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十九岁到二十八岁,九年之久,陈溺于种种恶业之中,自惑惑人,自欺欺人,公开是教授所谓“自由学术”,暗中则使用虚伪的宗教幌子,前者是出于骄傲,后者则由于迷信,而二者都是虚妄。我一面追求群众的渺茫名誉,甚至剧场中的喝采,诗歌竞赛中柴草般的花冠、无聊的戏剧和猖狂的情欲,而另一面却企图澡雪这些污秽:我供应那些所谓“优秀分子”和“圣人们”[1]饮食,想从他们的肚子里泡制出天使和神道来解救我们。我和那些受我欺骗或同我一起受人欺骗的朋友们从事于这种荒谬绝伦的勾当。

我的天主,那些尚未蒙受你的屈辱抑制而得救的骄傲者,任凭他们讪笑吧;我愿向你忏悔我的耻辱,为了你的光荣。我求你,请容许我用现在的记忆回想我过去错误的曲折过程,向你献上“欢乐之祭”。如果没有你,我为我自己只是一个走向毁灭的向导!即使在我生活良好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饮你的乳、吃你的不朽的食物的人!一个人,不论哪一个人,只要是人,能是什么?任凭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嘲笑吧!我们,孱弱、贫困的我们,愿意向你忏悔。

在这些年代中,我教授着雄辩术,我身为私欲的败将,却在出卖教人取胜的争讼法术。主啊!你是知道我希望教些好学生、当时所称的好学生;我一片好意地教他们骗人之道,不是要他们陷害无辜,但要他们有时去救坏蛋。天主啊,你远远望见我在斜坡上摇摇欲坠,我在浓雾中射出一些善意的闪光,你看见我在教导那些爱好浮华、追求谎言的人时,虽则我和

他们是一丘之貉,但还能表现出一些良知。

在这些年代中,我和一个女子同居着,我们两人不是经过当时所谓合法的婚姻而结合的,而是由于苦闷的热情,我忘却了理智而结识的。但我仅有她一人,我对她是始终如一,并无其他外遇。在她身上,我亲自体验到为子嗣而黾勉同心的婚姻与肉欲冲动的结合有很大的差别,后者违反了双方的意愿而生育子女,但对所生的也不得不加以爱护。

我还记得一次参加诗剧比赛,一个巫师问我如赢得胜利,结他多少钱作为酬报,我是非常憎恨这种龌龊的邪术,我回答说,即使能赢得一只不朽的金冠,我也不愿为我的胜利而杀一只苍蝇,因为这巫师将杀牲祭祀魔鬼,认为如此则可以为我获致魔鬼的助力。但是,我心灵的天主,我的所以拒绝,并非出于你所喜爱的真纯,因我当时只能想像物质的光华,还不

知道爱你。一个灵魂向往这种虚幻,不是“离弃你而犯奸淫”[2]吗?不是在信任谎言,“饲喂狂风”[3]吗?因我虽不愿为我而举行淫祀,但我的迷信却天天在享祭魔鬼魔鬼以我们的错误为乐趣,为嘲笑的目标,我们在饲喂魔鬼不就是在“饲喂狂风”吗?

为此,我是继续向当时名为算术家的星士请教,因为他们的推演星命似乎并不举行什么祭祀,也不作什么通神的祝告。但是基督教真正的、合乎原则的虔诚必然加以排斥。

本来最好是向你、主忏悔说:“求你可怜我,治疗我的灵魂,因为我获罪于你”;[4]不应依恃你的慈爱而放肆,恰应牢记着你的话:“你已痊愈了,不要再犯罪,才能避免遭遇更不幸的事。”[5]

这些星士们都竭力抹杀你的告诫,对我说:“你的犯罪是出于天命,是不可避免的”;“是金星、或土星、火星所主的。”这不过为卸脱一团血肉、一个臭皮囊的人的罪责,而归罪于天地日月星辰的创造者与管理者。这创造者与管理者不是你是谁呢?你是甘饴和正义的根源,你“将按照每人的行为施行赏罚”,“你绝不轻视忧伤痛恨的心”。[6]

当时有一位具有卓见之士,[7]并且也精于医道,在医学上负有盛名,他曾以总督的名义,不是以医生的名义,把竞赛优胜的花冠戴在我患病的头上。这病症却是你诊疗的,因为“你拒绝骄傲者,而赐恩于谦卑的人”。[8]况且,通过这位丈人,你何曾停止过对我的照顾,对我灵魂的治疗?

