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瑞德离家已有三月,斯佳丽没有收到他片言只字,不知他现在在哪里,也不知他要多久后才回家,说真的,他是不是打算回来,她也心中没数。在这几个月里,她每天出去办事,头抬得老高,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她身子不太舒服,可是,由于媚兰逼着,只好每天上店铺去看看,对那两家锯木厂,她表面上也做出关心的样子。对她那家铺子,她第一次开始感到厌倦,尽管店里的营业已经扩大三倍,钱财源源不断地滚进来,但她并不感兴趣,对几个伙计反而更加苛刻,动不动发脾气。约翰尼·加勒格尔的锯木厂办得很兴旺,他厂里的产品,在木材场里销路很好,可是不论约翰尼说什么,做什么,总不能使她称心满意。约翰尼的爱尔兰人脾气,丝毫不逊于斯佳丽的,见她老是吹毛求疵,终于按捺不住提出撒手不干。他跟她大大发作了一通,最后说:“愿你倒运,太太,克伦威尔会诅咒你的。”斯佳丽拿他没办法,反而只好向他做最最低三下四的道歉。
艾希礼那家锯木厂,她从此没有去过。就连那木材场的办事间,如果她估计艾希礼可能在里面,她也不到那里去。她晓得他在躲着她,她也明白,因为媚兰经常相邀,她不得不经常出入他家里,这使他很是痛苦。他们私下没有交谈过,可是斯佳丽却迫切希望问问他,他到底恨不恨她,他是怎么对媚兰说的。可是他竭力避免跟她接近,还流露出恳求她不要跟他说话的神情。她瞧他那张脸,苍老、憔悴,充满悔恨,加重了心头的负担。他管的那家锯木厂每星期都蚀本,又叫她有苦难言。
艾希礼对眼前的处境,显得完全束手无策,这使斯佳丽很不高兴。她虽然不知道他应该怎样做才比较有利,但总觉得他应该有所作为。假如换了白瑞德,他一定会有办法应付,哪怕那办法不太正当,但毕竟是个办法。在这方面,她不得不佩服白瑞德。
白瑞德走的时候,她恨白瑞德,恨他对她的侮辱,现在恨他的心渐渐淡漠了,她开始想念起他来,而且时间一天天过去,一直得不到他的消息,想念之情与日俱增。回想起白瑞德在的时候,生活如汹涌的浪潮,一阵狂喜、一阵暴怒、一阵伤心、一阵委曲,那时她心中会有一种压抑感,像黑兀鹰似的压在她的肩头。她想念他,因为他常以轻率的口吻说些有趣的逸事逗她开心,还因为他遇有争执会咧开嘴露出讽刺的笑容把大事化小。她甚至想念他对她的嘲弄,虽然常常气得她忍不住要反唇相讥。最令她想念的地方,是在他面前可以无话不谈,这一点她感到最最满意。她可以毫不害臊地在他面前吹嘘她如何无情地剥削别人,而他听后会大声喝彩。可是这些事若是说给别人听了,他们准会大惊失色。
他和邦尼不在,她觉得寂寞。她如此怀念孩子,连她自己也没估计到。她想起白瑞德临走时最后那几句指摘她不爱护韦德和埃拉的话,她想利用她空余的时间设法弥补过去之不足。然而她的努力毫无效果。白瑞德的话和孩子们的反应让她看到的事实真令她吃惊而又可恼。在两个孩子的婴孩时代,她一直太忙,太为挣钱的事操心,太严厉,太容易动气,因而没有能赢得他们的信任和爱心。到现在,看来为时已晚,要不便是她自己没有耐心也没有能耐打进他们隐秘的小心灵里。
埃拉!这是个傻孩子。斯佳丽想起这一点心里便觉得烦躁,然而事实上她确实很傻。任何事情,在她心里都放不了多久,就像鸟儿不能在树枝上停留很久一样。甚至在斯佳丽讲故事给她听的时候,她会打断她的话,问出跟故事本身毫不相干的问题来,然而不等斯佳丽来得及回答她,她早把自己所问的事给忘了。至于韦德,也许白瑞德说的是对的。他可能怕她。她觉得奇怪,也觉得伤心,为什么她自己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会害怕她呢?有时她试着逗引他说话,他却睁着查尔斯那样柔和的褐色眼睛,局促不安地扭动身子,绞着双脚发窘。可是在媚兰跟前,他却很活泼地说个不停,还从口袋里把鱼饵、钓鱼绳子什么的,统统掏出来给她瞧。
