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尼刚过周岁。这天下午,外面下着雨。韦德在起坐间里闷闷不乐地走来走去,有时走到窗前把鼻子贴在淋湿的窗玻璃上看着窗外。他今年已八岁,个头小,身材细瘦,性格文静得近乎胆怯,别人不跟他说话他从不开口。此时他没什么好玩,显得有些无聊和厌烦。因为埃拉正在角落里玩她的洋囡囡,斯佳丽坐在写字桌旁忙着记一长串数字的账目,同时嘴里在喃喃地念着,白瑞德伏在地板上,一手拎着表链在邦尼眼前晃荡着逗她不让她抓住他的表。
韦德捡出几本书,一不小心,啪地全掉在地上。他深深叹了口气。斯佳丽烦躁地转过身来。
“上帝,韦德!你到外面玩去。”
“我没法去,外面在下雨。”
“真的吗?我倒没注意。那么,找点事情做做吧,你在这儿干扰我,弄得我头也昏了。你去叫波克把车套上,马上送你去跟小博玩吧。”
“他不在家,”韦德叹了口气说,“拉乌尔·皮卡德今天做生日,他上他家去了。”
拉乌尔是梅贝尔和勒内·皮卡德的小儿子——一个讨厌的小崽子,斯佳丽认为,活像一只类人猿。
“那么,你爱找谁就到谁家去吧。去跟波克说一声。”
“今天没人在家,”韦德说,“全都参加拉乌尔的生日宴会去了。”
韦德的语气中隐隐含着“全都去了——除我以外”的意思,只是没说出口,可是斯佳丽只顾算账,没有留神他的心思。
白瑞德从地板上坐起身来说:“那么你为什么不去参加呢,儿子?”
韦德侧着身子朝他挪近一些,一只脚在地板上拖着,怏怏不乐地答道:
“他们没有邀请我。”
白瑞德把他的表塞进邦尼那老是会弄坏东西的小手,轻巧地站起身来。
“把那些该死的数字放下,斯佳丽。他家为什么不请韦德参加宴会?”
“看在上帝面上,白瑞德!你这会儿不要来打扰我好不好?艾希礼把账都弄得一团糟啦——噢,那个宴会吗?嗯,他家不请韦德没什么大不了,就算他家请了,我也不让他去。你别忘了拉乌尔是梅里韦瑟太太的外孙,而梅里韦瑟太太在她那神圣的客厅里邀请自由小黑鬼跟邀请我们的孩子是不分彼此的。”
白瑞德以沉思的神色注视着韦德的脸色,看到孩子显得畏缩不前的样子。
“过来,儿子,”他把韦德拉到身边,“你是不是想去参加他家的宴会。”
“不。”韦德勇敢地说,可是双眼却低垂着。
“哦。告诉我,韦德,如果是乔·怀廷家或者弗兰克·邦内尔家,或者——嗯,别的小伙伴家举行宴会,你会去吗?”
“不,我是不大会有人请的。”
“韦德,你说谎!”斯佳丽转过身来嚷道,“上个礼拜人家举行孩子的生日宴会,你就去过三家——巴特家,吉勒特家和亨登家。”
“真是一伙套上马鞍的骡子,”白瑞德细声细气慢吞吞地说,“你在那些宴会上玩得快活吗?你说吧。”
“不快活。”
“为什么?”
“我——我不晓得。嬷嬷——嬷嬷说他们都是没出息的白人。”
“我现在就去剥嬷嬷的皮!”斯佳丽跳起身来嚷道,“至于你,韦德,你就这样说妈妈的朋友——”
“孩子说的是真话,嬷嬷说的也是真话,”白瑞德说,“可是你这个人,即使面对面碰到真理,你也绝不会认识真理……不要懊恼,儿子。你如果不想去参加宴会,尽可以不去。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你叫波克把马车套好带你上商场去,去买些糖果——买好多好多,够你吃得肚子疼。”
韦德高高兴兴地把钱塞进口袋里,又不放心地看着妈妈,希望获得她的首肯。可是她正皱着眉头瞅着白瑞德。白瑞德正把邦尼从地板上抱起来,把她的小脸贴着自己的脸,轻轻地摇着她。她看不出他脸上的神色,可是他的眼睛里近乎含有恐惧——恐惧以及自责。
韦德见他后父这样大度,心里受到鼓舞,怯生生地朝他走过去。
“白瑞德伯伯,我可以问你一桩事吗?”
“当然可以,”白瑞德把邦尼的脑袋托得更紧些,他的目光显得又焦虑,又茫然,“什么事,韦德?”
“白瑞德伯伯,你——你打过仗吗?”
白瑞德目光顿时警觉起来,敏锐地看着他,说话的语气却很随便。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儿子?”
“嗯,乔·怀廷说你没有打过仗,弗兰克·邦内尔也这样说。”
“啊,”白瑞德说,“那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我——我说——我跟他们说我不知道,可是我不买他们的账,我打他们。白瑞德伯伯,你到底打过仗吗?”
“打过的,”白瑞德的声音突然强硬起来,“我在军队里呆过八个月。我从洛夫乔伊一路打到田纳西州的弗兰克林。约翰斯顿将军投降时,我就是他的部下。”
韦德骄傲地扭着身子,斯佳丽却哈哈大笑。
“我还以为你对自己这段参战的历史会感到害臊呢,”她说,“你不是叫我不要跟人家提起它吗?”
