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在马里塔时忽然收到白瑞德拍来的急电,刚好十分钟以后有一班开往亚特兰大的火车,她赶紧搭上这班车,随身只带了一只手提网线袋,让韦德和埃拉跟普里西一起留在旅馆里。

到亚特兰大只有二十英里路程,可是在阴雨绵绵的初秋午后,火车没完没了地爬行着,每一个小站都要停车让旅客上下。白瑞德的电报使她心急如焚,为了急于赶速度,她一见到停车恨不得要叫出声来,列车轰隆轰隆驶过淡淡的缺乏生机的金色的森林,驶过留有伤痕的蜿蜒的胸墙的红土山坡,驶过早已被遗弃的一排大炮掩体和许多杂草蔓生的弹坑,驶过约翰斯顿将军当年一路且战且退的艰苦道路。列车员报告的每一个站名,每一道路口,都曾是战场的名字,伏击的地点。提起这些名字,常能引起斯佳丽对当时恐怖情景的回忆,可是此刻她却没有心思回想这些。

白瑞德的电文是这样的:

“威尔克斯太太患病。速归。”

列车抵达亚特兰大时,天色已近黄昏。霏霏的细雨使全城陷于一片迷蒙。煤气街灯昏暗,在迷雾中形成一个个黄色的光团。白瑞德带着马车在车站等候。斯佳丽见到他的脸色,比看到他的电报还要害怕。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脸上如此一点表情也没有。

“她不是——”她喊道。

“不,她还活着,”白瑞德搀她上了马车。“到威尔克斯太太家去,愈快愈好,”他吩咐车夫。

“她出了什么事啦?我一点不晓得她患病。她上星期看上去还是好好的。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哦,白瑞德,真的那么严重,像你——”

“她快要死了,”白瑞德的声音,跟他的脸色一样没有表情。“她要见你一面。”

“不可能是媚利!哦,不可能是媚利!她出了什么事啦?”

“她流产了。”

“她——流——可是,白瑞德,她——”斯佳丽听到这两个极为可怕的消息——一是她快死了,一是她流产了——她简直被吓得没法呼吸了。

“你不晓得她怀有孩子吗?”

斯佳丽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啊,不错,我想你大概不会晓得。我想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想到时候一鸣惊人。不过我是晓得的。”

“你晓得?可是她肯定没有告诉你。”

“她不必告诉我。我晓得。最近两个月以来,她非常快活。我晓得这不可能是因为别的原因。”

“可是白瑞德,大夫说过,她若是再怀孩子,便会把命送掉。”

“可不是把命送掉了吗,”白瑞德说。又对车夫说了声:“看在上帝面上,能不能再快一点?”

“可是,白瑞德,她不会死的!我——我不是没有,而且我——”

“她没有你那样的体力。她向来没有力气,除了一颗善良的心,她什么也没有。”

马车颠簸到一幢小小的平顶屋前停下,白瑞德扶斯佳丽下车。这时她浑身颤抖,心中害怕,突然感到一阵凄凉,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你进去吗,白瑞德?”

“不,”他说着转身又上了马车。

她飞快地走上前台阶,穿过走廊,推开房门。里面,在昏黄的灯光下,坐着艾希礼、皮特姑妈和因迪。斯佳丽暗想:“因迪怎么来了?媚兰不是叫她再不要踏进这屋子吗?”三人看见斯佳丽,都站起身来。皮特姑妈咬着嘴唇,想叫它不要颤抖。因迪愣愣地看着她,愁容满面,却并无憎恨。艾希礼呆若木鸡,像个梦游人。他走到她跟前,把手放在她臂膀上,像个梦游人似的说道:

“她想要见你。她想要见你。”

“我现在可以见她吗?”她转身面向媚兰的关着的房门。

“现在不行。米德大夫在里面。我很高兴你赶到了,思嘉。”

“我是尽快赶来的,”斯佳丽脱下帽子和大氅,“火车——她是真的——告诉我,她好点了,是吗,艾希礼?你跟我说!不要这样子!她不是真的——”

