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瑞德这个人,从来不失他那平静而泰然自若的风度,即使在和斯佳丽顶顶亲密的时刻,也是如此。可是斯佳丽始终觉得他在暗中窥视着她,她知道假如她猛一回头,定能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一种在揣测、等待的神色,那神色是她所不理解的,其中几乎含有一种可怕的容忍。
白瑞德有个很不幸的习惯,那便是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撒谎、弄虚作假,或者连珠炮似地向他提出问题。不过跟他生活在一起,有时是非常舒服的。她在讲关于店铺里的、锯木厂里的和酒店里的事,以及关于犯人和他们的伙食费用时,他注意地听着,还教给她一些精明而又切合实际的办法。对于她喜爱的跳舞和宴会,他始终保持充沛的精力,从不知道疲倦。偶尔他们两人单独在家消磨黄昏,用罢晚饭,桌上端来白兰地和咖啡,他会有说不完的粗俗故事供她消遣。她发现如果她想要什么,想知道什么,只要直截了当地向他提出来,他是绝不会不应允的。可是她若是转弯抹角,以暗示或者媚态想达到目的,那就必然要落空。他有一个叫她发窘的习惯,喜欢戳穿她的心思,然后发出一阵大笑。
斯佳丽有时细想他通常对待她的那种温吞吞无所谓的态度,不免感到奇怪他为什么要跟她结婚。不过对这个问题她并不真的感到好奇。男人结婚,无非是因为爱上一个女人,或者为了要有个家和孩子,或者是为了钱,可是她知道白瑞德为的不是这些。他肯定并不爱她。他把她心爱的屋子说成是一个极其可厌的建筑物,说与其住在家里,不如住在一个管理有方的旅馆里。他从来不曾像查尔斯和弗兰克那样暗示过要有孩子。有一回她想跟他卖俏,问他为什么要跟她结婚,谁知他居然闪烁着逗趣的眼光说:“我是为了要把你当作一只爱畜养着呢,亲爱的,”把她气得简直火冒三丈。
是的,他跟她结婚,和男人们通常跟女人结婚的理由全然不一样。他跟她结婚,仅仅是因为他想要她,而又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得到她。这一点,他在向她求婚的那天夜里,已经承认过了。现在看来他想要她,就跟他想要贝尔·沃特林一样。哦,这个想法可不大愉快,这岂不是对她的公然侮辱。幸好,她只耸耸肩膀,不再理会它了。这是她学会的一种法宝,对于不愉快的事,耸耸肩膀便过去了。她跟白瑞德算是做了一项交易,在她这一方面,她是相当满意的。她希望他也同样感到满意,不过他到底满意不满意,她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可是一天下午,她因为消化不良去看米德大夫,不料却得知了一件不愉快的事,这事可不是耸耸肩膀就可以过去的。傍晚时,她眼里冒着怒火冲进卧室,告诉白瑞德说她要有孩子了。
那时他正披着绸子晨衣,他的周围都是烟雾,听她说时,只警觉地注视着她脸上的表情,却没有说话。他默默地听她说下去,看样子也有些紧张,可是她此刻满怀愤怒和绝望,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稍停,她又接着说:
“你知道我再不打算要孩子。我从来不曾想要过孩子。每回等我把事情弄顺当,就准会有孩子。哦,你别坐在那里笑了。你也是不要孩子的。哦,我的圣母。”
如果说他刚才是在等她说些什么,那么这显然不是他希望听到的话,他的脸色稍稍有些难看起来,他的眼神茫茫然。
“嗯,那你何不把他送给媚利小姐呢?你不是说她像迷了心窍似的一心只想再要个孩子吗?”
“哦,我真能杀了你!我不要生孩子,你听着,我不要生孩子。”
“不要生?你打算怎么办?”
“哦,有办法的。我现在不像以前那样,是个没头脑的乡下傻瓜了。我晓得女人如果不想要孩子,并不是非要不可的。有东西可——”
他猛然站起身来搂住她的腰,脸上现出急迫而害怕的样子。
“斯佳丽,你这傻瓜,快跟我实说!你没做过什么吧?”
“还没有,不过我就要去做了。我的腰身刚细一点,我正打算好好快活一阵子,你以为我还会再把它毁掉吗?”
“你这主意是哪里来的?是谁把这种东西往你脑子里灌的?”
