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尼·白瑞德变得一天天任性起来,大家都觉得这孩子需要管教,可是她那么讨人喜欢,谁也没有勇气对她严格要求。她变得任性,是从跟她爸爸出去旅行的那几个月开始的。他们在新奥尔良和查尔斯顿的时候,她父亲由她爱多晚睡就多晚睡,有时甚至在剧院里、饭店里、在牌桌上,躺在她父亲怀里,就那么睡着了。从那以后,她不再像埃拉那么听话,跟她同时上床睡觉了。她跟白瑞德外出期间,她爱穿什么衣服,白瑞德就让她穿什么衣服。回家以后,嬷嬷倘若叫她穿棉布外衣,戴上围嘴,而不是穿她喜欢的蓝塔夫绸外衣,配上花边衣领,她会大发脾气。

邦尼渐渐长大,斯佳丽想给她立点规矩,不让她过于放纵,然而毫无效果。因为先是她跟她爸出门了几个月,随后斯佳丽又害病,以及后来在塔拉休养了一段时期,她已经给娇宠惯了。再说不管邦尼的要求多么荒谬,行为多么蛮横,白瑞德老是包庇她。他故意把她当作大人看待,鼓励她说话,一本正经地听她发表意见,还装出依她的话办事的样子。结果弄得邦尼常常要干预大人的事,有时还反对她父亲,指摘他的不是。可是白瑞德只是笑笑,甚至连斯佳丽想要惩戒她一下,打她几记手心,他也不允许。

“她若不是长得这样可爱,这样讨人喜欢,那是不可能这样的。”斯佳丽沮丧地想道,不过她发现她有一个跟她自己具有同样意志力的孩子。“她崇拜白瑞德。他若是愿意的话,是能够叫她不那么任性的。”

可是白瑞德并没有要让她规矩点的意思。凡是邦尼所做的,总是没有一样不对的。假如她要天上的月亮,白瑞德只要办得到,也一定会摘下月亮给她。她的美貌,她的鬈发,她的笑靥和她的优美姿态,他都感到无比自豪。他爱她的淘气,爱她的情绪高涨,爱她喜欢他时那古怪而又有趣的样子。她虽然受到百般纵容,虽然十分任性,然而她仍然是那么可爱,他舍不得约束她。他现在是她的上帝,是她那个小小世界的中心。这对他来说是太可贵了,他自然不愿因惩戒她而冒失去它的危险。

她像个影子似的成天跟着他。早上他还在酣睡之中,她把他叫醒。吃饭时她坐在他身边,一会儿吃自己的盘子里的,一会儿吃他的盘子里的。他骑马时她坐在他的马鞍前面。晚上睡觉时别的人都不行,她只要白瑞德帮她脱衣服,抱她睡在他床边的小床上。

斯佳丽见这样一个孩子竟能以铁腕手段控制她的父亲,觉得十分有趣,又深有感触。谁能料到像白瑞德这么一个人,做起父亲来竟那么认真?有时候,她会突然产生妒忌之心,因为一个只有四岁的女孩子,居然比她过去还要理解白瑞德,比她过去还要善于控制白瑞德。

邦尼满了四岁,嬷嬷开始嘀咕说,“女孩子叉开两腿,跟着她爸骑在马上,让衣服高高飘起实在不成体统。”嬷嬷平时所说教养小女孩的话,白瑞德向来是很注意的,这回也不例外。于是他买来一匹什得兰小马,配上镶银的女用偏坐鞍。那是一匹褐白两色的花马,长着长长的银色马鬃和马尾。表面上,这匹马是他买给三个孩子的,而且给韦德也买了一副马鞍。可是韦德特别喜爱他那只圣伯纳德狗,埃拉是见了什么动物都害怕的,所以这匹马就成为邦尼一个人所有,她还给它取了个叫“白瑞德先生”的名字。现在邦尼觉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不能像她爸爸那样跨着马骑,可是经过她爸一番解释,说骑偏坐马多么不容易,她也就满意了,而且学得很快。白瑞德见她坐得那么稳,拉缰绳的动作那么熟练,心中十分得意。