我和他比较亲厚之后,经常尽心听他说论。他的谈论不重形式,但思想敏锐,既有风趣,又有内容。他从我的谈话中知道我在研究星命的书籍,便以父执的态度谆谆告诫我,教我抛开这些书本,不要以精神耗于这种无益之事,应该用于有用的事物;他说他也研究过星命之学,而且年轻时,曾想以此为终生的职业。他既然能读希波革拉第[9]的著作,当然也能理解这些书。他的所以捐弃此道而从事医道,是由于已经觑破星命术数的虚妄,像他这样严肃的人,不愿作骗人的生涯。他又对我说:“你自可以教授雄辩术在社会上占一位置;你研究这种荒诞不经之说,并非为了生计,而且出于自由的爱好。你应该相信我的话,因为我对这一门曾经刻苦钻研,已可以此为业。”我问他为什么许多预言真的会应验。他照他的能力答复我,认为这是散布在自然界的偶然的力量。他说臂如翻阅某一诗人的诗集,一首诗的内容写的完全是另一件事,但可能有一句诗和某人的情境吻合,那末一人的灵魂凭着天赋的某种直觉,虽则莫名其妙,但偶然地、不经意地说了一些话,和询问者事实竟相符合,这也不足为奇。

这是你从他口中,或通过他给我的忠告,并且在我的记忆中划定了我此后研究学术的方向。但在当时,这位长者,甚至和我最知己的内布利提乌斯——一位非常善良、非常纯洁的青年,最反对占卜的——都不能说服我使我放弃此种术数。对于我影响最深的,是这些书的作者的权威,我还没有找到我所要求的一种可靠的证据,能确无可疑地证明这些星命家的话

所以应验是出于偶然,而不是出于推演星辰。

在这些年代中,我在本城开始我的教书生涯时,结识了一个非常知己的朋友,他和我一起研究学问,又同在旺盛的青年时代。他本是和我一起长大、一起就学、一起游戏的。但幼时我们两人还没有深切的爱情,虽则后来也不能谓是真正的友谊,因为只有你把那些具有“因我们所领受的圣神而倾注于我们心中的爱”[10]而依附你的人联结在一起的友谊才是真正的友谊。但那时我和他的交谊真是无比甜蜜,同时,因嗜好相同,更增加了我们的投契。我又使他放弃了他青年时代尚未真诚彻底认识的真正信仰,把他拖到了我母亲为我痛哭的荒诞危险的迷信之中。他的思想已经和我一起走上了歧途,而我的心也已经不能没有他。你是复仇的天主,同时也是慈爱的泉源,你紧紧追赶着逃避你的人,你用奇妙的方式使我们转向你;这温柔的友谊为我说来是超过我一生任何幸福,可是还不到一年,你便使他脱离了人世。

任何人,即使仅仅根据个人内心的经验,也不能缕述你的慈爱。我的天主,这时你做什么?你的判断真是多么深邃他患着高热,好久不省人事,躺在死亡的汗液中;病势看来已经绝望,便有人结这个失去知觉的病人行了“洗礼”,我也并不措意,认为他的灵魂一定保持着所得于我的思想,而不是得于别人在他失去知觉的肉体上的行动。岂知远远出于我意料之外,病势转好,没有危险了当我能和他讲话时——只要他能说话,我即能和他谈话,因为我日夜不离,我们两人真是相依为命——我想把他在昏迷中领受“洗礼”一事向他打趣,以为他也将自哂这回事的。岂知他已经知道自己受了洗礼。这时他惊怖地望着我,如对仇人一般,用突然的、异乎寻常的坚决态度警告我,如果我愿意和他交朋友,不能再说这样的话。我愕然失色,竭力压制我的情绪,让他保养精力,以为等他恢复健康之后,我对他又能为所欲为了。但是他从我疯狂的计划中被抢走,保存在你的身边,作为我日后的安慰。几天后,我又在他身边时,寒热重新发作,便溘然长浙了。

