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门微微开着,她小跑进入过道,有点透不过气来,在那光彩夺目的枝形吊灯下稍停片刻。屋子里虽然灯火辉煌,却寂然无声。这不是一种沉睡中的宁静,而是一种带有不祥之兆的疲乏而又戒备的宁静。她一看白瑞德不在客厅,也不在图书室,她的心立即沉下去了。万一他出去了——到贝尔那里,或者像他以前不在家吃晚饭那样,到别的什么地方消磨黄昏去了呢?这她可没有估计到。

她刚想上楼去找他,忽然瞥见餐室的门关着。她的心由于羞愧而有点缩小了。因为她想起今年夏天的夜里,白瑞德常常独自坐在这里,关起门来喝闷酒,直喝得酩酊大醉,等到波克来催他才上床睡觉。这都是她的不是,她要改变一切,从现在起,她要叫一切都跟过去不同——不过,上帝,今晚可不要让他醉得太厉害。倘若他醉得太厉害,那他不会相信我的话,反而会取笑我,那未免叫我太伤心了。

她轻轻地拉开餐室门露出一条缝,她朝里面盯着一看,见他坐在桌旁,身体深深地陷在椅子里。桌上放着满满的一瓶酒,瓶塞盖着,酒杯没有动过。感谢上帝,他总算还清醒着。她于是拉开门,控制住自己,没有朝他身边奔过去。可是等他抬头看着她时,他的神情竟叫她停在门口挪不动脚步,她到了唇边的话也戛然而止。

他沉着地看着她。他那双黑眼睛已不再闪出跳动的光辉,而是显得极其疲乏而忧郁。此时的她,头发披散在肩头,胸口气急得不住起伏,裙子上的污泥溅到膝盖。可是他脸上并没有现出惊异或询问的神色,也没有嘲讽地扯动嘴角。他陷在椅子里,一身起皱的外衣不合身地贴着他的肥胖的腰身。他的每一根线条都宣告着,他那坚毅的脸容变得粗糙了,他那优美的体型给毁掉了。花天酒地的后果,已经像一枚轮廓鲜明的钱币般显示出来。他现在看上去,不再像是一枚新铸的年轻异教王子头像的金币,而像是一枚久用磨损的铜币上面的那颓丧疲倦的凯撒头像。他看着她时,手放在胸前,态度很安详,几乎可以说很亲切,这倒使她吃了一惊。

“过来坐下吧,”他说,“她死了吗?”

她点点头,举棋不定地朝他身边走去。他脸上那起了变化的表情,使她心中产生一种难以预料的感觉。他没有站起身,只用脚把一张椅子推到她身旁让她坐下。她希望他不要马上提起媚兰。她不想现在跟他谈她的事,以免重新唤起她刚才的悲痛。在她今后的日子里,有的是谈论媚兰的时间。此刻她的心里有一种狂热的欲望在驱使她要她喊出“我爱你”三个字。对她说来,似乎只有今晚,只有此刻,才能向白瑞德倾吐心意。可是他脸上的神情却打断了她的意图。忽然间,她又觉得媚兰刚刚去世,不好意思马上就谈爱情的事。

“好吧,愿上帝让她安息,”他心情沉重地说,“她是我见过的唯一全心全意关怀他人的女人。”

“哦,白瑞德!”她伤心地喊道,因为经他这一提,媚兰平时待她的种种好处,一下子又浮现在眼前。“刚才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进去?真可怕——而且我那么需要你!”

