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辛太太竖起耳朵在听过道里的动静。她听见媚兰的脚步声消失在厨房里,随即响起银餐具的叮当声,知道是在准备点心,便转身加入太太们低声谈话的行列。那些太太正围坐在客厅里,各人的膝上都放着一只针线筐。

“就我个人来说,我打算从此再不上斯佳丽的门了,”她说,神态高雅,只是比平时更为冷漠。

在座的《支援南方邦联遗孀孤儿妇女缝纫会》会员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把各自的摇椅互相靠拢。这些太太们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议论斯佳丽和白瑞德的事,只因碍于媚兰在场。他们两人前一天刚从新奥尔良回来,住在国民饭店的新婚套间里。

“且不说因白瑞德救过他的性命,就是出于礼貌,我也得去拜访他一下,”埃尔辛太太继续说,“可怜的范妮也站在那儿,她也说要去。我对她说,‘范妮,要不是斯佳丽的缘故,汤米现在还活着,你怎么还去看他们呢?’可是范妮真没头脑,居然对我说,‘我又不是去看斯佳丽,我是去看白瑞德船长。他曾尽力救过汤米,虽然没有成功,那也不能怪他呀。’”

“年轻人真幼稚!”梅里韦瑟太太说,“拜访,真是!”她想起那天她劝斯佳丽不要嫁给白瑞德时,斯佳丽对她生硬的态度,气得她肥大的胸脯起伏不停,“我家的梅贝尔跟你那个范妮一样,她说她跟勒内也要去看他们,因为勒内多亏白瑞德,才没有上绞架。我跟她说若不是斯佳丽在外头乱跑,勒内怎么会有危险的呢。还有梅里韦瑟老爹也打算去,我听他的话,是老糊涂了,竟说如果我不知道感恩,他对那个无赖可是很感激的。我看梅里韦瑟老爹自从到过沃特林女人那里以后,简直变得不知羞耻了。拜访,真是!我肯定不去。斯佳丽嫁给这样一个人,等于是自绝于公众。在战争时期,大家都挨饿,那家伙却做投机生意赚钱,本来就够坏的,现在又跟拎包投机家和无赖汉一起鬼混,还跟那个臭不可闻的州长布洛克是朋友——拜访,真是!”

邦内尔太太叹了口气。她是个皮肤褐色的胖女人,一副愉快的面孔。

“他们不过是出于礼貌,去看他们一次而已,多利,我觉得不该责怪他们,我听说那天夜里出去过的男人,全都打算去一次,我认为也是应该的。可是那个斯佳丽,真不像是她母亲的孩子。从前我在萨凡纳跟埃伦·罗彼拉德是同学,她是个顶顶可爱的姑娘,跟我很要好。可惜她父亲反对她跟她堂兄弟菲利普·罗彼拉德的婚事。其实那男孩子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好——男孩子年轻时放荡一点情有可原。可是埃伦却跟那个奥哈拉老头走了,生下斯佳丽这样一个女儿。不过,说真的,我觉得看在埃伦的面上,我也应该去一趟。”

“如此感情用事,简直荒唐!”梅里韦瑟太太从鼻子里狠狠地哼了一声道,“基蒂·邦内尔,你是不是打算拜访一个丈夫死了不到一年又嫁人的女人呢?这个女人——”

“肯尼迪先生简直就是被她害死的。”因迪插嘴说。她的语调冷静而尖刻。她每想起斯佳丽,就要联想起斯图尔特·塔尔顿,愤愤之情,随时流露出来,“而且我一直认为,肯尼迪先生遇害之前,她跟那个白瑞德之间的关系就非同一般了。”

在座的太太们听了这一番话,而且出自一个老处女之口,大为震惊,而正在她们震惊之中,媚兰已来到了房门口。刚才大家谈得起劲,竟没听见她轻轻的脚步声,现在骤然看见女主人站在面前,就像一群唧唧喳喳的小学生被老师撞见一样,显得惊慌失措。尤其是她们见她脸气得通红,眼睛冒火,两只鼻孔不住歙动,都吓呆了。因为她们从来没见过媚兰动怒,大家都认为像她这样顶顶温柔善良的年轻女人,素来尊敬长辈,没有主见,绝不会大发脾气的。

“你怎么敢这样说,因迪?”她声音颤抖着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妒忌她?真丢人。”

因迪的脸刷地变白了,可是头还是抬得高高的。

“我的话说了算数,”她简短地说,可是内心却在翻腾起伏。

“我是妒忌她吗?”她反躬自问。她想起斯图尔特·塔尔顿,想起霍尼和查尔斯,难道她没有理由嫉恨斯佳丽吗?尤其是现在,她怀疑斯佳丽故意让艾希礼陷入她张开的网里,那还不该恨她吗?她想:“关于艾希礼和你那宝贝斯佳丽之间,我有不少事可以告诉给你。”此刻的因迪,心里交织着两种思想,一种是想缄口不语,以保护艾希礼的名誉;另一种是想把她疑心的事,向媚兰以及向全世界公布,以解救艾希礼。这可以使他从斯佳丽对他的一切控制之中解脱出来。可是现在看来还不到时候,因为她虽然疑心,还没抓到真凭实据。

“我的话说了算数,”她又说了一遍。

“那么幸亏你现在不住在我家里了。”媚兰冷冰冰地说。

因迪猛地跳起身来,她的灰黄的脸孔涨得通红。

“媚兰,你——你是我嫂子——你不见得为了那个放荡的女人跟我争吵吧?”

