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以后,白瑞德送斯佳丽上了去琼斯博罗的火车,韦德和埃拉跟着她一起去。斯佳丽脸容消瘦苍白。两个孩子见母亲静默憔悴的神情,感到惴惴不安,只是默默地紧靠在普里西的身边。在他们的母亲和后父之间有一种缺少情感的冷漠气氛,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也感到有点恐惧。

斯佳丽身子还很虚弱,可是她决定非回塔拉不可,因为现在她脑子里成天不由自主而徒劳无益地一遍遍想着她所陷入的尴尬处境,她觉得如果在亚特兰大再多住一天,就要烦闷死了。她身心交瘁,犹如一个在梦魇中迷途的孩子,找不到熟悉的路标给她指明方向。

上一回是敌军入侵,她曾匆匆逃离亚特兰大,现在是第二次,为的是想用她那自我防卫的老办法,驱逐自己心底里的烦恼。“我现在不去想它,要不我会无法忍受的。等我到了塔拉,到明天再想吧。明天毕竟是另一天了。”她似乎只要回到家乡的宁静之中,回到绿色的棉花地里,她的一切烦恼就会消散,她就能把她的已经垮掉的种种想法重新形成她能赖以生存的新的想法。

白瑞德目送火车开动,直到看不见它为止。他神情凄苦,若有所思。随后他一声叹息,打发走马车,骑上自己的马,径自沿常春藤街骑向媚兰家。

上午的天气很暖和,媚兰坐在葡萄藤下的走廊里,针线筐里待补的袜子堆得高高的。她见白瑞德下马,把缰绳套在人行道上一个站着不动的黑孩子的手臂上,她的心里充满惶惑与烦恼。自从斯佳丽重病的可怕的日子里,他醉得那么厉害的那一次以后,她还没有跟他单独见过面。那天他说过的那些可怕的话,她连一句话也不愿意想到它。在斯佳丽身子逐渐恢复的那些日子里,她只是泛泛地跟他说上几句,而且很怕跟他的眼睛接触。然而他却始终神态自若,他的言谈举止,好像他们之间不曾有过那次谈话似的。媚兰记得艾希礼跟她说过,男人喝醉后所说所做的,酒醒后都记不起来的。她心里但愿白瑞德果然把那天的事忘了,要不岂不叫她觉得难堪。白瑞德走上甬道,她又是窘迫,又是胆怯,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不过她想他大概是来领小博去跟邦尼做伴,必定不至于是为了那天的事竟冒冒失失地来跟她道谢吧。

她起立迎接他,跟往常一样,见到他身材如此魁伟,行动却那么灵活,总是感到惊异。

“斯佳丽走了吧?”

“走了。回塔拉去对她会有好处,”他微笑着说,“有时我想,她就像巨人安泰131一般,只要接触大地母亲,就会变得更加坚强有力。斯佳丽不能长期离开她喜爱的红土地。让她看看正在生长的棉花,比米德大夫的补药更为有效。”

“请坐吧,”媚兰说时,两手有点哆嗦。他非常魁梧健壮。媚兰见到过于健壮的男人,便要惴惴不安。他的健壮似乎辐射出一种力量和生机,相形之下,她愈益觉得自己的渺小,软弱。他看上去黝黑可畏,他发达的肌肉在肩部顶着白亚麻上衣高高隆起,叫她看了害怕。他的力气,他的傲慢,似乎不可能有屈服的时刻,然而他的脑袋,竟曾伏倒在她的膝盖上!

“哦,上帝!”她苦恼地想道,脸又红了。

“媚利小姐,”他温和地说道,“我在这里使你心烦吗?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是离开为好?请你坦率地说吧。”

“哦,”她想,“他果然记得!他还知道我多么心烦!”

她抬起头,以央求的眼光仰视着他,可是忽然间,她的窘困,她的慌乱,全消失了。他的神色非常安详、非常亲切、非常体谅,她觉得丝毫没有恐慌的理由。他一脸倦容,而且使她惊讶的是,显得十分悲伤。她刚才怎么竟以为他如此缺乏教养会提起那双方都不愿意记起的事来呢?