“我怕受不了,”他简单地说了一句就停下来,过了片刻,他又费力地轻轻说道:“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

他阴沉的目光从她身上穿过,那目光跟亚特兰大陷落的那天晚上她在火焰的亮光下所看到的一模一样。当时他告诉她,他要跟随撤退的军队一起走,去参加战斗——真是个叫人吃惊的男人。他完全了解自己,然而在他自己身上,他居然发现了意外的忠诚和激情。对自己的发现,又多少带点自嘲的意味。

他忧郁的目光从她肩上掠过,像是他看见媚兰悄悄地穿过房间朝门口走去。他脸上的神情像是在跟她诀别,那神情中没有忧伤,没有痛苦,只有对自己的思索,对自己的惊异,以及只有一种孩提时才存在的深深打动人的感情。他又说了一遍:“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

斯佳丽浑身一阵颤抖。她心头的光辉和暖流,刚才使得她似双脚生翼飞回家中,现在黯然消失了。白瑞德说媚兰是世界上他唯一尊敬的女人,她有一半能揣摸出他说这话的心思。可是他的话重新勾起了不仅是她个人所遭受的重大损失的凄凉感。她不能完全理解,也无法分析他的感情,可是她仿佛觉得媚兰沙沙的衣裙在她身旁飘拂,仿佛觉得媚兰在最后一次轻轻地爱抚着她。她从白瑞德的目光中看到的不是一个普通女人,而是一个传奇性的人物——一个温柔、谦让,然而有钢铁意志的女人。正是依靠她这样的人,南方在战时才得以支撑;正是依靠她们自豪而忠诚的双臂,南方才得以在战败后复苏。

他的眼光又回到她身上,他的声音变了,变得微弱而淡漠。

“那么她是死了。这对你未尝不是件好事,不是吗?”

“哦,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她喊道,心里感到刺痛,眼中涌出泪水,“你知道我多么爱她。”

“不,我不能说我知道。而且应该说这是极其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你喜欢的向来是那种没出息的白人,现在终于器重起她来,不能不说是你的光荣。”

“你这是什么话?我当然是器重她的!你就没有。你不像我那样理解她。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理解她的——不理解她多么好——”

“真的吗?也许并非如此。”

“她处处想到别人,从不为自己着想——喏,她临终前的几句话就说到你。”

他转过身面对着她,眼中闪出真实的感情。

“她怎么说?”

“哦,现在不要问我,白瑞德。”

“告诉我。”

他的声音很平静,可是却紧紧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不想马上告诉他,因为她不想以这种方式谈起她对他的爱。可是他握住她的手表示他急于想知道。

“她说——她说——‘好好对待白瑞德船长。他非常爱你。’”

他紧紧盯了她一眼,放松她的手腕。他垂下眼睑,阴沉的脸上一片空白。他突然站起来走到窗口,拉开窗帘,朝外面凝神看着,仿佛除了一片迷雾之外,还有什么可看似的。

“她还说了些什么?”他问,没有回过头来。

“她要我照顾小博,我说我会照顾的,我会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的。”

“还有呢?”

“她说——艾希礼——她还要我照顾艾希礼。”

他沉默片刻,然后轻轻地笑了。

“有了前妻的允诺,事情可方便了,不是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转过身来,脸上丝毫没有嘲讽的表情。她这时虽然心里很乱,但他的表情使她感到吃惊。而且他也没显出有多大兴趣的样子,就像一个人在观看一场不太吸引人的喜剧的最后一幕时一样。

“我想我的意思非常清楚。媚利小姐死了。你显然有足够的理由可以提出要求跟我离婚。而且你不用怕离婚有损你的名誉,因为你本来就没剩下多少名誉了。你也没多少宗教信仰,所以也不必把教会放在心上。那么,有了媚利小姐的祝福,艾希礼和你的梦想终成现实。”

“离婚?”她嚷道,“不!不!”一时她不知说什么是好。随后她跳起身跑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臂膀,“哦,你完全弄错了!错到了极点。我不要离婚——我——”她只好停住,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字眼。

他托住她的下巴,冷静地把她的脸转向灯光,对着她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久。她抬起眼睛看着他,她的目光中含着她的心意,她的嘴唇颤动着像是想说些什么。可是她理不出说话的头绪,因为她正在他脸上搜寻他的反应,想从他的脸上发现希望和欢乐的闪光。现在,他肯定能理解她了。可是她狂热的目光看到的,却依然是那张常常使她感到困惑的脸,阴沉、平静、一片空白。他的手从她的下巴上放下,他转过身,走回他的椅子旁,伸展着四肢坐下。他的下巴搁在胸前,显得很疲倦,他的眼睛从黑睫毛下向上看着她,像是不带有个人感情地在估量着她。