“玛米·巴特——她——”
“这种事是妓院的女人才懂的。那女人从此不许上我的门,你听见没有?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的家,我是一家之主。我要你从今以后再不要理睬她。”
“我要是喜欢照样会睬她。你放开我就是了。你为什么要管这个?”
“你生一个或者生二十个孩子我可以不管,可是你要干送命的事我是不能不管的。”
“送命?我?”
“是的,把命送掉。我想玛米·巴特大概没有告诉你,一个女人干这种事得担多大风险?”
“没有,”斯佳丽勉强地说,“她只说这种事是再好不过的。”
“我的上帝,我真恨不得杀了她,”白瑞德恨恨地嚷道,脸涨得发紫。他低头看见斯佳丽满脸泪痕,怒火稍稍平息一点,可是脸色依然很严峻,他忽然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在椅子上坐下。他紧紧地搂着她,像怕她从他身边跑掉似的。
“听着,我的宝贝。我可不能让你在你自己手里把你的性命送掉,听明白没有?上帝,我跟你一样不想要孩子,可是孩子我能养得起。我再不愿听你跟我说那些傻话了,你若是敢去试试——斯佳丽,我曾见过一个姑娘就是那样死的。她只是个——嗯,不过她是个好姑娘。那种死法可不是好受的。我——”
“怎么,白瑞德!”她嚷道,听他的话音很伤感,吃了一惊,一时把自己的烦恼也给忘了。她从来没见到他这样动感情过,“在哪里——她是谁——”
“在新奥尔良——哦,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年轻,容易被感动,”他忽然低下头,把嘴唇埋在她的头发里,“你得把孩子生下来,斯佳丽,哪怕在今后九个月里,我不得不用手铐把你和我的手腕铐在一起。”
她在他膝上坐起来,怀着明显的好奇心,紧紧地盯着他的脸孔。在她的注视下,他的脸像有魔法似的,忽然又变得平静而漠然了。他的眉毛上挑,他的嘴角拉下。
“我对你这样重要吗?”她问时,垂下眼睑。
他向她平视了一眼,像是在估计这问题背后含有多少卖弄风骚的成分。他从她的表情中看出真意,才懒懒地答道:
“嗯,是的。你知道吗,我在你身上投了大笔资金,自然很不愿意失去它。”
斯佳丽生了一个女孩子。媚兰从她的卧室里出来,累得筋疲力尽,却高兴得眼睛里闪出泪花。白瑞德情绪紧张地站在过道里,身旁雪茄烟蒂甩了一地,把精致的地毯上烫出许多洞来。
“你可以进去了,白瑞德船长,”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
白瑞德迅速从她身旁走进房间,她一眼瞥见他向嬷嬷膝上赤条条的婴儿俯下身子,米德大夫随即把门关上。媚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想起刚才无意中见到那隐秘的情景,窘得脸上泛起红晕。
“啊,”她想,“多么好呀!白瑞德船长这些天来可真担心!这一阵子他滴酒不沾。他真是个好人。有好多男人在孩子出世时还喝得那么醉醺醺的。我看他一定非常想喝上一杯了。我要不要去提醒他一声?哦,不,那样未免过于孟浪了。”
她把身子陷在椅子里,觉得好受一点。这些天来,她的腰一直在痛,腰围一圈简直像快要断了似的。哦,斯佳丽真走运,生孩子时有白瑞德船长守在门外。当初她生小博的情景真可怕,假如有艾希礼在,她的痛苦至少可以减少一大半。假如斯佳丽生的小女孩是自己生的,那该有多好!哦,我太不应该了,她愧疚地想道。斯佳丽待我那么好,我怎么好见她的孩子眼红呢?宽恕我吧,上帝,我并不真的想要斯佳丽的孩子,可是——可是我多么想自己再有一个孩子!
她拿一只小垫子塞在背后靠着,一心渴望着想要生个女孩子。可是对这桩事米德大夫的看法始终不曾改变。为了有个孩子,她虽然宁愿冒生命的危险,可是艾希礼却不肯听她。一个女儿。艾希礼一定会多么爱她!
一个女儿!天哪!她吃惊地坐起身来。我没对白瑞德船长说是一个女孩子。他自然想要一个男孩子。哦,太可怕了!
