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希礼的生日到了。媚兰准备当晚为他举办一次出其不意的茶会122。这事除艾希礼本人外,家里人个个都知道。连韦德和小博也感到得意非凡,还发誓一定要严守秘密。亚特兰大城里,凡是有教养的人,没有一个不受邀请,也没有一个不肯前来的。戈登将军和他的一家已同意光临。斯蒂芬斯副总统表示,只要他健康条件许可,到时一定出席。就连绰号为“南方邦联之海燕”123的鲍勃·图姆斯124也在来宾之列。
整个上午,斯佳丽和媚兰、因迪以及皮特姑妈一起,在他们那幢小小的房子里忙忙碌碌,指挥几个黑人把洗干净的窗帘挂好,把银餐具擦亮,把地板打上蜡,同时调制各种各样的点心。斯佳丽从未见过媚兰这样激动,这样快活过。
“你瞧,亲爱的,艾希礼已经好久没做过生日,自从——自从十二橡树举行的那次烤肉宴会,你还记得吗?就是我们听说林肯先生号召志愿从军的那一天。是的,从那以后,他就没有做过生日。现在他工作很辛苦,晚上回到家里身子很乏,不会想到今天是他的生日。等到吃过晚饭,他看见络绎不绝的客人到来,岂不大大感到惊喜吗?”
“草地上的那些灯笼,你打算如何处理使威尔克斯先生回来吃晚饭时看不到呢?”阿奇粗暴地问道。
他一上午都坐在那里看着她们在准备,虽然嘴里不愿承认,心里却很感兴趣,因为这是他生平头一回看到城里人举行大规模的茶会。他见那几个女人只因为有客人要来,便忙得像家里着了火似的,他有些不以为然才这样直率地说,可是他却怎么也舍不得离开。那些彩色灯笼是埃尔辛太太和范妮为今晚的聚会特地制作描绘的,阿奇对它们特别感兴趣,因为他从来没见到过这种“新奇的玩意儿”。这些灯笼暂时藏在他住的那间地下室里,他已仔仔细细地都看过了。
“上帝!我可没想到这个,”媚兰嚷道,“阿奇,幸亏你提醒我!哎呀,哎呀,我该怎么办?我们得用绳子把它们挂在树上和灌木丛里,插上小蜡烛,等客人快到时才点起来。斯佳丽,你能不能趁我们吃晚饭时叫波克干这件事。”
“威尔克斯太太,你是顶顶明白事理的人,怎么一下子糊涂起来啦,”阿奇说,“说起那个蠢黑人波克,他是对付不了那玩意儿的。他会把它们马上都给烧掉。那玩意儿可真漂亮,”他承认。“呆会儿你们和威尔克斯先生吃晚饭时,还是让我来给你们挂吧。”
“哦,阿奇,你真好!”媚兰的稚气的眼光表示对他感激和信赖,“要不是你,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你可不可以现在就去插上蜡烛,等一会可省些工夫呢?”
“嗯,好吧,”阿奇粗野地应了一声,便一瘸一拐地朝地下室的楼梯走去。
“这就叫请将不如激将,”媚兰见老人走下楼梯,吃吃地笑着说,“我早就打算叫阿奇去挂上那些灯笼,可是你知道他这人的脾气。你要叫他去做,他就偏不肯做。现在就让他在下面呆一会儿吧。那几个黑人见他怕得要命,有他在他们背后直喷鼻息,他们怕得什么事也不敢做。”
“媚利,这种亡命之徒,我就不要他呆在家里,”斯佳丽没好气地说道。她憎恨阿奇,就跟阿奇憎恨她一样,两人几乎都不理睬对方。除在媚兰的家以外,只要有斯佳丽在,他会马上离开。即使在媚兰家,他也用怀疑和轻蔑的眼光瞪着她。“你记住我的话,他早晚会给你添麻烦的。”
“噢,不会的。你只要奉承他几句,做出你要依靠他的样子,”媚兰说,“而且他对艾希礼和小博一片忠诚,有他在家,我就会感到安全。”
“你的意思其实是说他对你一片忠诚,媚利,”因迪一面天真地盯着她的嫂嫂,另一面,她冷冰冰的面孔现出一丝温暖的微笑,“我相信你是这老流氓爱上的第一个女人,自从他的妻子——呃——他的妻子死了以后。我以为他真的希望有人来侮辱你,他就可以把那人杀掉,以表示对你的敬重。”
“上帝!你怎么能那么说,因迪!”媚兰的脸刷地一下红起来,“你晓得他把我看成是个大傻瓜。”
“得啦,我看不出这山里的臭老家伙的看法有什么要紧,”斯佳丽唐突地说道。她只要一想起阿奇责怪她不该雇用犯人的事,心里就不免来气。“我得走了。我得回去吃中饭,饭后要到店里去给伙计发工钱,然后还要到木材场去给马车夫和休·埃尔辛发工钱。”
“噢,你要到木材场去吗?”媚兰问道,“下午稍晚些时,艾希礼要到木材场去看休。你能不能设法让他留在那里,到五点钟再回家?倘若他回来得早,看见我们正在做蛋糕或者别的什么的,那么晚上的茶会,就不称其为出其不意的了。”
斯佳丽不由暗自庆幸,心情立刻好转起来。
“好的,我一定把他留住。”她说。
她说着的时候,看见因迪那双没有睫毛的浅色眼睛,正锐利地盯着她。为什么只要我提起艾希礼,她便要那么古怪地看着我呢,斯佳丽想道。
“嗯,你尽量把他留到五点钟以后,”媚兰说,“到那时因迪会赶着马车来接他回家的……斯佳丽,今晚你一定得早点来,我希望你自始至终参加茶会,一分钟也少不了你。”
斯佳丽在回家的路上怏怏不乐地想道:“她要我参加茶会,说一分钟也少不了我,不是吗?那么她为什么不请我跟她和因迪以及皮特姑妈一起接待客人呢?”