媚兰对孩子有一套办法,谁也及不上她。她的小博是亚特兰大城里最懂规矩最可爱的孩子。斯佳丽觉得他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容易相处,因为小博在大人面前并不觉得不自然,他看见斯佳丽,不用等她招呼,会自己爬到她膝盖上。一个多么漂亮的金发男孩,长得就像艾希礼。若是韦德能像小博该多好!当然,媚兰之所以能够把孩子带得那么好,是因为她只有一个孩子,不像斯佳丽那样要外出工作,又要操那么多的心。可是,虽然斯佳丽想以此做借口为自己开脱,却不能不承认媚兰是真心喜欢孩子的,而且喜欢孩子多多益善。她以热情洋溢的爱倾注在韦德和邻居的孩子身上。
斯佳丽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她驱车到媚兰家里接韦德时,那令她震惊的一幕。她刚走上她家前面的甬道,听见她儿子在大声呐喊,非常像南方邦联士兵在战场上的喊杀声,接着又听见小博的尖声喊叫。等她走进起坐间,两个孩子正手持木剑向沙发进攻,见斯佳丽进来,怪不好意思地立刻住手了。媚兰蹲在沙发后面,这时也站起身来,一面笑着,一面手握发夹和她散乱的鬈发。
“这是葛底斯堡战场,”她解释道,“我是北佬,遭到他们一场痛击。这位是李将军,”她指指小博,“这位是皮克特将军,”她又拍拍韦德的肩膀。
不错,媚兰对孩子果然有办法,斯佳丽望尘莫及。
“至少,”她想,“邦尼很爱我,喜欢跟我一起玩,”可是平心而论,她可不得不承认,比较起来邦尼更喜欢白瑞德。不过,她可能从此再也见不到邦尼了,因为据她所知,白瑞德也许已经到了波斯或埃及,说不定打算一辈子住在那里了。
斯佳丽有一天去米德大夫那里看病,原以为她大概是肝气不和或神经衰弱,不料诊断的结果却是有了身孕。斯佳丽这一惊非同小可,她于是回想起那疯狂的一夜,脸涨得绯红。原来孩子的孕育,是来自极度狂欢的时刻——即使对那狂欢的记忆,由于随后发生的事而淡漠了。斯佳丽这回怀孕,跟以往不同,她心里非常高兴。她想,要是能生个男孩子该有多好,一个优异的男孩子,不像韦德那样萎靡不振。她一定会非常爱他。她现在有的是时间,可以全心全意地爱护他,她有的是钱,可以为他的前途铺平道路。她会多么幸福,她忽然产生一种冲动,想写封信到查尔斯顿请白瑞德的母亲转告他,告诉他有了孩子的事。上帝,他得马上回家!试想若是等孩子出生后他才回来,那么她又怎么解释?可是倘若她写信给他,那么他一定以为她想他回来,他又要沾沾自喜了。她绝不能让他以为她要他回来,或者她需要他回来。
过些日子,她收到波林姨妈从查尔斯顿的来信,暗暗高兴自己未曾主动给白瑞德写信。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关于白瑞德的消息,从信上看来,白瑞德是看他妈妈去了。斯佳丽看了波林姨妈的信,差点没气破肚皮,可是她知道白瑞德依然没离开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毕竟是一种宽慰。白瑞德曾带了邦尼看望过波林姨妈,信上对那孩子简直赞不绝口。
“多么漂亮的孩子!长大以后,一定是个人人倾慕的美人儿。可是我想你一定晓得,将来哪个男人想要追求她,恐怕先得通过白瑞德船长才行,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慈爱的父亲。现在,亲爱的,我想坦率地告诉你,在我见到白瑞德船长以前,我以为你跟他的结合是一门可怕的、不相称的亲事。在查尔斯顿城里,没有人听到过一句关于他的好话,而且人人都认为他家门不幸,出了这样个子弟。说实话,我和尤拉莉起初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接待他。后来觉得不管怎么说,那孩子总是我外甥女的孩子。见了他的面,我们感到非常意外,又大为高兴,这才知道轻信流言是违反基督教义的。他原来是个极其和善的人,长得很英俊,又庄重,又懂礼貌。又那么爱你,那么爱孩子。”
