有这种特异的品节,对一个生杀予夺、炙手可热的人物,既不结交,也不畏服。阿利比乌斯是法官的顾问,法官本人对这人虽感不满,却不敢公然触迕,便把责任推卸在阿利比乌斯身上,只说他不赞成如此——事实确是如此——如果做了,他将投票反对。

只有他的爱好学问几乎使他动摇:如果得到了法官的酬谢费,他能用以使人传抄书籍。但是他仍依据正义的考虑,作出更好的决定,认为禁止犯法的公道,高于纵容非法的权力。这是一件小事。可是“谁忠于小事,也忠于大事;倘若你们在不义的钱财上不忠心,谁还把真理的钱财托付给你们?倘若你们在别人的东西上不忠心,谁还把你们自己的东西给你们呢”?[11]这些话出自你真理之口,不能是毫无意义的。

这样一个人和我相契,和我一起考虑着我们应该采取怎样的生活方式。

内布利提乌斯也离开了邻近迦太基的本乡,离开了他经常去的迦太基,离开了他父亲遗传的大批田地,离开了家庭和不愿随行的母亲,来到来兰;他的来此,没有其他原因,不过是为了和我一起生活,共同以最迫切的心情研究真理和智慧。他热烈地追求着幸福生活,邃密地探索着各种最疑难的问题,也和我一样在呻吟叹息,傍徨不定。我们这三个饥渴之口,彼此都迫切地想吸取所需要的东西,都企望你“赐给他们应时的粮食”。[12]由于你的慈爱、辛酸紧随着我们世俗的生涯,在辛酸之中,我们探问着担受这些辛酸究竟为了什么;眼前是一片黑暗。我们转身叹息着问道:“这种种到何时为止?”我们屡次如此说,可是我们一面说,一面并不放弃这样的生活,因为我们看不到确切可靠的东西,足以使我们拳拳服膺而放弃目前的种种。

十一

特别使我惊惧的是回想到我十九岁那一年,开始酷爱智慧,准备寻获智慧后便抛撇一切空虚骗人的愿望,至今已有这么长的一段时期了。现在我年已三十,依旧在同一泥淖中挣扎,追求着飞驰而过的、消触我心的现世事物。我对自己说:“明天会找到的。只要明白清楚,我便会紫握不放。福斯图斯就要来了。他会说明一切。那些学园派的大人物,真的我们不能抓住任何可靠的东西来指导我们的生活吗?我们更用心追求吧!不要失望。教会书籍中我过去认为矛盾的,现在看出并不矛盾,而且能有另一种合理的解释。我幼时父母安置我在哪里,我便站定在那里,等我寻到明显的真理。可是哪里去找寻呢?什么时候找呢?安布罗西乌斯没有时间,我也没有时间阅读。哪里去找书籍?哪里去购买?什么时候买得到?向谁借?把时间计算一下,为挽救灵魂,把时间分配一下。巨大的希望起来了:公教信仰并不是我所想像而斥为虚妄的东西。”

“公教中的明哲之士以为相信天主限制于人的肉体形象之内是大逆不道。我还迟疑不决,不肯叩门,使其他真理也随之而敞开。我上午的时间为学生们所占有。其余时间,我们做些什么?为何不用于该项工作上?可是什么时候去拜访有势力的朋友呢?我们不是需要他们的帮助吗?什么时候去准备学生们所要购买的东西?什么时候调养身体呢?我们的精神不是需要摆脱牵挂,稍事休息吗?”

“这一切都不去管他吧!抛开这些空虚无谓的勾当!我们该专心致志追求真理。人生是悲惨的,死亡是无从预测的;突然来抓我,我怎能安然而去?再到哪里去探求我现世所忽视的真理呢?是否将担受我疏忽的惩罚?如果死亡将斩断我的知觉,结束我的一切,将怎么办?对这一点,也应该研究一下。”

“但决不会如此的。基督教信仰传布于全世界,享有如此崇高的威权,决不是偶然而毫无意义的。如果灵魂的生命随肉体而同归澌灭,神决不会对我们有如许作为。如此,我们为何再犹豫不决,不肯放弃世俗的希望,全心全意去追求天主和幸福生活呢?”

“可是又得思索一下:世间种种也自有可爱之处,也有相当的甜味,不应轻易和它们割断关系,因为以后再想返回到它们那里是可耻的。目前已经差不多就要得到一些地位了。可是在其他方面,我还贪求些什么?我已交上不少有势力的朋友;如果我不是急于想出人头地,至少已能谋得一个主任的职位。娶上一个有些财产的妻子,不致加重我的负担。我的愿望不过如此。许多大人物,最值得我取法的人物,不是结婚后依然从事研究智慧吗?”