这时我的心被极大的痛苦所笼罩,成为一片黑暗!我眼中只看见死亡!本乡为我是一种刑罚,家庭是一片难言的凄凉。过去我和他共有的一切,这时都变成一种可怕的痛苦。我的眼睛到处找他,但到处找不到他。我憎恨一切,因为一切没有他;再也不能像他生前小别回来时,一切在对我说,“瞧,他回来了!”我为我自身成为一个不解之谜:我问我的灵魂,你为何如此悲伤,为何如此扰乱我?我的灵魂不知道怎样答复我。假如我对我的灵魂说:“把希望寄托于天主”,它不肯听我的话,这很对,因为我所丧失的好友比起我教它寄予希望的幻象是一个更真实、更好的人。为我,只有眼泪是甜蜜的,眼泪替代了我心花怒放时的朋友。

主啊,这一切已经过去,时间已经减轻了我的伤痛。我能不能把心灵的耳朵靠近你的嘴,听听你给我解释为何眼泪为不幸的人是甜蜜的。你虽则无所不在,但是否把我们的苦难远远抛在一边?是否你悠悠自得,任凭我们受人生的簸弄?可是我们除了在你耳际哀号外,没有丝毫希望。烦恼、呻吟、痛哭、叹息、怨恨能否在此生摘到甜蜜的果实?是否因为我们希望你俯听垂怜,才感到甜蜜?对于祷告,的确如此,因为祷告时,抱着上达天听的愿望。但因死别而伤心,而悲不自胜,是否也同样有此愿望?我并不希望他死而复生,我的眼泪也并非要求他再来人世,我是仅仅因伤心而痛哭,因为我遭受不幸,丧失了我的快乐。眼泪本是苦的。是否由于厌恶我过去所享受的事物,才感觉到眼泪的甜味?

我为何要说这些话?现在不是提问题的时候,而是向你忏悔的时候。那时我真不幸。任何人,凡爱好死亡的事物的,都是不幸的:一旦丧失,便会心痛欲裂。其实在丧失之前,痛苦早已存在,不过尚未感觉到而已。那时我的心境是如此。我满腹辛酸而痛哭,我停息在痛苦之中。我虽则如此痛苦,但我爱我这不幸的生命,过于爱我的朋友。因为我虽则希望改变我的生命,但我不愿丧失我的生命,宁愿丧失朋友;我不知道我那时是否肯为了他而取法传说中的奥莱斯得斯和彼拉得斯,如果不是虚构的话,他们两人愿意同生同死,不能同生,则不如同死。但当时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种与此完全相反的情绪:一面我极度厌倦生活,一面却害怕死。我相信我当时越爱他,便越憎恨、越害怕死亡,死亡抢走了我的朋友,死亡犹如一个最残酷的敌人,既然吞噬了他,也能突然吞下全人类。我记得我当时的思想如此。

这是我的心,我的天主啊,我的内心是如此;请看我的记忆。你是我的希望,你清除了我情感的污秽,使我的眼睛转向你,你解除了绊住我双足的罗网。那时,我奇怪别人为什么活着,既然我所爱的、好像不会死亡的好友已经死去;我更奇怪的是他既然死去,而我,另一个他,却还活着。某一诗人论到自己的朋友时,说得很对,称朋友如“自己灵魂的一半”[11]。我觉得我的灵魂和他的灵魂不过是一个灵魂在两个躯体之中,因此,生命为我成为可怖的,因为我不愿一半活着,也可能我因此害怕死,害怕我所热爱的他整个死去。

唉,真是一种不懂以人道教人的疯狂!一个满腹委屈忍受人生的傻瓜!我当时确是如此。因此,我愤愤不平,我叹息痛哭,我心烦虑乱,不得安宁,我一筹莫展。我背负着一个破裂的、血淋淋的、不肯被我背负的灵魂,我也不知道把它安置在哪里。无论在优美的树林中,在娱乐歌舞中,在清香四溢的田野中,在丰盛的筵宴中,在书籍诗文中,都得不到宁静。一切,连光明也成为可憎的;一切,除了呻吟和痛哭外,只要不是他,便使我难堪,讨厌;只有寄顿在呻吟和痛哭之中;但只要我的灵魂一离开呻吟和痛哭,那末痛苦的担子更觉重重压在我身上。

主啊,我知道只有你能减轻我的负担,能治疗我,但我既不愿,也不可能;我意想中的你并非什么稳定实在的东西,因为这不是你,而是空洞的幻影,我的错误即是我的天主。我想把我的灵魂安置在那里,让它休息,它便堕入虚测之中,重又压在我身上;我自身依旧是一个不幸的场所,既不能停留,又不能脱离,因为我的心怎能避开我的心,我怎能避开我自身?那里我能不追随我自身?