“现在,亲爱的,我们不得不写信给你,把我们听到的事说给你听。这些事情,尤拉莉和我,最初是很不愿意相信的。我们曾经听说过肯尼迪先生留下来的铺子,你常去过问那里的事,我们另外还听到一些谣言,可是我们都不予理会。因为我们知道,战后的日子起初非常艰难,在那种情况下,你不得不外出工作。可是现在你就完全不必再继续做下去了。我知道白瑞德船长手头很宽裕,而且有足够的能力经营你的事业和财产。所以为了把事情弄个明白,我们不得不直截了当地把这个叫我们大家感到困惑的问题向白瑞德船长提了。”
“他心里虽然不愿意,但还是跟我们说了。说你每天上午都消磨在铺子里,而且一切账目不许别人经手。他又说你对一个锯木厂很感兴趣,(也许不止一个,这件事我们是头一回听到,叫我们实在心烦,所以就没逼着他细说。)每天都得亲自赶车到厂里去,要不就让一个恶汉来替你赶车,据白瑞德说,那人是个杀人犯。我们看得出来,他心里非常痛苦。我们觉得,他一定是个非常纵容妻子的丈夫,事实上,他纵容得未免太过分了。斯佳丽,你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你母亲不在世了,我们应该代替她履行职责。你想想,等你的孩子稍稍长大以后,知道你在做生意,他们会怎么想呢?他们若是知道你为了经营锯木厂的事,就要担当遭受粗人侮辱的风险,还有那些由此而引起的不负责任的流言蜚语,孩子的心里又会多么难受呢?这种不合妇女规范的——”
斯佳丽没等念完信,咒骂了一声,便把信扔了。她可以想象,坐在那里指摘她的两位姨妈现在正住在炮台街她们的四壁空空的破房子里。而且若不是她斯佳丽按月寄钱去,她们怕早已成了饿殍了。不合妇女规范?哼,若是她合乎妇女规范的话,恐怕她们两人此刻连可以安身的房子也保不住了。那该死的白瑞德居然把铺子、管账、木厂的事统统说给她们听!他心里不愿意,真的吗?她非常清楚白瑞德的脾性,他是以蒙骗两位老太太取乐,才故意装得庄重、有礼、和善,是一个专情的丈夫,一个慈爱的父亲。他是故意把她开铺子、办木厂、造酒店的事一一搬出来,弄得两个老人心神不安。他真是个魔鬼!为什么从这类邪恶的事情中,他偏能得到那么大的乐趣呢?
可是很快,她的愤怒变得麻木了。近来,她对生活的热情已经大大衰退。她多么希望自己能重新满怀激情,艾希礼容光焕发——多么希望白瑞德回到家中,给她带来欢笑。
他们又回到了家中,事先并没有通知。回来的第一个迹象是行李在前走廊的地板上碰撞的橐橐橐声响,接着是邦尼在叫喊:“妈妈!”
斯佳丽急忙从卧室里跑出来,站在楼梯口,见她女儿挪动一双胖胖的短腿,正想往楼梯上爬,怀里抱着一只乖乖的条花纹小猫。
“奶奶给我的,”她抓住小猫颈背上宽松的毛皮,兴奋地嚷道。
斯佳丽一把把孩子搂在怀里,吻着她,心中暗自庆幸有这孩子在,她可以不必第一次就单独和白瑞德见面。她从邦尼的头上望过去,见他正在楼下过道里,付钱给那赶车的。他一抬头看见她,以夸张的姿势脱下帽子,又像往常那样向她一鞠躬。她一看到他的黑眼睛,心头怦怦地跳。不管他是怎么样一个人,在外边干了些什么事,他毕竟回来了。她感到高兴。
“嬷嬷呢?”邦尼问,一面挣扎着要下来。斯佳丽只好放她下地。
现在看来,要以恰如其分的不冷不热的态度来接待白瑞德,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容易,至于说把怀孕的事告诉他恐怕更困难了。斯佳丽抬头看看他的脸,见他正跨步上楼,那张黑黑的脸膛,还是那么毫不在乎,那么无动于衷,那么没有表情。不,怀孕的事她不能马上告诉他,她还得等些时候。可是这种事,丈夫是应该第一个知道的,因为做丈夫的听到后一定会高兴的。可是她觉得他未必会高兴。
她站在楼梯口,身子靠在栏杆上,不知道他会不会亲她一下。可是他没有,只说了声:“你的脸色苍白,白瑞德太太,是不是家里没胭脂啦?”