她跟着他走到他椅子前面,绞着双手站着。

“你错了,”她又说,一面在寻找话儿,“白瑞德,今天晚上,我明白过来以后,便一路跑回家来告诉你。哦,亲爱的,我——”

“你累了,”他说,眼睛还盯着她,“你还是上床去睡吧。”

“可是我一定得告诉你。”

“斯佳丽,”他沉闷地说,“我什么也不想听。”

“可是你还不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呀!”

“亲爱的,那是明明白白,显露在你的脸上。大概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事,叫你明白过来,那位不幸的威尔克斯先生,原来是一颗太大的死海果135,叫你没法啃它。同时你又忽然发现我有一种新的吸引力,”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过现在我说这些也没什么用。”

她惊讶得倒吸一口冷气。不错,他总是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心思,这也是一直叫她恼怒的地方,可是现在,她在骤然一惊以后,却反而感到高兴,感到宽慰。他既然知道她的想法,那么她想要做的事实在太容易了。说这些也没用吗?当然,她长期不关心他,他心里会难受;当然,他对她的突然转变,不会轻易相信。她要跟他亲近,取得他的欢心。要对他倾注大量的爱,好让他相信她。这样做可多么快活!

“亲爱的,我要把一切全说给你听,”她双手放在他坐的椅子扶手上,俯身对着他,“我一直是那么傻,竟错到这种地步——”

“斯佳丽,不要这样说下去了。不要在我面前低三下四。我受不了。能不能留一点尊严,留一点节制,留供我们日后对婚姻的回忆呢?让我们免了这最后一幕吧。”

她猛地站直身子。让我们免了这最后一幕?他说“这最后的”是什么意思?最后的?这是他们最初的,是他们的开端。

“可是我要对你说,”她急忙说,仿佛怕他要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哦,白瑞德,我多么爱你,亲爱的!我其实爱你已好多年了,可是我太傻,竟连自己都不知道。白瑞德,你一定得相信我!”

她站在他面前,他朝她看了一会儿,看得很久,像是看到了她的心思的背后。她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相信她的话,可是对她并不感兴趣。哦,在这样的时刻,他会不会还那么刻薄,为了折磨她,他会不会使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伎俩对待她呢?

“噢,我相信你,”他终于说,“不过艾希礼·威尔克斯怎么办呢?”

“艾希礼!”她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说:“我——我想很久以来我一点也不关心他。这不过是我从小养成的一种习惯罢了。白瑞德,假如我早知道他实际上是怎么样一个人,我甚至连关心他的念头也不会有的。他是这样一个不能自立、懦弱可鄙的人,尽管他嘴里讲的是什么真理,什么荣誉的——”

“不,”白瑞德说,“你倘若真要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你得正确地看他。他无非是个上等人,陷于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但他仍想按照旧世界的规律,尽他无聊的最大努力行事罢了。”

“哦,白瑞德,我们不要去谈他吧!他现在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呢?你是不是很高兴知道——我的意思是,既然我——”

他疲倦的眼睛接触到她时,她的话突然停住,她觉得很窘困,很害臊,像一个初恋的女孩子那样。他若是不让她为难就好了!他只要张开双臂,她便可高兴地坐在他的膝上,头靠在他的胸前。她的嘴唇贴着他的嘴唇,她就可以向他倾吐一番,不用结结巴巴了。可是她看着他时,才知道他并不是存心亲近她要她难堪。他看上去已经没有活力,似乎不论她说什么都无关紧要。

“高兴吗?”他说,“你这一番话倘若早一点说给我听,我会感谢上帝,我会斋戒以示感恩。可是现在,对我已毫无意义了。”

“没有意义?你在说什么?当然有意义。白瑞德,你是在意的。不是吗?你一定得关心。媚利说过你是在意的。”

“不错,就她所知道的而言,她是对的。不过,斯佳丽,你有没有意识到,即使是最最牢固的爱,也会有消失的时候?”