“嘘!”他示意她别说,“你觉得满意吗,韦德?”
“哦,是的。我知道你是打过仗的。我知道你不像他们说的那样胆小。可是——你为什么不跟那些孩子的父亲在一起呢?”
“因为那些孩子的父亲全是些傻瓜,只好让他们当步兵。我是西点军校出身,所以我参加的是炮兵部队,是正规炮兵,韦德,不是自卫队。要很有见识的人,才能参加炮兵,韦德。”
“那还用说,”韦德脸上发亮,“你受过伤吗,白瑞德伯伯?”
白瑞德犹豫了。
“把你患过痢疾的事说给他听吧。”斯佳丽揶揄地说。
白瑞德小心地把邦尼放在地板上,从裤带里拉出他的衬衣和汗衫。
“过来,韦德,让我把受伤的地方指给你看。”
韦德兴奋地走过来,仔细地看着白瑞德指点的地方。只见一道长长的刀疤从他棕色的胸口一直延伸到他肌肉发达的腹部。那是他在加利福尼亚金矿区一次斗殴刀伤留下的纪念,韦德自然不会知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非常快活。
“我以为你一定跟我父亲一样勇敢,白瑞德伯伯。”
“差是差不多,不过还比不上他那样勇敢,”白瑞德说着,把衬衫塞进裤带里。“快去把你那块钱花掉,以后要是有哪个孩子说我没有打过仗,你就狠狠揍他。”
韦德欢蹦乱跳地喊波克去了,白瑞德重又把邦尼抱起来。
“我说,我的勇敢的大兵,你为什么跟他说那么多假话?”
“一个孩子应该为他的父亲——或者后父感到骄傲。我不能让他在别的小畜生面前抬不起头来。儿童也有残酷的世态炎凉的鬼心眼儿。”
“哦,胡说八道!”
“我从来不曾想到这桩事对韦德意味着什么,”白瑞德慢慢地说道,“我从来不曾想到他心里多么难受。我不能让邦尼将来也这样子。”
“什么样子?”
“你以为我会让邦尼为她的父亲感到羞耻吗?让她到了八九岁还没人邀请她去参加宴会吗?你以为我会让她像韦德那样,为了你的和我的过错而感到屈辱吗?”
“哦,孩子们的宴会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女孩子们初次在社交场合露面,是以孩子们的聚会为基础的。你以为我会让我的女儿长大以后,被摒弃在亚特兰大城所有的体面场合之外吗?我不会因为她在这里,或是在查尔斯顿、萨凡纳和新奥尔良没有人家愿意接待她,把她送到北方去念书,去游览。我也不会眼看着她因为南方正派的家庭嫌她妈妈是个傻瓜,爸爸是个无赖而不肯娶她,不得不让她跟北佬或者外国人结婚。”
韦德这时已经回到房门口,听见他们的谈话,觉得很有趣,但又迷惑不解。
“邦尼可以跟小博结婚的,白瑞德伯伯。”
自瑞德脸上怒气顿消,他朝韦德转过身来,对他的话显出认真思考的样子。他在跟孩子谈论事情时,他的话向来都是显得这样严肃的。
“你说得很对,韦德。邦尼可以跟小博结婚,那么你将来跟谁结婚呢?”
“哦,我将来不打算结婚,”韦德自信地说,他爱用一种成年人相互谈论的风度说话,除了媚利姑妈之外,只有她从不责备他而且总是鼓励他,因此他很乐意把真心话说给她听,“我要上哈佛大学,将来当一名律师,像我父亲一样,我也要像他那样当一名勇敢的士兵。”
“我希望媚利能少说几句就好了,”斯佳丽嚷道,“韦德,你将来不上哈佛大学,那是所北佬的学校,我不会让你进北佬的学校。你将来上佐治亚州立大学,等你毕业以后,就帮我管店铺。至于说你父亲是个勇敢的士兵——”
“嘘,”白瑞德打断了她的话,他注意到韦德刚才说起他父亲时,眼中闪出光彩,“等你长大了,你要做一个跟你父亲一样勇敢的人,韦德。你要学得跟他一模一样,因为他是个英雄,你不要让任何人说他不是。他跟你妈妈结了婚,不是吗?那就足以证明他是个英雄了。我会让你进哈佛大学,将来做一名律师的。好吧,快去叫波克带你上街去吧。”
“我谢谢你,让我来管教我自己的孩子吧。”当韦德言听计从地快步一出房门,斯佳丽就叫嚷起来。
“你是个糟透了的管教婆。你糟蹋了埃拉和韦德一切可教育的机会,我现在不允许把你那一套教育邦尼了。我要让邦尼教育成为一个小公主,让世界上人人都想要她。我要让世界上的人无不喜爱她。她要上哪儿去就可以上哪儿去。哦,上帝,你以为我肯让她长大后跟常到我们家来的那一类社会渣滓来往吗?”