媚兰懂得,对女人来说,生男生女都是一个样子,可是对男人来说,特别是对白瑞德船长那样固执己见的人,生个女孩子可能是对他的一种打击,是叫他丢脸的事。哦,感谢上帝她自己唯一的孩子总算是个男孩子。她明白,假如她自己是那可怕的白瑞德船长的妻子,头胎便生了个女孩子,她是宁死也不敢把孩子抱给他看的。
就在这时,她见嬷嬷咧开嘴一路笑着摇摇摆摆地从房间里走出来,她这才放心,同时她又猜疑,白瑞德船长到底是属于哪一种类型的人呢?
“刚才我在给那孩子洗澡,”嬷嬷说,“见到白瑞德先生进来,我向他谢罪说,生的不是男孩子。可是,上帝,你知道他怎么说,媚利小姐?他说,‘别说啦,嬷嬷!谁说过要男孩子?男孩子多没意思,只会给你添麻烦。女孩子才有趣。你就是给我一打男孩子,我也不肯把我这女孩子换给你,’说着他伸手想把孩子接过去,也不管她还光着屁股。我在他手腕上拍了一下说,‘放规矩一点,白瑞德先生,我就等着看你将来有了个男孩以后,会乐成个什么样子,’他笑着摇摇头说,‘嬷嬷,你真傻,男孩子给谁都是没用的,我自己不就是个证明吗?’是的,媚利小姐,对这件事他可真像是个上等人了。”嬷嬷亲切地说。媚兰注意到白瑞德此番居然赢得了嬷嬷的重新评价,只听她接着说,“也许从前我错怪白瑞德先生了。今天这日子真叫我高兴,媚利小姐,我给罗彼德拉家三代的姑娘包过尿布,今天真是个快活的日子。”
“哦,是的,是个快活的日子,嬷嬷,生孩子的日子确实是最快活的日子。”
可是今天家里有一个人却并不快活,那是韦德。他今天挨了骂,老大半天没人理会他,只好一个人可怜巴巴地在餐室里打发时间。今天一大早,嬷嬷猛地把他摇醒,给他穿好衣服后,便带他和埃拉到皮特姑妈家去吃早饭。他只听说妈妈病了,怕她在家里玩嫌他吵妈妈。谁知这样一来,皮特姑妈家乱得一团糟,因为皮特一听见斯佳丽害病,身体马上支持不住,躺在床上由厨娘料理着。孩子们的早餐,是彼得大叔草草给弄了一点吃的。上午慢慢过去了,韦德心里开始产生一种恐惧感。倘若母亲死了怎么办?有些男孩子的母亲死了。他看到过柩车从他们家里出来,听见过他的小伙伴的哭声。万一母亲真的死了呢?韦德非常爱他的母亲,就跟他非常怕她一样。他一想起母亲躺在黑色的柩车里,被黑色的马匹拉走,马辔上插着羽毛,他那幼稚的心口疼痛起来,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
到了中午,他趁彼得大叔在厨房里忙着,他悄悄走出大门,因为心里害怕,放开两条短腿,飞快地往家里跑。他想白瑞德伯伯和媚利姑妈或者嬷嬷一定会把实情告诉他。可是白瑞德伯伯和媚利姑妈不知上哪儿去了,嬷嬷和迪尔西从后楼梯上上下下忙个不停,又是拿毛巾,又是端热水,根本没留意到他站在前面过道里。楼上房门打开时,他偶尔能听见米德大夫简短的说话声。有一次他听见母亲在呻吟,一边打嗝,一边抽抽搭搭地哭了。他知道母亲快要死了。为了得到安慰,他见那蜂蜜色的雄猫汤姆躺在前廊的窗台上晒太阳,走过去逗它,可是那是只老猫,不高兴人家打扰它,晃动尾巴呼呼直叫。
最后,嬷嬷从前面的楼梯下来,围裙起了皱,上面斑斑点点的,头巾歪在一边。她一看见韦德,便皱起眉头。嬷嬷是韦德的重要依靠,他见她皱眉,吓得发抖。
“真没见过你这样不听话的孩子,”她说,“我不是送你到皮特小姐家去了吗?快回那里去!”
“母亲是不是快要——她会死吗?”