“等她再长大起来,我就可带她去打猎,”他夸耀说,“在打猎场上谁也比不上她。到那时我要带她到弗吉尼亚州去,那里才是真正打猎的地方。我还要带她到肯塔基州去,那里的人最能赏识好骑手。”

接下去是给邦尼做女骑装,颜色自然还是由她自己挑选,她挑选的自然又是蓝色。

“可是,亲爱的,别挑选那蓝丝绒的。那料子是给我做夜礼服的,”斯佳丽笑着说,“小女孩该穿黑细布的,”她见两条小小的黑眉毛皱起来,便又说,“看在上帝面上,白瑞德,你跟她说,穿这种料子的衣服多么不合适,是很容易弄脏的。”

“哦,就让她做一件蓝丝绒的吧。弄脏了就再给她做一件。”白瑞德轻描淡写地说。

就这样,邦尼做了件蓝丝绒的女骑装,还有裙子可在小马的一侧飘着。她还戴一顶黑帽子,帽上插一根红羽毛,那是媚利姑妈讲过杰布·斯图尔特132帽子上插羽毛的故事,引起了她的想象所致。天气晴朗的日子,父女俩老是骑过桃树街,白瑞德总是勒住缰绳,让他的大黑马跟那小胖马保持步调一致。有时他们俩骑过城里僻静的小巷,惹得鸡飞狗跳。这时邦尼就鞭打她的马,一头鬈发在脑后飘扬,白瑞德则勒住马头,让邦尼以为她的马奔跑一路领先。

等到白瑞德认为邦尼骑马的坐姿已很安稳,操纵缰绳已很有把握,而且也很有胆量,他决定教她学习跳栏,先从那匹小马的短腿能达到的高度跳起。因此在后院里造了一个低栏。又把彼得大叔的一个侄子沃什找来,每天付给他二角五分工钱,叫他教邦尼跳栏。开始时横竿的高度只有二英寸,渐渐地增加到一英尺。

白瑞德这种安排,对有关的三方面来说,没有一方面是满意的。沃什看到马就害怕,他是贪图那么高的工钱,才勉强骑着那倔强的小马,一天越栏跳上几十次。至于“白瑞德先生”,它可以默默地忍受它的小主人拉它的尾巴,摆弄它的蹄子,可是却认为马的造物主绝对无意一天要把它的胖身躯从栏上搬过去几十回。邦尼呢,她不能容忍目睹别的人骑在她的小马身上,因此沃什在驯马的时候,她总是不耐烦地在旁边跳跳蹦蹦。

后来白瑞德确认那小马的训练已经合格,可以放心交给邦尼自己骑时,她心情之激动,简直无法形容。小邦尼跳栏,居然一试成功。从此以后,她就再也不满足于跟着她父亲骑马兜风了。斯佳丽见父女俩那么得意,兴致那么浓,觉得好笑。她以为要不了多久,邦尼的新鲜感便会过去,又会要找别的事玩,邻居从此也可以清静点。可没料到邦尼对这玩意儿始终没有生厌,后来从后院尽头的亭子边直到那低栏,竟被踩出一条寸草不生的跑道来。每天整个上午,都听见后院里兴奋的喊叫声。梅里韦瑟老爹曾在1849年出门旅行过,他说那喊声简直就跟阿柏支133印第安人剥了敌人头皮时的喊声差不了多少。

过了一个星期,邦尼便要提高栏的横竿,要求提高到离地一英尺半。

“要等你满了六岁,”白瑞德说,“到那时你才能够跳高一点的栏,我再给你买一匹大一点的马,‘白瑞德先生’的腿还嫌不够长。”

“够长的。我跳过媚利姑妈家的玫瑰花丛,那花丛是很高的。”

“不行,你得等着,”白瑞德这一回很坚定。可是由于邦尼不断地纠缠和吵闹,他终于向她让步了。

“那好吧,”一天早上他笑着说道,一面把那窄窄的白色横竿抬高一些,“不过你若是从马上摔下来,可不要哭,也不要怨我。”

“妈妈!”邦尼回过头朝斯佳丽的卧室尖声喊道,“妈妈,瞧我的!爹爹说我可以跳了!”