“可怜的家伙,他一直多么担心斯佳丽,”她想,又勉强笑着说:“请坐,白瑞德船长。”

他沉重地坐下,瞧着她又拿起缝补的袜子。

“媚利小姐,我是来求你帮我一个大忙,”他微笑着说,嘴角向下一撇,“我是想求你帮我做件骗人的事,你想必会退缩吧。”

“骗人?”

“是的。说真的,我是来跟你谈生意的。”

“哦,上帝。那么你不如去找威尔克斯先生。做生意的事,我是一窍不通的。我不能跟斯佳丽相比。”

“我怕斯佳丽那么精明,只是对她自己没有好处,”他说,“我现在正是找你商谈此事。你晓得她曾多么——病得多么厉害。她从塔拉回来以后,她又要全力以赴投入经营铺子和锯木厂的事。我真恨不得那铺子和工厂哪天夜里炸掉才好。我担心她的身体,媚利小姐。”

“是的,她实在太辛苦了,你得要她少操劳些,当心自己的身体。”

他笑了。

“你知道她是多么固执。我甚至从来不跟她争辩。她就像个任性的孩子,不肯让我帮忙——也不让任何人帮忙。我曾劝她卖掉厂里的股份,可是她不肯。现在,媚利小姐,我想跟你谈的就是这件事。我知道要叫斯佳丽将工厂的股份卖给别人,她是不会答应的,可是如果卖给威尔克斯先生,我想她是愿意的。我希望威尔克斯先生能买下来。”

“哦,上帝!那固然很好,不过——”媚兰没有说下去。她咬了咬嘴唇。钱的事她不便对外人说。艾希礼虽然厂里有收入,可是他们手头从来不很宽裕。钱一直积蓄不起来,她心里很烦恼。她也不知道是怎么花掉的。艾希礼给她的钱,维持家用是足够的,至于遇有另外用度,就难免拮据了。当然,她的医药费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还有艾希礼从纽约订购的书籍和家具费。另外,他们还负担住在他家地下室里的流浪者的吃和穿。艾希礼要是碰到有人跟他借钱,如果那人以前在南方邦联军队里服役过的,他是怎么也不会拒绝的。还有——

“媚利小姐,我想把钱借给你。”白瑞德说。

“你真太好了,不过我怕我们将来没钱还给你。”

“我不要你还钱。请你不要动气,媚利小姐!请你听我把话说完。只要能让斯佳丽不要每天奔波辛劳,就等于你们还了我的钱。有那一家铺子,就够她忙、够她快活的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明白——”媚兰迟疑地说。

“你希望你的孩子有匹小马,不是吗?你希望他将来上大学,上哈佛大学念书,到欧洲去旅行,不是吗?”

“哦,当然啰,”媚兰喊道,她跟平常一样,一提到小博,马上容光焕发。“我希望他什么都有,不过——不过如今人人都那么穷——”

“威尔克斯买下锯木厂,将来准可以赚好多钱,”白瑞德说,“将来小博就可以得到许多他应得的好处了。”

“哦,白瑞德船长,你真滑头!”她嚷道,微笑着,“你是想打动我做母亲的心,我早把你给看透了。”

“但愿不是这样吧,”白瑞德说时,眼睛里才第一次现出闪光,“那么你是不是同意我借钱给你呢?”

“可是,这有什么骗人之处呢?”

“我们两人一定要商量好,既要骗斯佳丽,又要骗艾希礼。”

“哦,不!那我办不到!”

“倘若斯佳丽知道我在背后耍花招,哪怕是为她好——喏,你是晓得她的脾气的。另外我怕威尔克斯先生不肯接受我借给他的钱。因此他们两人都不能知道钱的来路。”

“哦,不过我相信威尔克斯先生如果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是不会拒绝的。因为他非常喜欢思嘉。”

“是的,他是很喜欢她,”白瑞德平和地说,“不过他还是会拒绝的。你晓得威尔克斯家的人全是那么高傲的。”

“哦,上帝,”媚兰可怜地嚷道,“我希望——真的,白瑞德船长,我不能欺骗我的丈夫。”

“连为了帮助斯佳丽也不行吗?”白瑞德显得很伤心的样子,“而她是那么喜欢你的。”

媚兰的泪珠在眼眶里滚动。

“你知道,为了她,我是什么事情都肯做的。你知道,她为我做过的事,我是怎么也报答不了的。”

“是的,”他简短地说,“我知道她为你做过不少事。你能不能跟威尔克斯先生说,你有个什么亲戚,在遗嘱里给你留下一笔钱呢?”