“她不停地说要见你,”艾希礼说时看着她的眼睛。从他的眼睛里她看到他的回答。她的心骤然停止跳动,随后一种奇异的恐惧感开始撞击她的心头,它比焦灼和悲伤都强烈。这不会是真的,她热切地想排除她的恐惧感。大夫有时也会诊断错误。我想这不是真的,我绝不能把它当成是真的,要不我忍不住要尖叫了。我必须想些别的事。

“我不信!”她激昂地嚷道,眼睛看着那三张拉长的脸孔,像是料定他们不敢反驳她。“而且媚兰为什么不告诉我?假如早知道,我绝不会去马里塔!”

艾希礼的眼睛清醒过来,显得非常痛苦。

“她跟谁也没有说,斯佳丽,她尤其要瞒着你。她怕你晓得了要责怪她。她想等上三——她想等到她以为安全了,有把握了,再告诉你们大家,让大家都吃一惊,都高兴高兴,都说大夫的话多荒谬。她是那么快活。你晓得她多么喜欢孩子——她多么想有个女孩子。一切都那么顺利,可是突然——而且一点原因也没有——”

媚兰的房门悄悄地打开了,米德大夫走出来,随手把房门带上。他默默站立了片刻,灰白的胡须垂在胸前,眼睛看着那像是突然冻僵的四个人。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斯佳丽脸上,同时朝她走过来。她见他忧伤的眼神流露出对自己的不满和轻蔑,于是内疚立即淹没了她内心的惊慌。

“你终于还是来了。”他说。

艾希礼不等她回答,便朝关着的房门口走去。

“你等一等,”大夫说,“她有话要跟斯佳丽说。”

“大夫,”因迪抓住他的袖子喊了他一声。她的声音虽然很单调,但极其恳切。“让我去看看她吧。我一早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可是她——让我去看看她。我要告诉她——我一定得告诉她——有一件事——是我错了。”

她说话时,眼睛没有看着艾希礼,也没看着斯佳丽,可是米德大夫的冷冷的目光却落到斯佳丽的脸上。

“看情况再说吧,因迪小姐,”他简短地说,“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不要因为认错,让她把力气都消耗了。她知道你是错的,听到你的道歉,只会增加她的烦恼。”

皮特畏畏缩缩地开口说:“大夫,请你——”

“皮特小姐,你晓得你是会尖叫起来、会晕过去的。”

皮特挺直她那矮胖的身子,正视着米德大夫。她的眼睛里没有噙着泪水,脸上的每条曲线都显示出她的端庄。

“那好吧,亲爱的,你稍等片刻,”米德大夫的语调稍温和些。“你过来,思嘉。”

他们两人踮起脚走到房门前,大夫伸出手来,使劲地抓住斯佳丽的肩膀。

“听着,小姐,”他附着她耳朵说,“不要歇斯底里,也不许跟她忏悔,要不,凭着上帝起誓,我一定要拧断你的脖子。你用不着瞪着我看,你明白我的意思。应该让媚兰小姐平静地死去,你不能为了减轻你良心上的负担,跟她谈起你和艾希礼之间的任何事情,我这一辈子,从来不曾伤害过一个女人,不过你若是说了不该说的话,那么——你得对我负责。”

他不等她回答,便把门打开,把她推进房间,又重新把门关上。小小的房间放着几件廉价的黑胡桃木家具,灯光用报纸遮着,房间里的光线显得半明半暗。一眼看去,既小又整洁的情况,像是个女学生的卧室。一张窄窄的床铺,床头板很低,一顶朴素的帐子挽在床后。地上铺着的碎呢地毯已经褪色,却很干净。这房间跟斯佳丽那有雕镂家具、锦缎窗帘和绣花地毯的豪华卧室相比,成了鲜明的对照。

媚兰躺在床上,盖着毯子,扁平萎缩的身躯看上去就像个小女孩。两束黑发披在脸颊的两侧,闭着的眼睛已经凹陷,现出两个紫红的圆圈。斯佳丽见这情景,靠在门上竟不能动弹了。房间里光线虽然很暗,她还可看出媚兰的脸色黄得跟蜡一般,像是生命的血液已经干枯,连鼻子也皱缩了。到这时,她方才明白,米德大夫并没有弄错。战争时期她在医院里,像这种萎缩的脸容见得实在太多了,她不会不知道它预示着什么。