斯佳丽正在梳头,走到窗口微笑着看着那激动万分的小家伙,她那蓝骑装上满是尘土,真是荒唐可笑。

“我真该替她再做件女骑装了,”她想,“不过天晓得她怎么才肯不穿身上那件脏骑装。”

“妈妈,你瞧!”

“我在看着,亲爱的。”斯佳丽微笑着说。

斯佳丽见白瑞德把她抱上马,邦尼坐得笔直,神气地昂着头,她突然感到一阵自豪而叫喊起来:

“你真漂亮极了,宝贝!”

“你也一样!”邦尼大方地回答同时用脚跟使劲蹬了一下马肚子,往亭子那边飞奔而去。

“妈妈,瞧我这一下子。”她边喊着,边猛抽一鞭。

瞧我这一下子!

回忆之钟敲响了斯佳丽心头的好久以前的往事。这句话像是一种不祥之兆。是什么呢?她为什么记不起来?她低下头看着她的小女儿轻盈地坐在马背上朝前飞奔。忽然,她心头一阵冰凉,眉头马上皱起来。邦尼正在快跑着,鬈发高高飘起,一对蓝眼睛闪闪发亮。

“她的眼睛简直跟爸的一模一样,”斯佳丽想,“一双爱尔兰人的蓝眼睛。她在其他方面也都像他。”

她一想起杰拉尔德,刚才在搜索着的记忆忽然闪现出来,像是夏天的闪电,照耀得整个乡间无比的明亮。她的心几乎停止跳动。她像是听见杰拉尔德在唱歌,听见他得得的马蹄声急速地驰上塔拉牧场的山坡,听见他那鲁莽的声音,就跟邦尼刚才的声音一样,大声喊着:“埃伦!瞧我这一下子!”

“别跑!”她急忙喊道,“别跑!哦,邦尼,快停住!”

她的身子还没探出窗口,外面就传来可怕的木竿断裂声和白瑞德沙哑的惊呼声。她只见蓝丝绒骑装乱成一堆,马蹄在地上乱踢,随后“白瑞德先生”挣扎着站起身来,背着一副空马鞍跨着小步离开了。

邦尼死后的第三天晚上,嬷嬷摇摇摆摆地慢慢爬上媚兰家厨房的台阶。她脚上穿了一双男人穿的大鞋子,前面开了一条缝让脚趾可以松动一点。从脚上的大鞋子一直到头上的头巾,全都是黑色的。她昏花的老眼睛布满血丝,眼皮也哭肿了。她那庞大的身躯的每一根线条都浸透了悲伤。她的脸孔皱得像一只悲哀迷惑的老猿一样,可是从她的下巴还能看出她仍然很有主见。

她跟迪尔西轻轻说了几句话,后者好心地点点头,像是默默地表示暂时终止她们之间的宿怨。随后迪尔西放下手中的盆子,悄悄地穿过食品间走进餐室。紧接着媚兰来到厨房,手里拿着餐巾,满脸是焦灼的神情。

“斯佳丽小姐不是——”

“斯佳丽小姐还挺得住,跟以前一样,”嬷嬷忧郁地说道,“我本不想打扰你吃晚饭,媚利小姐。可是我心上有句话,不能不马上跟你说。”

“晚饭等一下吃吧,”媚兰说,“迪尔西,你服侍其他人先吃。嬷嬷,跟我来。”

嬷嬷摇摇摆摆地跟着她,沿着过道经过餐室门口。餐室里,艾希礼坐在长餐桌的横头,小博坐在他旁边,斯佳丽的两个孩子坐在对面,手中的汤匙碰得很响。屋子里满是韦德和埃拉高兴的说笑声。他们到媚利姑妈家来作客这么久,简直像参加野餐一样。媚利姑妈向来待他们好,现在比平时更好。小妹妹的死给他们的影响很小。他们只知道邦尼从马上摔下来,妈妈哭了好久,随后媚利姑妈带他们回家,让他们跟小博一起在后院里玩,并提供糕点,让他们随时食用。