连一句想念她的话也没有。即使他心里不想她,口头上总该表示一下。再说,在嬷嬷面前至少也该亲她一下吧。现在嬷嬷向他行了个屈膝礼,领着邦尼走向育儿室去了。白瑞德站在楼梯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
“你这一副病容,可不可以理解为由于想念我而引起的呢?”他问道。他的嘴唇现出笑意,他的眼睛却没有这种表情。
那么看来这就是他的态度,还是跟从前一样可恶。霎时间她觉得她身上所怀的孩子不再叫她高兴,反而成为讨厌的负担。她眼前的这个人,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一顶宽边巴拿马草帽贴在他的大腿旁,简直是她的死敌,是她一切烦恼的根源。于是在她回答他的时候,眼中射出恶毒的光芒,她的这种恶毒的神色流露得非常明显,谁也不至于注意不到。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如果我脸色苍白,那就得怪你,并不是因为我想念你。你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了不起。这是因为——”哦,她本来不想以这种方式告诉他,可是话在生气时吐了出来,也就顾不得可能让佣人们听见了,“因为我又怀有孩子了。”
他猛然吸了一口气,目光迅速从她身上掠过。随后他向前跨上一步,像是要伸手抓住她的臂膀,可是她一扭身闪开了。他见到她狠毒的眼光,他沉下了脸。
“真的吗?”他冷冷地说,“那么,谁是幸福的爸爸呢?艾希礼吗?”
她紧紧抓住栏杆柱,抓得她手心都被那木雕的狮子耳朵刺痛了。她虽然深深了解他的脾性,却没料到他会这样侮辱她。当然,他不过跟她闹着玩,可是这种玩笑开得未免过分,使她实在忍受不了。她恨不得把她尖尖的指甲掐进他的眼睛里,把他眼睛里闪耀着的奇怪光芒挖出来。
“该死的东西!”她的声音气得直抖,“你——你明知道是你的孩子。这孩子你不想要,我更不想要。不要——像你这种下流坯的孩子,哪个女人也不想要的。我只想——哦,上帝,我只希望他不是你的孩子,不管是谁的都行。”
她瞧见他那黝黑的脸庞忽然变了样,现出怒容和一种她无法分析的表情,像是挨了一针似的在抽动着。
“好!”她心中暗暗高兴,“好!总算也让我伤害了你的自尊心。”
可是他脸上很快恢复了那不动声色的样子,一面抚摸着他半边的髭须。
“高兴起来吧,”他说着,转身想要上楼,“要不你弄不好会流产的。”
霎时间,她头脑昏乱,生孩子的过程一一涌上心头,从令人难受的恶心呕吐,乏味的等待,到腰身一天天膨大,最后是难熬的阵痛。这些,男人是不会知道的。可是他竟敢拿这跟她开起玩笑来了。她要用指甲去抓他,非把他脸上抓出血来,才解她心头之恨。她像只野猫一般,向他猛扑过去,他把身子一闪,脚向旁边挪动一步,一面伸出手臂挡开她。她正站在楼梯口,地板新打过蜡,很滑,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那手臂上,那手臂经白瑞德一挡,顿时失去平衡。她想抓住楼梯栏杆,可是没有抓住。身子往后一仰,倒在楼梯上,只觉肋骨一阵剧痛,一阵头晕目眩,什么也把握不住,一路滚到了楼梯角。