“斯佳丽也是我的嫂子,”媚兰说,面对面地盯着因迪的眼睛,好像她是个陌生人似的。“她比我的亲姐妹还要亲。要是你记不得她待我的好处,我自己可不会忘记。当初亚特兰大城遭到围攻的时候,皮特姑妈到梅肯逃难去了,她本来可以回塔拉,为了陪伴我而留下来没走。后来北佬都快进城了,她还替我接生。以后她本可以把我扔在医院里听凭北佬处置,可是她带着我和小博,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塔拉。她不顾自己挨饿受累,看护我,养活我。那时我害病身子虚弱,她把塔拉最好的垫子给我睡,我能起床走动时,全家就我一人还能穿上一双完好的鞋子。她待我的这些好处,因迪,你能忘记,我可怎么也忘不了。后来艾希礼回来,身上有病,精神沮丧,连个家也没有,口袋里又没一分钱,那时,斯佳丽就把他看成是个亲哥哥那样。等到我们觉得不得不到北方去又舍不得离开佐治亚时,又是斯佳丽帮助我们,把锯木厂交给艾希礼经营。至于白瑞德船长,他救了艾希礼的性命,纯粹是出于一片好心,并不是因为受过艾希礼什么好处。我对斯佳丽和白瑞德船长,内心万分感激。可是你,因迪,你怎么竟忘了斯佳丽对我和艾希礼的好处呢?人家救了你哥哥的命,你反而把他说得一钱不值,你这不是看轻了你哥哥的性命吗?你就是跪下来感谢斯佳丽和白瑞德船长,也还是谢不尽的。”

“得啦,媚利,”梅里韦瑟太太已安静下来,急忙道,“你可不能这样跟因迪说话呀。”

“你刚才说斯佳丽的话,我也听见了,”媚兰嚷道,猛地朝那位胖太太转过身来,像是一个决斗士,刚刺倒一个对手,又抽出剑来转向另一个似的,“还有你,埃尔辛太太,你们的小心眼儿是怎么想她的,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我管不着。可是你们在我的家里说,或者让我听见你们在说她的坏话,我就不能不管了。你们所说的那些可怕的事,我不明白你们是怎么想出来的,更不用说居然说出口来了。难道你们的男人就那么不值钱,宁可让他们死吗?难道对一个冒了生命危险去救他们的人,你们竟不知道感恩吗?这件事的真相万一叫北佬知道了,他们自然而然会把他也看成是个三K党人,说不定会把他绞死。他冒了生命的危险救的是你们的男人,救的是你的公公,梅里韦瑟太太,还有你的女婿和两个侄儿。邦内尔太太,有你的兄弟。埃尔辛太太,有你的儿子和女婿。你们全都太不知感恩了。我要你们一个个都表示歉意。”

埃尔辛太太站起身把针线活塞进她的盒子里,嘴唇紧紧抿着。

“真没想到你居然也这样没教养,媚利——歉意吗,我并不觉得抱歉。因迪是对的,斯佳丽是个轻佻放荡的女人。她在战争时期的种种表现,我是怎么也不会忘记的。后来她有了几个小钱,所作所为就简直像个白人中的败类,我也是忘不了的。”

“你不会忘记的是,”媚兰把两只拳头捏紧叉在腰里说,“休因为没本事管理工厂,被她给降职了。”

“媚利!”众人异口同声喊起来。

埃尔辛太太昂起头走向门口,等到一手抓住大门的把手时,她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媚利,”她喊了一声,声音变软了,“亲爱的,你太叫我伤心了。我是你母亲最要好的朋友,你出世的时候,是我帮着米德大夫替你接生的,我一直把你当我亲生女儿看待。这事于你有何相干,你这样说话,我真听不下去。像斯佳丽·奥哈拉这种女人,我怕她马上像对付我们一样只会给你恶报的。”

媚兰听到埃尔辛太太开头的几句话时,泪如泉涌,可是等她说完以后,她反而板起脸来。

“我现在把话说明白,”她说,“你们哪位如果不去看望斯佳丽,那么从此请不要上我的门。”

屋子里立刻响起一片嘈杂的说话声,接着太太们乱哄哄地站起身来。埃尔辛太太把针线盒扔在地上,又回到房间里来,头上的一圈假发也震歪了。

“这怎么成!”她嚷道,“这怎么成!你糊涂啦,媚利,你的话我是不会当真的。你是我的朋友,我也是你的朋友。我绝不让这件事妨碍我们之间的友谊。”

她说着哭了,不知怎的,媚兰也倒在她的怀里哭了,可是她边哭着边说,她刚才的话还是算数的。这时又有几位太太跟着哭了,其中梅里韦瑟太太竟一把抱住埃尔辛太太和媚兰两人,对着一块手帕号啕痛哭。皮特姑妈是这场骚动的见证人,一直呆呆地站在一旁,此刻忽然倒在地上,很难得地真正昏厥过去了。于是屋里顿时乱成一团,有哭她的,有吻她的,有急忙跑去拿嗅盐瓶和白兰地的。当时只有一个人神色镇定,眼睛里没有泪水,那就是因迪·威尔克斯,她悄悄地离开这屋子,谁也没注意到她。

几个小时后,梅里韦瑟老爹在“现代女郎”酒店里见到亨利·汉密尔顿叔叔,把从梅里韦瑟太太那里听来的上午发生的事讲给他听。他得知竟有人敢于降服他那可怕的儿媳,心里很是高兴,说起来就特别来劲,因为他自己是决没有这种勇气跟他儿媳交锋的。

“嗯,那些蠢货到底打算怎么办呢?”亨利叔叔烦躁地问道。

“我不能肯定,”老爹说,“不过看起来媚利占了上风。我敢打赌她们全都会去看他们的,至少去一次,大伙儿都要讨好你那侄女儿的,亨利。”

“媚利是个傻瓜,那些太太们的看法才是正确的。斯佳丽是个靠不住的货色,我不明白查利怎么会娶她的,”亨利叔叔阴郁地说,“不过媚利的话未尝没有道理。被白瑞德船长救过的那些人家,照理是该去一下。现在你既然提到这桩事,据我看白瑞德这个人并不坏,那天夜里他想办法救我们,说明他不失为一个好人。倒是斯佳丽,就像是沾在我衣服上面的苍耳114那样叫人讨厌。她过于精明,这样对她不会有什么好处。嗯,我得去看他们一下,不管是不是无赖汉,再说斯佳丽总算是我的侄媳妇。我打算今天下午就去。”