我这样自言自语,刮着倏顺倏逆的风,我的心便东飘西荡,光阴不断过去,我拖延着不去归向天主,我一天一天推迟下去不想生活在你怀中,但并不能推迟每天在我身上的死亡:我爱幸福,却又害怕幸福的所在地;我追求幸福,却又在躲避幸福。因为我担心我没有一个女子的拥抱,生活可能太痛苦;至于你的慈爱是治疗我这种弱点的良药,我却绝不想到,因为我一无经验;我以为清心寡欲全凭自身的力量,而我感觉不到这股力量;我真糊涂,竟然不知道圣经上明明写着:“除非你赐与,否则谁也不能洁身自守。”[13]如果我用内心的呻吟,上彻你的耳鼓,以坚定的信心把我的顾虑丢给你,你一定会赐与我的。

十二

阿利比乌斯却阻止我结婚,他一再对我说,我一结婚,我们就绝不能依照许久以来的心愿,在安定的时间,为爱好智慧而一起生活。阿利比乌斯在这方面真是一尘不染,而特别令人惊奇的是他进入青年时也曾一度体验过男女之爱;可是他绝不留恋,反而更觉悔恶,从此以后,便度着非常纯洁的生活。

我提出有些人结婚后服膺智慧、有功于天主,对朋友也始终不渝,作为例子来反驳他。其实这些人的伟大胸襟我是望尘莫及,我不过是肉欲的奴隶,我带着我的枷锁,还感到死亡的甜蜜,我害怕脱身,拒绝别人的忠告,好像解救我的手碰痛了我的创伤。

不仅如此,长虫还通过我对阿利比乌斯说话,笼络他,用我的唇舌在他的道路上撒下温柔的罗网,想绊住他正直而自由的双足。

他对我也非常诧异,他素来崇拜我,而我竟会陷在这种肉情的胶漆中,我们讨论这问题时,我竟然肯定我独身不娶,便不能生活。我见他不胜惊奇,为了替自己辩护,我甚至说他过去那一次抢来的、偷偷摸摸的体验,几乎已经忘怀,因此很容易对此表示轻蔑,丝毫无所系恋,这和我生活上的乐趣有很大区别。这种乐趣如果再挂上正大光明的婚姻美名,那末便不会诧异我为何不能轻视这种生活。最后他也开始想结婚了,当然不是被肉体的快乐所吸引,而是出于好奇心。他说他是欢喜目前的生活,而我却以为没有那种乐趣,生活便不成为生活,而是受罪,因此他愿意知道这乐趣究竟如何。他的精神本是自由而不受这种束缚,所以奇怪我甘愿被奴役,从奇怪进而也想尝试,这尝试可能会使他陷入他所奇怪的奴役中,因为他愿意“和死亡订约”,“谁爱危险,将跌入危险之中”。[14]

我们两人都很少注意到婚姻

的光荣在乎夫妇和谐与养育子女的责任。对于我,主要是贪求情欲的满足,情欲俘虏我,磨折我;对于阿利比乌斯,则是好奇诱导他步武我的后尘。我们当时的情况是如此,直至你至尊天主不放弃我们这团泥土,怜悯我们的不幸,用奇妙而隐秘的方式来解救我们。

十三

不断有人催促我结婚。我也向人提出婚姻的请求,对方也已经答应;我的母亲对这件事最热心,她希望我婚后能领受生命的“洗礼”,希望我从此天天向上,她看出我的信仰即是她的愿望和你的诺言的实现。

由于我的要求和她自己的愿望,她每天向你发出衷心热切的祷告,求你在梦中对于我的婚事作一些指示。你却始终没有答应她。她见到一些幻觉幻象:人们思想上对一事念兹在兹后,自会有一股力量产生这种现象;她讲给我听,可是不像受你指示那样有信心,对此也并不重视。她自称能在一种不知如何而无法形容的况味中辨别出什么是出于你的指示,什么是出于自己的梦想。