“对你来说,他们可是挺不错的——”
“他们那种该死的样子,对你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我亲爱的。可是对邦尼却不是这样。现在跟你在一起消磨光阴的这班人,他们有些是唯利是图的爱尔兰人,有些是北佬,有些是没出息的白人,有些是暴发的拎包投机家,你以为我会让邦尼将来跟这样的人结婚吗——我的邦尼可是有着白瑞德家族跟罗彼德拉家族的血统的——”
“还有奥哈拉家族——”
“奥哈拉家族在爱尔兰,也许曾声名显赫一时,可是你的父亲却仅仅是一个精明而唯利是图的爱兰尔人罢了。你也好不了多少——不过,也都怪我不好。我就像只从地狱里飞出来的蝙蝠,死活不管地到处瞎闯,对我来说,因为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可是邦尼对我来说是顶顶要紧的。上帝,我不该做那么多蠢事!邦尼在查尔斯顿这地方是不会受到欢迎接待的,不管我母亲或者你的尤拉莉姨妈和波林姨妈有多大影响——而且她显然在这里不会受到人家欢迎接待,除非我们赶快设法加以补救——”
“哦,白瑞德,你这人真可笑,把问题看得这样严重。凭我们手中的钱——”
“我们的钱一文也不值!拿我们所有的金钱也别想买到我想要给她的东西。我宁可她被邀请到皮卡德和埃尔辛太太家的破屋子里去啃干面包,也不愿她成为一个共和党人就职舞会上受众人倾慕的美人儿,斯佳丽,你真是个蠢货。你在几年之前就应该想到为自己的儿女保留一个社会地位——可是你并没有这样做。你甚至连保持自己的既有地位也没操过心。而现在再希望你改变作风为时已晚没有希望了。你太热衷于挣钱,而且太喜爱盛气凌人。”
“我看你真是没事找事。”斯佳丽冷淡地说,一面把账页翻得瑟瑟响,表示她认为对这事的争论已到此结束。
“现在就只有威尔克斯太太一个人在帮助我们,可是你还要拼命疏远她,侮辱她。哦,请你再不要对我说她贫穷,说她穿着褴褛了。亚特兰大城里一切最有价值的事,都是以她为灵魂,以她为核心的。感谢上帝,她现在就要帮我做些事了。”
“你有什么事需要她帮忙呢?”
“什么事?我要力求去结交城里老自卫队家中的每一位女中英豪,特别是梅里韦瑟太太、埃尔辛太太、怀廷太太和米德太太那几位。哪怕要我必须在对我怀恨在心的每一只胖老猫面前匍匐前进,我也照办。我要甘心忍受她们对我的冷遇,我要向她们表态痛改前非。我要出资捐助她们那见鬼的慈善事业,我还要到她们那见鬼的教堂里去做礼拜。我不仅要承认,而且要吹嘘我是怎么样为南方邦联效劳尽力的。实在万不得已,我会去参加那该死的三K党——不过仁慈的上帝大概不至于对我的赎罪,要给予那么沉重的惩罚吧。同时我要毫不犹豫地提醒那些傻瓜,我曾经救过他们的性命,他们是欠了我一笔债的。至于你,太太,请你不要拆我的墙脚,对于我想讨好的人,千万不要不让他们赎回抵押品,或者把腐烂变质的木材卖给他们,或者再以别的什么方式侮辱他们。布洛克州长从此不许再进我家的门,你听见没有?那些跟你往来、衣冠楚楚的蟊贼也一样。你若是不听我的劝告,把他们请来,那只会叫你自己难堪,因为他们来这家里是见不到我这男主人的。他们什么时候进这屋子,我就什么时候到贝尔·沃特林的酒吧间里去消磨时光。如果有人爱听,我便告诉他我是不愿意跟那些人同在一间屋子里鬼混才跑出来的。”斯佳丽被这番话刺得好伤心,她唐突地笑了一声说:
“那么说我们的赌棍和投机家打算改邪归正啰!那好,我看你改邪归正的第一步,最好把贝尔·沃特林那个窝给卖掉。”
这是斯佳丽虚晃一枪。因为她并不能肯定那屋子到底是否属于白瑞德的。可是白瑞德忽然纵声大笑,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
“多谢你的启发。”
白瑞德如果想要走上一条正道的话,那么他所选择的恰恰是最最不利的时机。因为此时拎包投机家统治的腐败已经达到顶点,共和党人和无赖汉的名字简直臭不可闻。然而自从投降以来,白瑞德的名字,一直是跟北佬、共和党人和无赖汉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在一八六六年,亚特兰大人对当时严厉的军事统治满腔愤恨而又无可奈何,以为那是坏到不能再坏的地步了。如今在布洛克的统治下,他们才领会到什么才是真正最坏的情况。由于黑人参加了投票,共和党人和他们的同伙得以牢固地建立起他们的统治地位。他们为所欲为,对那些已处于无权地位而仍在对抗的少数派,则丝毫不予理会。
在黑人中间流传着一种说法,说在圣经中只提到过两种政治派别,一种是收税官,另一种是罪人。黑人们都不愿参加一个全部由罪人组成的政党,便急忙参加共和党。他们的新主子一次又一次地叫他们投票,把穷苦白人跟无赖汉选举到重要的职位上,其中甚至包括一些黑人。这些黑人坐在议会里,成天吃花生打发时间,穿不惯鞋子,不住把脚在新鞋子里伸进又伸出。他们都刚刚离开棉花地或甘蔗丛,简直没人会读书写字的。可是他们有权投票,决定该征多少税,该发行多少公债,以及该给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北佬朋友多么巨大的开支金额。而这些都是经他们的手通过的。沉重的赋税使得举州震撼,使纳税人愤愤不已,因为大家知道,相当部分以公众名义征收的税金,结果都从各种渠道流入私人的腰包。
州议会被新企业的筹办人、投机家、承包商以及形形色色的企图从政府的无节制的铺张浪费开支中谋利的人团团包围,其中不少人发了不义之财。他们轻而易举地从政府那里骗钱去建造那永远不可能建成的铁路线,去购买那永远不会买来的机车与车厢,去建筑那永远停留在筹办人脑子里的建筑物。