她哑口无言地看着他,嘴巴张开成一个圆圆的O形。

“我的爱已消失了,”他继续说道,“是被艾希礼和你那没有理智的执拗给弄消失了的。你就像头叭喇狗一样,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弄不到手是绝不罢休的……我的爱已经消失了。”

“可是爱是不会消失的!”

“你对艾希礼的爱就消失了。”

“可是我从来没有真的爱过艾希礼!”

“那么,你一定假装得非常之妙——假装到今天晚上为止。斯佳丽,我并不是申斥你,指责你,侮辱你。那样的时刻已过去了。所以你不必为自己辩护,也不必解释。假如你愿意听我说上几分钟,不要打断我的话,我可以向你阐明我的意思。虽然上帝知道,其实也不用多说,因为事实是一清二楚的。”

她坐下来,刺目的煤气灯光照在她苍白惶惑的脸上。她看着他的眼睛,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听他静静地说着。他的话刚开始的时候似乎没什么意义。但他以这样的方式跟她说话还是头一回,像是普通的人与人之间的谈话,没有轻率,没有嘲讽,也不卖关子。

“你有没有想到过,我爱你的程度,是不是已达到男人所能给予女人的爱了呢?我在得到你以前,是不是已爱了你好多年了呢?在战争时期,我有意离开你,想忘掉你,可是我办不到,我还是回来。战争结束以后,我冒着遭受逮捕的危险跑回来,就是为了想找到你。我爱你爱得那么深,甚至于觉得如果那回弗兰克·肯尼迪没有死的话,说不定我真的会把他杀了。我爱你,却又不能让你知道。因为你对爱你的人总是那么心狠,斯佳丽。你接过他们的爱,用它来威胁他们。”

他说的一番话,似乎只有他爱着她这个事实有点意义。她听到他的话音中有淡淡的激情在回响,喜悦和激动又回到她的心头。她屏住呼吸坐着、听着、等着。

“我跟你结婚的时候,知道你并不爱我。我知道你跟艾希礼的事,你瞧。可是,我当时真蠢,我还以为我能使你爱上我。笑话我吧,假如你喜欢。不过我想要照顾你,疼爱你,满足你一切的需求。我想要跟你结婚,好保护你,让你随心所欲地做一切使你快活的事,就像我对待邦尼那样。你一直在奋力拼搏,斯佳丽。没有谁比我更清楚你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我想让你不要再去拼搏,让我来替代你去拼搏。我要你像个孩子那样去玩乐,因为你其实就是个孩子,一个勇敢的、执拗的、受了惊的孩子。我觉得你现在还是个孩子,只有孩子才会像你这样固执,感觉这样迟钝。”

他的话音平静而带有倦意,可是其中有勾起斯佳丽一点儿记忆的东西。以前,在她生活碰到另一次危机时,她曾听到过类似这样的话。那是在什么地方呢?只记得那说这话的人面对着他自己和他的世界,没有同情,没有畏缩,也没有期望。

怎么——怎么——那是艾希礼的话音,是在塔拉刮着冬天寒风的果园里。他当时谈到生活、谈到隐退,他的话音也平静而带有倦意,他那音色流露出比无望的痛苦更具有决定性的意味。当时她对艾希礼的话并不理解,但使她感到害怕,感到寒心。而现在白瑞德的话她听了使她心往下沉。他的话音,他的态度,比他所说的内容更使她烦扰,使她意识到她刚才的快活和兴奋未免来得太早。总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那是什么东西她说不上来。但是她忐忑不安地继续听他说下去,她的眼睛盯着他那张褐色的脸膛,她希望能听到可驱除她恐惧的话。