除了前几次生孩子外,斯佳丽这是头一回害病卧床,不过生孩子不能算是害病,不像现在这样可怜,这样害怕,也并不像现在这样痛苦,这样昏乱。她知道自己病得很重,大家不肯把实情告诉她。她隐约地意识到自己也许会死掉。她一呼一吸之间,那根断了的肋骨就像把尖刀似的在刺着她。脸上和头上的瘀伤一阵阵疼痛。浑身上下,好像有许多恶鬼拿烧烫的钳子在拧她,拿钝刀子在锯她。偶尔也有停歇的时候,可是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不等缓过气来,疼痛又开始了。哦,生孩子可不是这样子。她生韦德、埃拉和邦尼的时候,才过了两个小时,就能美美地吃上一顿了。可是她现在除了喝凉水以外,吃什么都会感到恶心。
有一个孩子是那么容易,而弄掉一个孩子竟那么痛苦!为什么她在痛苦之中,听说这孩子保不住了,心里会那么难受?更奇怪的是,这个就要失去的孩子,偏偏是第一个她心里想要的孩子。她打算好好想一想,为什么她想要这个孩子,可是她的心太疲倦了,除了对死的恐惧以外,什么也不能思想了。死神就在她的房间里,她却没有力量对抗它,击退它,因此她害怕了。她需要强有力的人站在她旁边,握住她的手,帮她把死神抵挡住,好让她恢复力气,自己再去战斗。
她对白瑞德的愤恨已经被她自己的痛苦所吞没,她需要他。可是他不在,她自己又不愿意叫人去唤他。
她对他最后的记忆,是他在黑暗的过道里把她从楼梯角抱起来的情景。当时他脸色惨白,害怕到极点,嘎着嗓子呼喊着嬷嬷。她隐隐记得自己被抱上楼梯之后头脑便懵懵然了。后来她觉得痛,痛得愈来愈厉害。房间里到处是嗡嗡声,有皮特帕特的嘤嘤啜泣声,米德大夫粗暴的命令声,楼梯上匆忙的脚步声,以及过道上蹑手蹑脚的走动声。然后,像一道炫目的闪电,她突然意识到死亡和恐惧,一时想尖声喊叫一个名字,然而喊出来的只是一声低音。
然而那可怜的低音却从床边的黑暗中得到了回音。她喊叫的那个人以催眠曲般的柔和声调轻轻答道:“我在这里,亲爱的,我一直都在你的身边。”
媚兰说时举起斯佳丽的手,把它轻轻地贴在她冰凉的脸颊上,于是死亡和恐惧慢慢地退却了。斯佳丽想转过身看看她的脸,然而却办不到。她仿佛觉得媚兰怀了孩子,北佬正在赶来。全城都着了火,她得快逃,快逃。可是媚兰怀了孩子,她没法快逃。她得留下来陪着她,等孩子出世,而且身体要好,因为媚利需要靠她的力量支持。媚利受了重伤——火红的钳子在钳她,钝刀子在锯她,一阵阵的剧痛。她得握住媚利的手。
可是米德大夫终于来了,尽管车站上的士兵很需要他。她听见他的声音:“她在说胡话。白瑞德船长在哪里呢?”