“哦,白瑞德船长,我的亲戚中没有一个人是有一分钱多余的。”

“那么,我从邮局里匿名寄一笔钱给威尔克斯先生,你能不能想办法让那笔钱用来买锯木厂,而不是——嗯,拿去接济贫困的前南方邦联的人呢?”

他最后那句话,似乎有批评艾希礼的意思,媚兰开始听了心里有点受不了。可是她见白瑞德满脸笑容,一副理解她的样子,她也报之以微笑。

“我当然愿意。”

“那就这样定了?这算是我们两人的一个秘密,行吗?”

“可是我对我丈夫,从来没有保守过什么秘密。”

“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媚利小姐。”

她看着他时,心中不禁想起,她一向对他的看法是多么正确,别人对他的看法又是多么谬误。人家说他残忍、无礼、轻狂,甚至说他欺诈。现在总算许多正派人都承认他们过去看错人了。只有她自己,从一开头便看出来他是个规规矩矩的人。他对待她,从来都是很亲切,很体贴,尊重她并且谅解她。再说,他对斯佳丽爱得多么深!为了减轻斯佳丽的担子,他竟煞费苦心想出这转弯抹角的办法,多么好的人哪!

她心里一阵激动,不禁脱口而出道:“斯佳丽真幸运,有个待她这样好的丈夫。”

“你这样认为吗?不过她若是听见你的话,我怕她是不会同意你的意见的。而且,我也希望待你好,媚利小姐,我想要给你的,其实比想要给斯佳丽的还要多。”

“给我!”她不解地问道,“噢,你是指小博。”

他拿起帽子,站起身来。他站立了片刻,低头看着她那长得平常的心形脸,看着她脑门上的V形发尖和那双严肃的黑眼睛。那是一张多么不谙世故的脸,一张对生活多么不加防范的脸。

“不,不是小博。我除了给小博的东西以外,还想给你一些东西,不知道你猜想得到吗?”

“不,我猜想不到,”她还是迷惑不解,“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小博更宝贵了,除了艾希礼——除了威尔克斯先生。”

白瑞德没有说话,仍低头看着她。他黝黑的脸膛很平静。

“你想为我做好事,白瑞德船长,你实在太好了。不过,说真的,我是多么幸运。一个女人想要得到的东西,我全都有了。”

“那很好,”白瑞德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我希望我看到你能始终保持它们。”

斯佳丽从塔拉回来时,脸上的病容已经消失,两颊圆圆的有了血色,一对绿眼睛又变得那么灵活,那么明亮。白瑞德带着邦尼上车站去接她,见到韦德和埃拉,也见到她几个星期来第一次放声大笑——笑得既有趣又气恼。因为她看见白瑞德的帽檐插着两根零落的火鸡毛,邦尼身上是星期天穿的漂亮外衣,却被她扯破显得很狼狈的样子。她脸颊上画了两道靛蓝色对角线,鬈发上插着一根有她半人高的孔雀毛。很显然他们父女俩在上车站之前,正在进行一场印第安人的游戏。从白瑞德脸上那无可奈何的滑稽相,以及嬷嬷那一副怒容来判断,邦尼一定是连上车站迎接母亲也不肯卸掉她的化装。

“瞧这孩子多脏!”斯佳丽说着亲了亲邦尼,又转过脸让白瑞德亲一下。她若不是见到车站上人很多,本来是不想跟他亲热的。她见邦尼那副模样,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她注意到周围的人群对着这一父一女的打扮,却都面带笑容——不是出于嘲讽,是带着真诚的善意和欣赏。人人都知道斯佳丽最小的女儿最能摆布她的爸爸,亚特兰大人对此感到有趣,也很赞成。白瑞德对孩子的慈爱大大有助于公众舆论对他的好评。