“我跟你一起去,亨利。多利要是知道我去了,准会气得要命。你稍等一下,让我再喝上一杯。”

“不,我们到白瑞德船长家去喝个痛快。我会开口要的,他家里有的是好酒。”

白瑞德说那些老自卫队员怎么也不肯妥协,这话一点不假。他明白有那么少数几个人来拜访他对他来说并没多大意义,他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来拜访他。最先来拜访的是参加三K党人那夜不幸的袭击事件的人家,来了一次以后,就很少再来,而且也没邀请白瑞德到他们家去做客。

白瑞德还说那些人如果不是害怕媚兰采取过激行动,本来是不肯来的。斯佳丽不知道他怎么得到这个信息的,但她毫不在乎,处之泰然。试想对埃尔辛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那样的人,区区媚兰能有多大的影响力呢?至于她们来了一次后不得上门,并没叫她感到烦恼,事实上她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因为她所住的套间里有另一类型的客人不断前来拜访。他们被当地人称之为“外地人”,有时还被赋予更不礼貌的称谓。

国民旅馆里住着不少这样的“外地人”,他们跟白瑞德和斯佳丽一样,也在等待新居落成。他们都是服饰华丽的有钱人,跟白瑞德在新奥尔良的朋友非常相似,个个风度翩翩,挥金如土,对家世则讳莫如深。他们全都是共和党人,是“到亚特兰大来为他们州政府办事的”,到底是什么事呢,斯佳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到底是什么事呢?白瑞德自然是十分清楚的,他们要干的事其实就是兀鹰对将死的动物要干的事。他们从老远闻到死亡的气息,准确无误地跟踪而来,要把它们吞食掉。由本州人民管理的佐治亚州政府已没有生命力,她正处于一筹莫展的情况,于是冒险家们蜂拥而来。

白瑞德的那些拎包投机家和无赖汉朋友的妻子一群群络绎不绝地来访,再加上那些斯佳丽曾卖过木材给他们的“外地人”。白瑞德说既然跟他们有过生意往来,就应该接待他们。而她一跟他们接触,便发觉他们全是些很愉快的人。他们个个衣冠楚楚,谈起话来,不外乎时装、桃色新闻和惠斯特115,从不提起打仗和日子艰难的话。斯佳丽从来没玩过扑克,现在也学会玩惠斯特,而且很快就精于此道。

凡是她不外出的时候,她的套间里总是有一群客人在玩惠斯特。不过她近来并不常呆在旅馆里,因为她正忙着造新房子的事,顾不上招待客人,对有没有人来看她,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她要延缓她的社交活动,等她的新房子造好再说。到那时她的住宅将成为亚特兰大首屈一指的大厦,她便是全城最最殷勤好客的女主人。

在这些长长的温暖的日子里,她眼看着那红砖灰顶屋子耸立起来,雄踞在桃树街上所有的房屋之上。这时,她已把店铺和两家锯木厂抛诸脑后,成天在工地上,不是和木匠争辩,跟石匠吵架,便是跟承包商纠缠。她见一堵堵墙壁迅速竖立起来,心里很满意,她想等这屋子一旦建成之后,一定是全城最大最富丽堂皇的屋子,比起附近那幢被买来给布洛克州长做官邸的詹姆斯家宅院,看上去还要更宏伟一些。

州长的邸宅,栏杆和屋檐用镂花锯锯成的图案,看上去十分美观,可是比起斯佳丽屋子上那精巧的涡卷形装饰,就不免大为逊色了。州长屋子里有一间跳舞间,可是斯佳丽屋子的整个三楼是一间大舞厅,相形之下州长那间简直小得像张台球桌了。事实上,斯佳丽屋子里的一切,不仅比州长的屋子,也可以说比城里任何一幢屋子都要多,圆顶多,楼塔多,角楼多,阳台多,避雷针多,彩色玻璃的窗子多得更多。

整座屋子外面,环绕着一圈游廊,屋子四边,各有一道往上通的阶梯。庭院开阔,地面绿草如茵,四处放着田园风味的长铁椅。还有一座铁凉亭,据斯佳丽宣称,是纯歌德式的设计,还按照新式的叫法,称之为“gazebo”116。此外又有两座铁塑像,一座是头雄鹿,一座是头猛犬,足足有什得兰矮种马那样大。对韦德和埃拉两个人,这屋子面积之大,装饰之华丽,以及这新屋的时行的幽暗色调,令他们有些眼花缭乱,只有这两座金属动物像看起来叫他们心里很是高兴。

房屋的室内装饰全是按照斯佳丽的心意做的,地上整间屋铺着厚厚的红地毯,门上挂着红丝绒门帘,最新式的黑胡桃木家具漆得油光贼亮,件件都经过精雕细镂,椅垫是用滑溜的马鬃做的,太太们坐在上面要分外小心以防滑下来。墙上到处挂着镀金框架的镜子,另外还放着许多长穿衣镜,白瑞德曾随便说起过,镜子的数量几乎跟贝尔·沃特林那里一样多。在一面面镜子之间挂着一些铜版画,放在沉重的架子里,那是斯佳丽特地从纽约定购来的。墙上糊着颜色深浓的墙纸,天花板很高,窗子上挂着深紫色的厚绒窗帘,遮住大部分的阳光,室内光线幽暗。

这屋子里里外外的一切,人人见了都啧啧称羡。斯佳丽踩着柔软的地毯,躺在厚厚的羽绒床垫上,回想起塔拉冰凉的地板和麦秸褥套,觉得称心如意。她认为这是她见到过的最漂亮、装饰得最精致的屋子。可是白瑞德却说这只是一场梦魇。不过只要能叫她喜欢,就请她尽情享用吧。

“谁要是见了这座屋子,哪怕他不知道我们的底细,也能猜到造屋子的钱的来路一定是不正的,”他说,“你明白吗,斯佳丽,有一句格言说,钱来得不正,一定也用得不正,这屋子就是一个证明。像这样的屋子,只有投机家才会造的。”

可是斯佳丽此时又是自豪又是快活,一心在盘算等搬进新居后怎样招待宾客,听了他的话,只是调皮地拧了拧他的耳朵道:“瞧你说的,别跟我胡扯啦!”