媚兰带领嬷嬷到那靠墙排满书架的小起坐间里,关上门,示意嬷嬷在沙发上坐下。

“我打算一吃完晚饭就过去,”她说,“白瑞德船长的妈妈现已来了,我想明天早上大概可以举行葬礼了。”

“葬礼,可不是吗,”嬷嬷说,“媚利小姐,我们大家都弄得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我才来找你帮忙。多么令人厌烦的重担,亲爱的,多么令人厌烦的重担呀。”

“斯佳丽小姐支持不住了吗?”媚利担心地问道,“我这两天一直没见到她,自从邦尼——她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白瑞德船长又不在家。而且——”

泪水忽然从嬷嬷的脸颊淌下来。媚兰在她身旁坐下,轻轻拍着她的臂膀。过了一会,嬷嬷撩起衣襟擦干眼泪。

“你得来帮帮我们,媚利小姐。我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斯佳丽小姐——”

嬷嬷挺直身子。

“媚利小姐,你跟我一样,是知道斯佳丽小姐的。关于孩子的事,好心的上帝给了她力量。她虽然伤心,但总算挺过来了。我说的是白瑞德先生。”

“我早就想见到他,可是每回我到他家去,他不是上街去了,便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斯佳丽又像个幽灵似的总是不开口——你快说,嬷嬷。你是知道的,只要我办得到,我一定尽力相助。”

嬷嬷用手背擦了擦鼻子。

“我说斯佳丽小姐能挺得住,因为她曾经历过好几次苦难。可是白瑞德先生——媚利小姐,他从未经受过痛苦的事,他也从未想到会碰到痛苦的事。我来找你,就是为了他。”

“可是——”

“媚利小姐,今晚你跟我一块回去,”嬷嬷的语气很迫切,“也许白瑞德先生肯听你的话。他向来尊重你的意见。”

“哦,嬷嬷,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嬷嬷挺直肩膀。

“媚利小姐,白瑞德先生他——他糊涂了。他不肯让我们把小小姐运走。”

“糊涂了?哦,嬷嬷,不会的!”

“我不是瞎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他不让我们埋葬孩子。这是他亲口跟我说的,说了还不到一个钟头。”

“可是他不能——他不是——”

“所以我才说他糊涂了。”

“可是为什么——”

“媚利小姐,我什么都跟你说了吧。这事我本不该说的,可是你是我们自家人,我也只有对你说。现在我全说给你听吧。你知道那孩子是他的命根子,我从来没见过有哪一个人,不论白人黑人,像他那样疼爱孩子的。他听米德大夫说她头颈摔断了,他马上就疯了似的,抓起枪就跑出去把那小马打死了。我的上帝,我真怕他开枪把自己也打死。斯佳丽小姐当时就晕过去,我也吓呆了,所有的邻居都来了,里里外外挤满了一屋子。白瑞德先生抱着孩子,连我想给孩子清洗一下脸孔他也不让我洗。后来斯佳丽小姐苏醒过来,我想,谢天谢地,他们可以相互安慰一下了。”

嬷嬷说着,又淌眼泪了,可是这一回她连擦也没有擦。

“可是她苏醒过来后便跑进他的房间,他坐在那里正抱住已故的孩子,她对他说:‘你杀了我的孩子,你得赔还给我。’”

“哦,不!她不能那么说!”

“她是那么说的。她说:‘你杀了她。’我见白瑞德先生那样子就像只猎犬,怪可怜的,我也忍不住哭了。我对他说:‘把孩子交给嬷嬷吧,我再不要听你们这样说我的小小姐了。’说着我把孩子从他手里抱过来,到她屋里替她洗干净脸。这时我听他们两人在争吵,我听了那些话,我身上的血都快凉了。斯佳丽小姐说他是杀人凶手,不该让她跳那么高的栏。白瑞德先生说斯佳丽小姐从来不关心邦尼小姐,也不关心那两个孩子……”