公债的发行额高达数百万元,大部分是非法和欺骗性的,然而却照样发行。州财政局长是个共和党人,可是为人正直,对这种非法发行的做法提出抗议,并且拒绝签署。然而他和另外一些力图制止这一弊端的人,对当时一股盛行慷公家之慨的腐败潮流也束手无策。
州属铁路线本来是州政府的一项资产,如今却成了债务,而且负债突破百万大关。它已经算不上是一条铁路,而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底食槽,由着一群猪猡在其中翻来滚去,在其中狼吞虎咽。铁路线上工作人员多达需要人数的三倍,对他们的委派,往往出于政治上的理由,而不考虑他们的实际工作能力。乘客中间,共和党人是凭派司免费乘车的,黑人则一车厢一车厢高高兴兴地免费乘车到州内各地为同一次选举重复投票,等于给他们一次旅游观光的机会。
州属铁路的经营不善特别触怒了纳税人,因为铁路收益是公费学校资金的来源。铁路背上了债务,没有收益可言,公费学校办不起来。这就意味着这一代儿童要在愚昧无知中成长起来,这样的一代人将播下文盲的种子,并不知要绵延多少年之久。
纳税人对铺张浪费、经营不善和贪污受贿固然愤愤不已,可是他们最最深恶痛绝的却是州长在北方把他们说得一无是处。在佐治亚州激起反对腐败的怒吼声中,州长却急忙赶到北方,陈说白人对待黑人的种种暴行,说什么佐治亚人在策划发动另一次叛乱,需要进行严厉的军事管制。其实佐治亚人并不想找黑人的麻烦,相反他们总是竭力避免发生事端。谁也不想再打仗,谁也不需要刺刀下的统治。佐治亚州需要的只是不要受折腾,让它可以休养生息。可是在州长的“造谣工厂”大肆活动之下,北方见到的只是一个叛逆的州,需要以铁腕对待,于是铁腕便压在佐治亚州人的头上。
这批掌握佐治亚州人命脉的人以纵情狂欢为荣。除了恣意掠夺之外,最叫人寒心的是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竟以一种冷酷的玩世不恭态度,干着明目张胆的盗窃勾当。对这种行为的抗议或抵制全都无济于事,因为州政府是由联邦军队加以扶植与支撑的。
亚特兰大人诅咒布洛克,诅咒他手下的无赖汉和共和党人,也诅咒所有跟他们有瓜葛的人。白瑞德正是其中之一。人们众口一词,都说他一直跟他们相勾结,参与了他们的一切图谋。可是白瑞德本人,不久以前还在随波逐流,现在忽然掉转身来,奋勇地逆流而上了。
白瑞德为自己恢复名誉的行动计划进行得很慢,他不动声色,不给人造成一种印象,仿佛豹子在一夜之间,改变了身上的斑点121,因此也就没有引起亚特兰大人的疑心。他回避那些不可靠的亲密朋友,也不再跟北佬军官、无赖汉和共和党人来往。他出席民主党人的聚会,选举时特意让人家看到,他投的是民主党人的票。他不再参与巨额输赢的赌博,对饮酒也能有所节制。偶尔上贝尔·沃特林那里去,他也像其他多数较正经的城里人一样,在夜晚悄悄地溜进去,不像以前那样,有好多个大白天的下午跑到她那里去,把马拴在大门口,仿佛在做广告表明他人在里面似的。
有一回,圣公会礼拜堂的礼拜已经快要结束,教友们刚要离开座位,白瑞德搀着韦德的手却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使教友们大为吃惊。因为大家认为韦德这孩子应属于天主教的。至少斯佳丽是天主教徒,或者大家以为她是个天主教徒。可是事实上,她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跨进教堂,宗教和埃伦的许多别的教诲一样,早已被她撇到一边了。人人都认为她不该忽视对韦德的宗教教育,而对白瑞德企图弥补这一不足,大家都有好感,尽管他没有把孩子带进天主教堂,而只是把他带到圣公会的礼拜堂里来。
白瑞德如果愿意,也能做到嘴巴不那么刻薄,眼睛不闪动着嘲讽的光辉,那时他的态度就比较庄重,对人也有一定的吸引力。虽然他多年不曾如此,但现在却变得庄重起来,变得有吸引力,连身上穿的背心,色调也比较朴实了。白瑞德对他曾经救过他们性命的那些人,要想赢得他们的友谊并不是一桩难事。如果白瑞德不是一直显得把他们的赞赏看得无足轻重的话,他们早就会表达他们的赞赏了。现在休·埃尔辛、勒内、西蒙斯家的几个孩子,安迪·邦内尔和其他一些人当他们说起他们都受过他的恩惠向他表示感激时,他们发现他显得很愉快,不爱出头露面,还有点困窘不安的样子。
“那算不了什么,”他总是声言说,“你们如果处在我的地位,也会那样做的。”
他为修缮圣公会礼拜堂,资助了一大笔捐款,同时也给《阵亡将士墓地美化协会》捐了一笔钱,数字很大,但不过分,他特意把捐款交到埃尔辛太太手里,还局促不安地恳求她千万不要声张。因为他知道这样一来,这位太太必定会出去大肆宣扬。埃尔辛太太不愿拿他的钱,因为那是投机家的钱,可是协会里却急需钱用。
“我不明白,为什么,连你这些人都来捐款。”她尖刻地说。
白瑞德以恰当的审慎态度告诉她,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纪念他以前的战友,他们都比他勇敢,却不幸地安眠在这无名的墓地里。埃尔辛太太拉下她那高贵的下巴,颇有点不以为然的样子。多利·梅里韦瑟曾经告诉过她说斯佳丽提起过白瑞德参过军的事,她当然不相信。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
“你参加过军队?是在哪一连?哪一团?”