一般说来,斯佳丽对于媚兰家的普通聚会是不是由她来接待客人,她都无所谓的。可是今天是艾希礼的生日茶会,是媚兰所举办过的最大一次聚会。斯佳丽多么希望能和她肩并肩站在一起接待客人,可是她知道为什么她没有被请接待客人。而且即使她不知道,白瑞德对这件事发表的评论也已够明白了。
“在所有著名的前南方邦联人士和民主党人在场的场合,难道会让一个无赖汉的妻子接待宾客吗?你这想法真是又可爱又糊涂。你今天能接到邀请,多亏媚利小姐对你的好意。”
下午,斯佳丽为了要去店里和木材场,特地着意打扮了一番。她上身穿一件暗绿色的塔夫绸新外衣,这种衣料能变色,在某种光线照射下,能呈现淡紫色。她头上戴着一顶浅绿色的新软帽,镶着一圈深绿色的羽毛,可惜白瑞德不许她的前额留下刘海和发鬈,要不那软帽要好看得多。可是他甚至说如果她在前额披着刘海,他要把她的头发剃光。近来他的举止异常凶暴,说不定真的会干出这种事来。
下午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却不太热,灿烂而并不刺目。和风拂过桃树街的树梢,沙沙作响,吹得斯佳丽帽子上的羽毛轻轻跳荡。她的芳心也在荡漾着,她每回去见艾希礼时总是如此。今天她如果早一点把工钱发给休和那些马车夫,他们可能会早点回家,那么只剩下她和艾希礼两人留在木材场当中那间四方的小办事间里。这些天来,她难得有机会跟艾希礼单独在一起,然而媚兰居然请求她把他留住。真是妙极了!
她怀着愉快的心情到了店里,把工钱发给威利和另外几个伙计,连店里的事也没问一声。那天刚好是星期六,是店里一星期中生意最好的一天,因为所有的农民都进城来买东西,可是她却什么也没问他们。
去木材场的路上,她不断遇见拎包投机家的眷属,全都华服美饰——不过谁也比不上她,她沾沾自喜地想道——她不得不停下来跟她们应酬几句。路上还碰到许多男人,他们一看见她,便摘下帽子,穿过红土马路跟她招呼,她只好也停车跟他们寒暄。下午天气极佳,她风姿绰约,心情舒畅,此行又是个极好的差使。可惜路上有些耽搁,到达木材场时,比她预计已晚了些。只见休和几个马车夫正坐在木头堆上等她。
“艾希礼在这里吗?”
“在,他在办事间里,”休说,看见她那快活跳荡的眼睛,他那一贯担忧的表情宽松下来,“他在设法——我是说,他是在查看账簿呢。”
“噢,今天他用不着管那个了,”她说着又压低了声音,“媚利叫我把他留在这里,好让她们准备好今晚的茶会。”
休现出微笑,因为今晚他也要出席茶会。他喜欢参加聚会,从斯佳丽的神情看来,他猜想她跟他一样,是为茶会的事心里高兴。斯佳丽把工钱发给马车夫和休以后,突然转身走向办事间,那神气分明是不让别人跟着她的样子。艾希礼站在门口迎接她,他的头发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唇边的微笑几乎使牙齿露出来。
“咦,斯佳丽,你这时候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为什么不在我家里帮着媚利准备叫我出乎意料的茶会呢?”
“怎么,艾希礼·威尔克斯!”她愤愤地嚷道,“大家都以为你一点不知道。假如你不觉得惊喜,媚利一定会大失所望。”
“哦,你放心,我会做出比亚特兰大城里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惊奇的样子。”艾希礼眼里带着笑意说。
“那么,究竟是谁那么无聊,要把这事捅给你的呢?”