斯佳丽现在知道,白瑞德这个人,喜欢故意招惹她,在她高兴的时候讥刺她,给她泼冷水。她知道她若是严肃对待他,那么两个人就会争吵起来,吵到后来,往往以她的失败告终。因此不论他说些什么,她根本不去听他,有时不得不听,也只当作他是在说笑话。这个对策灵验与否,姑且不论,至少她曾经试用过一段时期。

在他们的蜜月期间,以及住在国民旅馆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还算能和睦相处。可是等他们搬进新居,斯佳丽身旁围聚起一批新朋友之后,两人之间的激烈争吵突然发生了。吵架的时间每回都不长,因为跟白瑞德吵嘴是不可能持续的。当斯佳丽火冒三丈时,他总能保持冷静而毫不在意的态度,一旦有隙可乘,便猝不及防地刺她一下。所以说他们的吵嘴往往是斯佳丽一个人在吵,白瑞德并不吵,而他只是毫不含糊地表达对于她自己,对于她的行动,她的屋子和朋友们的看法而已。可是有时候他的看法的性质,简直使她无法忽视和当作玩笑看待。

比如有一回,她决定把“肯尼迪杂货铺”换上一个更有意义的店名,其中要用上“emporium”。白瑞德建议她用“Caveat Emporium”,说这名称跟她店里的货色正好匹配。她听这两个词声音很好听,便决定采用,连招牌也已送去油漆了,可是等到艾希礼把意思解释给她听了以后,她才知道上当了。可是白瑞德却乐不可支地大笑一场。117

又如白瑞德对待嬷嬷的态度。嬷嬷把白瑞德看成是配上马鞍辔的骡子,对这个立场她寸步不让。她对白瑞德表面上客气,但很冷淡。她一直叫他“白瑞德船长”,从不叫他“白瑞德先生”。白瑞德送给她那条红裙子,她连个礼也没还,那裙子也从来没穿上身过。她尽量让韦德和埃拉避开白瑞德,尽管韦德很崇拜白瑞德伯伯,白瑞德显然也喜欢这孩子。可是白瑞德不仅不解雇她,对她不粗暴严厉,反而对她极其尊敬,尊敬的程度,远远超过任何一位斯佳丽所认识的太太。他带韦德出去骑马,总要先取得嬷嬷的同意,买洋娃娃给埃拉,也要事先跟嬷嬷商量。可是嬷嬷对他始终不怎么客气。

斯佳丽认为白瑞德是一家之主,应该对嬷嬷严厉一点,可是白瑞德只笑了笑说,嬷嬷才真的是一家之主。

他曾一本正经地对斯佳丽说,他思想上正在作好准备,几年后将为她深感不安,因为到时候一旦共和党人失势,民主党人会卷土重来。他这一说使斯佳丽非常恼怒。

“等到民主党人有了他们自己的州长和议员,你的那些共和党新朋友就要被从棋盘上抹掉,回到各自该去的地方,给人家看门或打扫厕所。到那时你就无依无靠,既没有一个共和党朋友,也没有一个民主党朋友。好吧,明天的事何必去想它呢。”

斯佳丽听了只觉好笑,其实她倒觉得也未尝没有道理,因为那时布洛克的州长宝座平安无事,议会里有二十七个黑人议员,佐治亚州数以千计的民主党人被剥夺了选举权。

“民主党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所做的事只是激怒北佬,这就使他们回来的日子愈来愈远。他们除了说大话,就只会在夜里于三K党的勾当。”

“他们会回来的。我理解南方人,也理解佐治亚州人。他们非常顽强,非常执拗。如果为了回来他们得再打一次仗,那么他们会再进行一次战争。如果他们不得不跟北佬一样,要收买黑人的选票,他们也会收买的。如果他们不得不照北佬的办法,把上万个死人编进选民册里,他们也会把佐治亚州墓地里每一具尸体都弄来投票的。现在在我们的好朋友布洛克州长所施行的仁政之下,佐治亚州的情况糟到如此地步,看来他早晚非得被轰走不可。”

“白瑞德,你说话不要这样卑鄙!”斯佳丽嚷道,“听你的口气,像是我不喜欢民主党人回来似的!你知道事实不是这样!我非常喜欢他们回来。你难道以为我喜欢看见北佬士兵赖在这里不走,好叫我想起——你难道以为我喜欢——怎么,我也是佐治亚人哪!可是他们不会回来,永远不会。而且即使他们回来,跟我们的朋友又有什么关系?他们还是很有钱,不是吗?”

“那要看他们能不能守住他们的钱财。照他们现在这样挥霍,我怀疑他们谁也维持不了五年以上。来得容易去得快。他们的钱财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就像我的钱财也没有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一样。不过我漂亮的骡子,我的钱毕竟使你变成了一匹马,不是吗?”

他最后的一句话引起了两人间一场争吵,一直延续了四天。等到四天过去,白瑞德见斯佳丽怒气还是没有消除,摆出一副要白瑞德向她道歉的架势,他带着韦德,不顾嬷嬷的抗议,径自到新奥尔良去了。他一直等斯佳丽怒火平息以后才回家,可是斯佳丽因为没能叫他认输,心里一直很不舒畅。

白瑞德从新奥尔良回来以后,还是一副冷冰冰不在乎的样子。斯佳丽竭力把怒火压抑着不去想它,准备以后再跟他算账。眼下她不希望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打扰她,因为她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准备她迁入新居以来的第一次舞会上。这是一次规模宏大的晚宴,有乐队演奏,棕榈枝叶装饰,游廊上全张上帆布,丰盛的食物,斯佳丽一想起来几乎馋涎欲滴。她打算把亚特兰大城里她认识的人统统请来,包括所有的老朋友和她度蜜月回来后结识的所有新朋友。举办这样的舞会,她心情十分激动,多年以来,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因此把白瑞德给她的刺痛暂时抛诸脑后。

哦,有了钱做人多么快活!你可以举办盛大的舞会而不用担心花多少费用!你可以买顶顶昂贵的家具、服装和食物而不必考虑付多少钞票!有了钱你可以把大笔款项汇给查尔斯顿的波林姨妈和尤拉莉姨妈,同时汇给塔拉的威尔,简直太美了!可是那些爱妒忌的蠢货还说有了钱不等于有了一切。连白瑞德居然也说钱对她没有什么好处的荒唐话!