夜里一片漆黑,随后又亮起来。有时她像是自己怀了孩子,有时像是听到媚兰在叫喊。可是在这期间,媚利一直守着她。她的双手冰凉,可是她既没有无谓的焦灼的样子,也不像皮特那样光是哭泣。不论什么时候,斯佳丽睁开眼,只要喊声“媚利呢?”马上能听到她的答应声。这时斯佳丽通常会低低地说:“白瑞德——我要白瑞德。”然后,又像如梦方醒似的,记起来白瑞德并不要她,记起他那张脸,黑得像印第安人,而牙齿雪白,脸色直闪着讥刺。她要白瑞德,然而白瑞德不要她。
有一回她问“媚利呢?”回答的却是嬷嬷,“是我,孩子,”说着拿一块冷毛巾盖在她的额头。她烦躁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媚利——媚兰。”可是过了好久,媚兰也没有来。原来媚兰此时正坐在白瑞德的床边。白瑞德已经烂醉,在呜咽着,懒散地伸出四肢躺在地板上。头搁在媚利的膝上。
媚兰每回从斯佳丽的房间里出来,总看见白瑞德的房门大开着,他坐在床上,牢牢地看着过道对面斯佳丽的房门。他的房间凌乱不堪,满地雪茄烟蒂,桌上放着没有碰过的饭菜。床也没铺,被褥乱作一团,他坐在床上,不停地吸烟。他没有刮脸,看上去像是突然瘦了许多。他看见媚兰,从来不问她什么。媚兰总是在他门口站一下,跟他说声:“我很难过,她的病又更重了,”或者,“不,她没有问起你。你瞧,她还在说胡话呢。”以及,“你不要灰心,白瑞德船长。我给你煮杯热咖啡,再给你弄点吃的吧。你不要把自己给弄出病来。”
这两天,媚兰又累又困,媚兰简直觉得麻木不仁了,可是她心里仍深深地为怜悯白瑞德而痛苦。她眼看着他一天天瘦下去,眼看着他满脸痛苦的神情,人家为什么还要说他那么许多坏话——说他没有心肝,说他狠毒,说他不忠实于斯佳丽呢?她虽然疲惫不堪,但每回从病房里出来,跟他传递病情时,总是尽量对他更和蔼些。他却像是一个被打入地狱的灵魂在等待审判,又像是个孩子生活在充满敌意的世界上。不过对媚兰来说,似乎所有的人都像是孩子。
可是,到后来,当她高高兴兴地跑去告诉他斯佳丽的病情开始好转时,她看到的情景竟大出她意料之外。床边桌子上的威士忌半瓶已经空了,满屋子全是酒气。他抬起一双炽热的眼睛看着她,一面使劲咬紧牙床,可是下巴的肌肉仍在不住颤抖。
“她死了吗?”
“哦,没有。她好多啦。”
他说了声:“哦,上帝,”便把双手捧住自己的头。她见他那宽阔的肩膀直哆嗦,像是在神经质地打寒战。媚兰怜悯地注视着他,可是她的怜悯忽然变成了恐惧,因为她看见他在那里哭泣。媚兰从来没看到男人哭过,尤其是像白瑞德,那么沉着、那么毫不在乎、那么能自我克制的人竟也哭了。
她听见他发出那极度嘶哑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以为他喝醉了。她最害怕喝醉酒的人。可是他抬起头来,当她看见他的眼睛时,才知道他并未喝醉。她急忙走进房间,顺手把房门带上,径自走到他的身边。她从来没见到一个男人哭过,可是她曾经安慰过许多哭泣的孩子。她一手轻轻放在他肩上,这时他的双手忽然围住她的衣襟,不知怎么一来,她在床边上坐下,他也在地板上跪下,头枕在她膝上,两手使劲抓住她,抓得她发痛。
她轻轻地抚摸他的黑发,安慰他道:“得啦!得啦!她就会好起来啦。”
他听了她的话,手抓得更紧,嘴里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像是在朝着一个不会泄露秘密的坟墓在诉说,说得很快,声音沙哑。他这是生平第一次,把他的内心世界,毫无保留地一一向媚兰倾吐。起初,媚兰对他的话完全不能理解,只是以一种母性的态度倾听他的诉说。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头埋在她的膝上,两手抓住她衣襟的褶层。有时他的话音沉闷、模糊,有时却太清楚不过了。因为他是在自我忏悔,在自我谦卑,听起来非常刺耳,叫人难受。他说的一些事情她从来没有听到从女人嘴里说出来过。他讲的一些秘密叫她听了满脸绯红,幸亏他的头是伏在那里的。
她轻轻拍拍他的头,就像在拍小博一般,说道:“别说啦,白瑞德船长!你不该把这种事说给我听。你有点失常了。别说啦!”可是他还是滔滔不绝地继续往下说,一面抓紧她的衣服,好像那是他生命的希望似的。
他责怪自己不该做的许多事,但她并不能理解。他还咕哝贝尔·沃特林的名字,又拼命摇着她的身子大声嚷道:“是我杀了斯佳丽,是我杀了她。你不明白。她不要这个孩子,是——”
“你不能再说了!你今天很不正常!不要孩子?女人哪有不要——”
“不,不!你要孩子,可是她不要。她不要我的孩子——”
“不要说啦!”