在回家的路上,斯佳丽讲了好多县里的新闻。今年的天气暖和干燥,棉花长得很快,快得她几乎能感觉出来,可是威尔却说到了秋天,棉花的价格会下跌。苏埃伦又要生小宝宝了——她把宝宝这个词,用字母拼读出来,让几个孩子都听不懂——还有埃拉不知怎么竟咬了苏埃伦的大女儿一口。据斯佳丽说,小苏西那是活该,因为她脾气越来越像她妈妈了。可是苏埃伦却大发其火,结果弄得姐妹俩像从前那样又大吵了一场。韦德有一回打死了一条水蛇,竟没有要别人帮忙。塔尔顿家的兰达和卡米拉都到学校里教书去了,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塔尔顿家的人,连个猫字也没有一个拼得上来的。贝齐·塔尔顿嫁给了一个洛夫乔伊人,是个一条胳膊的大块头。他们和赫蒂以及杰姆在费尔希尔种棉花,种得挺不错。塔尔顿太太有了头传种的母马和一头雄马驹,高兴得就像有了一百万块钱似的。老卡尔佛特家的屋子里,住进了一批黑人,有好大一群。他们简直成了那屋子的主人,因为他们是从行政司法官手里买下来的。现在那房子被他们弄得破烂不堪,你要是见到也是要伤心的。凯思琳跟她那不中用的丈夫不知到哪里去了。亚历克斯娶了他哥哥的遗孀萨莉。你想,他们在同一幢屋子里住了这许多年,到现在才结婚!人家说因为他家老奶奶和奶奶相继去世,外面已经有好多闲话,为了更方便起见,他们才决定结婚的。可是这一来却叫迪米特·芒罗心碎了。这只怪她自己。她倘若有点胆量,早就应该另找一个男人,何苦老等着亚历克斯挣钱后娶她呢?

斯佳丽兴致勃勃地一路谈个不停,可是有一些事情,她却避而不谈,因为她一想起来便觉得难受。她曾经和威尔两人驾着车到各处去转了一下,几千亩肥沃的田地里,已经见不到绿油油的棉花,一家接着一家的棉花种植场重新变成了森林。蓑衣草,发育不良的橡树和矮小的松树悄悄地在房屋的废墟和棉花地里蔓延开来。从前每一百亩耕地现在大约只有一亩是种上庄稼的。所以他们仿佛进入了一片死寂的土地。

“这一带要想恢复到从前的样子,需要五十年时间——倘若能够恢复的话,”威尔这样说过,“塔拉是全县最好的农场——多亏了你和我,斯佳丽——不过只是个小农场,只有两头骡子的小农场,算不上是个大种植场了。其次是方丹家的,再其次就要算塔尔顿家的了。他们没挣多少钱,可是总算能维持过去。他们有进取精神。至于大多数其他的人,其他的农场——”

斯佳丽不愿意回想县里那一派荒凉的景象。因为面对着繁华兴旺的亚特兰大,回想起来,难免会倍感凄凉。

“家里没发生什么事吧?”她到了家里在前走廊坐定下来问了一声。刚才一路上她不停地说着,说得很快,生怕大家会陷入沉默。她那天从楼梯上摔下来以后,一直没有单独跟白瑞德说过话,现在也丝毫没有想跟他单独说话的意思。她不知道他心里现在是怎么看待她的。在她身体逐渐复原的那段时期里,他对她极其亲切,可是那种亲切缺乏感情,就像对待一个外来人那样。他能揣摸她需要什么,他叫孩子们不要打扰她,他替她监督铺子里和锯木厂里的事。可是他从来没跟她说过一声:“我很抱歉。”也许他并不觉得抱歉。也许他仍然认为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不是他的。她怎么知道,在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孔的后面,安着一颗什么样的心呢?可是他显示出一种意向,像要表现得谦恭有礼,这在他们婚后还是头一回。他还显示出一种愿望,要让日子过得像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一样——就像,斯佳丽郁郁地想道,就像他们两人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那好,如果他需要这样,她可以奉陪。

“家里一切都好吗?”她又问了一遍,“铺子里有没有盖上新屋顶板?骡子换了没有?看在上帝面上,白瑞德,快把你帽子上的羽毛拿掉。看你戴着它那副傻样子,你呆会儿上街时别也忘了把它拿下来呢。”

“不。”邦尼拿起她父亲的帽子,保护着他说。

“家里一切都很好,”白瑞德答道,“邦尼跟我过得很快活。你走了以后,她还从来没梳过头呢。不要把羽毛放在嘴里吮着,宝贝,那上面恐怕很脏。是的,屋顶板已经盖好,骡子调换得也很合算。说真的,这里没什么新鲜事,一切都沉闷得很。”