斯佳丽向她所有的新老朋友和熟人都发了请帖,其中包括她所不喜欢的人。上回梅里韦瑟太太到国民旅馆看她的时候,态度近乎粗暴。还有埃尔辛太太,冷淡到了极点。可是她并没有忘记邀请她们。她也给米德太太和怀廷太太发了请帖,虽然她知道她们不喜欢她,也知道她们参加这样豪华的宴会没有像样的衣服可穿会感到难受,因为斯佳丽为乔迁之喜而举办的庆祝会,按当时时髦的叫法,是一次“大聚会”,带有半宴会半舞会的性质,其盛大的程度,在亚特亚大城里可说是空前的。

这天夜晚,屋子里和有帆布遮着的游廊上,宾客如云,大家喝着香槟五味酒,吃着小馅饼和奶油牡蛎,合着乐队演奏的舞曲翩翩起舞。乐队与舞池之间,由一排棕榈和橡胶树隔着。老朋友中被白瑞德称之为“老自卫队员”的,一个都没到,只来了媚兰和艾希礼、皮特姑妈和亨利叔叔、米德大夫和米德太太以及梅里韦瑟老爹。

许多“老自卫队员”,本来已勉强决定前去参加这次大聚会。有的是碍于媚兰的面子,有的是因为白瑞德救过他们或者他们亲戚的性命。可是在宴会前两天;外面有谣传说布洛克州长也在被邀之列。于是老自卫队员们纷纷写信谢绝邀请,以表达他们的反感,至于少数出席的老朋友,见州长一进斯佳丽的屋子,都为难而坚决地告辞了。

斯佳丽见他们态度如此轻慢,又是惶惑,又是气恼,觉得这次晚会彻底给毁了。这可是她精心安排的“大聚会”!老朋友来了没有几个,老对头一个没来,这还不是使她白费了一番心血。到了黎明,最后一个客人告别之后,她本想大哭大闹一场,可是又怕引起白瑞德放声大笑,而且他即使嘴里不说,他那跳动的黑眼珠里也会表达出“我早跟你说过了”这样的意思,因此她只好勉强忍着,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第二天早上,她见到媚兰,这才把一腔怨气发泄出来。

“你是在侮辱我,媚利·威尔克斯,而且是你使得艾希礼和其他人也侮辱了我。你知道若不是你拉走他们,他们是不会走得那么快的。哦,我看见你的!我刚想把布洛克州长带过来介绍给你,你像只小兔子似地一溜烟跑掉了。”

“我没想到——我决没料到他真的会来的,”媚兰怏怏不乐地说,“虽然大家都说——”

“大家?那么说大家早就在背后说我的闲话了,是不是?”斯佳丽怒气冲冲地嚷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假如你知道州长要来,你就不来了呢?”

“是的,”媚兰眼睛看看地板轻轻地说,“亲爱的,假如我事先知道,我是不会来的。”

“真是活见鬼!那么你就会跟大家一起侮辱我了?”

“哦,天呀!”媚兰出自内心的悲痛喊起来,“我决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你是我的姐妹,亲爱的,你是查利的妻子,我——”

她怯生生地抓住斯佳丽的手臂,可是斯佳丽却把她的手甩开了,心里恨不得像杰拉尔德发脾气时那样大吼大叫一场。此时媚兰对她的暴怒并不退缩,她正视着斯佳丽一双冒火的绿眼睛,挺直肩膀,显示不可侵犯的庄严神态,跟她那瘦削的身材和孩子气的脸孔极不协调。

“我觉得很难过,亲爱的,没想到会使你这样伤心。不过我不能会见布洛克州长或者任何共和党人和无赖汉。不论在你家里或者在别的地方,我都不愿意跟他们会晤。哪怕我不得不——不得不——”媚兰竭力想找出她能想得出的分量最重的话来——“哪怕我不得不冒犯他们。”

“你是在批评我的朋友吗?”

“不,亲爱的。不过他们是你的朋友,并不是我的朋友。”

“你是不是批评我不该邀请州长到我家来呢?”

媚兰被逼得无路可走,可是她仍然毫不畏缩地注视着斯佳丽的眼睛。

“亲爱的,你不论做什么事,都是有一定道理的。我爱你、信任你,不该由我来批评你。而且我也不允许任何人当着我的面批评你。可是,哦,斯佳丽!”说到这里,她的话突然开始滔滔不绝地发起一连串的攻击,她低低的话音吐露出不解的仇恨,“你能忘记他们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吗?你能忘记查利是怎么死的,艾希礼的健康是怎样毁掉的,十二橡树又是怎么烧掉的吗?哦,斯佳丽,你不该忘记那个你开枪打死的北佬,当时他手里还拿着你母亲的针线盒,你不能忘记舍曼部下开到塔拉时,连我们的内衣也被抢走!他们想把房子烧掉,还想把我父亲留下的军刀抢走!哦,斯佳丽,你邀请来参加宴会的那些人,不正是那些抢劫我们,迫害我们,叫我们差点要饿死的那些人吗?那些叫黑人骑在我们头上,那些现在还在掠夺我们,剥夺我们选举权的人,不正是他们吗?这些我绝不会忘记,绝不愿忘记。我要我的小博也不要忘记,而且要教我的孙子辈仇恨他们——甚至叫我孙子的孙子也仇恨他们,如果上帝允许我活到那一天的话!斯佳丽,你怎么能把这一切都忘掉呢?”