白瑞德说出了番号。
“哦,炮兵!我认识的人不是骑兵,就是步兵。那么说,原来——”她突然停住了,感到有些不安,满以为他眼中定会现出恶意的闪光。谁知他只是低着头,拨弄着手里的表链。
“我本想参加步兵,”他并不理会她的暗讽,“可是他们见我进过西点军校——虽然因为我幼稚胡闹的缘故,埃尔辛太太,我并没有能毕业——他们把我编入了炮兵,是正规炮兵,不是民团。他们在那最后的战役里,部队多么需要具有专业知识的人。你知道他们的伤亡十分惨重,好多炮兵阵亡了。我在炮兵部队里很寂寞,连一个熟人也没有。我在整个服役期间,没有见到过一个亚特兰大人。”
“噢!”埃尔辛太太有些不知所措了。如果他真的在部队里呆过,那么是她自己错了。她曾经说过不少挖苦他怯懦的话,回想起来,不免感到愧疚,“噢!那么你为什么不把你参军的事早点说给人家听呢?你像是觉得这事并不光彩似的。”
白瑞德正视着她的眼睛,脸上毫无表情。
“埃尔辛太太,”他真诚地说道,“请你相信我,我对在南方邦联军队里服役这件事,觉得比我以前做过的和今后要做的任何事都更值得骄傲。我觉得——我觉得——”
“那么,为什么你要隐瞒不说呢?”
“因为——因为我以前的种种行为,使我觉得羞于谈及此事。”
埃尔辛太太把他的捐款以及这番谈话详详细细地报告了梅里韦瑟太太。
“还有,多利,我向你保证,他在告诉我时还说羞于谈及此事,他掉泪了!真的,他掉泪了!连我都差一点忍不住要掉泪。”
“简直胡扯!”梅里韦瑟太太大叫起来,她表示怀疑,“我不相信他参过军,也不相信他会掉泪。而且我很快就能把这事弄明白。如果他是在那个炮兵部队,那么真相不难查明,因为炮兵指挥官卡尔顿上校是我姑婆的女婿,我可以写信去问他。”
她给卡尔顿上校去了信。使她大为狼狈的是,回信竟把白瑞德大大赞扬了一番,说他是个天生的炮兵人才,是个勇敢的军人,是个坚忍、高尚、谦虚的人。给他委任时,他竟辞谢不受。
“瞧!”梅里韦瑟太太把信递给埃尔辛太太,“真是万万没有料到!我们说他没有打过仗,看来是我们错了。斯佳丽跟媚兰说他是在亚特兰大城陷落那一天参的军,看来她们的话是对的。不过即使那样,他总还是个无赖汉,是个坏蛋,我照样不喜欢他。”
“不知怎么,”埃尔辛太太迟疑地说,“不知怎么,我觉得他并不那么坏。一个肯为南方邦联打仗的人一定坏不到哪里去。真正坏的是斯佳丽。你知道吗,多利,我真的相信他——嗯,他是为斯佳丽感到惭愧,只因为他过于高尚,所以不曾流露出来。”
“惭愧!啐!他们两人是同一块料子上裁下来的布。你这傻念头是从哪里来的?”
“这不是傻,”埃尔辛太太愤慨地说,“昨天,天下着大雨,他带着三个孩子——连那婴儿也在内,你听明白——乘着马车在桃树街上来回跑,半路上还让我搭他的便车回家。我问他:‘白瑞德船长,你怎么糊涂啦,下这样大的雨,还把孩子带到外面来?怎么不赶快把他们带回家去?’谁料他一言不发,只是显得有点局促不安的样子。可是嬷嬷坐在旁边却忍不住说:‘家里来了那么些没出息的白人,还不如在外头更有益于身心健康。’”
“那他怎么说?”