随后,他像是临时想起来似的,又补充道:“我们可尊敬的艾希礼昨天晚上来过了。他想打听一下,你是不是乐意把你的一家锯木厂和另一家锯木厂的你的股权一起转卖给他。”

斯佳丽正坐在一张摇椅里,一边摇着,一边用火鸡毛扇扇着,一听到他的话突然停住不动了。

“买锯木厂?艾希礼哪里来的钱?你知道他们连一分钱也不剩的。艾希礼赚多少,媚兰就花多少。”

白瑞德耸耸肩。“我一向以为她是很会过日子的,现在看来,关于威尔克斯家的情况,我不如你了解。”

斯佳丽听他那口气,有点他惯常说话的味道,不觉烦躁起来。

“走开,亲爱的,”她对邦尼说,“妈要跟你爸说句话。”

“不,”邦尼说得很坚决,随即爬上白瑞德的膝头。

斯佳丽朝孩子皱皱眉,邦尼也朝她皱皱眉,那神情竟跟杰拉尔德·奥哈拉完全一模一样。斯佳丽差点没笑出声来。

“就让她留在这里吧,”白瑞德轻松自在地说道,“至于说他的钱是哪里来的,好像他在罗克岛时,有一个同牢狱的难友害了天花,多亏他的照料才好起来。他的钱是那人汇给他的。这事使我恢复了对人性的信念,因为它说明人们并没有忘记感恩图报。”

“那人是谁?我们认识吗?”

“信是从华盛顿寄来的,没有署名。艾希礼因此没法知道到底是谁寄的。以艾希礼的无私精神,做过那么多好事,怎么可能一一记得起来呢?”

斯佳丽见艾希礼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并非觉得非常惊讶,要不她说不定又会为这事跟白瑞德争执起来,尽管她在塔拉时已拿定主意绝不为艾希礼的事跟他争论。现在她在这件事上的立足点究竟在哪里,她自己还完全心中无数,她得先确切弄明白她在这两个男人之间应站在哪一边。她不能轻易表态。

“他要买我的厂子?”

“是的。不过我当然跟他说你不肯卖。”

“我希望,我自己的事让我自己管。”

“好吧。不过我知道你是不肯放弃那两家锯木厂的。我告诉他说,他跟我一样清楚,你最爱插手别人的事,倘若你把厂子卖给了他,岂不是从此不能再跟他说,他该怎样管他自己的厂子了吗?”

“你怎么敢在他跟前把我说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不?我说的是实话,不是吗?我相信他一定非常同意我的话,不过,当然,他是个正人君子,不便直说出来罢了。”

“你胡说!我决定卖给他两家厂子。”斯佳丽怒冲冲地嚷道。

在此之前,她本没有卖掉锯木厂的意思。她想经营锯木厂,有好几个原因,经济上的考虑还是诸多原因中最最次要的。最近几年里,她如果想把厂子卖掉,随时可以卖个好价钱,可是每次人家出价要买,都被她拒绝了。这两个厂子是她克服重重困难自我奋斗的结果,她为它们,也为自己感到骄傲。最重要的是,木厂是她得以和艾希礼接近的唯一通道,所以她不愿意把它卖掉。她如果失去对工厂的控制,那就意味着她难得有机会再见到艾希礼,甚至永远没有机会跟他单独相见。可是她必须跟他单独会面。自从媚兰为他举行茶会的那个可怕的夜晚以来,他对她是怎么想的,他对她的爱是否已在羞耻中熄灭了,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她觉得再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通过经营锯木厂的事,她不难找到机会跟他谈话,不至于让人家以为她故意去找他。而且只要有时间,她就能重又赢得她在他心中失去的地位。可是假如她卖掉锯木厂——

不,她不打算卖。可是,如今白瑞德竟在艾希礼面前贬低她,把她的内心世界暴露无遗,那怎么行,好吧,她于是马上拿定主意,要把锯木厂卖给艾希礼,而且价钱要卖得非常低,好叫他知道她多么慷慨大方。

“我决定卖!”她恼怒地嚷道,“看你还有什么好说!”