“真没见过你这样调皮的孩子!死?我的上帝,不会的!哎,男孩子真叫人受罪。我不懂上帝为什么要给人家男孩子。好啦,你快走吧。”
可是韦德并没有离开。他躲在过道的门帷后边,对她的话只是将信将疑。她说男孩子调皮,这话有点刺伤他,因为他一直都在努力做一个乖孩子的。过了半个钟头光景,媚利姑妈匆匆忙忙从楼上下来,她脸色苍白疲倦,却一副喜滋滋的模样。她见韦德半躲在帷幕后面,像是很伤心的样子,大吃一惊。媚利姑妈通常把她全部的时间都给他的。她从来不像他妈妈那样,说什么“不要来麻烦我,我正忙着。”或者“快走开,韦德,我忙着呢。”之类的话。
可是今天她却说:“韦德,你今天真太不听话了。为什么不呆在皮特姑妈家里呢?”
“母亲是不是快要死了?”
“上帝,不,韦德!别说傻话,”随后又温和地说,“米德大夫刚带给她一个可爱的小宝宝,是一个小妹妹,以后可以跟你一块玩,你如果听话,今天晚上就可以看见她。好,快出去玩吧,不要出声。”
韦德悄悄溜进冷清清的餐室里,他那本来就不安全的小天地动摇了。这样一个大晴天,大人们的行动跟平日却全不一样,他这个满心烦恼的七岁小男孩,竟没有一个地方好去吗?他在餐间凹室的窗台上坐下,见阳光下放着一盆秋海棠,轻轻咬了一小口。不料那秋海棠竟那么辣,辣得他淌出眼泪,他忍不住哭了。母亲大概快要死了,他们大家没有一个人理会他,大家忙来忙去就因为有了个新的小宝宝——一个女娃娃。韦德对小宝宝向来不感兴趣,尤其是女娃娃。他最亲近的女娃娃是埃拉,可是到目前为止,小埃拉既不能引起他的好感,也不能引起他的尊敬。
又过了好久,米德大夫和白瑞德伯伯从楼上下来,两人站在过道里低声谈了一会话。白瑞德伯伯等米德大夫走了,关上门,匆匆走进餐室,拿出酒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这时他才看见韦德。韦德见到他身子想往后退缩。以为他也要说他是个调皮的孩子,要叫他回皮特姑妈家去。可是白瑞德伯伯不但没有说他,反而对他现出微笑。韦德从来没见他那样微笑过,也没见过他显得那样高兴,这使他受到鼓舞,于是他从窗台上跳下,跑到他身边。
“你有个妹妹了,”白瑞德紧紧抱着他说,“我敢说,她是你见到过的顶顶美丽的小宝宝!咦,你怎么哭啦?”
“母亲——”
“你母亲正在那里好好地吃上一顿中饭,有鸡,有米饭、肉汤和咖啡。稍过一会儿,我们还要给她做点冰淇淋,你要是喜欢,也可以吃两盆。我还要让你看看你的小妹妹。”
韦德紧张的心情一放松,身子反而发软,他想对自己的新妹妹说几句客气话,却一时无话可说。每个人都对这个女娃娃感到兴趣,谁都不再关心他了,连媚利姑妈和白瑞德伯伯也是那样。
“白瑞德伯伯,”他问,“大人们都更喜欢女孩子吗?”
白瑞德放下酒杯,仔细地端详他那张小脸,立刻弄懂了他的心思。
“不,我想不是,”他一本正经地答道,像是经过认真思考似的,“因为女孩子比男孩子麻烦,麻烦的孩子又要叫人多操心。”
“嬷嬷刚才说男孩子麻烦。”
“嗯,嬷嬷心里有事,她并不真是这个意思。”
“白瑞德伯伯,你是不是喜欢要个小男孩呢?”韦德满怀希望地问道。
“不,”白瑞德迅速地答道,看见他脸上失望的神色,接着说,“我已经有了一个男孩子,为什么还要呢?”
“你已经有了?”韦德喊道,听到这消息吃惊得张着嘴巴,“他在哪里?”
“就在这里,”白瑞德说着,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上。“有你这个儿子我就够了,孩子。”
韦德知道有人要他,觉得安心了,心里一快活,差点哭出来,他的喉头抽动着,于是他把头靠在白瑞德的背心上。
“你是我的孩子,对吗?”