“他还能怎么说?他只是皱眉看了一眼嬷嬷也就没事了。你知道昨天下午斯佳丽邀人到家里玩惠斯特,所有的下贱女人全去了。我想白瑞德大概是不愿意叫她们亲吻他的小宝宝。”
“嗯。”梅里韦瑟太太动摇了,但还固执己见。不过一个星期后,她也跟埃尔辛太太一样被白瑞德降服了。
现在,白瑞德在银行里设了一张办公桌。他到底在办什么公?银行的职员全都迷惑不解。可是他在银行里拥有极大的股份,谁也不敢对他的来临有什么非议。过了一阵子,大家见他人很稳重,态度又好,也确实懂得银行与投资的业务,就把原先反对他来这儿的念头给淡忘了。不管怎么说,他一天到晚坐在办公桌旁,能给人以勤奋工作的印象。而他的目的,正是要让自己能跟城里受尊敬的人处于相同的地位,跟大家一样工作,而且工作得很努力。
梅里韦瑟太太的面包铺生意满不错,她想向银行借二千块钱把店面扩充一下,拿她的房子作抵押。银行拒绝了她的申请,因为她已经拿她的屋子做了两次抵押。胖老太怒冲冲走出银行时,被白瑞德拦住了。他得知她的烦恼后显得很不安地说道:“这一定有些误会,梅里韦瑟太太,很大的误会。像你这样的太太,哪里还需要抵押。我只要凭你一句话,就可以借钱给你。一位太太,若是能够经办起像你经办的事业,她本人就是最好的保证。银行借钱,就是要借给像你这样的人。喏,你在我椅子上稍坐一会儿,我马上就替你去办。”
不一会,他笑容满面地走回来,对她说事情正像他所想的是一场误会。两千块钱已经准备好了,她随时可以提取。至于那房子——就请她在这上面签个字吧。
梅里韦瑟太太见她不得不受恩赐于一个她不喜欢也不信任的人,觉得是一种侮辱,心里非常气愤,向他有礼貌地道谢时也显得很勉强。
可是白瑞德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他陪她走到门口,又说:“梅里韦瑟太太,我一向佩服你知识渊博,不知道可不可以向你请教一件事?”
她轻轻点了点头,轻得连她帽子上的羽毛也没有飘动。
“梅贝尔小时候要是吮大拇指,你是怎么办的?”
“什么?”
“我家邦尼老是爱吮大拇指,我没法子叫她不吮。”
“你应该不让她吮,”梅里韦瑟太太着力地说,“要不会有损于她的嘴形的。”
“是呀!是呀!邦尼的小嘴又长得很美的。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
“不过,斯佳丽应该知道,”梅里韦瑟太太不客气地说,“她以前生过两个孩子了。”
白瑞德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子,叹了一口气。
“我试过把肥皂涂在她指甲上,”他说,故意回避她对斯佳丽的评论。
“肥皂!哼!肥皂管什么用。我是拿奎宁涂在梅贝尔的大拇指上的。你听我说,白瑞德船长,保管她马上就不吮手指头了。”
“奎宁!我怎么竟没想到用奎宁!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是,梅里韦瑟太太。我正为这事心烦呢。”
他朝梅里韦瑟太太微微一笑,显得又高兴,又感激,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是在跟他道别的时候,她也对他笑了笑。后来在埃尔辛太太面前,她固然不肯承认自己错怪了白瑞德,可是她毕竟是个诚实的人,所以她说,一个男人如果爱他的孩子,就一定有他好的地方。可惜斯佳丽对邦尼这样一个美丽的孩子,居然不感兴趣。而一个小女孩,要由一个男人来一手抚养长大,可真是够可怜的。白瑞德心里非常清楚这样做下去会获得别人的怜悯和同情。至于这是否有损于斯佳丽的名誉,那他也管不了那么多。
等到孩子开始学会走路,白瑞德经常把她带在身边,有时一起坐马车,有时把她放在他坐的马鞍前面。每天下午他从银行下班回家以后,搀着她的手在桃树街上散步,一路上尽量放慢脚步,配合她摇摇晃晃的步伐,同时耐心地回答她提出的数不清的问题。日落时分,大家通常都站在自家的前院里或是门廊上,看见邦尼这样一个和气美丽的女孩,一头乌黑的鬈发,一对明亮的蓝眼睛,都喜欢跟她聊上几句。这时,白瑞德站在一旁从不插嘴,只是对女儿受到那么多人的关注,流露出做父亲的自豪和喜悦。
亚特兰大人的记忆力非常牢固,他们生性多疑,不会轻易改变。由于时世艰难,他们对布洛克及其有牵连的一伙都恨之入骨。但是现在在邦尼身上,把斯佳丽和白瑞德两人最大的优点融合一起,从而成为一个为白瑞德突破亚特兰大人对他冷淡的屏障的小小楔子。