媚兰就要死了,可是一时她心里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媚兰不能死。她不可能死掉。上帝绝不会叫她死掉,因为她斯佳丽实在太需要她了。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她需要媚兰,可是现在,真理似浪潮般涌进她心灵的深处。其实就在她倚靠自己力量的时候,她同时也在倚靠着媚兰,只是她不曾意识到这一点。现在媚兰快要死了,斯佳丽方才明白,没有她在日子是过不下去的。现在,她踮起脚尖朝静静躺着的媚兰身边走去,恐惧攫住了她的心。她明白媚兰长期以来一直是她的剑,又是她的盾,是她的安慰,是她的力量。

“我一定得抓住她!我不能让她离开!”她一边想一边在床边坐下,她的衣裙沙沙作响。媚兰的一只手无力地放在毯子上,她急忙伸手把它握住。只觉那手冰凉,她又吓了一跳。

“是我,媚利。”她说。

媚兰眼睛睁开一条缝,见真的是斯佳丽,现出很满意的样子,又重新闭上眼睛。稍后,她吸了一口气,轻轻说道:

“你答应我吗?”

“哦,我什么都答应。”

“小博——照顾他。”

斯佳丽只能点点头,她的喉咙像是被扼住了似的。她轻轻地捏了一下她握住的手,表示她答应她。

“我把他交给你了,”她脸上浮起一丝微笑。“我曾经把他交给你过——记得吗?——在他出生以前。”

她记得吗?那时的情景她难道能忘记吗?不,她记得清清楚楚,就好像那可怕的一天又回到了她的眼前似的。她仿佛感受到了那个九月中午的酷热,意识到北佬的恐怖,听见自己军队撤退时的步行声,回想起媚兰曾经央求过她,万一她不幸死去,恳求斯佳丽替她把孩子抚养长大——她还记得,那天她多么憎恨媚兰,巴不得她不要活在世上。

“是我害死了她,”她想,她沉溺于迷信的痛苦之中,“我老是巴不得她死,给上帝听见了,现在上帝来惩罚我了。”

“哦,媚利,不要那么说。你知道你是能挺过这——”

“不。答应我。”

斯佳丽忍住了哽咽。

“你知道我会答应的。我会把他当作我自己的孩子看待。”

“念大学?”媚兰的声音微弱低沉。

“哦,是的!念大学,上哈佛,去欧洲,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还有——还有——一匹小马——还要教他音乐——哦,媚利,你要挺住!一定要挺住!”

一时又陷入了沉默,媚兰脸上显示挣扎的迹象,似乎想积聚点力气说话。

“艾希礼,”她说,“艾希礼跟你——”她的声音先是发颤,终于停了。

斯佳丽一听见她提起艾希礼的名字,她的心似乎骤然停跳,似乎跟花岗石一样冰冷,原来媚兰始终是知道的。斯佳丽把头伏在毯子上,似乎有一只残酷的手,扼住她的咽喉,使她欲哭而哭不出声。媚兰是知道的。斯佳丽此刻已经顾不到羞愧,也没有任何别的感情,只有一种深深的悔恨,自己不该把这个善良的女人,伤害了这许多年。媚兰已经知道一切——然而,她仍然做她忠诚的朋友。哦,她假如能把过去的日子重新生活一遍,那该多好!那她一定对艾希礼连瞧也不瞧一眼。

“哦,上帝,”她急急地祷告道,“请务必让她活下去!我一定巴结她。我一定好好待她。假如你让她恢复健康,我今生今世绝不再跟艾希礼搭一句话。”

“艾希礼,”媚兰的声音很微弱,她伸出手指抚摸斯佳丽低垂着的头。她的拇指和食指拉了拉斯佳丽的头发,那手指的力量就跟婴儿的差不多。她明白媚兰的意思,知道她要她抬起头来。可是她不能,她不能看媚兰的眼睛,不能看她那眼睛里显露出她所知道的一切。