但我逃出了我的故乡。因为在过去不经常看见我朋友的地方,我的眼睛又会像在本乡一样找寻他。我离开了塔加斯特城,来到了迦太基。[12]

时间并不闲着,并非无所事事的悠然而逝:通过我们的感觉,时间在我们心中进行看令人惊奇的工作。时间一天又一天的来来去去,在它来时去时,把新的希望、新的回忆注入我心中,逐渐恢复我旧时的寻欢作乐,迫使痛苦撤退;但替代的虽不是新的痛苦,却是造成新痛苦的因素。何以这痛苦能轻易地深入我内心呢?原因是由于我爱上一个要死亡的人,好像他不会死亡一样,这是把我的灵魂洒在沙滩上。

这时最能恢复我的生气的,是其他朋友们给我的安慰,我和他们一起都爱着我当时所奉为真神的一连串神话和荒渺之言,我们这颗痒痒的心,用这些邪僻的东西来搔爬着,让它们腐蚀我们的心灵。一个朋友能死去,神话却不会死。此外,在那些朋友身上还有更能吸引我的东西:大家谈论,嬉笑,彼此善意的亲昵,共同阅读有趣的书籍,彼此玩笑,彼此体贴,有时意见不合,却不会生出仇恨,正似人们对待自身一样;而且偶然的意见不同,反能增加经常意见一致的韵味;我们个个是老师,也个个是学生;有人缺席,便一心挂念着,而欢迎他的回来:所有以上种种,以及其他类似的情形都出于心心相印,而流露于谈吐顾盼之间,流露于千万种亲厚挚热的情款;这一切正似熔炉的燃料,把许多人的心灵融而为一。

朋友之间彼此相爱便是如此,甚至可以到达这样的程度:如果对朋友不以爱还爱,会觉得良心的谴责;对朋友只要求善意的表示。因此,一个朋友死去,便会伤心,蒙上痛苦的阴影,甜蜜变成辛酸,心灵完全沉浸在泪水中,死者的丧失生命,恍如生者的死亡。

谁爱你,在你之中爱朋女,为你而爱仇人,这样的人真是幸福!一人能在你身上泛爱众人,既然不会丧失你,也不会丧失所爱的人;除了你、我们的天主,创造天地并充塞天地,充塞天地而创造天地的天主外,能有不会丧失的东西吗?没有一人能丧失你,除非他离弃你,而离弃了你能走往哪里,能逃住哪里去呢?不过是离弃了慈祥的你,走向愤怒的你。在你的惩罚的范围中那里能避得开你的法律?“你的法律即是真理”,而“真理即是你”。[13]

全能的天主,“求你使我们转向你,请显示你的圣容,我们便能得救”。[14]一人的灵魂不论转向哪一面,除非投入你的怀抱,否则即使倾心于你以外和身外美丽的事物,也只能陷入痛苦之中,而这些美好的事物,如不来自你,便不存在。它们有生有灭,由生而长,由长而灭,接着便趋向衰老而入于死亡;而且还有中途夭折的,但一切不免于死亡。或者生后便欣欣向荣,滋长愈快,毁灭也愈迅速。这是一切事物的规律。因为你仅仅使它们成为一个整体的部分,事物的此生彼灭,此起彼仆,形成了整个宇宙。譬如我们的谈话,也有同样的过程:一篇谈话是通过一连串的声音,如果一个声音完成任务后不让另一个声音起而代之,便不会有整篇谈话了。

天主,万有的创造者,使我的灵魂从这一切赞颂你,但不要让它通过肉体的官感而陷溺于对这些美好的爱恋之中。这些事物弃向虚无,它们用传染性的欲望来撕裂我们的灵魂,因为灵魂愿意存在,欢喜安息于所爱的事物群中,可是在这些事物中,并无可以安息的地方,因为它们不停留,它们是在飞奔疾驰,谁能用肉体的感觉追赶得上?即使是近在目前,谁又能抓住它们?肉体的感觉,正因为是肉体的感觉,所以非常迟钝,这是它的特性。它所以造成的目的,是为了另一种事物,为这些事物已经绰有余裕;但对于从规定的开端直到规定的终点,飞驰而过的事物,感觉便无法挽留。因为在你创造它们的“言语”之中,事物听到这样的决定:“由此起,于此止!”