“不要说了,嬷嬷!不要再说下去了,你不应该把这种话说给我听!”媚兰喊道,她的心被嬷嬷描绘的景象触动得收缩起来。

“我晓得本不该跟你说,可是我心里满是话,也不知怎么说才好。后来他亲自把孩子抱到殡葬承办人那里,又把她抱回来放在他卧室里邦尼的小床上。斯佳丽小姐说要把她安放在客厅里的棺材里,白瑞德先生听了像是要动手打她似的。我听他冷冷地说:‘她应该安放在我房间里,’说着他又转过身来对我说:‘嬷嬷,你替我守着孩子,等我回来。’随后他骑马出去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家。我看他喝得醉醺醺的,比往常醉得还厉害,不过跟往常一样,并没有发酒疯的样子。他急忙进了屋,跟斯佳丽小姐和皮特小姐以及那些来看他们的太太们连一句话也没说,一股劲儿冲上楼,推开他的房门,然后不断地喊我。我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楼上,见他站在床边,房间里很暗,因为百叶窗的遮板都已拉下,连他的人我也看不清楚。”

“他一看见我,恶狠狠地说:‘把百叶窗打开,瞧这屋子多黑。’我忙把窗子推开。这时我见他正瞅着我,我的上帝,媚利小姐,我的膝盖都发软了,他那模样多古怪。接着他又说:‘把灯拿来,多拿几盏。让灯一直点着。不要把百叶窗关上,也不要拉上窗帘。你难道不晓得邦尼小姐怕黑暗的吗?’”

媚兰恐怖的眼光接触到嬷嬷的眼光,嬷嬷点点头,预感到情况不妙。

“他是那么说的:‘邦尼小姐怕黑暗。’”

媚兰不寒而栗。

“等我拿来十几支蜡烛,他喊了声‘出去!’然后他关上门,坐着陪伴小小姐。斯佳丽小姐上去大声喊他,使劲捶门,他也不开。像这样已经整整两天。他绝口不提葬礼的事,早上一大早骑马上街,到太阳落山才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一到家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也不睡。现在他母亲白瑞德老太太从查尔斯顿参加葬礼来了,苏埃伦小姐跟威尔先生也从塔拉来了。可是白瑞德先生跟他们谁也不搭话。哦,媚利小姐,真糟糕!而且看来还会更糟,因为再如此下去人家就要说闲话了。”

“今天晚上,”嬷嬷停住用手擦了擦鼻子,又接着说,“今晚他回家时,斯佳丽小姐在楼上过道里碰见他,跟着他走进房间,对他说:‘葬礼已经定了,就在明天上午。’可是他说:‘要是那样,我明天就杀了你。’”

“哦,他一定失掉理智了。”

“是的。接下去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我听不太清楚,只听见他又在说什么邦尼小小姐害怕黑暗,什么坟墓里很黑暗。过了一会儿,又听见斯佳丽小姐说,‘你倒好,是你以她来夸耀自己,结果害死了她,现在反而这样伤心。’他说:‘你难道连一点慈爱之心也没有吗?’她说:没有。我也不像你那样老守着孩子。瞧你这两天的行径,人家都在背后议论你。你成天喝得醉醺醺的,难道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到哪里去了吗?你到那个女人家里,那个贝尔·沃特林家里去了。”

“哦,嬷嬷,不!”

“是的,她是那么说的。媚利小姐,她说的是事实。我们黑人的消息比白人要灵得多,我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不过不说出来罢了。他自己也承认,他说:‘不错,我是在她那里,不过你用不着那么气不过,因为这跟你没什么关系。自己家里成了地狱,只好到妓院里去避难了。贝尔是世界上心肠顶好的人,她不会责怪我说我杀了自己的孩子。’”

“哦,”媚兰喊了一声,她的内心受到严重的打击。

她自己的生活那么愉快,那么安逸,周围的人是那么爱她,待她那么亲切,因此嬷嬷的话她似乎很难理解,很难相信。可是她心里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想急于摆脱一幅情景,就像她急于要摆脱想到一次关于赤身裸体的事一样。她记起白瑞德哭着把头枕在她膝上的一天,他曾经说起过贝尔·沃特林。可是他爱斯佳丽,这一点她绝没有搞错。而且斯佳丽也爱他。那么他们两人之间的隔阂是怎么造成的呢?一个丈夫和一个妻子怎么可能都想拿着锋利的刀子把对方剁成碎片呢?