“艾希礼,”媚兰又低声叫一声。斯佳丽竭力控制自己。将来到了最后审判的日子,她面对着上帝,从上帝的眼神里看出对她的判决,怕也不至于比现在更难捱。她的灵魂在畏缩,她还是抬起头来。

然而她看见的,依然是那双深情的黑眼睛,已显得凹陷和垂死的呆滞;依然是那温柔的嘴唇,在费力地痛苦地挣扎着呼吸。她没有责备,没有谴责,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焦灼,她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了。

斯佳丽大感意外,一时愣住了,竟不觉得宽慰。稍后,她把媚兰的手略为握紧些,心中泛起一股向上帝感恩的热流。从孩提时代以来,她才第一次谦卑地、无私地向上帝祈祷。

“感谢你,上帝。我知道我不值得接受你的恩宠,可是你没有让她知道。我多么感谢你。”

“艾希礼怎么样,媚利。”

“你会——照顾他吗?”

“哦,我会的。”

“他那么容易——害感冒。”

稍停了一下。

“照顾他——他的生意——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我会的。”

她拼命挣扎。

“艾希礼他不——切合实际。”

只有在死亡之前,媚兰才不得不指出艾希礼的不足之处。

“照顾他,斯佳丽——可是——不要让他知道。”

“我会照顾他,会照顾他的生意,而且我绝不会让他知道。凡事我都给他提些建议。”

媚兰努力闪现出一丝微笑,但这是一丝胜利的微笑。她的眼睛跟斯佳丽的对视了一下。就在这一瞥之间,她们达成了一项协议,把保护艾希礼度过这坎坷的一生的责任,从一个女人卸到另一个女人肩上,同时又不让艾希礼知晓,这就不至于挫伤他男子汉的自尊心。

媚兰疲倦的脸上,不再有挣扎的痕迹,仿佛得到斯佳丽的承诺,她已放心似的。

“你那么能干——那么勇敢——待我一向那么好。”

听见这几句话,斯佳丽的哽咽声从喉咙里畅通地涌上来,她急忙用手捂住嘴巴。现在她马上要像个孩子似的大哭大叫:“我是个魔鬼!我太委屈你了!我从来不曾为你做过什么事!我做的全是为了艾希礼!”

她倏地站起身,牙齿狠咬自己的拇指,以恢复她的自制力。白瑞德的话又回到她的耳边,“她爱着你。让她的爱成为你的十字架吧。”是的,这个十字架现在变得更加沉重了。她用尽一切手段想把艾希礼从她身边抢走,她已感到负疚良深。然而媚兰盲目地信任她一辈子,临终时还同样地爱她,同样地信任她,那就更叫她无地自容了。不,她绝不能说穿。她甚至不能说:“你努力争取活下去吧。”她必须让她平静地离开人世,没有挣扎,没有眼泪,没有烦恼。

房门稍稍打开了,米德站在门口,迫切地招呼她出来。斯佳丽竭力忍住泪水,俯身举起媚兰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晚安,”她说,声音比自己预料的要镇静。

“答应我——”媚兰的低语,现在变得非常轻柔了。

“什么我都答应,亲爱的。”

“白瑞德船长——好好地待他。他——非常爱你。”

“白瑞德?”斯佳丽觉得不解,她这话似乎对自己毫无意义。

“好的,我一定,”她机械地说着,轻轻地在她手上吻了一下,把它放回床上。

她走出房门,米德大夫低声对她说道,“让她们两位马上进来吧。”

斯佳丽泪水模糊地眼看因迪和皮特跟着大夫走进房间。她们两人都把裙子撩到腰际,为的是不让发出窸窣的声响。她们进去以后,大夫把门关上,整幢屋子又是一片寂静。艾希礼不在场。斯佳丽的头靠在墙上,像个顽皮的孩子躲在角落里,用手揉着疼痛的咽喉。