“可以说是媚利邀请的每一个人。首先是戈登将军,他说根据他的经验,大凡女人要给她们的男人举行出其不意的聚会,往往是男人打算留在家里擦枪的那个晚上。梅里韦瑟老爹还警告我说,有一回梅里韦瑟太太为他举办出其不意的聚会,结果倒是她自己顶顶感到意外,因为老爹那天犯了风湿痛,偷偷喝了一瓶威士忌,醉得竟起不了床,还有——噢,凡是人家替他举行过出其不意的聚会的人,个个都跟我说了。”
“全是些无聊的家伙!”斯佳丽嚷道,却又不得不微微一笑。
艾希礼此刻微笑的神情,看上去就跟往日在十二橡树时一模一样。在如今这些日子里,他难得这样笑过。空气那么温馨,阳光那么和煦,艾希礼的脸色那么欢欣,他的谈吐那么无拘无束,斯佳丽心中充满幸福。幸福感在不断膨胀,直胀得她胸口发痛,是因为快活,是因为有一股欢乐的热泪压抑着还没有外流。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又回到十六岁的芳龄,快乐、激动、稍稍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有一种疯狂的冲动,想把帽子扯下抛向空中,高喊一声“万岁”!随后她想倘若她真的那样做了,艾希礼不知该多么吃惊,于是突然纵声大笑,直笑得泪水直往下淌。艾希礼也笑了,仰起脖子笑得很开怀,他以为她之所以如此快活,是因为那些男人出于善意泄漏了媚利的秘密而引起的。
“进来吧,斯佳丽,我正在查看账簿呢。”
她走进阳光灿烂的小办事间,在那张拉盖书桌125前的椅子上坐下。艾希礼跟进来坐在一张粗桌子的一角上,两条长腿随意地荡着。
“哦,今天下午我们不要管账簿了,艾希礼。它简直叫我心烦。我只要戴上一顶新帽子,脑子里的数目字似乎就全跑掉了。”
“戴上那么一顶漂亮的帽子,数目字是应该跑掉的,”他说,“斯佳丽,你总是越来越漂亮了。”
他从桌子上滑下来,笑着握住她的双手又把它们拉开,以便看清楚她那一身衣服,“你真美!我不相信你将来会衰老的。”
她的手一经和他的接触,她不自觉地意识到,这本是她所希望发生的事。她所希望的整个幸福的下午,正是他温暖的手,他柔和的眼光,和他的甜言蜜语。自从塔拉果园里的会晤以来,这是第一次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第一次他们两人的手不是一般礼貌性的接触,而是很久以来她一直渴望着的亲近。可是现在——
真奇怪,他双手的接触并没使她感到激动!在过去,只要一靠近他,她就得浑身颤抖。然而此刻她只感到异样温暖的友善和满足。他的手递给她的不是狂热,而是使她的心得到快活和宁静。这使她迷惘,令她有些不安。他依然是她的艾希礼,是她光彩熠熠的心上人,她爱他甚于生命。那么,为什么——
可是她把这念头从她心上排遣掉。现在他跟她在一起,握住她的手,带着微笑,既不紧张,又不狂热,而是极其亲切,这样也就够了。她脑子里想的是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的许多事,如今竟出现这样的局面,似乎是个奇迹。他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睛清澈、明亮。他像从前那样微笑着,那是她最爱的微笑,那微笑像是表明在他们两人之间,除了幸福之外,再不曾发生过什么别的似的。现在,他们双方的眼神之间,没有障碍,也没有令她迷惘的冷漠。她笑了。
“哦,艾希礼,我年渐长色渐减了。”
“啊,那自然再明显不过。可是斯佳丽,即使你到了六十岁,在我眼里也还是跟从前一样。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我们最后一次烤肉野宴上你的模样,那时你坐在橡树下,一群男孩子围在你的身边。我还记得你当时的装束,你身上穿一件白底绿色小花的衣裳,披着花边白披肩。脚上是一双绿色轻便鞋,镶着黑花边。头上是一顶大宽边草帽,垂着长长的绿色飘带。我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我蹲在监牢里情况很糟,我让往事一幕幕地像图片似的在我的脑际萦回,回忆起每一个细节——”
他突然停住,容光焕发的脸孔变得暗淡了,他轻轻地把她的两手放下,她坐在那里等着,等他继续往下说。
“从那一天以后,我们两人都走了一段漫长的道路,不是吗,斯佳丽?我们走过的路是我们从未想到要走的。可是你走得很快,毫不犹豫,我却走得很慢,勉勉强强。”
他重新坐在桌子角上,看着她时一抹浅笑又回到他的脸上。这笑容跟片刻之前使她非常快活的笑容不同。它是一种凄凉的微笑。