十一

我的灵魂啊,不要移情于浮华,不要让你的耳朵为浮华的喧嚷所蒙蔽;你也倾听着。天主的“道”[15]在向你呼喊,叫你回来,在他那里才是永无纷扰的安乐宫,那里谁不自动抛弃爱,爱决不会遭到遗弃。瞧,事物在川流不息地此去彼来,为了使各部分能形成一个整体,不管整体是若何微小。天主之“道”在说:“我能离此而他去吗?”我的灵魂,至少你对欺骗也已感到厌倦了,你应该定居在那里,把你所得自他的托付给他;把得自真理的一切,托付于真理,你便不会有所丧失;你的腐朽能重新繁荣,你的疾病会获得痊愈,你的败坏的部分,会得到改造、刷新,会和你紧密团结,不会再拖你堕落,将和你一起坚定不移地站在永恒不变的天主身边。

你为何脱离了正路而跟随你的肉体?你应改变方向,使肉体跟随你。你通过肉体而感觉的一切,不过是部分,而部分所组成的整体,你看不到,你所欢喜的也就是这些部分。如果你肉体的官感能包罗全体,如果不是由于你所受的惩罚,官感不限制于局部,那末你一定希望目前的一切都过去,以便能欣赏全体。譬如我们说的话,你是通过肉体的器官听到的,你一定不愿每一字停留着,相反,你愿意声音此去彼来,这样才能听到整篇谈话。同样,构成一个整体的各部分并不同时存在,如果能感觉到整体,那末整体比部分更能吸引人。但万有的创造者当然更加优于这一切。他就是我们的天主,他不会过去,因为没有承替他的东西。

十二

如果你欢喜肉体,你该因肉体而赞颂天主,把你的爱上升到肉体的创造者,不要因欢喜肉体而失欢于天主。如果你欢喜灵魂,你应在天主之中爱灵魂,因为灵魂也变易不定,谁有固着于天主之中,才能安稳,否则将走向毁灭。因此你该在天主之中爱灵魂,尽量采取灵魂,拉它们和你一起归向天主;你该对它们说:“爱天主,是天主创造了一切,天主并不遥远。天主并非创造万物后便功成身退;万有来自天主,就存在于天主之中。哪里闻到真理的气息,天主就在哪里。天主在人心曲中,而心却远远离开天主。“叛逆的人,回心转意吧!”[16]依附于创造你们的天主。和他一起,你们便能站住,获得安宁。为何你们要走上崎岖的道路?你们要上哪里去呢?你们所爱的美好都来自他,但惟有归向他,才是美好甘饴,否则即变成苦涩。这是理所必然的,因为美好既来自天主,如放弃天主而爱上这些美好,当然是不合理的。为何你们始终奔逐于艰苦的途径?你们想在哪里找到憩息之处,哪里也找不到。你们找寻吧;决不在你们找寻的地方。你们在死亡的区域中找寻幸福的生命,幸福的生命并不在那里。那里连生命都没有,怎能有幸福的生命呢?

他,[17]我们的生命,却惠然下降,他负担了我们的死亡,用他充沛的生命消毁了死亡,用雷霆般的声音呼喊我们回到他身边,到他神秘的圣殿中,他本从此出发来到人间,最先降到童女的怀中,和人性、和具有死亡性的人身结合,使吾人不再永处于死亡之中,“他如新郎一般,走出洞房,又如壮士欣然奔向前程”。[18]他毫不趑趄地奔走着,用言语、行动、生活、死亡、入地、上天,呼唤我们回返到他身边。他在我们眼前隐去,为了使我们退回到自己内心,能在本心找到他。他不愿和我们长期在一起,但并不抛开我们。他返回到他寸步不离的地方,因为“世界是凭借他而造成的,他本在世界上,他又现身于这世界上为了拯救罪人”。[19]我的灵魂得罪他,向他忏悔,他便治疗我的灵魂。“人的子孙们,你们的心顾虑重重到何时为止?”[20]生命降到我们中间,你们还不愿上升而生活吗?但上升到哪里呢?你们不是已高高在上吗?“你们的口不是在侮辱上天吗?”[21]要上升,要上升到天主面前,你们先该下降,因为你们为了反抗天主而上升,才堕落下来的。