在那关着的房门里面,媚兰就要去了。这些年来,斯佳丽一直不自觉地倚靠的力量,也将随她而去。为什么,哦,为什么在此之前,她自己始终没有意识到,她是多么喜爱,多么需要媚兰呢?可是谁能料到,这个瘦小平凡的媚兰,竟是可以依赖的中流砥柱呢?她在陌生人跟前会害臊得掉下眼泪。她从来不敢大声说出自己的意见。她害怕老太太们指责她的不是。她胆小得不敢对鹅呸一声。然而——

斯佳丽的思绪回到多年以前,在塔拉的那一个酷热、寂静的中午。当时一个穿蓝军装的尸体倒在地板上,一缕灰色的烟雾在他的上方盘旋,媚兰手持查尔斯的军刀,站在楼梯顶上。她记得当时她心里想的是:“媚兰真蠢!她连把刀也提不动,跑出来干什么?”可是现在她才明白,在紧急关头如果一旦需要,她会毫不迟疑地冲下楼梯,杀掉那北佬——或者自己被杀掉。

是的,媚兰那天手握军刀,是做好准备为她战斗的。现在,斯佳丽回过头来重温往事,才伤心地看明白,媚兰无时无刻不手持军刀在她身边,跟她形影不离,以盲目热爱的忠诚,为她战斗,为她跟北佬、大火、饥饿、贫穷、舆论,以至她心爱的亲人而斗争。

斯佳丽一经明白那军刀一直在她和这世界之间挥舞着,而那军刀从此将永远藏入刀鞘,她的勇气与信心慢慢消失了。

“媚利是我唯一的女友,”她深感孤零地想道,“除了母亲以外,她是唯一真心爱我的女人。她跟母亲也很相像。凡认识她的人没有一个不愿意跟她亲近的。”

忽然间,她仿佛觉得那躺在关着的房门里面的人就是埃伦,她是第二次离开这个世界。忽然间,她仿佛又回到塔拉,处境艰难,凄凉落寞,因为她知道她失去了那纤弱、和善、软心肠人所具有的惊人力量,她是无法面对生活的。

她站在过道里,神思恍惚,惊魂不定。起坐间里闪耀的火光在她周围的墙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似乎蒙蒙的冷雨渗透她的全身。她想起艾希礼。艾希礼到哪里去了呢?

她到起坐间找他,像一只受冻的动物寻找火堆,可是他不在那儿。她一定得找到他。她刚才发现了媚兰的力量,发现了自己一向倚靠她的力量,可是就在她发现这种力量的同时,她却失去了它。幸好,还有艾希礼在。艾希礼强壮、睿智,能给她以安慰,是艾希礼和他的爱,具有一种力量可以压倒她的软弱,一种勇气可以排除她的恐惧,一种坦荡可以缓解她的忧愁。

他一定在他的卧室里,她想,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轻轻地敲了几下。没有回答,她推开门。艾希礼正站在梳妆台前,看着一双媚兰补过的手套。他先拿起一只,像是以前没见到过似的,随后把它轻轻放下,仿佛它是玻璃做的,接着拿起另一只。

她声音颤抖地喊了声:“艾希礼!”他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她。他灰色眼睛里那昏沉淡漠的神情不见了,眼睛睁得很大,毫无掩饰。在他的眼神中,她看出他跟自己一样心怀恐惧,比自己更感到孤零无依,不知所措。她看到他的脸色以后,刚才在过道里所感到的畏惧,反而加深了。她朝他身边走去。

“我害怕,”她说,“哦,艾希礼,你扶着我,我太害怕了。”

他没有向她靠拢,只是两手紧紧抓住那只手套,呆呆地瞅着她。她伸出一只手搁在他的胳膊上,低声问道:“那是什么?”