邦尼一天天很快地长大起来,越来越明显可以看出她是杰拉尔德·奥哈拉的外孙女儿。她的两条腿又矮又结实,她的眼睛大大的,呈爱尔兰人的蓝色,她的方方的下巴动起来显得倔强任性。她也具有杰拉尔德一样的急性子,发作起来会又叫又嚷,可只要愿望得到满足,脾气马上就会消退。她不论想要什么,只要她父亲在,定会马上得到满足。他对她百般姑息,无论嬷嬷和斯佳丽怎样想加以制止,都无济于事,因为她处处都使他感到欢喜——只有一事例外,那就是邦尼害怕黑暗。
两周岁之前,她一直和韦德、埃拉三人睡在育儿室里,晚上总是很容易入睡。可是后来,不知是什么缘故,只要嬷嬷把灯一拿出房间,她便开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后来发展到她会在深夜突然醒来,发出恐怖的尖叫,把另外两个孩子吓得要命,闹得全家不得安宁。有一回甚至不得不把米德大夫请来。诊断的结果,大夫说那不过是因为做了噩梦,白瑞德则颇不以为然。可是大家不论用什么方法问她,从孩子嘴里都只能听到一个词,“黑暗”。
按斯佳丽的脾气是很容易被孩子惹恼而主张打她一顿屁股的。她不肯迁就孩子在育儿室里放上一盏灯,因为她怕韦德和埃拉会因此睡不着觉。白瑞德心里也很着急,可是态度比较温和,他还想从女儿那里弄清情况,因此冷冷地说,如果要打屁股,那么他一定亲自动手,而且是打斯佳丽的屁股。
最后的解决办法是把邦尼搬到白瑞德卧房里去睡,反正他现在是一个人睡。邦尼的小床放在白瑞德的大床边,桌上通宵点着一盏灯,上面用灯罩罩着。这事传到外面,引起全城议论纷纷。女儿睡在父亲房里,似乎总有些不太合适,尽管女儿只有两岁。至于斯佳丽则受到两种指摘,第一,这件事无可置疑地证明她跟她丈夫已分居两室,这就已经令人感到震惊;第二,大家都认为,如果孩子害怕单独睡觉,那就应该跟妈妈而不是跟爸爸睡。斯佳丽想要说在房里点上灯她自己就会睡不着,而且白瑞德又不肯让孩子跟她睡,可是她觉得这样解释似乎不大妥当。
“孩子不大声哭叫起来,你是不会醒的,你被她吵醒以后,很可能就会打她。”白瑞德毫不客气地冲着她说道。
白瑞德把孩子夜里害怕黑暗的压力施加在斯佳丽身上,这使她心里很觉不快。可是她认为她最终总能把这事弄顺当,把孩子仍送回育儿室去睡。在她看来,孩子个个都害怕黑暗,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能一味迁就。可是白瑞德在这件事上,偏偏颠三倒四,无非是因为她不许他进她的房间,借机报复,叫人家说她不是个好妈妈罢了。
那天晚上,她跟他说再不生孩子以后,他从没有踏进过她的房里,甚至连她门上的把手也不曾碰过。而且,直到他因为邦尼害怕才开始留在家里陪着她之前,晚饭他总是不在家里吃的,有时甚至整夜不归。斯佳丽躺在锁上门的房间里难以成眠,听时钟一记记把黎明敲醒,心想他不知在哪里过夜。她想起他说过“别处也有床铺,亲爱的!”那句话,心里非常难受,却也无可奈何。她若是要指摘他,就会争吵起来,那时他必然会提起她把房门上锁的事,很可能还会把艾希礼牵扯进去。不错,他让邦尼睡在点着灯的房间里——他自己的卧房,正是一种对她报复的卑劣手段。
她其实并不明白,白瑞德是多么全心全意地爱着女儿,把女儿害怕黑暗的事又看得多么严重。这样直到一个可怕的夜晚,而那个夜晚是全家人怎么也不会忘记的。
那天白瑞德遇见了一个以前一起跑封锁线的商人,两个人有许多话要说。至于他们是到什么地方去喝酒谈话,斯佳丽并不知道,她怀疑是在沃特林那里。总之,他下午没有回来带邦尼出去散步,也没有回来吃晚饭。邦尼整个下午不耐烦地守在窗口等他,急于想把一大堆已弄伤的甲虫和蟑螂拿给她爸爸看,可是不见爸爸回来,最后她又哭又闹地让卢安置上床睡觉。
不知是卢忘了点灯,还是灯油烧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弄不明白。总之白瑞德喝得醉醺醺回到家的时候,屋子里正乱哄哄闹成一片,邦尼的尖叫声在马厩里就能听见。她醒来的时候发觉四周一片黑暗,叫她爸爸,他又偏偏不在。于是她想象中种种无名的恐怖,猛地攫住了她。斯佳丽和佣人们给她又是点灯又是抚慰,都无济于事,怎么也没法叫她安静下来。这时,白瑞德从楼梯上三级一步来到大家面前,他被吓坏了,脸无血色,好像是见了死神一般。
他把她抱在怀里,他从她的呜咽喘息中只听清了“黑暗”一词,他顿时勃然大怒,向斯佳丽和几个黑人转过身来。
“是谁把灯熄灭的?是谁把她一个人扔在这漆黑的房间里的?普里西,我要剥你的皮,你——”
“我的上帝,白瑞德先生!不是我!是卢!”
“看在上帝的面上,白瑞德先生,我——”
“闭嘴。你知道我是怎么关照的。我凭着上帝说,我要——滚出去!再不许回来。斯佳丽,给她点钱,把她马上打发掉,不要让我下楼时再看到她。现在,你们都给我出去,统统出去!”