我的灵魂啊,把这些话告诉它们,使它们在“涕泣之谷”中痛哭,带领它们到天主跟前,如果你本着热烈的爱火而说话,那末你的话是天主“圣神”启发你的。

十三

这一切,我当时并不知道,我所爱的只是低级的美,我走向深渊,我对朋友们说:“除了美,我们能爱什么?什么东西是美?美究竟是什么?什么会吸引我们使我们对爱好的东西依依不舍?这些东西如果没有美丽动人之处,便绝不会吸引我们。”我观察到一种是事物本身和谐的美,另一种是配合其他事物的适宜,犹如物体的部分适合于整体,或如鞋子的适合于双足。这些见解在我思想中,在我心坎酝酿着,我便写了《论美与适宜》一书,大概有两三卷;天主啊,你完全清楚,我已记不起来了。我手中已没有这书,我也不知道怎样亡失的。

十四

主、我的天主,我为何要把这本书献给罗马的演说家希埃利乌斯?我和他并不相识,他的学识在当时极负盛名,因此对他崇拜;我听到他的一些言论,使我很佩服,但主要还是由于各方面对他的褒扬标榜,我钦佩他本是叙利亚人,先精通希腊的雄辩术,以后对拉丁文又有惊人的造诣,同时对于有关哲学的各种问题也有渊博的知识。人们赞扬他,虽则不见其人,而对他表示敬爱。这种敬爱之忱是否从赞扬者传入听者之心?不然,这是一人的热情燃烧了另一人的热情。听到别人赞扬一人,因为相信是真心的赞扬,自然会对那人产生敬爱之忱,换言之,对一人的赞扬是出于内心的情感。

为此,我是依据人们的判断而爱重一人,不是依照你天主的判断,但惟有你不会欺骗任何人。

但为何人们的赞扬希埃利乌斯和赞赏一个赛车的有名御者,或群众所称道的猎手大不相同,而是怀着尊敬的心意,一如我也希望受到同样的赞扬?为何我虽则赞赏、崇拜舞台上的脚色,却不愿别人赞我、爱我像伶人一样?我宁愿没没无闻,却不愿得到这种名誉,我宁愿别人恨我,不愿别人这样崇拜我。在同一的灵魂,怎会分列着轻重不等各式各样的爱好呢?为何我欢喜别人身上的某种优长,而在自己身上,即使不深恶痛绝,至少表示讨厌而不肯接受?我们不都是人吗?一个爱良马的人,即使可能变成马,也决不愿自己变成马。可是对于优伶不能如此说,因为优伶和我同属人类。然而我所不愿的,却欢喜别人如此,虽则我也是人。人真是一个无底的深渊!主啊,你知道一人有多少头发,没有你的许可,一根也不会少;可是计算头发,比起计算人心的情感活动还是容易!

至于那位演说家是属于我所敬仰的人物,我希望也能和他一样;我的傲气使我彷徨歧途,随风飘荡,但冥冥之中,我仍受你的掌握。我真不知道,也不能肯定地向你承认我对他的敬仰,是由于人们对他的推重,还是由于他本人所具有的、受到推重的优长?如果那些人介绍同样的事迹,不赞扬他而带着指斥轻蔑的口吻批评他,我对他便不会如此热烈尊崇;事实并没有改变,改变的不过是介绍者的态度。看,一个灵魂不凭借坚定的真理,便会这样奄奄一息地躺着,随议论者胸中所吐出的气息而俯仰反复,光明就被蒙蔽起来,分辨不出真理了。其实真理就在我们面前。

当时为我最重要的是说法使这位大人物看到我的言论和著作。如果得到他的赞许,那末我更是兴致勃勃;如果他不赞成,那末我这颗习于浮华、得不到你的支撑的心将受到打击。但我自己却很得意地欣赏着我献给他的那部《论美与适宜》的著作,即使没有人赞赏,我也感觉自豪。