“事实非常明显,我们俩是天生的一对。事实非常明显,在你认识的男人中,在认清了你的真面目后,只有我是能够爱上你的。你是个恶性难改、贪得无厌、无所顾忌、跟我一样的人。我爱上你,我想试一试我的运气。我以为你会慢慢地忘掉艾希礼。可是,”他耸耸肩膀,“我什么办法都使尽了,可是我知道全没有用处。我爱你这么深,斯佳丽,只要你给我机会,我会非常温柔而体贴地爱你。可是我不能让你知道,否则你会认为我软弱,会利用我对你的爱来对付我。而且,还有艾希礼——他简直无时无处不在,我都快要被逼疯了。我不能每晚坐在你对面,明明知道你心里希望艾希礼坐在我的位置上。我不能夜夜把你搂在怀里,而明明知道你——得了,反正现在是无关紧要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那么难受。我正是为此才到贝尔那里去的。因为和这个女人在一起,她全心全意地爱我,尊重我是一个上等人,总算使我得到一点可悲的安慰,即使她是个目不识丁的妓女。我的虚荣心毕竟得到了抚慰,亲爱的,你从来不善于抚慰我。”

“哦,白瑞德……”她听他一提到贝尔的名字就觉得难受,可是他摆摆手叫她不要出声,让他继续说下去。

“后来,那天夜里我抱你上楼时——我想——我希望——我怀着太大的希望,第二天早上甚至不敢见你的面,因为怕我弄错了,怕你并不爱我。我怕你讥笑我,我一早逃跑出去,喝得很醉。后来我回到家里,我的一双脚都在靴子里发抖。那时你只要能上前几步迎接我一下,给我一点表示,我相信我真的会跪下亲吻你的脚。可是你没有。”

“哦,可是白瑞德,我那时确实是要你的,可是你那么别扭!我确实要你!我想——是的,那一定是头一回我知道我爱你。至于艾希礼——自从那一回以后,我就觉得艾希礼并没有使我快活过,可是你那么别扭,我——”

“噢,好吧。”他说,“看来我们的意见不太一致,不是吗?不过那没什么要紧,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免得你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你病了,那都怪我不好。我站在你房门口,希望你叫我一声,可是你没有,到那时我才明白我白费了一片苦心,一切无可挽回了。”

他停止不说了,他看透了而且看穿了她,就像艾希礼一直以来那样看她的,看到她自己所看不到的东西。此时她只能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沮丧的脸。

“可是后来我从邦尼身上发现事情并不是不可挽回的。我喜欢把邦尼当作是你,当你重新又成为一个小女孩,回到从前的年代,那时你还没有遭到战争与贫穷的折磨。邦尼跟你是那么相像,那么任性,那么勇敢,那么快活,那么起劲。我可以宠爱她纵容她,就像我想疼爱你一样。可是她跟你有一点不同——她很爱我。我能把你不肯接受的爱给了她,真是我的福分……后来她走了,把一切都带走了。”

忽然,她觉得为他难受,真心实意地为他感到难受,竟使自己的忧愁,以及他言下之意给她的恐惧,全消失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为别人感到难受,而且并不带有鄙视的成分,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接近于理解别人。她能理解他的机诈,因为她自己也是如此。她也能理解他执拗的自尊心,也跟她自己一样,因为怕他断然拒绝而不敢向他表白自己的爱。

“啊,亲爱的,”她朝他身边凑过去,希望他张开双臂把她搂在怀里,“亲爱的,我很抱歉,不过我会给你补偿的。我们既然知道了真情,我们能非常幸福的,而且——白瑞德——瞧着我,白瑞德!我们——我们还可以有孩子——不是像邦尼,不过——”

“不,谢谢你,”白瑞德说,像是谢绝一片面包似的,“我不打算拿我的心作第三次冒险了。”

“白瑞德,不要说这种话!哦,我怎么说才能叫你明白呢?我跟你说过我非常抱歉。”

“亲爱的,你真是个孩子。你以为就这么说一声,‘我很抱歉,’所有的错误和多年来的伤心事就能一笔勾销,就能从心头抹掉,所有的毒素都能从陈旧的伤口上排除干净吗……把我的手帕拿去,斯佳丽。在你一生中最危难之际,我从来不曾见到过你需要手帕。”