“一个孩子可不可以是两个男人的孩子呢?”韦德问道,他的内心交织着两种感情,一方面他想忠实于他从来不曾见过的亲生父亲,一方面他又热爱着这个能够体谅他的男人。
“可以的,”白瑞德肯定地说,“就跟你又是你母亲的孩子,又是媚利姑妈的孩子一样。”
韦德仔细想想他的话,听懂了他的意思,觉得高兴起来,羞怯地在白瑞德怀里扭动着身子。
“你很了解小男孩,是吗,白瑞德伯伯?”
白瑞德阴暗的脸上又现出往常那一道道粗糙的皱纹,嘴角向下拉了一下。
“是的,”他沉痛地说,“我了解小男孩。”
一时间,韦德又害怕起来,害怕中还带着突然产生的妒忌。白瑞德伯伯想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男孩子。
“你没有别的——”韦德还没说完,白瑞德忽然把他从膝上抱下来。
“我要喝杯酒了,你也喝一杯,韦德,你的第一杯酒,为你的新妹妹祝愿。”
“你没有别的——”韦德刚想再问,却看见白瑞德伸手去拿红葡萄酒瓶,想起自己也要参加大人们的仪式,心里一阵兴奋,把要问的话给忘了。
“哦,我不能喝,白瑞德伯伯!我答应过媚利姑妈,要等到我大学毕业,才开始喝酒,她说我要是不喝酒,她会送给我一只表。”
“那我就送给你一根表链——就是我现在带的一根,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白瑞德说着,脸上重新闪出微笑,“媚利姑妈的话说得很对,不过她指的是烈性酒,不是葡萄酒。你一定要学会喝葡萄酒,像个上等人那样,儿子,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
他说着拿了只玻璃水瓶,非常熟练地把葡萄酒冲淡成微红色,然后把酒杯递给韦德。正在这时,嬷嬷走进来,她换了一套礼拜天才穿的最好的黑衣服,围裙和头巾都是干干净净的,她扭着身子,摇摇摆摆地走来,裙子发出丝绸的窸窣声。只见她笑容满面,咧开嘴巴,掉了牙的牙床也露在外面,脸上烦恼的神色已经不见了。
“孩子出生得庆祝一下啦,白瑞德先生。”她说。
韦德刚把酒杯端到唇边,不由停住了。他知道嬷嬷向来不喜欢他的继父,总是叫他“白瑞德船长”,对他的态度一直很冷淡,很庄重。今天在他跟前,居然兴冲冲的,还侧着身子走路,称呼他“白瑞德先生”,真有点颠三倒四了。
“我看你不要喝葡萄酒,还是喝杯朗姆酒吧,”白瑞德说着,伸手到酒橱里拿出一只矮胖的酒瓶,“这小宝宝长得很美,是吗,嬷嬷?”
“可不是吗,”嬷嬷说着接过酒杯,咂了咂嘴唇。
“你见过比她漂亮的宝宝吗?”
“嗯,斯佳丽小姐出世时,跟她差不多漂亮,不过还比不上她。”
“再来一杯,嬷嬷。嗯,嬷嬷,”他的声音很严厉,可是目光却在那里闪烁,“那窸窣的声音是什么?”
“噢,没什么,白瑞德先生,那是我的红绸裙子。”嬷嬷咯咯笑着摆动身子,整个巨大的身躯都在晃荡。
“你的红绸裙子!我不信。听起来就像一大堆干树叶在那里摩擦,你把外面的裙子撩起来给我看看。”
“白瑞德先生,你这人真坏!哟,哟,上帝!”
嬷嬷轻轻尖叫一声,退到一码开外的地方,把外面的裙子稍稍撩起几英寸,露出里面红塔夫绸衬裙的褶边。
“这衣服你一直放到现在才穿哪。”白瑞德嘴里在咕哝,黑眼睛里却跳荡着欢快的光辉。
“是的,先生,是放得太久了。”
接着白瑞德又说了些什么,可是韦德一句也听不懂。
“不再是套马鞍的骡子了吧?”
“白瑞德先生,斯佳丽真坏,把这话也说给你听!你不会生我这个老黑奴的气吧?”