“是的,你走得非常快,让我跟在你的车轮后被拖着走。斯佳丽,有时我不由自主地感到好奇,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斯佳丽一听,急忙为他辩护,尤其因为她想起白瑞德在这个问题上说过的话,更加急切地说道:
“可是我并没有为你做过什么,艾希礼。没有我,你还是一样。你将来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有钱的人,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不,斯佳丽,我身上并没有伟大的种子。我觉得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早已湮没无闻——跟那可怜的凯思琳·卡尔佛特以及许多曾显赫一时的人一样。”
“哦,艾希礼,别那么说。你的话听起来多么悲伤。”
“不,我不是悲伤。我再也不会悲伤了。我曾一度悲伤过。现在,我只是——”
他停住不往下说,她忽然明白他在想些什么。有生以来这是第一遭,她看着他那怅然若失的澄澈目光从她眼前掠过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以前,她心中对他充满狂热的爱,他的心扉却是闭着的。现在,他们之间只存在平静的友情,因此她能稍稍闯进他的心田,对他有些理解。他现在不复悲伤。投降以来,他一直很悲伤,她请求他到亚特兰大来时,他还是那么悲伤。现在,他只是听天由命而已。
“我不喜欢你那么说,艾希礼,”她热切地说道,“你的话听起来跟白瑞德的一样。他老爱弹那种调子,说什么‘适者生存’之类的话,让我腻烦得真要大叫大嚷。”
艾希礼微笑了。
“你有没有想过,斯佳丽,白瑞德跟我基本上是很相似的?”
“哦,不。你那么好,那么高尚,而他——”她觉得心里慌乱,停住不说了。
“不过我们是很相似。我们出身于同一类型的家庭,受过同样模式的教养,对事物具有同样的看法。在前进的道路上,我们只是在不同的地方各自拐弯。我们思想相同,只是反应各异。比如说,我们两人都不相信战争,可是我参军打仗,他却一直等到战争快结束时才入伍。我们都知道这场战争是错误的,是注定要打败的。我心甘情愿地投身于这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他却不去参战。有时我觉得他是对的,可是后来,又——”
“哦,艾希礼,你到什么时候才不再从两个方面看待问题呢?”她问,可是她的语气不像从前那样不耐烦,“一个人若是老从两个方面看问题,那是什么事也办不成的。”
“话是不错,不过——斯佳丽,你究竟要达到哪一步?我常常想要知道这一点。你瞧,我从来不想要达到什么目的。我只想我行我素。”
她想要达到哪一步?这问题很可笑。她的目的自然是要有钱财和保障。可是——她的心里在揣摩。她有的是钱,至于保障,在这个没有保障的世界上,她也可算是有保障的了。可是,现在既然她想到这个问题,她觉得光有这两项还是很不够的。她细细一想,有了这两项,虽然她不至于那么苦恼,也不必老是为明天担忧,可是她也并不特别快乐。如果我有了钱财和保障,同时又有了你,那才是我想要得到的全部,她想到这里,渴慕地瞅着他。可是她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她唯恐让他们之间现存的相互吸引力给冲断,唯恐他的心扉又要对她关闭。
“你只希望成为你自己?”她笑着说,多少带点忧伤!“我最大的烦恼正是不能成为我自己呢!至于说我想要达到的目的,我想我已经达到了。我要有钱,有保障,还要有——”
“可是,斯佳丽,你有没有感到,我倒并不在乎有没有钱?”
没有。她从来不会感到有人不希望富有。
“那么,你想要什么?”
“现在,我不知道。我虽也知道过但现在已忘记殆尽了。我主要想自由自在,不要由我不喜欢的人来打扰我,不要由人牵着我的鼻子做我不愿意做的事。也许——我想重度从前的日子,可是那些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成天萦绕在我心头的是对业已崩陷的旧世界以及对往昔的追忆。”
斯佳丽执拗地抿紧着嘴唇。她并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没有东西比他说话的语调,更能勾起她对往日的回忆,更能使她突然感到伤心。可是自从那天在十二橡树的园子里她晕倒以后,她曾说过:“我今后绝不回顾过去,”从此她便以无情的态度对待一切往事了。
“我比较喜欢现在的日子,”她说时没有看着他的眼睛,“现在总有让你激动的事,像宴会什么的。每一样东西都有它的光彩。可是过去的日子都是那么乏味。”(哦,慵懒的日子和乡间宁静温暖的黄昏!那住处的响亮而温柔的笑声!那黄金般惬意的生活以及可靠的舒服的明天!叫我如何来否定你的意思呢?)