白瑞德弯腰替邦尼缚鞋带,眼中微微闪出一丝胜利的光芒。

“我想你将来会后悔的。”他说。

其实她已经开始后悔,话不该说得那么急。这话假如是跟别人而不是跟白瑞德说的,她说不定会厚着脸皮收回诺言。她为什么竟这样冲口而出呢?她不高兴地皱起眉头看着白瑞德,他正跟以前一样,以猫儿守在老鼠洞口似的敏锐的目光盯着她,见她皱着眉头,突然大笑起来,闪出雪白的牙齿。斯佳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他的骗局。

“这事跟你没什么关系吧?”她急忙问道。

“我?”他耸起眉毛装出惊讶的样子,“你应该非常了解我。只要有法子回避,我是绝不会做好事的。”

那天晚上,她将两家锯木厂连同全部股权都出卖给艾希礼。在价钱上她并没有吃亏,因为艾希礼拒绝她提出的最低价,而是按别的买主出过的最高价成交的,她在卖契上签字后,媚兰给艾希礼和白瑞德各倒一杯葡萄酒,庆祝交易成功。这时,斯佳丽觉得犹如卖掉了自己的孩子似的怅然若失。

这两家锯木厂是她的宝贝,她的骄傲,是她贪婪的巧手获取的成果。当初亚特兰大到处是一片废墟与灰烬,她面临着贫困的威胁。就是在那样黑暗的日子里,她开始办起一家小小的锯木厂,那时候,银根很紧,连精明强干的人也一筹莫展,她头上还笼罩着厂子被北佬没收的阴影。可是她奋斗,她筹划,她苦心经营。到如今,亚特兰大城已渐渐掩盖它的疮疤,新房子到处拔地而起,新来的人每天蜂拥入城。现在她有了两家像样的锯木厂,两个木材场,十多个骡队,还以低廉的代价,雇来犯人为她干活。告别这两家锯木厂,等于关上了她一部分生活的大门,这一部分生活虽然曾经历过严峻的凄苦,但回味起来她觉得很是满意和留恋。

她自己亲手创建的事业,又亲手把它卖掉。她还确实感到难受的是,锯木厂没有她掌舵,艾希礼肯定会把她苦心经营的一切统统给断送掉。艾希礼信任每一个人,他甚至连二分厚四英寸宽跟六分厚八英寸宽的木板的区别也分不清。现在她再也不可能提供他一些有益的建议,因为白瑞德已经对艾希礼把话说在前头,说她喜欢到处插手,主宰一切。

“哦,该死的白瑞德!”她一面心里暗暗在骂,一面注视着白瑞德的举动,愈来愈觉得是白瑞德在幕后策划此事。至于他是怎么策划的,为什么要策划,她却无从知晓。这时白瑞德正在跟艾希礼谈话,他的话突然引起她的注意。

“我想你大概马上就会把那些犯人打发回去。”他说。

把犯人打发回去?为什么要打发他们回去?白瑞德知道得很清楚,工厂的大量利润,是从犯人的廉价劳动力刮来的。白瑞德为什么对艾希礼未来的行动说得这样有把握?他对艾希礼了解些什么呢?

“是的,他们马上就回去,”艾希礼答道,他避开斯佳丽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的目光。

“你头脑发昏了吗?”她嚷道,“这样你会把雇用契约上付的钱白白丢掉,再说,你还能上哪儿去雇得到工人呢?”

“我想雇用自由黑人。”艾希礼说

“自由黑人!胡说八道!你知道他们的工资要多高。再说北佬会一天到晚跟在你后头,看着你是不是一天给他们三顿鸡吃,晚上是不是给他们盖鸭绒被。假如你想要哪个懒鬼快些干活,抽他两鞭,北佬会大叫大嚷,从这里一直闹到多尔顿,结果会把你抓去坐牢。喏,只有犯人——”

媚兰低头看着自己交叠着放在膝上的双手。艾希礼看上去不很愉快,可是很执拗。他先是不吭声,后来又看看白瑞德,像是从他的神色中得到理解与鼓励——那神色并没有逃过斯佳丽的注意。

“我不想叫犯人干活,斯佳丽。”他平静地说。

“嗯,先生,”她大为惊讶地说,“为什么不?你是不是怕人家在背后议论你,就像他们从前议论我那样?”