嬷嬷忧郁地继续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斯佳丽小姐从房间里走出来,脸色白似纸,可是牙床紧紧闭着。我站在那儿,她对我说:‘明天举行葬礼,嬷嬷,’说罢像个幽灵似的从我身旁走过去了,我心里直扑腾,因为斯佳丽说话向来是算数的。可是白瑞德先生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说过她要是那样,他要杀了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媚利小姐,因为有一件事,我良心一直不安,简直要把我折磨死了。媚利小姐,你知道我家小小姐之所以会怕黑暗,都是我造成的。”

“噢,嬷嬷,这没什么关系——现在没关系了。”

“有关系,事情就全坏在这里。我觉得我应该去告诉白瑞德先生,哪怕他把我杀了,这样我心里会好受一些。所以我趁他还没关上门,赶快跑进他房间里。我对他说:‘白瑞德先生,我向你认罪来了。’他马上转过身来像个疯子似的大声吼道:‘滚出去!’上帝,可把我吓坏了。可是我还是说:‘对不起,白瑞德先生,请你听我说。要不压在我心头,我实在受不了。小小姐害怕黑暗,都怪我把她吓成那样子。’我说到这里,媚利小姐,我低下头等着他打我,可是他什么也没说,我又说:‘我并不是存心吓她。那孩子胆子太大,什么都不害怕。她常常半夜三更起床,光着脚满屋子乱跑。我担心她撞伤自己,我骗她说黑暗中有妖魔鬼怪。’”

“等我说完了——媚利小姐,你猜他怎么样?他脸上马上就变得和气起来,还走到我身边,轻轻抓住我的胳膊。这两天以来他第一次表现出这样子。他说:‘她多么勇敢,不是吗?除了黑暗她什么也不怕,’他见我哭起来,又拍拍我的肩膀说:‘得啦,嬷嬷,别难过。我很高兴你说给我听。我知道你爱邦尼小姐,因为你爱她,这事不能怪你,顶要紧的是一个人的良心。’我见他态度那么好,胆也壮了,趁机跟他说:‘白瑞德先生,你看葬礼的事怎么办?’不料他顿时又像疯了似的,目光闪闪地对我说:‘上帝,我还以为别人不明白,你应该明白!你以为我明知道孩子怕黑暗,还会把她放进黑暗之中吗?就是现在,我都能听到她从黑暗中惊醒过来尖声叫喊的声音。我绝不让她再受惊吓。’媚利小姐,我这才晓得他真的糊涂了,他喝得醉醺醺的,可是他需要的是睡觉,是吃东西。他完全疯了。他把我推出房门,嘴里喊着:‘给我滚出去吧。’”

“我下楼来,想起他说明天不举行葬礼,斯佳丽说明天要埋葬,他说如果埋葬,他要开枪打死她。现在所有的亲戚和邻居都已像一群珍珠鸡似的在那里叽叽喳喳议论开来。所以我才想到你,媚利小姐。你一定得来帮帮我们。”

“哦,嬷嬷,这事我不便过问。”

“你不能过问,那么谁能过问呢?”

“可是你叫我怎么办呢,嬷嬷?”

“媚利小姐,这我不晓得。不过你总会有办法的。你可以跟白瑞德先生谈谈,说不定他会听你的。他非常器重你,媚利小姐。你也许不知道,可我是很清楚的。我常听他说,你是他认识的唯一了不起的女人。”

“可是——”

媚兰站起身来,心里惶惶不安,一想起要去面见白瑞德,有些畏缩不前。要她去说服一个像嬷嬷所说的那样伤心欲狂的人,一想起来便觉得心寒。要她走进那烛光明亮的房间,看着她喜爱的小姑娘僵直地躺在那里,一想起来心里就难过。她该怎么办?她该向白瑞德说些什么,才能减轻他的忧伤,使他恢复理智?她站在那里正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时从关着的门外传来她儿子响亮的笑声。忽然她产生了一种想法,像一柄冰冷的利剑刺进她的心房。假如是她的小博死了,他的身子冰凉僵硬地躺在楼上,他的愉快的笑声也停止了。那她该怎么办?

