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患病以来,注意到白瑞德的态度起了变化。这种变化,她自己也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变得清醒、安静、心事重重。他回家吃晚饭,经常待下人比从前和气,对韦德和埃拉也更加喜欢。对于过去的事,不论是愉快的或是不愉快的,他从不提起,而且似乎在暗示斯佳丽,让她也别提往事。斯佳丽没有故意惹过他,因为相安无事还是比较容易做到的。因此从表面上看她的生活过得很平静。从她康复期间开始,他对她采取尊重而漠然的态度,一直持续到现在。他不再用慢吞吞拖长的声调说些刺激她的话,也不再嘲讽她。她现在才发觉,以前他老是以恶毒的评论激怒她,引起她恶语反驳,正是因为他关心她所做的事和所说的话。现在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依旧关心她。他对她很客气,很冷淡。她怀念他往日的关心她,虽然他的关心表现得任性和反常。她还怀念往昔的许多争吵和辩驳。

他现在跟她相处很好,简直像把她当作生客似的。以前,他的目光跟着斯佳丽转,现在却跟着邦尼转。他的生活激流仿佛已转入狭窄的河道。有时候斯佳丽觉得,如果他能把他用在邦尼身上的过分的关心与柔情,分一半用在她身上,生活就会截然不同。有时她听人家说:“白瑞德船长多么钟爱那孩子呀!”她竟难以现出笑容。可是假如她毫无笑容,人家又会感到奇怪。斯佳丽不愿承认,哪怕是对自己承认,她是在妒忌一个小女孩,尤其是这小女孩就是她自己心爱的女儿。斯佳丽向来喜欢自己在周围人的心目中,占有首要的地位。可是现在很明显在白瑞德和邦尼之间,彼此的心目中都以对方占有首要的地位。

近来有好多个夜晚,白瑞德回来得很迟,可是回来时总是清醒的。她常常听见他从她关着的房门口走过,嘴里轻轻吹着口哨。有时深更半夜,他带了男人回来,坐在餐室里喝着白兰地聊天。那些男人不是他们婚后第一个年头时他的酒友。他现在请来的客人,没有拎包投机家,没有无赖汉,也没有共和党人。斯佳丽有几回踮起脚尖走到楼梯口的栏杆边倾听他们。令她非常惊奇的是,她常常听到的声音竟是勒内·皮卡德,休·埃尔辛,西蒙斯家几弟兄,以及安迪·邦内尔的。梅里韦瑟老爹和亨利叔叔每回也都在。有一回,使她大为意外的是居然听见了米德大夫的声音。而这些人曾一度都认为绞死白瑞德还是便宜他的。

这一伙人一起聚会,斯佳丽老是把他们跟弗兰克之死联系起来。近来白瑞德晚上经常迟回家提醒了她以前三K党人夜间的那些聚会,聚会的结果是三K党人发动突击,弗兰克便是在那次突击中送命的。她记得白瑞德曾说过,为了要受人尊敬,他甚至连那该死的三K党也会参加的,虽然他说过他希望上帝不要把如此沉重的苦难加在他的肩上。万一白瑞德像弗兰克一样——

一天夜里,他回家比平时还要晚。斯佳丽再也沉不住气了。她一听见他的钥匙在锁孔里转响,就披上便袍,穿过点着煤气灯的过道,跑到楼梯口等他。他茫茫然若有所思地走上楼梯,一看见斯佳丽站在那里,立刻现出惊讶的神色。

“白瑞德,我一定要晓得,我一定要晓得是不是——你是不是三K党——所以你每天才那么晚回来?你是不是参加了——”

在闪耀的煤气灯下,他不感兴趣地看着她,随即微笑着说:

“你太落后于时代了。现在亚特兰大已没有三K党,恐怕连佐治亚州也没有了。你这样想是因为你一直在听你那些拎包投机家和无赖汉朋友讲三K党暴行的缘故。”

“没有三K党了?你是故意这样说,想让我放心吧?”

“亲爱的,我什么时候故意这样说让你放心的?三K党是没有了。我们认为三K党的存在,现在已有害无益,它只能激起北佬的骚动,并给布洛克州长的造谣工厂提供更多的资料罢了。布洛克知道,他如果想要保住自己的地位,就得设法让联邦政府和北佬的报纸相信,佐治亚州正在酝酿叛乱,那里的每一片丛林后面,都潜伏着三K党人。为了保住他的地位,他拼命编造许多无中生有的三K党暴行,说什么忠诚的共和党人用大拇指被吊起来,无辜的黑人以强奸罪被私刑处死等等。这些都是无中生有,他心里自然明白。谢谢你为我担心。不过自从我不当无赖汉成为民主党人以后不久,就已没有三K党人的活动了。”

他刚才说了一大堆有关布洛克州长的话,她大部分只是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她最大的安慰是听到现在已没有三K党,那她就不用担心白瑞德会像弗兰克那样被杀害,不用担心会丢掉她的铺子,丢掉白瑞德的钱了。不过他刚才的话里有一个词儿引起她的注意。他说“我们”,那岂不意味着他跟那些老自卫队的人成为一伙了吗?