人们对我的婚事催得很紧,已经征得姑娘的同意。她大约两年后才能出嫁。既然我的母亲中意,只有等待着。

十四

我们这一批朋友,不论思想上或谈话中,都讨厌人生的扰攘不安,经过讨论后,几乎都已拿定主意要去过遁世无问的生活,我们的计划是如此:把我们所有的都拿出来,作为共有的产业,凭我们真诚的友谊,不分彼此,将全体所有合而为一,全部产业既属于每一人也属于全体。我们认为这个团体大约有十人,其中有几人比较富裕,最富有的是我们的同乡和我自幼即非常投契的罗玛尼阿努斯,他由于严重的事故而来到朝中的;他对这件事最热心,由于他雄厚的家产远远超过其余诸人,所以每有建议,余人很是重视。

我们都同意每年推举两人,和在职的官吏一样负责管理一切,其余都可安闲自在。但我们中间,有的已成婚,有的准备结婚,考虑到以后妇女们是否会容许如此办理,我们经过深思熟虑而订下的全部计划终于跳出我们的手掌而粉碎了。

我们重新回到叹息呻吟之中,重新踏上尘世的坦途;我们心中的思想是千头万绪,而你的计划永远不变。根据你的永恒计划,你哂笑我们的计划,同时你为我们准备你的计划,将及时地给我们粮食,你将伸出你的手,使我们的灵魂满受你的祝福。

十五

我的罪恶正在不断增长。经常和我同居的那个女子,视为我结婚的障碍,竟被迫和我分离了。我的心本来为她所占有,因此如受刀割。这创伤的血痕很久还存在着。她回到非洲,向你主立誓不再和任何男子交往。她把我们两人的私生子留在我身边。

但是不幸的我,还比不上一个女子,不能等待两年后才能娶妻,我何尝爱婚姻,不过是受肉情的驱使,我又去找寻另一个对象,一个情妇,好像在习惯的包庇下,继续保持、延长或增加我灵魂的疾疚,直至正式结婚。第一个女子和我分离时所留下的创伤尚未痊愈,在剧痛之后,继以溃烂,疼痛似乎稍减,可是创伤却更深陷了。

十六

赞美归于你,光荣归于你,慈爱的泉源!我的处境越是可怜,你越接近我,你的手已伸到我头上,就要把我从泥坑中找出来,就要洗濯我,而我还不知不觉。

能阻止我更进一步陷入肉欲的深渊的,只有对死亡与死后审判的恐惧,这种恐惧在种种思想的波动中,始终没有退出我的心。

我和阿利比乌斯、内布利提乌斯两人讨论过善恶问题。倘若我也相信伊壁鸠鲁所不信的灵魂不死和人死后按功过受赏罚之说,则伊壁鸠鲁一定在我思想上可占优胜。我提出这一问题:如果我们常生不死,永久生活于肉体的佚乐中丝毫没有丧失的恐惧,如何还不能算幸福?我们还要求什么?我不懂得我已如此深入迷途,如此盲目,以致不能想像德行与美善本身的光明应该用无私的心情去怀抱的,这光明肉眼看不见,只能在心灵深处看到,这种昏昧正是我的重大不幸。这个可怜的我并不考虑到我能和知己们畅谈,即使谈的是可耻的事物,这种乐趣从何处得来;如果我没有这些朋友,即使我尽情享受着肉体的淫乐,在官感方面我也不会感到幸福。我知道我的爱这些朋友,并不杂有自私之心,而他们的爱我也是如此。

多么曲折的道路!一人离开了你,胆敢希望找到更好的东西,这人真可怜!不管他如何辗转反侧,一切是生硬的,惟有你才能使人舒畅安息。你却就在面前,你解救我们,使我们脱离可恨的歧途,把我们安放在你的道路上,你安慰我们,对我们说:“快快跑吧!我将支持你们,我将引导你们,我将抱你们到那里。”

[1]

见《诗篇》20首5节。

[2]

见《新约·路加福音》7章12节。

[3]

见《新约·约翰福音》4章14节。

[4]

按指天主教的“弥撒”与“领圣体”。

[5] 见《创世纪》9章6节。

[6] 见《哥林多后书》3章6节。

[7] 见《旧约·德训篇》19章4节。译者按《德训篇》仅见于天主教本《旧约》,

基督教新教列为“次经”,不收。

[8]

见《诗篇》41首11节。

[9]

阿利比乌斯于394或395年成为塔加斯特城主教。

[10]

见《旧约·箴言》9章8节。

[11]

见《路加福音》16章10—12节。

[12] 见《诗篇》144首15节。

[13]

见《智慧书》8章21节。

[14]

见《旧约·以赛亚书》28章18节;《智慧书》1章16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