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确很快活,从战争爆发前的那个春天以来,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新奥尔良是个奇异迷人的地方,斯佳丽在这里纵情享乐,就像一个判处终身监禁的犯人,一旦获得赦免一般。其实这座城市正遭受拎包投机家的掠夺,许多正直的本地人被从自己的家里驱逐出去,连下一顿饭在哪里都还没有着落。而且有一个黑人,居然登上副州长的宝座。可是白瑞德带她去的地方是新奥尔良最繁华的地区,是斯佳丽从来没见到过的。她所遇见的人,似乎个个都有用不完的钱,而且不知道什么叫烦恼。白瑞德介绍给她认识的几十个女人,全都长得很美,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柔嫩的手一伸出来,便知道不是干苦活的。她们不论见到什么,都会发出欢笑,从来不谈枯燥乏味的正经事,从来不诉说日子如何艰难。至于她碰到的男人——他们跟亚特兰大的男人完全不同,才叫她高兴呢!他们抢着跟她跳舞,对她极尽赞美之能事,把她看成最受人倾慕的年轻美人。

那些男人脸上的表情跟白瑞德一样,凶暴而无所顾忌。他们的目光随时都在警惕着,像是长期生活在危险之中形成的。他们似乎没有过去与未来。斯佳丽有时为了找些谈话资料,随便问起他们到新奥尔良以前家住哪里,做什么工作,他们态度很客气,却都无可奉告。这看来很奇怪,因为在亚特兰大,若是新见到一个有身份的人,他往往会迫不及待先介绍自己的背景,一一叙述他的家境和门第,直至追溯遍及整个南方曲折的亲属网络。

可是那些男人却都不太喜欢多说话,开起口来,又很注意斟酌字眼。有时候她在隔壁房间里听白瑞德跟他们一起聊天,她听他们在笑,听到些谈话的片段,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比如像封锁时期的古巴和拿骚,淘金热,侵权行为,军火走私和海盗行径,尼加拉瓜和威廉·沃克110以及他怎样在特鲁克西罗撞死在墙上等等。有一回她突然走进房间里,听他们正在谈匡特里尔111手下游击队的遭遇,见她进去,谈话立即停止,她只听见提到弗兰克和杰西·詹姆斯的名字。

可是他们都很彬彬有礼,衣着考究,而且很明显对她非常欣赏,因此他们尽管及时行乐,斯佳丽也毫不介意。要紧的是他们还是白瑞德的朋友,家里有宽敞的住宅,有漂亮的马车,经常带着她和白瑞德兜风,还请他们吃晚饭,为他们举办舞会。所以斯佳丽很喜欢他们。白瑞德听她这样说,觉得非常有趣。

“我知道你会喜欢的,”他说着笑起来。

“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呢?”她跟往常一样见他一笑就产生怀疑。

“他们全是二等货,是害群之马,是坏蛋。他们全是冒险家,是拎包投机家里的贵族。他们跟你亲爱的丈夫一样,是靠做粮食投机生意发的财,要不就是靠卖次货给政府,或者靠一些经不起调查的肮脏勾当。”

“我不信。你在逗我。他们全是顶顶规矩的人……”

“城里顶顶规矩的人都在挨饿,”白瑞德说,“都是非常优雅地住在棚屋里,而且我不敢说他们是否肯在他们的棚屋里接待我。亲爱的,你知道吗,我在战时曾在这里干过一些十恶不赦的勾当,这里的人记性偏偏又特别好。斯佳丽,你这人永远能使我感到高兴,因为你选择的人也好,选择的事也好,总是一定要选择错误的。”

“可是他们是你的朋友啊!”