几个黑人赶紧逃走,卢撩起围裙掩脸失声痛哭。可是斯佳丽留在那儿。她见自己心爱的孩子,在自己手里一直哭喊不停,到了白瑞德怀里,马上安静下来,心里很不是滋味。而且她两只小小的手臂,搂住白瑞德的脖子,嘶哑着嗓子向他诉说她是见到了怪物才受惊的,可是她斯佳丽却怎么也哄不出她一句完整的话来。
“原来那怪物坐在你的胸口上了,”白瑞德轻轻地说,“它很大吗?”
“哦,是的!大极了,还有爪子。”
“啊,还有爪子。那好,我在这里坐一个晚上,它要是再来,我就开枪打死它。”白瑞德的话把邦尼吸引住了,使她感到安慰,抽泣声渐渐停了。她继续描述梦中的妖怪,嗓子不那么嘶哑了,可是她的话只有白瑞德一个人能听懂。当白瑞德认认真真地像真有其事在跟小女儿谈论时,斯佳丽怒火中烧。
“看在上帝的面上,白瑞德——”
可是他示意她不要作声。他等邦尼睡着,把她放在床上,给她盖好毯子。
“我要活剥那黑鬼的皮,”他镇静地说,“这也是你的不是。你为什么不上楼看看有没有点灯?”
“别傻啦,白瑞德,”她低声说道,“都因为你迁就她,才养成这种坏脾气。好多怕黑暗的孩子慢慢地都变好了。韦德从前也怕黑暗,我可没纵容他。你如果让她哭叫上一两个夜晚——”
“让她哭叫!”斯佳丽听那语气,以为他会打她了。“你要不是个蠢货,便是个顶顶狠心肠的女人。”
“我不想让她长大以后变得又胆小又神经质。”
“胆小?活见鬼!在这孩子身上,没有一根骨头是胆小的。可是你是连一点想象力也没有,自然不能察觉有想象力的人——尤其是个孩子——所受到的痛苦。你要是见到一个有爪有角的东西坐在你胸口,你也会设法叫人把它撵走,你不会这样做吗?你必定也会害怕的。你还记不记得,太太,我就见过你像只被烫伤的猫那样尖叫着惊醒过来,只不过因为梦到在迷雾里奔跑罢了。而且这件还是发生在不久前的事。”
斯佳丽被击退了,因为她最讨厌重温那次旧梦。再说,她想起白瑞德曾经像安慰邦尼那样安慰过她,不免有些发窘。于是她连忙转移攻击点。
“你一直在纵容她,而且——”
“而且今后我还要继续纵容她。正因为我这样,她才能改掉它,忘掉它。”
“那么,”斯佳丽刻薄地说,“假如你想做她的保姆,你得改变一下,每晚总该回家,而且喝酒也该有所节制。”
“晚上我会早点回家,可是我仍要像个不规矩的女人那样随心所欲地喝酒。”
此后他果然每天回来得很早,通常总离邦尼上床睡觉还有一段时间。等她睡到床上,他坐在她旁边,握住她的手,等她睡着了才把手松开。然后他才踮着脚尖走下楼,让灯点得亮亮的,房门半开着,这样如果她醒来时感到害怕,他可以听见她的声音。他决心不再让她被黑暗吓醒的事再度发生。全家人也都特别留意那盏亮着的灯,斯佳丽、嬷嬷、普里西和波克常常轻手轻脚上楼看看那灯是不是还亮着。
他回到家里时,也不再喝得那么迷迷糊糊,不过这并不是斯佳丽的作用。因为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喝得很厉害,虽然他从不真的喝得烂醉。有一天晚上,他嘴里威士忌的气味特别强烈,他抱起邦尼,让她靠在他肩上,问道:“你肯让你亲爱的爸爸亲一下吗?”
邦尼皱起她那翘起的小鼻子,从他怀抱里挣脱下来。
“不,”她毫不掩饰地说,“臭。”
“我怎么啦?”
“有股臭味。艾希礼叔叔没有臭味。”
“哎,我真该死,”他懊丧地说着,把她放在地板上,“我怎么也没想到,在我自己家里,竟出了个提倡戒酒的人!”
自此以后,他喝酒只限于晚饭后一杯葡萄酒。每回喝的时候,他把杯里剩下的最后几滴给邦尼喝,这样,她便不嫌葡萄酒的酒味难闻了。由于减少酒量的结果,他的脸孔丰满了,他两颊的皱纹渐渐由模糊而消退了,他黑眼睛下的眼圈也不再像以前那么黑和粗了。又因为邦尼喜欢坐在他的鞍子前面骑马,他在户外的时间多了,经常在太阳底下曝晒,原本黝黑的脸膛比以前更黑了。他显得比以前更健康,高兴的笑声也比以前更多了,重新又像当年在战争初期置亚特兰大的安危于不顾的那个大胆年轻的封锁线商人的模样。
从前对他没有好感的人见他骑马走过,马鞍上带着那个小小的孩子,脸上开始现出微笑。有些女人以前一直认为任何女人跟他在一起便不会有安全,现在在街上碰见他也停下来跟他说几句话,赞美几声小邦尼。连那些最最刻板的老太太们也觉得一个男人能像他那样关心孩子的痛苦和烦恼,总不能把他说成是一个十十足足的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