她接过手帕,擤了擤鼻子,又坐下来。很显然他并没有要把她拥进怀里的意思。而且她开始看清楚他那一番关于爱她的话,并没有实际意义。他仿佛在叙述一段陈年旧事,而且他看这事好像跟他自己无关似的。他几乎亲切地看着她,他的眼睛显然在沉思之中。

“你多大年纪了,亲爱的?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二十八岁。”她的嘴巴被手帕捂住,沉闷地说。

“年纪不算大。这样的年纪,就已得到了整个世界,失去了自己的灵魂,可以算是很年轻了,不是吗?你不用害怕,我并不是指你因为艾希礼的事要受地狱火的惩罚,我只是用一种比方的说法。从我认识你时起,你所需要的只是两样东西,一是艾希礼,另一是有很多的钱,有了这两样你就可以在世界上不用买任何人的账。现在你钱是有了,尽可以把头抬得高高的。假如你需要艾希礼,也可以得到他。可是这两样现在看来似乎还不够。”

她心里觉得害怕,但怕的不是地狱火。她在想:“白瑞德才是我的灵魂,而我就要失去他了。如果失去了他,一切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了,朋友也好,钱财也好,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只要有了他,哪怕重新变得贫穷我也不在乎,哪怕重新受冻挨饿我也不在乎。可是他的意思不会真的是——哦,他不会的!”

她擦了擦眼睛,拼命抗争地说:

“白瑞德,倘若你曾那样非常爱我,那么现在你心中总还给我留下点爱吧。”

“我发现在我心里只留下两样东西,都是你最最嫌恶的——一是怜悯,另一是奇怪的好意。”

怜悯!好意!“哦,上帝,”她绝望地想道。为什么偏偏是怜悯和好意。她自己只要对任何人具有这两种感情,她就会同时鄙视他。那么他是不是也鄙视她呢?但愿不是鄙视而是别的什么。哪怕是战争时期他对她的嘲讽冷漠;哪怕是那夜他醉后疯狂地抱她上楼,他那坚硬的手指碰伤她的身体;哪怕他对她说话老是用那种带刺的拖长了的腔调——现在她才明白其中含有一种痛苦的爱——什么都行,只要不是在他脸上清楚地显露出没有感情色彩的好意。

“那么——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我把你对我的爱全毁了——你不再爱我了?”

“正是这样。”

“可是,”她固执地说,就像一个孩子觉得只要说出自己的愿望就能得到满足一样,“可是我爱你呀!”

“那就是你的不幸了。”

她迅速抬头,观察他说这话时是不是还带有嘲弄的神情,可是并没有。他只是叙述一件事实。可是她对这个事实还是不愿意相信——不能够相信。她看着他,她的上斜的眼里燃烧着极端的固执,下巴上的冷酷无情的线条突然布满了她整个柔和的脸颊,那是典型的杰拉尔德的下巴。

“别傻了,白瑞德!我能够使——”

他装出恐怖的样子扬起一只手,黑眉毛往上一翘成新月形,又是一副往常那嘲讽的神态。

“不要那么斩钉截铁,斯佳丽!你吓了我一跳。我看你是在打算把你那剧烈的爱,从艾希礼身上转移到我身上来,我可得为我的自由和内心的宁静担忧了。不,斯佳丽,我可不愿像那不幸的艾希礼那样被紧追不舍。再说,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她的牙床打起仗来,她忙把牙关咬紧。离开这里?不,绝不能离开!没有他她日子怎么过?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她,所有跟她有关的人都离开了,只剩下白瑞德。他不能走。可是她怎么才能留住他呢?他那冷漠的心,冷淡的话,她完全无力对付。

“我就要离开这里。我本来打算在你从马里塔回来时就要同你说的。”

“你是在抛弃我吗?”

“不要像那戏剧里被遗弃的女人那样,斯佳丽。这种角色跟你不相称。我姑且认为你既不想离婚,也不想分居,对吗?那么,我会经常回来看你,免得人家背后说闲话。”

“见鬼的闲话,”她恶狠狠地说,“我要的是你。你带我一起走!”