“我比较喜欢现在的日子。”她说时声音有些颤抖。
他从桌子上滑下来,不相信地低声一笑。他的手托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对着自己的脸。
“啊,斯佳丽,你可是个蹩脚的说谎者!不错,生活在今天是有光彩——有种光彩。可是问题就在这里。过去的日子虽没有光彩,却有一种魅力,一种美,一种节奏缓慢的神奇景色。”
她的心被引入歧途,她低垂眼睑。他说话的声音,他手的触摸,让那被她永远关上的门给轻轻地打开了。在那门的后面,呈现出往日的美好,使她的心头涌起一阵哀愁的渴慕。可是她明白不管过去的日子多么美好,它只能停留在那门的后面。谁也无法担负着沉痛的回忆向前迈进。
他的手不再托住她的下巴,温柔地将她的一只手揉在自己的双手之中。
“你还记得吗?”他说时,一只警铃在她的心头响着:不要留恋过去!不要留恋过去!
可是这时她全身掠过一股幸福的暖流,使她立刻置那警告于不顾了。她终于能够理解他,他们的心终于相通了。这样的时刻实在太宝贵,再也不能失去它,再也不管它会导致怎样的痛苦。
“你还记得吗?”他说时,由于他的话音的魔力,那小办事间的四壁猛然隐没,岁月突然倒流,他们俩又在那多年前春天里的乡间车道上并肩而骑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他的声音里具有一种差不多已被遗忘了的古老歌曲的动人的魅力。他们像是骑着马儿在山茱萸树下去赴塔尔顿家的野宴,她能听见马具欢快的叮当声,听见她自己无忧无虑的欢笑声。她能看见阳光照在艾希礼头发上闪出的银光,看见他坐在马背上那优美自然的身姿。在他的声音中她听见音乐,那是小提琴和班卓琴的乐声,伴着他们在那已经不复存在的白色大厦里跳舞。远处沼泽地里,传来残月下猎狗的吠叫声,她闻到蛋酒126的香味,那酒碗上装饰着圣诞节的冬青花环。一张张白人黑人的脸,笑逐颜开。老朋友们接二连三地到来,洋溢着欢声笑语,仿佛这些年来他们并没有离开人世。他们中间有红头发长腿爱说笑话的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双胞胎兄弟。有性烈似野马的汤姆和博伊德。有性情急躁黑眼珠儿的乔·方丹。有打不起精神的凯德和雷福特这卡尔佛特家两兄弟。还有约翰·威尔克斯和白兰地喝得满脸通红的杰拉尔德。再就是轻声低语身上散发着香气的埃伦。压倒一切的是寄希望于有一种安全感,是寄希望于知道明天一定会带来和今天同样的幸福。
他的说话停止了,两人默默地久久地彼此相对而视,他们之间已失去了他们没有好好共享的美好青春。
“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不快活了,”她伤感地想道,“我以前一直不理解你,也不理解我自己为什么总是不快活。可是——怎么,我们这样谈话不是跟老年人那一套一样了。”想到这里,她心里吃了一惊,情绪马上低落,“像是回顾五十年前往事的老年人。可是我们并不老!不过在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变化这样大,一切都像是五十年以前的事。可是,我们并没有老!”
可是当她再仔细一看艾希礼时,发现他已不复年轻,不再那么光彩照人了。他正低着头,心不在焉地看着她那只被他握住的手。她原先看见他亮闪闪的头发,已经呈一片灰色,犹如月光照在静止的水面上一般。她觉得暮春下午的光辉,美景消失了,她心头的光辉美景也消失了,她觉得那令人悲伤的甜蜜回忆竟苦如胆汁了。
“我不该让他使我留恋过去,”她绝望地想道,“我说绝不留恋过去是对的。留恋过去真叫人苦恼,它揪住你的心,使你除了回顾往事以外,什么事也做不成。艾希礼的毛病就出在这里。他没有期待。他漠视现实。他惧怕未来。他只好缅怀往昔。我一直不明白这个道理,一直不理解艾希礼。哦,艾希礼,我的宝贝,你不应该缅怀往昔!缅怀往昔有什么好处?我不该让你要我谈论往事。回顾往日的欢乐,带来的却是痛苦、伤心和不满。”
她站起身来,手还是让他握着。她得离开这里。她不能留下来老想从前的日子,看看他那疲倦、忧伤、苍白的面容。
“从那时到现在,我们已经走过一段漫长的道路,艾希礼,”她说着,想尽量保持语调平静,尽量克服喉咙口的紧缩感,“那时我们有种种美好的想法,不是吗?”接着,她又急忙地说:“哦,艾希礼,可是事情全不像我们希望的那样。”
“它永远不会,”他说,“生活并没有义务要满足我们的愿望。我们只有安于现状,而且我们没有沦于更加不堪的境地还得感谢上帝。”
她想起走过的漫长道路,感到痛苦,感到疲倦,她的心忽然变得麻木了。在她心头,浮现出斯佳丽·奥哈拉的身影。她爱好打扮,喜欢情郎,一心想有朝一日能成为跟埃伦一样的一位了不起的太太。