“白瑞德,”她突然问道,“三K党人的解散,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他注视她良久,他的眼睛开始闪动。

“亲爱的,有的。三K党的解散,主要是艾希礼和我促成的。”

“艾希礼——和你?”

“不错。这本不足为奇,但确是事实。政治常使人不择伙伴。艾希礼和我本来是无法合作的,可是——艾希礼向来不相信三K党,他反对任何形式的暴力行为。我也从来不相信三K党,因为这种做法太愚蠢,绝不会达到我们的目的。这样做,无异于让北佬一直卡住我们的脖子,卡到我们进入天国为止。艾希礼和我都十分相信,那些急性子的人,如果能做到密切地注视着,耐心地等待着,默默地工作着,一定要比穿上夜行衣,点燃十字架有益得多。”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男人真的听从了你的忠告吗?你可是一个——”

“一个投机家?一个无赖汉?一个跟北佬串通一气的人?你忘了,白瑞德太太,我现在是一个立场坚定的民主党人,为了把我们热爱的佐治亚州从掠夺者手中夺回来,不惜流尽我最后一滴血呢!我的忠告是金玉良言,所以他们接受了。我在其他政治问题上的忠告也同样是金玉良言。我们民主党人现在在议会里占了多数,不是吗?要不了多久,亲爱的,我们便要叫我们的一些共和党好朋友尝一尝铁窗的风味了。他们近来实在过于贪得无厌,又过于明目张胆了。”

“你打算帮着把他们投进监狱?怎么,他们是你的朋友呀,上回那铁路债券的事,他们答应你也参加,不是让你赚了好几千吗?”

白瑞德忽然咧开嘴笑起来,这是他以前那种嘲讽的笑。

“噢,我对他们并无恶意。可是我现在的立场站在另一边,如果我能够有助于把他们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我当然会这样做的。而且那样会大大提高我的声望。他们进行的有些交易,我知道一些内情,如果议会调查起来,我提供的情况会有很大的价值——从眼下的迹象看来,这样的日子不会太远了。他们也会去调查州长,如果他们办得到,也会把他投进监牢。你最好通知你的好朋友吉勒特家和亨登家,叫他们做好准备,一有风声,随时离开亚特兰大,因为他们倘若能逮住州长,自然也能逮住他们。”

斯佳丽看见共和党人在北佬军队的支持下,在佐治亚州掌权已有好多年了。白瑞德这几句轻飘飘的话,她自然不相信。凭州长的雄厚实力,议会根本奈何他不得,更不要说把他关进监狱了。

“瞧你说的!”她说。

“即使他不被关进监狱,至少他不会被连选连任。下一回我们有希望选一个民主党人的州长。”

“我猜你大概也能起点作用吧?”她讽刺地问道。

“不错,亲爱的。我现在已在开始行动了。那就是我为什么很晚回来的原因。我们正在把选举的事组织起来,为此我工作非常卖力,卖力的程度大大超过我当年拿着洋镐淘金时的劲头。而且——我知道你听了要恼火,白瑞德太太,不过我确实为这事捐了不少钱。你记不记得几年前,你在弗兰克的铺子里跟我说过,说我保存着南方邦联的钱,是一种不诚实的行为吗?至少我现在是同意你的看法,所以把那笔钱用以重新恢复南方邦联的权力。”

“你是在把钱往耗子洞里扔!”

“什么?你把民主党叫作耗子洞吗?”他用眼光嘲弄着她,随后又平静而没有表情了。“选举的结果谁胜谁败,跟我毫无关系。要紧的是让人人都知道我为选举出过力,花过钱。将来人家会记得这件事,这样对邦尼会有好处。”

“我刚才听你说得那么诚心诚意,还以为你的心肠变了。现在我才知道,你对民主党跟对任何别的事一样,从来不是出于真心的。”

“我的心肠根本一点没变,只是变了表皮。你有可能擦掉豹子身上的斑点,可是豹子依然是豹子,它的本性不变。”

邦尼被过道里的声响惊醒了,她迫切而迷迷糊糊地喊:“爹爹!”白瑞德立即从斯佳丽身边走过去。

“等一下,白瑞德,我还要跟你说件事。你下午参加政治集会,可不要再把邦尼带去。让人看到不好。一个小女孩,怎么好到那种地方去!这只会让人家觉得你可笑。我从来没想到你会带她去,后来是亨利叔叔提起的,听他口气,好像他以为我不会不知道,还——”