媚兰停下来歇了一口气,斯佳丽愣愣地看着她,听了她强烈的颤抖的语气,自己因吃惊而息怒了。

“你当我是傻瓜吗?”她不耐烦地反问道,“我当然不会忘记。可是那些已经过去了,媚利。现在应该由我们把事情弄得更好一些,而我便是这样做的。像布洛克州长和另外一些好一点的共和党人,只要我们应付得当,是能够给我们很大帮助的。”

“共和党人中没有一个是好人,”媚兰断然地说,“我不需要他们帮助。我也不打算把事情弄得更好些,假如那些事情跟北佬有关的话。”

“我的上帝,媚利,何苦生那么大的气呢?”

“哦!”媚兰嚷道,像是内心有些不安,“瞧我说了些什么!斯佳丽,我并不是要伤害你的感情,也不是要批评你。各人思想不同,自然都有权利保持各自的看法。得啦,亲爱的,我很爱你,这你是知道的,不论你做什么都不会改变我对你的爱。而且你依然爱着我,不是吗?斯佳丽,我们一起共同经历那样多的患难,如果在我们之间出现不和,那是会叫我受不了的。你对我说一声,我们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吧!”

“简直是胡闹,媚利,你这真是小题大做,”斯佳丽抱怨地说,可是在媚兰悄悄地伸手搂住她的腰时,她并没有把她的手推开。

“好啦,我们又跟以前一样啦,”媚兰愉快地说,接着又轻轻加上一句,“我希望今后还是像往常那样常来常往。共和党人和无赖汉什么时候来看你,你事先告诉我一声,我就留在家里不来。”

“你来不来对我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斯佳丽说罢,戴上帽子,怒冲冲地回家去了,她见媚兰脸上略有难色,她那受损的虚荣心似乎有点满足。

斯佳丽在举办第一次晚宴以后的几个星期里,一直竭力装出对公众舆论毫不在乎的样子。这些日子里,除了媚兰、皮特、亨利叔叔和艾希礼以外,没有一个老朋友来看望过她,也没邀请她参加他们的聚会,这叫她既感到惶惑,又觉得伤心,她难道不是特意跟他们摒弃前嫌,并向他们表示她对她们背后的议论和诽谤并不耿耿于怀吗?他们不会不知道她并不比他们更喜欢布洛克州长,她之所以和他来往,无非是一种权宜之计。这些笨蛋!假如人人都对共和党人友好一点,那么佐治亚州很快就能从眼下的困境中解脱出来。

她当时不明白这样一来,她把她和旧世界和老朋友维系的那根脆弱的纽带永远地割断了。即使以媚兰的影响力,也不足以将那细如游丝的纽带重新连接起来。媚兰感到惶惑,感到伤心,她仍然忠实于对斯佳丽的友情,然而却无意于修补这断裂了的纽带。对斯佳丽来说,即使她有心要回到从前的道路上、回到老朋友中间去,也已经不可能了。亚特兰大人向她绷紧着一张似花岗岩般的脸,他们对布洛克政权的仇恨已经把她包括进去了。他们的仇恨不是像烈焰在燃烧,而是冷冷的、不可平息的。斯佳丽现在闯进了敌对阵营,她的出身,她的家族关系网,全不起作用了。她已经被归入变节分子、黑人支持者、叛徒、共和党人——以及无赖汉的类属中了。

斯佳丽难挨的日子好在不长,不久她就从假装的不在乎变成真的不在乎了。她这个人从来不会因为人们的行为难以捉摸而自己久久烦恼,也不会因为一次失败而就此一蹶不振。梅里韦瑟家、埃尔辛家、怀廷家、邦内尔家、米德家以及其他的人家怎样看待她,很快便被她抛诸脑后。至少她有媚兰来看她,来的时候,总是跟艾希礼同来。而艾希礼才是顶顶要紧的。再说亚特兰大城里来参加她的舞会的人有得是,这些人的气质,比那些顽固不化的老珍珠鸡要好得多。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想到宴请宾客,不愁不宾客盈门,而且全都衣着华丽,谈笑风生,远远强似那些既不喜欢她、又十分呆板拘谨的老傻瓜们。

他们全是外地人。有些是白瑞德的熟人;有些是跟白瑞德有交往,然而行踪诡秘却被白瑞德称之为“纯粹有生意来往”的人;有些是斯佳丽住在国民旅馆时认识的一对对夫妻,还有的则是布洛克州长任命的部属。

跟斯佳丽交往的人中,各色人等,无所不有。比如盖特勒那一家子,几乎在十多个州里呆过,而且每次换地方,都显然是因为骗局露了馅,不得不仓促离境的。又如康宁顿那家人是从一个偏远的州里来的,他们在那里跟“被解放者局”有些勾搭,利用黑人的无知,以保护他们为名,着实捞到不少好处。再如迪尔家是靠把“纸板”皮鞋卖给南方邦联谋利的,一直到战争结束前一年,才不得不逃到欧洲去躲避。亨登家在许多城市的警察局里都有备案,可是居然有本事在不少国家合同中投标成功。卡拉汉家是靠赌博发家的,现在拿了州政府的钱,以承建子虚乌有的铁路线为名,在骗取巨额的投资。弗莱厄蒂家在一八六一年,以一分钱一磅的食盐买进囤积起来,到一八六三年盐价涨到五角钱一磅时抛售,就此发了大财。巴特家在战争时期在北方某大都市拥有一家最大的妓院,如今出入于拎包投机家最上层的圈子里。