“不,”他说,语气中带有决定性。一时间她差点像个孩子那样号啕痛哭起来。她真想扑倒在地板上,又是骂,又是叫,把脚跟像擂鼓似的敲打地板。可是她多少还有点自尊心,有点常识。她想,我若是那样,只会引起他的讥笑,或者只是朝我看看罢了。我绝不能太吵大闹,绝不能乞求他,绝不能做出让他瞧不起我的任何举动。我得让他尊重我——即使他不爱我的话。

她仰起下巴,尽量平静地说:

“你打算去哪儿?”

他回答时眼中微微闪出赞赏的神色。

“可能去英国——或者去巴黎。也可能到查尔斯顿去设法跟我家里人和解。”

“可是你恨他们!我经常听到你讥笑他们,而且——”

他耸耸肩。

“我还是要讥笑——可是我的浪迹天涯的生活已到结束的时候了,斯佳丽。我已经四十五岁——到了这样的年龄,一个男人就会开始重视他年轻时代那么轻易扔掉的东西,像家族观念、荣誉、保障,以及那源远流长的根——哦,不!我并不改变我的信念,也不后悔我做过的事。我曾度过一段非常快活的日子,我对这种日子开始感到厌倦,现在想更换一下口味。我要更换的只不过是我身上的斑点——就像我说过豹子身上的斑点那样。可是我希望我的外表看上去像我从前所熟悉的一些东西——受人尊敬的品格。我指的是在别人眼里的品格,我的宝贝,不是在我自己眼里的——这就是上等人赖于生存的宁静庄重的生活,这就是往日的优雅的品德。可是我在过去这些年里,一直不懂得这种悠闲生活的慢节奏的魅力——”

斯佳丽于是又一次像是回到塔拉刮风的草园里,看到艾希礼那天眼中的神情,那神情跟现在在白瑞德眼中的,完全一模一样。艾希礼当时说的话又清晰地在她耳边回响,她像是在听着他而不是在听白瑞德说话。她回想起一些片段,像鹦鹉学舌般念出来:“是一种魅力——是一种完美——是一种似希腊艺术般的匀称美。”

白瑞德机警地说道:“你为什么会说出这话来的?那正是我要说的话。”

“那是——那是艾希礼曾说过的缅怀往昔的话。”

他耸耸肩,眼中的光辉熄灭了。

“又是艾希礼,”他说着,沉默了片刻。

“斯佳丽,当你四十五岁时,也许你能理解我现在的话,也许你会厌倦于假装高雅、厌倦徒有其表、厌倦廉价的感情了。不过我还是不敢相信你会那样。因为对你有吸引力的往往是耀眼的光彩而不是金子本身。不过,反正我不能等那么久,我也不想等那么久。你如何选择你的生活我不感兴趣。我要到一些古老的城镇,古老的乡村去寻求昔日生活的痕迹。我的思想感情现在是这样的。亚特兰大对我来说,太新,太不够文雅了。”

“别说了,”她突然说道。他刚才说些什么,她一点没听进去,因为那些话她当然是听不进的。既然他的话中没有提到对她的爱,她知道她再也无法忍受听他继续说下去了。

他停下来,疑惑地看着她。

“那好,你明白我的意思了,是吗?”他问,随即站起身来。

她向他伸出双手,手掌向上,一个古老的恳求姿势,她的心思重新显现在她的脸上。

“不,”她喊道,“我只知道你不爱我,你要离开我了,哦,你走了,我怎么办?”