艾希礼抬起头。

“我只要自己做得对,不怕别人议论。可我从来不认为雇用犯人干活是正当的。”

“可是为什么——”

“我不能从别人的不幸和强迫劳动中挣钱。”

“可是你从前自己就拥有过奴隶”。

“他们说不上是不幸。再说,即使这场战争没有解放他们,我也打算在父亲去世以后,让他们统统得到自由。可是雇用犯人的情况不一样,斯佳丽。这种制度造成的弊端实在太多了。这些你也许不太清楚,可是我知道。我知道约翰尼·加勒格尔在他的工场里至少杀死过一个犯人,也许还不止一个——不过谁会管犯人的死活,多一个少一个又怎么样?他说那人想逃跑,他只好开枪杀了他。可是我从别处听到的情况并非如此。我知道他硬逼着那些病得很厉害的犯人干活。你不妨说我是迷信,可是我不相信建筑在别人痛苦的基础上挣来的钱能叫人得到幸福。”

“见鬼,你的意思是——上帝,艾希礼,你总不至于把华莱士牧师大喊大叫不要用臭钱的说教全吞下了吧?”

“我用不着吞它。在他宣讲这个道理之前,我早就相信这一点了。”

“那么,你一定认为我的钱全都是不干净的啰,”斯佳丽开始动起气来,“因为我用犯人干活,又拥有一家酒馆的房地产,以及——”她忽然停住了。威尔克斯两夫妻看上去都有点局促不安,白瑞德却咧开嘴嬉笑着。他真该死,斯佳丽恨恨地想道,他大概又以为我在插手别人的事了。艾希礼也这样想。我真恨不得把他们两人的脑袋一起砸开。她竭力压下怒火,想装出一副庄严而冷漠的样子,可惜怎么也装不像。

“当然,这不关我的事。”她说。

“斯佳丽,不要以为我是在批评你。我没有。我们只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对你合适的事,对我未必同样合适。”

忽然间,她但愿他们俩单独在一起。她还但愿白瑞德和媚兰两人此刻都在地球的另一端,这样她就可以大声说出:“可是我要和你的看法相同,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让我能理解你,然后照你的办法办!”

可是此时有媚兰在,她正为这尴尬的场面着急,还有白瑞德也在,他悠闲地咧开嘴笑着,于是她只好冷漠地和受委屈地说道:“这完全是你自己的事,艾希礼,自然不需要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做。不过我得说一句,我不理解你的态度,也听不懂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假如他们俩单独在一起该多好!那么她不用说这种冷冰冰的话,叫他心里不快活了。

“我的话冒犯了你,斯佳丽,不过我是无意的。请你相信我,原谅我。我刚才的话并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地方。我不过是说,我相信用某种途径搞来的钱,并不能叫人幸福。”

“可是你说得不对,”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嚷起来了,“你瞧我,你知道我的钱是怎么来的。你知道我没有钱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你总记得那年冬天在塔拉,天那么冷,我们把地毯剪下来做鞋子穿。我们吃不饱肚子,我们老是担心,不晓得将来怎样才能让小博和韦德受到教育。你记——”

“我记得,”艾希礼倦怠地说,“可是我宁可忘掉它。”

“嗯,你总不能说那时我们有谁是幸福的,对吗?再看看我们现在!你有个很好的家,有很好的未来。至于我,有谁的房子比我的更漂亮,谁的衣服和马匹比我的更好呢?谁也没有我们吃得好,谁家里举行招待会也比不上我们阔绰。我们的孩子要什么有什么。请问,我是从哪里弄到钱的呢?从树上掉下来吗?不,先生!是从犯人身上,是从酒店的租金,以及——”

“别忘了还有从你打死的北佬身上,”白瑞德轻轻地说道,“你其实是靠了他起步的。”

斯佳丽霍地转身向着他,恶语已经挂到唇边。

“这些钱使你非常、非常之幸福,不是吗,亲爱的?”他问道,声音很甜,意思却很毒。

斯佳丽顿时张口结舌,被问住了。她的眼光迅速地从三个人脸上掠过。媚兰窘得快要哭出声来,艾希礼忽然脸色苍白,往后退缩,白瑞德衔着雪茄以旁观者的态度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斯佳丽刚想喊出:“当然,钱能使我幸福!”

可是不知怎的,她却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