这类货色现在都成了斯佳丽的亲密伙伴,不过出席她盛大的招待会中,也不乏出身上等家庭,有教养,风格高雅的人士。因为除了拎包投机家外,北方的殷实富户,鉴于亚特兰大重建与扩展期间的无休止的商业活动,他们也纷纷拥进来。有些富裕的北佬家庭把子弟送到南方来开拓新的边疆。有些北佬军官退伍以后,把这座他们经过苦战才得以占领的城市当作他们永久的家乡。起初,他们作为外地人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对于阔绰而好客的白瑞德太太的宴请,十分乐意接受,可是过不多久,都退出了斯佳丽的宾客圈子。因为他们是些正派人,跟拎包投机家以及投机家式的统治者接触不久,便跟佐治亚州本地人一样对他们深恶痛绝。有不少人竟转变为民主党人,比南方人更南方化。

另外有一些不适合斯佳丽社交圈子的人留下来,因为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主观上他们宁可加入到老自卫队员安静的客厅里去,可是却得不到他们的接待。这些人有些是北方的女教师,她们是抱着提高黑人地位的理想来到南方的。还有一些是无赖汉,他们本来是正统的民主党人,投降以后变节投靠共和党的。

在本地居民眼里,上述的两种人,究竟哪一种更招人嫌恶,是不切实际的北佬女教师,还是无赖汉呢?相比之下,结论很可能是后者。对于北佬女教师,只消说:“得啦,这种喜欢黑鬼的人,你能指望她们什么?她们自然以为黑鬼是跟她们不相上下的啰!”一句话,便可以把她们从心目中打发掉了。可是对于为了个人利益转向共和党的佐治亚人,却苦于找不到借口了。

“既然我们能忍饥挨饿,你们也应该能做到这一点,”这是老自卫队员的想法。至于前南方邦联的士兵,懂得男人对自己妻儿老小缺衣少食而怀着的强烈恐惧感,见他们先前的战友,为了让家人填饱肚皮而不得不改变政治立场,常常比较能够宽容。然而老自卫队员的女人却不那样想,她们是社会势力背后最不妥协、最不动摇的力量。在她们心里,南方邦联失败了的事业比在它光辉的巅峰时更亲密、更重要。它成了她们崇拜的偶像。任何和它有关的东西都成了圣物,比如为它而牺牲的战士的坟墓,以前的战场,以前破碎的战旗,挂在过道里交叉的军刀,褪了色的前方来信以及参加过战斗的老兵。这些女人对昔日的仇敌绝不给以帮助,给以安慰,给以宽恕,如今斯佳丽是被归入敌人的一边去了。

斯佳丽周围这一个社会杂烩,随当时的政治形势应运而生,他们之间只有一点是共同的,那便是钱。又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战争以前,口袋里从来没有超过二十五元钱,现在一旦暴发,便任意挥霍,那种奢靡的程度,也是亚特兰大从来没见过的。

随着共和党人掌权,亚特兰大城便进入一个铺张浪费的时代,邪恶和庸俗只用薄薄一层表面的文雅遮盖着。贫富之间的差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显著。身居要职的人不为市民着想,对黑人却另眼相看。黑人的一切应该是最好的,最好的学校,最好的住宅,最好的服装,最好的娱乐。因为他们是一支政治力量,每一张黑人的选票都在起着作用。至于新近陷于赤贫境地的亚特兰大市民,即使成为饿殍倒毙街头,新富的共和党人也是不闻不问的。

在这庸俗浪潮的高峰时期,斯佳丽颇有点意气洋洋。她又刚做新娘,打扮得珠光宝气,美艳动人,有白瑞德的巨大财富做靠山,不愁享用。这个时期的粗野、虚浮、炫耀,对斯佳丽最为合适。到处是过分打扮的女人,过分装饰的屋子,过多的珠宝,过多的马匹,过多的食物和过多的威士忌。斯佳丽偶尔静下心来,想想她新结识的那些女人,按照埃伦的严格标准,没有一个够得上是上等女人的条件的。可是她自己自从当初在塔拉的客厅里暗自决定做白瑞德的情妇起,已经不知有多少次违背了埃伦的教诲,现在也不大感觉到良心遭受谴责了。

她的那些新朋友,严格地说来,也许算不上是先生太太,可是他们跟白瑞德在新奥尔良的朋友一样,都非常有趣。比起早些日子她在亚特兰大时,那些态度温和,笃信上帝,喜欢阅读莎士比亚作品的朋友,他们要有趣得多。很久以来,除了跟白瑞德度蜜月的那短短一段时间外,她既没有任何乐趣,也没有安全感。现在她既然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她就开始想要跳舞,想要玩乐,想要放纵,想要佳肴美酒,想要服饰华美,想要羽绒褥垫。而这一切,她都样样办到了。她现在没有受到孩提时代的约束,没有对贫穷的恐惧,在白瑞德宽容态度的鼓励下,她听任自己享受她梦想的一切——爱怎么做,便怎么做,谁若是不喜欢,便请他们见鬼去。

斯佳丽对目前的生活,产生一种如醉如痴飘飘然的感觉,这种感觉,是那些赌徒、骗子和文雅的女投机家们所特有的。他们凭借各自的神通发迹后,他们的生活方式成为对井井有条的社会一记响亮的耳光。斯佳丽很有些这种味儿,她一下子变得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地冒犯别人。

她不仅在她的共和党人和无赖汉朋友面前态度十分傲慢,而且对待驻扎在本城的北佬军官以及他们的家属更显得傲慢无礼。在从外地拥入亚特兰大城来的人中,只有北佬军人是斯佳丽不肯接待,不能容忍的。有时她甚至一反常态,故意冒犯他们。忘记不了蓝军服意味着什么,这并不只有媚兰一人。对斯佳丽来说,蓝军服和它的金色纽扣永远意味着可怕的围攻,意味着逃难的恐怖,意味着掳掠焚烧,意味着一贫如洗和在塔拉时难挨的辛劳。现在她既然有得是钱,又有州长和许多显赫的共和党人做朋友,尽可以有恃无恐地对她见到的每一个穿蓝军装的人予以冒犯。事实上她正是这样做的。