“噢,不错,可是我喜欢坏蛋。我年轻时就是在船上靠赌钱过日子的,所以我理解那种人。可是对他们的本质,我并不是瞎子。你呢,”他又笑了,“你没有识别人的本能,你分辨不出低贱和伟大。我有时想,你所接触过的伟大女人就只有你母亲和媚利小姐,可是她们似乎都没能给你什么影响。”

“媚利!怎么,她长得像只旧鞋子,穿得又很平常,说起话来连三言两语也说不上。”

“不用妒忌吧,太太。高尚的女人靠的不是美貌,伟大的女人靠的也不是衣着。”

“哦,真的吗!你等着瞧,白瑞德,我会叫你看到的。现在我已——我们已有了钱,我要做一个你所见到过的最伟大的女人!”

“我有兴趣等待着。”他说。

比她遇到的那些人更叫她喜欢的,是白瑞德给她买的一些外衣。那些衣服的颜色、衣料和式样,都是白瑞德亲自挑选的。裙环现在已经过时,新款式是把衣襟从前面往后拉束在腰垫上,腰垫上镶着花环、蝴蝶结和花边等作为装饰。可是斯佳丽想起战时的裙环,觉得这种新式衣襟把腹部的轮廓都显出来,总叫她有点难为情。还有那可爱的小软帽,简直算不上是一顶帽子,只不过是一块扁平的东西遮在一只眼睛上边,帽子上绣着花果,镶着飘带羽毛。(她戴上那帽子,有一绺头发露在外面,她曾经买些假鬈发想加在上面,可惜被白瑞德傻乎乎地烧掉了。)还有那些修女做的精致的内衣。全都那么漂亮,她一套一套的多得穿不完。衬衣、衬裙、睡衣,全是上等亚麻布做的,镶着华美的刺绣和极细的褶裥。还有白瑞德买给她的缎子软鞋,后跟有三英寸高,钉着亮晶晶的人造宝石鞋扣。还有一整打丝袜,没有一双的上端部分是用棉纱织的。多气派!

她又尽情地给家里人买了好多礼物。给韦德买了一只毛茸茸的玩具圣伯纳狗,这是他一直想要的,给小博买了只小波斯猫,给小埃拉买了只珊瑚手镯,给皮特姑妈一条沉甸甸带有月长石垂饰的项链,给媚兰和艾希礼一套《莎士比亚全集》,送给彼得大叔一套漂亮的制服,连同一顶马车夫戴的丝绸高帽子,上面还有一把刷子,给迪尔西和厨娘各买了一块衣料,给塔拉的每一个人也都买了值钱的礼物。

“你给嬷嬷买了些什么呢?”他看着放在旅馆客房里床铺上的一大堆礼物问道,一边把小狗和小猫搬到梳妆间里。

“什么也没买。她真可恶,把我们叫作骡子,我为什么还要给她买礼物?”

“你为什么这样恨人家说真话,亲爱的?你一定得买件东西送给她,要不她会伤心的。她的这颗心实在太可贵了,你不应该伤害它。”

“我什么也不买给她。她不配接收我的礼物。”

“那么我买。我记得从前我的嬷嬷常说,等她进天堂的时候,她希望穿一条塔夫绸的裙子,要挺括得自己能竖起来,颜色要红褐色的,红得像用天使的翅膀做成的。我去买些红塔夫绸给嬷嬷,让她做件漂亮的裙子。”

“她不会要你的东西,她宁死也不肯穿的。”

“这我知道。可是我总得表示一下我的心意。”

新奥尔良的店里货物琳琅满目,跟白瑞德出去买东西,就像是一场令人兴奋的探险。可是跟他出去吃饭,却是一场比买东西更叫人激动的探险了。他对点什么菜,菜怎么个烧法,都非常在行。新奥尔良的葡萄酒、烈性酒和香槟都是她没有尝到过的,很能给她助兴。那是以前家里酿的黑莓酒和野葡萄酒甚至皮特姑妈的白兰地都无法比拟的。可是,哦!白瑞德点的菜那才算得上是美味佳肴。新奥尔良最著名的是吃,斯佳丽想起在塔拉挨饿的日子,以及随后的食物缺乏,就觉得眼前这些好东西怎么也吃不够似的。比如像秋葵鸡肉汤、克里奥尔虾、酒渍鸽肉、奶油脆蚝饼、蘑菇牛胰和火鸡肝,以及用油纸和石灰巧妙烤成的鱼。她的胃口从来没有减退过,因为她一想起在塔拉每天总是吃花生、干豆和山芋,恨不得马上再吃上一客克里奥尔虾才解馋。