霎时间,泪水夺眶而出,慢慢地滚下两颊。她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像个受了委屈不知所措的孩子。他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把她搂在怀里,把她的头贴在自己的肩上,然后他低下头,把自己的脸颊贴着她的脸颊。她对他毫无拘束,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身躯。她让他搂在怀里,觉得非常舒服,立即不哭了。啊,让他拥抱着有多好,没有激情,不觉紧张,只当他是个挚爱的友人。只有艾希礼才能如此,他们有共同的青春时代,有共同的回忆。只有艾希礼才能理解她,因为他知道她的过去,也知道她的现在。
她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可是并没有加以注意,以为是马车夫劳动结束回家去。她仍在艾希礼的怀里躺了一会儿,听着艾希礼的心房在缓缓地跳动。忽然他使劲把她推开,令她迷惑不解。她惊讶地仰视着他的脸,他却并不看着她,只是从她的肩头向门口看去。
她转过身,只见门口站着因迪,脸色发白,灰色眼睛闪耀着。还有阿奇,是个恶毒的独眼应声虫。在他们身后站着的是埃尔辛太太。
她当时是怎么走出那办事间的,她后来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她只记得艾希礼一声吩咐,她立即迅速地走了。小办事间里只剩下艾希礼和阿奇在严肃地交谈。因迪和埃尔辛太太站在门外,背对着她。羞耻和惧怕迫使她赶紧回家了。在她心里,阿奇和他那像主教的胡子简直就像《旧约全书》中描述的复仇天使的化身。
在四月的日暮时分,家里空荡荡的,静悄悄的。仆人全到人家参加葬礼去了,孩子们都在媚兰的后园里玩。媚兰——
媚兰!斯佳丽爬上楼梯走进卧室时,一想起她,不由浑身冰凉。这事一定会传到媚兰耳朵里去的。因迪说过要告诉她。哦!因迪一定会得意洋洋地讲给她听,只要能伤害斯佳丽,她会不顾艾希礼的名声,也不怕让媚兰伤心。还有埃尔辛太太,她也会到处宣扬,虽然事实上她什么也没看见,因为她站在因迪和阿奇两人的背后。可是她照样会说。等不到吃晚饭的时刻,这桩新闻就会传遍全城。到明天早饭前后,那就每一个人,甚至连黑人都会知道了。在今晚的茶会上,太太们坐在角落里,少不了要幸灾乐祸地窃窃私语。斯佳丽·白瑞德这个红极一时的女人,如今终于栽了个大跟头。这段丑闻还会加油添醋,不断扩散,谁也无法阻止。因为无法掩盖的事实是在她发出惊呼时,艾希礼正把她搂在怀里。等不到天黑人家就会到处传说,说她跟人通奸被当场捉住。然而事实上他们是多么纯洁!多么甜蜜!斯佳丽疯狂地空想着:倘若那年圣诞节他回来休假,我跟他吻别时叫人撞见——倘若那回在塔拉的果园里,我要他跟我私奔时叫人当场抓住——哦,倘若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们真的有私情,叫人窥破我也没话可说。可是偏偏在今天!今天我投入他的怀抱纯粹是出于友情——
没有人会相信她。没有一个朋友会站在她一边,没有一个声音会说:“我不相信她会做出不规矩的事”这样的话。老朋友全被她得罪遍了,得罪得太久了。新朋友受够了她的傲慢无礼,自然很高兴乘机贬低她一下。有关她的闲言碎语,不管怎么说,大家总会相信的,虽然他们会对艾希礼感到惋惜,像他这样一个规规矩矩的人,怎么会卷入这种不光彩的丑闻里去的呢?通常对这类事,人们总爱谴责女人不正经,对男人的罪过,耸耸肩就算完事。而这一回,他们认为准错不了,一定是斯佳丽主动投到他的怀抱里去的。
哦,她能够忍受全城人的种种中伤、蔑视、暗中耻笑以及不管什么样的流言蜚语,如果她不得不忍受的话——可是她唯独忍受不了媚兰,哦,媚兰!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特别害怕媚兰知道这件事。对往事的愧疚感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她感到非常害怕,竟使她没有力量能想出个究竟。可是,当媚兰听到因迪告诉她说,她亲眼看见艾希礼拥抱斯佳丽,她会出现什么样的神色,斯佳丽一想到这里,她掉泪了。而且媚兰知道以后怎么办呢?离开艾希礼吗?要不,她又怎么维护她的面子呢?再说,艾希礼跟我该怎么办?她一面在胡思乱想一面泪水从两腮流淌而下。哦,艾希礼要难为情死了,他会恨我怪我。可是她忽然又产生了极大的恐惧,连眼泪也不淌了。白瑞德会怎么样?他会怎样对待我?