白瑞德倏地朝她转过身来,板着脸。

“一个小女孩坐在她爸爸的膝上,听她爸爸跟朋友谈天,有什么不对?你尽可以认为这可笑,可是这并不可笑。在今后的年代里,人们都会记得,我在帮着设法从州里撵走共和党人时,邦尼是坐在我的膝上的。人们好多年都不会忘记——”说到这里,他的脸色有所缓和,眼睛里却跳动着恶意的闪光,“你知不知道,人家问她最爱的是谁,她说,‘爸爸和民主党,’问她最恨的是谁,她说,‘无赖汉,’感谢上帝,人们将会这样记在心上。”

斯佳丽怒气冲冲地提高嗓门说,“我想你一定跟她说我是个无赖汉。”

“爹爹!”邦尼又喊了,这回有点生气了,白瑞德仍笑着,经过过道走向他的女儿。

这年十月,布洛克州长提出辞职,从佐治亚州溜走了。在职期间,他滥用公款,贪污浪费,极为严重,于是他的统治成为一幢摇摇欲坠的大厦。由于群情激愤,造成共和党内部的分裂。现在民主党人已在议会里占有多数席位,这意味着要对布洛克州长进行调查乃至加以弹劾。布洛克见势不妙,便匆忙秘密逃走。他经精心安排,在他安全抵达北方之后,才向公众披露他辞职的消息。

辞职的宣布大约在他走后一个星期,亚特兰大城里顿时一片欢腾,激动异常。人们蜂拥到街头,男人们欢笑握手相贺,女人们拥抱亲吻热泪盈眶。家家户户都举行庆祝宴会。孩子们喜气洋洋到处点起篝火,害得消防队员到处去灭火,忙得不可开交。

难关就要度过!重建时期即将过去,代理州长不用说还是共和党人,可是十二月里的选举结果如何,人人心里都很有把握。到了选举期间,尽管共和党人拼命活动,佐治亚州新选的州长,终于是一个民主党人。

亚特兰大城里,又掀起一番欢腾和激动,可是这回跟布洛克逃走时不同,是一种清醒的、由衷的喜悦,一种发自肺腑的感恩,因此教堂里人头济济,牧师为佐治亚州得以解脱苦难而感谢上帝。人们在喜气洋洋之中,颇感自豪,因为无论是华盛顿的统治,军队的力量,或是拎包投机家、无赖汉和土生土长的共和党人,都无法阻止佐治亚州回到它自己人民的手中。

国会曾经七次以压倒多数通过法案,置佐治亚州于被征服省份的地位,军队曾三度置民法于不顾。通过立法黑人胡闹不已,政府掌握在贪婪的外来者手中胡作非为,公款被私人利用大发横财。佐治亚州曾一度被打翻在地,遭虐待,受折磨,真是一筹莫展。可是,尽管如此,它经受了这一切,现在通过它自己人民的努力,终于重新站起来了。

共和党的倒台并不能叫每一个人都笑逐颜开。拎包投机家,无赖汉和共和党阵营中的人,惊恐万状。吉勒特和亨登两家,在布洛克悄悄溜走之前,显然已得到通知,倏忽之间,当初来也无影,现在去也无踪。那些没有走掉的拎包投机家跟无赖汉,都心惊胆战,命运难卜,常常麇集一起寻求安慰。个个心怀鬼胎,不知议会的调查结果,他们各自的隐私将会暴露到何等程度。他们收起盛气凌人的架势,变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他们的妻子跑到斯佳丽家里,一遍又一遍地向她诉说:

“谁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种样子!我们都以为州长强大无比,都以为他会一直统治下去,都以为——”

虽然白瑞德对时局发展的趋势,事先曾向斯佳丽发出警告,可是她对事态的转变,依然大惑不解。布洛克倒台,民主党卷土重来,她并不感到遗憾。她对北佬的统治终于被推翻,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人家自然不会相信。可是重建初期她的艰苦奋斗,她的金钱财产要被北佬没收的恐惧,她至今记忆犹新。她没有忘记她当年无依无靠的情景,以及无依无靠多么恐慌,也没有忘记仇恨北佬,因为是北佬把这种可恨的制度强加在她的头上。而且她从来没有停止过仇恨北佬。可是,为了尽可能改善她的处境,为了得到绝对的保障,她终于倒向了征服者一边。不管她多么不喜欢北佬,还是跟他们交往,甘愿抛弃她从前的老朋友和过去的生活方式。然而如今征服者的权力已经完蛋。她一直以来把赌注押在布洛克的继续统治上,结果她输了。

一八七一年的圣诞节,是佐治亚州十多年来最快乐的一次。可是斯佳丽四顾茫然,心情焦急。她不能不注意到,白瑞德在亚特兰大,曾是最为人深恶痛绝的,如今却为最受欢迎的人,因为他已反躬自省,摆脱了共和党的邪说,并且把他的时间、金钱和精力用来帮助佐治亚州的复活。当他骑马经过大街,一路微笑着向行人举帽致敬,邦尼坐在马鞍前的小蓝包裹上,人们也都报之以微笑,热情地跟他招呼,并亲切地看着那小女孩。然而,她,思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