他迟疑了一下,像是心里在斗争,从长远的观点看,说句假的好话哄她比对她说真话是不是更好。随后他耸耸肩。

“斯佳丽,我从来没耐心把破碎的东西捡起来粘合好,再对我自己说,补过的东西跟新的一样好。破的总是破的——我宁可记住它的最好的地方也不愿把它补好,然后一辈子看着那裂痕。假如我真的还年轻一点,也许——”他叹了口气。“可是我年纪太大了,不再相信什么消除前隙那一套多愁善感的东西,不再相信从头开始那一套了。我年纪已太大,我无法承受经常的谎话和生活在文雅的幻灭之中。我不能和你生活在一起,靠跟你说假话过日子。我当然不能跟自己说假话。即使现在我也不会跟你说假话。我但愿自己能关心你做些什么,到什么地方去,然而现在我办不到。”

他吸了一口气,轻快地,然而温柔地又说了一句:

“亲爱的,我根本不在乎。”

她默默地看着他走上楼梯,觉得喉咙口疼痛得几乎快要窒息了。他的脚步声在楼上过道里渐渐消失,世界上最后一样对她有意义的东西也随之消逝了。她现在知道,他那冷静的头脑做出的决断,已不可能用感情或理智将它改变了。她现在知道,他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的实话,尽管有几句话他以前曾轻松地说过。她知道因为她意识到他身上具有坚强无比、不折不挠、不能改变的品质——她曾在艾希礼身上寻找过这些品质,却从未找到。

她爱的和爱而复失的两个人她一个也不了解。现在她才琢磨到:要是她真的了解艾希礼,她再也不会爱他;要是她真的了解白瑞德,她再也不会失去他。她凄凉地想着,她在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的了解过一个人。

她心里此刻有一种仁慈的麻木感,可是从长久的经验她知道这种麻木很快就会变成剧痛,就像外科医师动手术时一样,局部的组织虽然暂时麻木一下,可是疼痛就会接踵而来。

“我现在不去想它,”她坚强地想道,又运用起她那老符咒来。“我现在若是老想着我失去了他,我会发疯的。我且等明天再去想它吧。”

“可是,”她的心却扔开那符咒喊起来,而且开始疼痛起来,“我不能让他走!总会有办法的!”

“我现在不去想它,”她大声说出来,她想驱除她心里的痛苦,她想找到一道堤防可挡住疼痛的浪潮。“我要——咦,明天我要到塔拉去。”于是她有点儿精神了。

曾经有一次,她在恐惧和挫败中回到塔拉,在它的庇护下她重新出现时已变得很坚强,而且武装得夺取胜利了。既然她以前曾做到过一次,那么——请求上帝,让她现在再这样显一次身手。怎样行动她现在还不知道。现在她没有必要空想。她现在所需要的是,有一个生存的空间,让她忍受痛苦。有一个安静的地方,让她舔净她的伤口。有一个避难的场所,让她制订下一步的计划。她想起塔拉,它像是只温柔而凉爽的手在悄悄地拨动她的心弦。她仿佛看见那闪光的白色房子,在秋天红叶的掩映下,在欢迎她回去。她仿佛感觉到乡间宁静的暮色,渐渐向她围拢,像是在向她祝福。她仿佛感觉到露珠滴落在田野上的那一片翠绿之中镶嵌着点点洁白似羊毛般的棉花上。她还仿佛看到未开垦的红土地,以及蜿蜒起伏的山冈上的遒劲的苍松的幽深之美。

她想象中的画面使她感到的一点安慰更加增强了。她心头的创伤和强烈的悔恨也减轻了。她站了片刻,又想起一些细微的地方,那通向塔拉的雪松林荫道,白粉墙边上衬映着鲜绿的茉莉花丛,还有那洁白的窗帘在微风中飘动。嬷嬷一定也在那里。忽然,她迫切地想念起嬷嬷来,就像她还是小女孩时想要她一样。她想把头搁在她宽阔的胸脯上,想让她那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嬷嬷,她是连接过去美好日子的最后一环。

她这一家族的人,都具有不知道什么叫失败的精神,即使失败在冷冷地瞪着她们,她也会翘起她的下巴。她能把白瑞德搞回来。她知道她能办到。她一旦把心思用在哪一个男人身上,没有一个男人能逃脱得了的。

“我明天到了塔拉再想这一切吧。明天我就能挺得住了。明天。我会想出办法把他搞回来。不管怎么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