“你不明白。她不要孩子,是我逼着她要的。这个——这个孩子——我真该死。我们早就分床睡了。”
“不要说啦,白瑞德船长!这话不合适跟——”
“那天我喝醉了,神志不清醒。我存心要伤害她——因为她已经伤害了我。我想要——我确实想要——可是她不要我。她从来不要我。因为她从来不想要我,我就想试试看——我想拼命试试,可是——”
“哦,请不要说啦!”
“我一直不知道她有了这孩子,直到那天——她摔倒的时候。她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没法子写信告诉我——可是即使她知道,她也不会写信给我。你听我说——我若是知道她有了孩子——我马上就会回来——不管她要不要我回来……”
“哦,是的,我知道你会的。”
“我的上帝,这几个星期我是疯了,又疯又醉!那天她在楼梯口告诉我的时候,我做了什么?我说了什么?我竟笑着对她说:‘高兴起来吧,要不你弄不好会流产的,’现在她——”
媚兰低头看着那在她膝头上扭动的痛苦的黑脑袋,恐惧得睁大了眼睛,脸刷地变白了。午后的阳光从开着的窗口照射进来,她像是头一回突然发现,他褐色的手有多么大,多么结实,手背上的毛长得多么密,多么黑。她吓得不由自主地想向后退缩。那双手看上去那么凶狠,那么残暴,然而却又那么颓丧而无可奈何地牵扯着她的衣襟。
他会不会轻信关于斯佳丽跟艾希礼的那种荒唐的谣言而生了妒忌心呢?不错,那个谣传一散布出来后,他马上离开亚特兰大了,不过——不,不是这个缘故。白瑞德船长的习惯老是突然出门的。他不会听信别人的闲话,他是很能判别是非的。假如他为了那事而烦恼,那么他为什么不想开枪打死艾希礼呢?至少,他得要艾希礼跟他解释清楚。
不,不是那个缘故。他不过是喝醉了,神经又过于紧张,思想混乱,所以就像个说胡话的人,信口胡诌罢了。男人跟女人一样,经受不住过度的紧张。他大概碰到什么叫他心绪烦乱的事,也许不过是跟斯佳丽发生一点口角看得过于严重罢了。他刚才说的那些可怕的事,也许有些是真的,但不会全是真的。哦,那最后一部分肯定不是真的!他爱斯佳丽爱到如此程度,绝不可能对她说出那样的话来。媚兰这个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罪恶,什么叫残忍,现在第一次要她来判断这种事情,她自然是无法相信的。她认为白瑞德是醉了,是病了。对一个有病的孩子,你得迁就他一些。
“得啦!得啦!”她柔声细气地说,“别说啦,我全明白了。”
他猛地抬起头,他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看她,他又使劲地甩开她的手。
“不,你不明白!你不可能明白!你是——你心肠太好,不会明白的。你不相信我,可是我说的全是实话。我不是人,是条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因为我妒忌,妒忌得发疯了。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我还以为我能叫她喜欢上我。可是她从来没有。她现在并不爱我,从来没有爱过我。她爱的是——”
他那炽热迷离的眼光碰到她的眼光。他突然停住话头,嘴巴张大着,像是到此刻才知道他是跟谁在说话。她的脸色苍白,有些不自然,可是她的目光仍然很镇定、很温和,含有对他怜悯和不相信的神情。她那柔和褐色的明眸那么清澈纯洁,像是在他脸上猛击一掌,让他的脑子里多少清醒了一点,那一连串的疯话,也就戛然止住了。他避开她的凝视,眼睑急速地眨动着,嘴里仍咕咕哝哝,头脑慢慢地清醒过来。
“我是个下流坯,”他喃喃地说着,他的头疲倦地垂倒在她的膝上,“不过还算不上太下流。假如我跟你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对吗?你心肠太好,不会相信我的话。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像你这样真正的好人。你不会相信我的,对吗?”
“是的,我不会相信,”媚兰安慰他说,一面又开始抚摸他的头发。“她就快好起来了。好啦,白瑞德船长,别哭了,她就快好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