也许他不会知道。有句挖苦人的老古话不是说吗:“妻子有外遇,丈夫最后知。”也许没有人去跟他说。把这种事情告诉白瑞德,得有点勇气才行,因为他这个人的脾气人人都知道,谁要是冒犯了他,他是先开枪然后才跟你讲道理的。哦,上帝,求你千万不要让谁胆敢跟他说吧!可是,她忽然想起刚才在木场办事间门口阿奇的那张脸,他那冷冰冰的暗淡的眼睛,冷酷而充满对她以及对一切女人的憎恨。阿奇不怕上帝,什么人也不怕,对放荡的女人深恶痛绝。而且他痛恨到已经杀死过一个女人的地步。他刚才说过他要告诉白瑞德,他会去告诉的,不管艾希礼怎么想方设法劝阻他都不起作用的。除非艾希礼把他杀了,要不他一定会去告诉的,因为他以为这是他作为基督教徒的本分。
她解衣上床,头脑眩晕,思绪纷乱。她真巴不得锁上房门,躲在这平安的小天地里,从此再不见人。白瑞德今晚也许还不会得到消息。她可以推说头疼,不想去参加茶会。到明天早上她会找到借口,找到为自己辩护的站得住脚的理由。
“我现在不去想它,”她绝望地想着,把脸埋在枕头中间,“我现在不去想它。我要等我受得了的时候再想。”
天黑了,她听见佣人们回来了。她觉得她们在准备晚饭时是那么轻手轻脚的。会不会是她良心不安的心理作用呢?嬷嬷来到房门口敲敲门,斯佳丽说不想吃晚饭,把她打发走了。过了好一阵子,她听见白瑞德走上楼梯,已走到前面的过道。她立刻紧张起来,鼓足全身的力量,准备一场较量,可是他却走进他自己的卧室去了。她松了一口气。他还没有听到消息。感谢上帝,他依然尊重她的请求,从不踏进她的房门,否则的话,要是他现在进来,看她的脸色就不难看出她做了亏心事。她现在一定得打起精神,跟他说她身子不舒服,实在不能出席晚上的茶会。嗯,好在时间还早,她尽可慢慢地镇定下来。可是时间真的还早吗?从今天下午那个可怕的时刻起,一直如坐针毡,度日如年。她听见白瑞德在房间里走动了很久,偶尔跟波克说些什么。她还是鼓不起勇气唤他。她静静地在黑暗中躺着,浑身抖个不停。
过了很久,他来敲她的房门。她竭力控制她的嗓子说:
“进来。”
“我真的被邀请进这圣堂吗?”他打开房门间道。房间里很黑,她看不见他的脸色,从他的声音里也听不出什么。他进入房间把房门关上。
“你已准备好参加茶会吗?”
“我头疼,真太遗憾了,”没想到她的声音听起来居然很自然,感谢上帝,多亏是在黑暗中。“我看我去不成了。你去吧,白瑞德,替我向媚兰道个歉。”
半晌没有声音。随后才从黑暗中传出他拖长语调带有讥讽的语音。
“你是个多么没有胆量、多么不中用的贱货呀!”
他知道了!她躺着发抖,说不出话来。她听他在黑暗中摸索,随后他擦火柴点亮了灯。他走到床边俯视着她,她见他身上穿的是晚礼服。
“起来,”他说,声音非常平静,“我们参加茶会去,你得快点儿了。”
“哦,白瑞德,我不能去。你瞧——”
“我瞧得见的。起来。”
“白瑞德,阿奇真的敢——”
“阿奇敢的。他是个非常勇敢的人。”
“他胡说八道,你该把他杀了。”
“我有个怪脾气,不杀说真话的人。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起来。”
她坐起来,把身上的睡衣裹紧,目光在他脸上搜索着。他脸色阴沉,然而丝毫不露感情。
“我不去,白瑞德。误会没有澄清之前,我不能去。”
“倘若你今天晚上不露面,那么你这一辈子休想再在城里露面了。我能容忍一个不贞洁的妻子,我可容忍不了一个胆小鬼。今晚你一定得去,哪怕从斯蒂芬副总统起没有一个人肯理睬你,哪怕威尔克斯太太不欢迎我们,你也还得去。”
“白瑞德,你听我解释。”
“我不想听,也没有时间听。把衣服穿上。”
“他们是误会了。因迪和埃尔辛太太和阿奇都非常恨我。因迪恨我可厉害,甚至不惜造她哥哥的谣,让我下不了台。你要是肯听我解释——”
哦,圣母呀,她忽然惊恐地想道,如果他说:“那么请解释吧!”我能说些什么呢?我又怎么解释呢?