“不会,我不会放在心上的。我只是想要知道罢了。再来一杯,嬷嬷,把这一瓶全喝光。韦德,把酒喝干!给我们敬一杯。”
“为妹妹干杯。”韦德喊着,一口吞下去,不料在喉咙口呛住了,又是咳嗽又是打嗝,引得两个大人哈哈大笑,忙替他轻轻拍背。
自从女儿出世以后,白瑞德的行为使旁观的人很有些迷惑不解。他从前对问题的有些看法,是城里人和斯佳丽不愿接受的,现在居然被他自己推翻了。谁也不曾料到,做了爸爸那么公开老着脸皮沾沾自喜的不是别人,竟是他白瑞德!何况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而不是个儿子,照说是应该感到难以有脸见人的。
白瑞德对做父亲的新奇感久久不衰,这就使有些女人暗自羡慕不已。她们的丈夫,孩子还没受洗礼,就早不放在心上了。可是白瑞德若是在街上碰到熟人,准会硬把他们拉住,说上一套夸耀他女儿的话,甚至连一些虚假的客套话,比如:“当然啰,每个人对自己的孩子总是偏爱的,不过——”他也全免了。他认为他的女儿非常了不起,别人的小杂种跟她是没法比拟的,而且他不怕这话叫人家听了生气。有一天,新来的奶妈给孩子喂了点肥猪肉,竟引起孩子第一次腹绞痛,白瑞德见状,忙把米德大夫请来,还另请两位大夫来会诊。他自己好不容易忍住怒气没拿鞭子抽那奶妈一顿,只把她解雇罢了。可是后来陆续请来的奶妈,没有一个能做满一个礼拜以上的,因为谁也满足不了白瑞德规定的严格要求。这件事叫那些有经验的爸爸妈妈们知道后个个都笑痛肚皮。
嬷嬷见一个个奶妈来了又去,心里老大不高兴,一来她对那些陌生的黑人有些妒忌,二来她不懂为什么不把小宝宝和韦德、埃拉一道都交给她带。其实嬷嬷年纪已经老了,她害了风湿痛,路也走不快。白瑞德不便跟她直说,推说照他这样的地位,自然不能只雇一个奶妈。他打算另雇两个来做嬷嬷的下手,干些杂活。嬷嬷觉得这办法不错,多两个佣人,对自瑞德对她都更有好处。可是她又坚决地对白瑞德说,她不要新解放的黑鬼到她的育儿室里来。因此白瑞德就派人到塔拉把普里西叫来。他知道她的短处,不过她毕竟是家里的黑奴。另外,彼得大叔叫来他的一个侄孙女,名叫卢的,卢本来是皮特姑妈在伯尔的表亲家的一个黑奴。
斯佳丽在能起床走动以前,看出白瑞德的全部心思都放在这婴儿身上。她见他当着客人的面,把孩子当个宝似的捧着,觉得又不好意思,又有点不安。男人家爱自己的孩子固然是桩好事,可是如此在客人面前炫耀,就有失男子的气度了。他应该像别的男人那样不要插手孩子的事和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
“你是在给自己出洋相,”她懊恼地说,“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明白吗?嗯,你是不明白。因为她是第一个完完全全属于我的孩子。”
“她也是属于我的。”
“不,你另外还有两个孩子。她是属于我的。”
“真是活见鬼!”斯佳丽说,“孩子是我生的,不是吗?再说,亲爱的,我也是属于你的呢!”
白瑞德从孩子的黑脑袋上望着她,古怪地朝她笑了笑。
“是真的吗,亲爱的?”
媚兰这时刚好走进来,要不两口子说不定马上会爆发一场激烈的口角。近来不知怎么,他们一碰就会争吵起来。斯佳丽这时只好强忍怒火,看着媚兰把孩子抱过去。这孩子的名字,本来一致商定叫尤金妮亚·维多利亚118,可是媚兰一来,无意中说出一个名字,竟把这个名字给取代了,就好像当初“皮特帕特”这名字,取代了她的原名萨拉·简一样。
当时白瑞德正弯腰看着孩子,嘴里说了一句:“这孩子的眼睛,长大后一定是像豌豆般碧绿的。”
“才不是呢,”媚兰愤慨地说,她一时忘了斯佳丽的眼睛正是那种颜色,“这孩子的眼睛,长大了一定是蓝色的,跟奥哈拉先生眼睛的颜色一样,蓝得像——蓝得像美丽的蓝旗。”
“邦尼·布卢·白瑞德119,”白瑞德一面笑着,一面从她手里接过孩子,仔仔细细地瞧她那双小眼睛。从此这婴儿的名字便叫做邦尼,到后来连她的父母亲都忘了当初曾用两个女皇的名字为她命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