“你每次吃起来都好像在吃最后一顿以后再也没得吃似的。”白瑞德说,“不要刮盆子,斯佳丽,厨房里一定还有,你只要招呼侍者添一份就行了。你要再这样贪吃,会胖得像个古巴女人,那时我会跟你离婚的。”

可是她只对他伸一伸舌头,又要了一客浇上厚厚一层巧克力的蛋白甜饼。

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用不着一分一厘精打细算地节省下来纳税买骡子,这样的日子有多快活!结交的人都那么有钱,那么欢乐,不像亚特兰大人那么穷却偏要摆架子,这多么有意思!穿着窸窣的锦缎衣服,腰肢束得细细的,项颈、臂膀、好大一部分的胸口都裸露在外,眼见男人都在艳羡地瞅着你,多么称心!爱吃什么,就吃什么,没有爱挑剔的人指摘你有失大家闺范,多么惬意!而且爱喝多少香槟可尽量喝,这又多么开心!她第一次喝醉酒后,早上一觉醒来,头疼欲裂,想起前一天晚上回旅馆的情景,坐在敞篷马车上一路唱着《美丽的蓝旗》穿过大街,心里懊丧不已。她有生以来,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哪怕是仅仅稍有醉意的上等女人。至于喝醉的女人,她只见到过一次,就是亚特兰大陷落那天她遇见的那个沃特林。她感到非常自卑,不知怎么去见白瑞德的面,可是白瑞德却对这种事觉得非常有趣。他对她的一切似乎都感到有趣,仿佛她不过是一只欢蹦乱跳的小猫。

跟他一起到外面去,也叫她非常快活,因为他长得很英俊。以前她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的形象,在亚特兰大时,人人都只顾指摘他的不是,谁也不去谈论他的相貌。在新奥尔良她发现女人的目光常常在追随他的身影,他弯腰亲她们的手时,使她们显得很激动。她见女人们被她的丈夫所吸引,或许还在羡慕她,忽然觉得站在她丈夫身边是很值得自豪的。

“嗯,我们真是漂亮的一对,”斯佳丽满意地想道。

不错,正像白瑞德预言的那样,结婚是有好多乐趣的。不但有好多乐趣,还叫她学会好多东西。这似乎很奇怪,因为斯佳丽本来以为不可能再从生活中学到什么。现在她觉得就像个孩子,每天都有新的发现。

首先,她明白跟白瑞德结婚和跟查尔斯或弗兰克结婚完全不一样。他们两人都尊重她,怕她发脾气。他们乞求她的眷爱,她在高兴的时候,也会给他们一点。白瑞德并不怕她,而且她常常想,他好像并不怎么尊重她。他想要做的事,他自行其是,如果她不喜欢,他只是一笑置之。她并不爱他,可是跟他生活在一起,的确很叫她开心。最令她满意的一点是,虽然他有时候发起脾气来显得很凶暴,有时候他喜欢招惹人家从中取乐,可是他似乎有很强的自我控制能力来克制自己的感情。

“我想那大概是因为他并不真的爱我,”她想着觉得现在的情况很满意,“不管如何他一旦彻底放任自己,我定要嫌恶他的。”可是她仍想到了这种可能性,这不免使她的好奇心大发。他又能激动地逗弄她的好奇心。