“他们会向所有的人造谣。今晚我不能去。”
“你一定得去,”他说,“哪怕我不得不拽着你的脖子,一步步踢着你的屁股,也得把你拖去。”
他眼中发出冰冷的闪光,一下子把她从床上拖下来,又把她的紧身衣扔给她。
“穿上。我给你束腰。噢,不错,束腰的事我全懂行。我不用叫嬷嬷来帮你,让你把门锁上像个胆小鬼似的躲在这房里。”
“我不是胆小鬼,”她嚷起来,一时被激怒了,“我——”
“得啦,别跟我再提你那打死北佬和敢于面对舍曼军队的英勇事迹啦。你在别的方面,照样是个胆小鬼。如果不是为了你自己,那么为了邦尼,你今晚也得去。你想把她的前途都给毁了吗?快把紧身衣穿上。”
她急忙脱掉睡衣,身上就只剩下一件没有袖子的内衣。她站在那里,心想他倘若朝她看上一眼,看见她只穿一件贴身内衣,模样有多么动人,也许他脸上的神色,便不会那么怕人了。他毕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她只穿着一件贴身内衣了。可是他并没有朝她看,只是在壁橱里匆匆地翻检她的衣服。他搜寻出一件新的碧玉色水绸上衣,它的领口在胸前开得很低,衣襟成褶皱披在背后一个很大的裙垫上,裙垫上绣着一束粉红色的丝绒玫瑰花。
“把这件穿上,”他把衣服扔在床上,走到她的身边,“今晚你不能穿那种庄重朴素的鸽灰色和淡紫色衣裳。你想掩耳盗铃显然是过不了关的。你还得多搽些胭脂。法利赛人127抓住的通奸女人,我相信脸上绝不会没有血色的。转过身去。”
他两手抓住紧身衣的带子使劲一抽,抽得她叫出声来。他这样毫不顾惜她,她觉得又怕又窘,又感到屈辱。
“痛吗?”他嘿嘿一笑,她看不见他的脸色。“可惜不是勒在你的脖子上呢。”
媚兰家的每一个房间,全都灯火辉煌,斯佳丽和白瑞德从街上老远的地方就能听见她家的音乐声。他们将近大门口时,里面传来一阵阵的欢声笑语。屋子里满是宾客,走廊里挤得满满的,在灯笼照亮的院子里的长凳上也坐有许多贵客。
我不能进去——我不能,斯佳丽坐在马车里想道,捏紧握成一团的手帕。我不能进去。我不愿意进去。我要跳出马车逃走,逃往何处,逃回塔拉去。白瑞德为什么要逼我上这儿来呢?人家会怎样对待我?媚兰会怎样对待我?她的脸色会是什么样子?哦,我不能见她。我得逃走。
白瑞德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似的,一把抓住她的臂膀,抓得那么粗鲁,那么紧紧的,像是个毫不关心她的陌生人,像是能把她臂上抓出一道伤痕来。
“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爱尔兰人是个胆小鬼。你那自吹自擂的胆量到哪里去了?”
“白瑞德,请你让我回去跟你解释吧。”
“你想要解释,有的是时间,但要在大舞台上表现一名殉道者可只能看今晚。下车吧,宝贝,我倒要看看那些狮子怎么把你吃掉。下车。”
她不知怎么走上了媚兰家的走道,她只觉得她挽着的那条手臂,像花岗石似的,又强硬又坚固,输送给她一些勇气。好,她现在能去跟他们见面,愿意去跟他们见面了。他们有什么了不起!无非是一群乱叫乱抓的猫128在那里妒忌她罢了。她要叫他们知道,他们怎么想她并不在乎。只有媚兰——只有媚兰。
他们走到前廊,白瑞德把帽子拿在手里,向左右两边频频鞠躬招呼,他的声音轻柔、镇静。他们刚走进来,音乐声停住了。斯佳丽脑子里乱纷纷的,好像看见人们像怒潮般向她涌来,随后又渐渐消退了,那潮声愈来愈轻,愈来愈轻了。真的没有一个人肯理睬她吗?那好,见他们的鬼去,就让他们不理睬吧!她下巴一扬,脸上现出微笑,眼角眯成波状。
还没等她跟最靠近门口的人打招呼,有一个人推开众人走上前来。霎时间一片寂静,静得出奇,斯佳丽的心揪紧了。细看,原来是媚兰在挪动她的一双小脚,急忙穿过人群来门口迎接斯佳丽,想抢在众人之前跟她交谈。她挺起窄窄的肩膀,愤慨地抿紧着小小的牙床,看那模样,像是在她的心目中,除了斯佳丽,没有第二个客人似的。她一直走到斯佳丽身旁,伸臂搂住她的腰肢。
“你这衣服多漂亮,亲爱的,”她细声细气而又清清楚楚地说道,“你要成天使了!因迪今晚不能来帮我,你来帮我接待客人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