有一回白瑞德懒洋洋地向她指出,她家里绝大多数的男性座上客,不久以前都穿着同样的蓝军装,可是她却反驳说,北佬只要脱下蓝军装,看上去就不再像是个北佬了,对此白瑞德耸耸肩说:“始终不渝,你诚可贵。”

斯佳丽对穿蓝军装的人十分嫌恶,那些人对她的轻慢态度很迷惑不解,她便更加轻慢地对待他们。至于那些在驻军中服役的人家,他们之所以感到迷惑不解,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一些沉静的、有教养的人。他们来到一个怀有敌意的地方,感到孤单,急于想回北方,对于不得不支持那低贱的统治者,内心多少怀有歉疚。比起斯佳丽所结交的那些人来,他们属于一个优秀得多的阶级。因此他们的妻子见那风头十足的白瑞德太太对那一无可取的红头发布丽奇特·弗莱厄蒂竟大加青睐,而对她们却故意简慢,自然感到莫名其妙了。

可是,即使是斯佳丽所喜欢的女人,往往也不得不忍受她的傲气,不过她们乐意忍受。因为在她们眼里,斯佳丽不仅代表着财富和高雅,还代表着过去的统治,名望,家族和传统,这些都是她们非常向往能置身其中的。其实斯佳丽也许已被她们所渴慕的家族逐出门庭了,可是这些新贵族太太们对此并不知道。她们只晓得斯佳丽的父亲是位大农奴主,她的母亲出自萨凡纳的名门罗彼拉德家族,她的丈夫是查尔斯顿的白瑞德。这些对她们就已足够。她是她们进入过去的社会的一道阶梯。她们渴望进入这个社会,可是这个社会却瞧不起她们,对她们的拜访不回拜,在教堂里见到也只是冷冰冰地招呼一下。事实上,斯佳丽还不只是使她们进入过去的社会的一道阶梯,她本人就代表着过去的社会。因为她们都是刚刚从卑贱的地位爬上来,是一些冒牌的上等女人。因此,斯佳丽自命为上等女人的种种做作,她固然不自觉,她们也都看不出来。她们以她自己的评价来看待她。她们对她的神态,她的风度,她的脾气,她的骄横,她的傲慢,以及对她们的短处直截了当的指责,统统承受下来。

那些女人因为本来都一无所有,对自己毫无把握,因此加倍地想要显示出优雅的风度,不敢轻易动怒或对别人的话反唇相讥,害怕弄不好会贻笑大方。她们得摆出个上等女人的样子,任何代价在所不惜。她们装出极度娇柔、谦逊和天真的样子。听她们谈起话来,叫人觉得她们仿佛是既没有两条腿、也没有身子的官能,对世界上的邪恶,仿佛一无所知似的。比如那个红头发的布丽奇特·弗莱厄蒂,长着经不起太阳晒的雪白的皮肤,说着一口娇滴滴的爱尔兰土腔,谁也不会想到她曾偷了她父亲的积蓄,逃到纽约当了旅馆的女仆。再看西尔维亚(从前叫萨迪·贝尔)·康宁顿和玛米·巴特,从她们两人那娇柔忧郁的气质上,没人能够料到,前者是在鲍厄里她父亲的酒店里长大的,在生意繁忙时,还帮着做过女招待;后者据说是来自她丈夫开办的妓院之中。不过,她们现在都成为受保护的娇弱太太了。

男人们尽管发了财,都不大容易改变他们的本来面目,或者说,对于冒充上流的种种要求,没有那样的耐性。他们在斯佳丽的宴会上,常常喝得酩酊大醉,结果每次宴会以后,不得不让一两个醉得走不动的客人留下来过夜。他们和斯佳丽在家做姑娘时的那些男人喝酒的情况大不一样。他们变得恍恍惚惚,痴痴呆呆,丑态百出,甚至低级下流。而且,不论在他们眼睛跟前放多少只痰盂,到第二天早上,地毯上依然到处可见烟草汁的污迹。

她瞧不起他们,却又喜欢他们。因为她喜欢,所以他们不断地来她家里作客。因为她瞧不起他们,有时候他们惹恼了她,她就毫不客气地叫他们见鬼去。可是他们能够容忍她。

他们也能容忍白瑞德,不过那并不容易,因为白瑞德能看透他们,他们自己也知道。白瑞德往往要毫不迟疑地揭露他们,即使在他家里也是如此,而且总是逼得他们答不上话来。白瑞德并不以他的财富来路不正为耻,因此,他认为他们一定不齿于暴露他们的底细。有许多事情,他们一致认为最好还是体体面面地掩盖为妥,白瑞德却一有机会便要不加斟酌地把它们揭露无遗。

谁也没法预料,在什么时候,白瑞德一面喝着五味酒,一面会带着友善的态度说出这样的话:“我说拉尔夫,我若是聪明一点,当初不去跑封锁线,而学你的样,把金矿股票卖给孤儿寡妇骗钱,那要保险得多。”或者,“比尔,我看见你新买了一对马,是不是又把那子虚乌有的铁路卖掉几千块钱股票啦?真有你的,好家伙!”“恭喜你,阿莫斯,又把那州里的合同弄到手了。只可惜你为了它不得不花大本钱行贿。”

太太们觉得他这个人非常讨厌,而且庸俗得叫人无法忍受。男人们在背后骂他是猪猡,是杂种。亚特兰大城里新来的人跟本地人一样不喜欢他,而白瑞德对他们,也跟对本地人一样,丝毫没有想要和解的意思。他依然我行我素,别人对他的意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加以鄙视。他对人常常装得过分彬彬有礼,使得他的礼貌也成为一种对人的冒犯。对斯佳丽来说,他仍然是个谜,不过对这个谜,她现在已不想把它解开。她深信没有东西曾使他快活过,或者能使他快活的。他大概是非常想要什么东西,可是没有能得到它。要不他就是什么都不想要,因此什么都不在乎。她不论做什么事,都会引起他发笑。他鼓励她浪费和傲慢,嘲弄她虚伪——而又替她付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