他的目光热切地在她脸上搜索,在追逐,在绝望地捕捉一种没有着落的东西。终于他开口说话了,可那声音却不是他自己的。

“我正需要你,”他说,“我正想找你——像一个寻求安慰的孩子——可是我找着的却是一个比我更加害怕的孩子,朝我奔跑过来。”

“你不会——你绝不会害怕,”她嚷道,“你从来没有害怕过,可是我——你向来是非常坚强的。”

“如果我向来是坚强的,那是因为有她在背后支持我,”说到这里,他的嗓音变了,他低头看着手套,又把它捋平。“现在——现在——我全部的力量都跟着她一起去了。”

在他低沉的声音中,带有异常强烈的绝望情绪,她只好把手从他的胳膊上放下,还朝后倒退了一步。两人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她觉得有生以来,她这是头一回真正地对他有所理解。

“怎么——”她慢慢地说,“怎么,艾希礼,你爱她,不是吗?”

他好像很费力地说:

“她是我曾经享有的唯一的梦想,它在现实面前始终常在。”

“梦想!”一阵从前的恼怒又涌上她的心头,“他老是只有梦想!从来没有意识!”

她心情沉重而又有点难受,她说:“你为什么一直这么傻,艾希礼。你为什么没能察觉出她比我要好上一百万倍呢?”

“斯佳丽,请别说了!倘若你能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就好了,自从大夫——”

“你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那么你以为我——哦,艾希礼,你在好几年以前就应该知道你爱的是她,不是我!为什么你不早知道?那样的话,情况会完全不同,那么——哦,艾希礼,你应该早就知道,你不该空谈什么荣誉和牺牲之类的话,把我挂空起来。你倘若早几年真的跟我说清楚,我早已——这会置我于死地,可我还能挺过去。可是你直到现在,到媚利快死的时候,才发现这一点。可是现在为时已晚,已无能为力了。哦,艾希礼,这种事情通常都是男人的心里最清楚——而不要女人!你应该非常明白你始终爱着她。你需要我,只不过是像——像白瑞德需要沃特林那个女人一样。”

她的话说得他畏缩起来,可是他的眼睛还是看着她的。她见他的目光像是在恳求她不要说下去,恳求她给他一点安慰。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显示出她的话击中了要害。他佝偻的肩膀表明他心中的内疚给他自己的惩罚,远比她能强加于他的要残酷得多。他在她面前默默站着,手里紧紧捏着那只手套,仿佛那是一只能够理解他的手似的。此刻斯佳丽的愤慨渐渐消退了,她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还感到自己有点丢脸。她的良心开始谴责她自己。她不该脚踢一个已被击败而失去自卫能力的人——何况她答应过媚兰她会照顾他的。

“我刚刚应允了她,怎么马上对他说些冷酷的、伤害他感情的话来了呢?其实这些话用不着由我或者任何别的人说的。他心里非常清楚并为此正遭受极大的痛苦。”她心里凄凉地想,“他还没有成熟。他像我一样,还是个孩子,由于害怕失去她,已经憔悴不堪。媚利知道她死后他会是个什么样子,她比我更理解他。所以她才把他跟小博一样,同时托付给我。对她的死,艾希礼怎么能支撑得住?我能支撑得住。我什么事都能忍受。因为我不得不忍受的事已太多了。可是他不能忍受——没有了她,他什么都不能忍受。”

“请原谅我,亲爱的,”她伸出一只手放在他臂膀上温和地说,“我知道你内心非常痛苦,不过你总记得,对那件事她一点也不知道,而且从来不曾起过疑心。上帝对我们真是太好了。”

他立即走到她身边,不加思考地用他的双臂搂着她。她踮起脚尖用她暖烘烘的脸颊舒舒服服地贴在他脸上,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

“不要哭,亲爱的。她要你勇敢些。她马上就要你去见她了,你一定得勇敢些。绝不能让她看出你刚才哭过。那样她会痛苦的。”

他紧紧地搂着她,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只听见耳边响起他嘶哑的声音。

“我怎么办?我不能——没有她我没法活下去。”

“我也一样,”她想起今后漫长的岁月里没有媚兰生活在一起的前景。可是她竭力不去想它,猛地振奋起精神。艾希礼需要倚仗她,媚兰需要倚仗她。这时,又像当年在塔拉的月光下她喝醉了酒筋疲力竭时一样,她想:“重担是要让坚强有力的肩膀承担的。”对,她的肩膀是坚强有力的,艾希礼的却不是。于是她挺起肩膀准备承受重担,她以自己完全意识不到的镇静亲了亲他潮湿的脸颊。她的吻没有狂热,没有渴慕,没有激情,只是温和的、冷静的一吻。

“我们总会有办法的。”她说。

过道里传来房门猛地被打开的声音,只听米德大夫急迫地喊道:

“艾希礼,快来!”