十五

我还没有看出这个大问题的关键在于你的妙化之中,惟有你全能天主才能创造出千奇万妙。我的思想巡视了物质的形相,给美与适宜下了这样的定义:美是事物本身使人喜爱,而适宜是此一事物对另一事物的和谐,我从物质世界中举出例子来证明我的区分。我进而研究精神的性质,由于我对精神抱着错误的成见,不可能看出精神的真面目。真理的光芒冲击我的眼睛,可是我使我跃跃欲试的思想从无形的事物转向线条、颜色、大小;既然在思想中看不到这种种,我便认为我不能看见我的精神。另一面,在德行中我爱内心的和平,在罪恶中我憎恨内心的混乱,我注意到前者具有纯一性而后者存在分裂,因此我以为理性、真理和至善的本体即在乎纯一性。同时糊涂的我认为至恶的本体存在于无灵之物的分裂中,恶不仅是实体,而且具有生命,但并不来自你万有之源。

前者、我名之为“莫那特斯”,作为一种无性别的精神体;后者我名之为“第亚特斯”,如罪恶中的愤怒,放浪中的情欲等,我真不知道在说什么。原因是我当时并不懂得,也没有人告诉我,恶并非实体,我们的理智也不是不变的至善。

犹如愤怒来自内心的冲动,内心动作失常,毫无忌惮地倒行逆施,便犯罪作恶;情欲起源于内心的情感,情感如毫无节制,便陷于邪僻;同样如果理性败坏,则诐辞邪说沾污我们的生命。当时我的理性即是如此。我并不知道我的理性应受另一种光明的照耀,然后能享受真理,因为理性并非真理的本体。“主啊,是你燃点我的心灯;我的天主啊,你照明我的黑暗”;[22]“你的满盈沾匄了我们”。[23]因为“你是真光,照耀着进入这世界的每一人”,[24]“在你身上,没有变化,永无晦蚀”。[25]

我企图接近你,而你拒绝我,要我尝着死亡的滋味,因为你拒绝骄傲的人。我疯狂至极,竟敢称我的本体即是你的本体,再有什么比这种论调更骄傲呢?我明知自己是变化无常的,我羡慕明智,希望上进,但我宁愿想像你也是变易不定,不愿承认我不同于你。为此,你拒绝我,你拒绝我的顽强狂悖。我想像一些物质的形象,我身为血肉,却责怪血肉;我如一去不返的风,我尚未归向你,我踽踽而行,投奔至既非你又非我、也不属于物质世界的幻象,这些幻象并非你真理为我创造的,而是我的浮夸凝滞于物质而虚构的。我责问你的弱小的信徒们——他们本是我的同胞,我不自知的流亡在外,和他们隔离——我纠缠不清地责问他们:“为何天主所造的灵魂会有错误?”但我不愿别人反问我:“为何天主会有错误?”我宁愿坚持你的不变的本体必然错误,却不愿承认我的变易不定的本性自愿走入歧途,担受错误的惩罚。

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大概是二十六七岁,当时满脑子是物质的幻象。这些幻象在我心灵耳边噪聒着。但甜蜜的真理啊,在我探究美与适宜时,我也侧看我心灵之耳聆听你内在的乐曲,我愿“肃立着静听你”,“希望所到新郎的声音而喜乐”,[26]但我做不到,因为我的错误叫喊着把我拖到身外,我的骄傲重重压在我身上把我推入深渊。你“不使我听到欢乐愉快的声音,我的骸骨不能欢跃”,因为尚未“压碎”。[27]

十六

我大约二十岁时,手头拿到亚里士多德的《十范诗论》,我读后即能领会,但这种聪明为我有什么用处?我的老师,迦太基的雄辩术教授,提到范畴,便动容赞叹,当时的所谓博士先生们也都交口称道,我也想望羡慕,看作一种不知如何伟大而神圣的著作。有些人自称非但听到明师的口头讲解,而且还得见老师们在灰沙中描摹刻划,才勉强领会;我和他们谈起来,除了我自学心得之外,他们也谈不出什么。

我以为这本书中相当清楚地谈到“实体”,如人,以及属于实体的一切,如人的外貌如何,身长几尺,是谁的弟兄或亲属,住在哪里,生在哪一年,立着或坐着,穿鞋的或武装,在做什么,或忍受什么,总之都属于其余九范畴,上面我仅仅举一些例子,即使在实体一类,便有无数例子。