“哦,”她恐怖地大声喊出来,在想象中紧紧地把小博搂在怀里。霎时间她懂得了白瑞德的感情。假如是小博死了,她舍得撇下他,让他到风里雨里,到黑暗中去吗?

“哦!可怜、可怜的白瑞德船长!”她喊道,“我去看他,马上就去。”

她急忙回到餐室,跟艾希礼说了几句温柔的话,又搂着小博,深情地亲吻着他金色的鬈发,那孩子吃了一惊。

她匆匆走出屋子,帽子也没戴,餐巾还抓在手里,她的步子飞快,嬷嬷的两条老腿跟着她累得好苦。她一走进斯佳丽家的前过道,朝聚集在图书室里的人微微一鞠躬,又跟心惊胆怕的皮特小姐、气度不凡的白瑞德老太太,以及苏埃伦夫妇一一打招呼,然后她径往楼上走,嬷嬷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走到斯佳丽房门前,她停住脚步。可是嬷嬷嘘声说:“不,不要进去。”

媚兰继续朝前走,放慢脚步,到白瑞德房门口停步了。她犹疑片刻,像是想要转身逃走似的。终于她鼓起勇气,像个小兵上战场似的,敲了敲门,又轻声喊道:“请开开门让我进来,白瑞德船长。我是威尔克斯太太。我要见见邦尼。”

门马上打开了,嬷嬷急忙退缩到过道的阴影中,白瑞德高大的身影映在明亮的烛光之中。他身子摇晃着站在那里,嘴里一股威士忌酒味。他朝媚利看了一会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进房间,随即关上房门。

嬷嬷侧着身子走到房门边的一张椅子跟前,疲倦地一屁股坐下来,她那肥胖的身躯把椅子塞得满满的。她一动不动坐着,一边默默地掉泪,一边在心里祈祷。她竖起耳朵细听房内的动静,不时撩起衣角擦擦眼睛。房间里除了很轻的断断续续的嗡嗡声外,听不见有说话的声音。

过了极长的一段时间,房门才咯吱一声开了,媚利的脸出现在房门口,脸上的神色显得苍白而很不自然。

“给我拿一壶咖啡来,快一点,再拿几片三明治。”

倘若后面有魔鬼在追赶,嬷嬷完全能跑得跟一个轻盈的十六岁姑娘一般快,何况她想到白瑞德房里去一看究竟的好奇心又在驱赶着她。可是她的希望结果都成了失望,因为媚利只打开一条门缝,接过托盘,又把房门关上了。她又侧耳倾听了许久,可是只听见银匙银叉碰撞瓷盘的声音,以及媚兰沉闷的低语。随后她听见一个沉重的身躯倒在床上,压得那床发出嗄嗄声,紧接着是靴子掉在地板上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媚兰出现在门口。嬷嬷竭力想朝室内张望,可是门口被媚兰身子挡住,她什么也没看见。媚兰看上去很疲倦,睫毛上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神态却已恢复平静。

“去告诉斯佳丽小姐一声,就说白瑞德船长非常愿意明天上午举行葬礼了。”她附着嬷嬷耳朵说。

“感谢上帝!”嬷嬷失声叫道,“你是怎么——”

“不要大声叫嚷。他要睡了。还有,嬷嬷,你去跟斯佳丽小姐说,我今天一晚上都在这里,你再去给我拿点咖啡。拿到这里来。”

“到这间屋里来吗?”

“是的,我答应白瑞德船长,只要他肯睡觉,我整晚上都坐在这里守着邦尼。快去告诉斯佳丽小姐,叫她用不着担心了。”

嬷嬷沿着过道走去,沉重的身躯压得地板直摇晃。她宽慰的心里默默地唱着“哈利路亚!哈利路亚!”134。到了斯佳丽房门前,她先停步想了一想,心里混杂着感激与好奇。

“我真猜不透媚利小姐是怎么搞的,是有天使在帮助她吧。我先把明天埋葬的事告诉斯佳丽小姐。至于媚利小姐守着小小姐的事,我最好不要提,斯佳丽小姐听了一定要不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