“我的上帝,她死了!”斯佳丽想,“艾希礼还没来得及跟她诀别。不过也许——”

“快!”她见他仍呆呆地站着,推了他一把,大声喊道,“快!”

她拉开门推他出去。他经她这一喊,才如梦方醒似地奔进过道,一只手套还紧紧捏在手里。她听见他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关门的声音。她又喊了声,“上帝,”慢慢地走到床边坐下,垂下头,双手捧着它。她忽然觉得很疲倦,好像有生以来从没有这样倦过。随着媚兰房门关上的一声响,她刚才奋力鼓起的劲头,突然泄掉了。她感到心力交瘁。此刻她感到没有悲伤,没有悔恨,没有恐惧,也没有惊异。她倦了,她的心就好比壁炉架上的钟机械而沉闷地滴答滴答敲着。

在这沉闷之中,她忽然想起来了,艾希礼并不爱她,而且从来不曾真正爱过她。可是知道这一点她并不伤心。她应该伤心。她应该感到凄凉、心碎,应该为命运的捉弄而惊呼。因为这许多年来,她倚靠的是他的爱,支持她度过这种危难的也是他的爱。然而,现在的事实竟是他并不爱她,她也并不在乎。她所以不在乎,是因为她并不爱他。因为她不爱他,因此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叫她伤心。

她在床上躺下,疲乏地把她的头搁在枕上。想战胜刚才的念头是枉然的,自己骗自己也是枉然的,不用说什么:“可是我确实爱他,我爱他已好多年了。爱情是不能在转眼之间就冷淡的。”

可是爱情是能够变化的,而且它已经变了。

“他根本并不真正存在,只是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她厌烦地想道,“我爱的是我自己虚构的东西,它现在跟媚利一样没有生命。我做了一套漂亮的外衣,我爱上了它。艾希礼骑马走过来,他那么漂亮,那么出众,我把那套外衣穿在他身上,不管对他是不是合身。而且我也不管看到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始终爱着那套漂亮的外衣——根本没有爱他。”

现在她能重新回顾一下多年前的情景。那时她穿着绿花布薄棉衣,站在塔拉的阳光下,为那年轻的骑手,为他的一头光闪闪似头盔的金发而倾倒。现在她能看得很清楚,她那时只不过是一种幼稚的空想,就跟哄杰拉尔德给她买一副蓝宝石耳环的情况差不多。耳环到了手,它的价值也就没有了。任何东西,除了钱以外,只要她一弄到手,马上没多大价值了。因此,如果当初艾希礼跟其他男孩子一样,对她先是满怀激情,继而纠缠不休,为她争风吃醋,郁郁不乐,终而对她苦苦哀求,把自己置于她的掌握之中,而她则可以从拒绝他的求婚中得到满足。倘若是那样的话,她对他的醉心早就会成为过去。只要她身边出现另一个新人,他便会像阳光下的薄雾与微风一样很快就被吹散了。

“我多傻,”她心酸地想道,“现在我只好自食其果了。我多年以来的愿望算是实现了。我巴不得媚利死掉,好让我得到他。现在媚利死了,我得到了他,可是我不想要他。他那该死的人格会让他来问我,是不是跟白瑞德离了婚再跟他结婚?跟他结婚吗?即使把他放在银托盘里送给我,我也不要。不过,反正一样,我这一辈子是注定要被他绕在我的脖子上了。只要我活着,我得照顾他,不让他挨饿,不让人家伤害他的感情。他不过是拉着我的裙子的又一个孩子。我失去了一个恋人,得到了另一个孩子。假如我不曾应承媚兰,那我——我即使从此不再见到他,我也不会在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