这一切为我有什么用处?没有,反而害了我;我以为这十项范畴包括一切存在,我企图这样来理解你天主的神妙的纯一不变性,好像你也附属于你的伟大与你的美好,以为这两种属性在你身上好像在一个主体上,在一个物质上,其实你的本体即是你的伟大与美好,而其他物体却不因为是物体即是伟大美好,因为如果比较小一些,比较差一些,也依旧是物体。因此我对你的种种看法,都是错误,并非真理,都是我可怜的幻想,而不是对于你的幸福的正确概念,你曾命令过:“地要生出荆棘蒺藜”[28]我们原靠劳动才能得食,这命令在我身上执行了。

当时像我这样一个听命于各种私欲的坏奴才,能阅读一切所谓自由艺术的著作,能无师自通,有什么用处?我读得津津有味,但并不能辨别出书中所有正确的论点来自何处。我背着光明,却面向着受光明照耀的东西,我的眼睛看见受光照的东西,自身却受不到光明的照耀。我不靠别人的讲解,不费多少劲,能理解一切有关修词、论辩、几何、音乐、数学的论著,主、我的天主,你都清楚,因为我的聪明,我思想的敏锐,都是你的恩赐;但我并不以此为牺牲而祭献你。所以这些天赋不仅没有用,反而害了我。我争取到我的产权中最好的一部分,我不想在你身边保守我的力量,反而往远方去,挥霍于荒淫情欲之中。良好的赋禀,不好好使用,为我有什么用处?因为一般勤学聪敏的人认为极难理解的那些问题,为我毫无困难,只有向他们解释时,才能感觉到疑难之处,他们中间最聪明的,也不过是最先能领会我的解释的人。

但这为我有什么用处?当时我认为你,主、天主和真理,不过是一个浩浩无垠的光明物体,而我即发这物体的一分子。唉,真是荒谬绝伦!但我当时确是如此;既然我当时恬不知耻地公开对别人传授我的谬说,向你狂吠,现在我也不顾愧赧而向你天主忏悔,缕述你对我的慈爱,向你呼吁。当时我一无师承读通了难解的著作,但对于有关信仰的道理,却犯了丑恶不堪、亵渎神圣的错误,那末我的聪明为我有什么用处?相反,你的孩子们,始终依恋在你膝下,在你教会的巢中,有纯正的信仰作为饮食,安稳地筹待羽毛丰满,长出爱德的双翅,即使思想拙钝,能有多大害处呢?

主、我的天主,我们希望常在你的羽翼之下,请你保护我们,扶持我们;你将怀抱我们,我们从孩提到白发将受你的怀抱,因为我们的力量和你在一起时才是力量,如果靠我们自身,便只是脆弱。我们的福利,在你身边,才能保持不失;一离开你,便走入歧途。主啊,从今起,我们要回到你身边,为了不再失足,我们的福利在你身边是不会缺乏的,因为你即是我们的福利。我们不必担心过去离开你,现在回来时找不到归宿,因为我们流亡在外时,我们的安宅并不坍毁,你的永恒即是我们的安宅!

[1]

按指摩尼教徒。

[2]

见《诗篇》72首27节。

[3]

见《旧约·何西阿书》12章1节。

[4]

见《诗篇》40首5节。

[5]

见《约翰福音》5章14节。

[6] 见《马太福音》16章27节;《诗篇》50首19节。

[7] 按即卷七、第六章所说的文提齐亚努斯,是当时的名医。

[8]

见《新约·彼得前书》5章5节。

[9] 纪元前第五世纪的希腊名医。

[10] 见《新约·罗马书》5章5节。

[11]

罗马诗人荷拉提乌斯(公元前65—8)的诗句,见所著《诗歌集》卷一,第3首第8句。

[12]

按这是公元376年的事。奥氏在所著《驳学园派》一书中,对此次出游补充了一些细节。

[13]

见《诗篇》118首140节;《约翰福音》14章16节。

[14]

见《诗篇》79首4节。

[15]

译者按“道”即天主第二位,见《新约·约翰福音》第1章,拉丁文为“Ver-bum”,或译为“圣言”。

[16]

见《旧约·以赛亚书》46章8节。

[17]

按指上文的“道”。

[18]

见《诗篇》18首6节。

[19]

见《约翰福音》1章10节。

[20] 见《诗篇》40首3节。

[21]

同上,72首9节。

[22] 见《诗篇》17首29节。

[23]

见《约翰福音》1章16节。

[24]

同上,9节。

[25]

见《雅各书》1章17节。

[26] 见《约翰福音》3章29节。

[27]

见《诗篇》50首10节。

[28] 见《创世纪》3章18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