从前她以为她很理解白瑞德,现在和他生活在一起,才发现有好多她原先不知道的新东西。她知道他的说话声一时会像猫皮一样柔滑,可是一时又会刚硬得破口咒骂。他有时用真诚赞许的口气,讲述他到过的地方所见到的关于英勇、荣誉、美德和爱情的故事,可是紧接着又会讲一些最无情的愤世嫉俗的下流故事。她觉得一个男人不该把这种故事说给自己的妻子听,可是她觉得这些故事很有趣,迎合她内心之中粗俗的一面。他可以是一个短暂的热情而十分体贴的恋人,可是霎时间他又可以成为一个嘲讽的恶魔,惹得她像打开火药筒似的大发脾气,他就在点燃火药和她的脾气爆炸中取乐。她又发觉他赞美她的话常常是两面三刀的,他最温柔的话也会令人怀疑。事实上,在新奥尔良的两个星期里,她已熟悉他的一切,可就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有几个早晨,他差开女佣人,亲自把早饭端来,像喂孩子那样喂给她吃,又从她手里夺过发刷刷她的一头乌黑的长发,直刷得刷子啪啪发响。有时候一大早她好梦方酣,他会猛地掀掉她的被头粗暴地折磨她,还要搔她的光脚板。有时她把自己经营的生意详细地讲给他听,他很有兴趣地洗耳恭听,还点头称赞她精明能干。可是有时候他又说她出卖劣等货坑人,等于拦路抢劫,敲诈勒索。他带她上剧场看戏,却又对她说,上帝很可能不赞成这样的娱乐,他带她去教堂,在她耳边低声讲些猥亵的趣事,把她逗笑起来后,又责备她不该发笑。他鼓励她说话大胆尖锐有话直说。从他那里她学会话中带刺,学会使用讥诮,并以此在谈话中刺痛别人。可是她学不会他的话刻薄中有幽默感,也学不会他嘲讽别人时又有自嘲的特点。

他要她玩乐,可是她简直已忘了怎样玩乐。因为她的生活一直很令人担心,很艰苦。他懂得怎样玩乐,又总是带着她一起去玩。可是他玩起来从来不像个孩子。他是个成年男人,他不论玩什么,都不会使她忘掉他是个成年的男人。她不可能从女性优越感的高度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就像女人通常讥笑那些童心未泯的成年男人的滑稽姿态那样。

每次想到这一点,她总感到有点烦恼,要是能在白瑞德面前有点优越感那才有劲。她对她认识的所有其他男人,都用一句半带轻蔑口吻的“真是个孩子!”就可打发掉。比如她父亲,塔尔顿家的双胞胎兄弟,他们老是爱逗她,爱恶作剧,还有那小个子的方丹家兄弟,他们性情暴躁,一触即怒,还有查尔斯、弗兰克以及在战时追求过她的所有男人——只有艾希礼例外。事实上,只有艾希礼和白瑞德是她无法理解和无法驾驭的,因为他们两个都是成年男人,他们身上没有孩子气的成分。

她不理解白瑞德,也不想费心去理解他,虽然有时候有些地方使她感到迷惑。有时候他以为她不在意的时候,他会偷偷地注视着她,此时她若突然转过头来,往往会撞见他正在看她,他的双眼含有一种警觉、渴望和期待的神色。

“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有一次她烦躁地问道,“简直像只猫守着老鼠洞似的。”

但是他的脸色立即改变,他只笑不答。她也很快把它忘了,对刚才的事,对有关白瑞德的任何事情,她都不想费心思捉摸。她觉得白瑞德这个人反正是捉摸不定的,现在日子过得挺快活——除了有时要想起艾希礼。

白瑞德弄得她成天很忙,没时间想念艾希礼。白天她是很难惦念艾希礼的,可是在夜里,当她舞跳累了,或者香槟喝多了头脑发晕时,她就会想到艾希礼。每逢她昏昏沉沉地躺在白瑞德怀里,月光洒在床上,她常常会想,倘若在她身旁紧紧搂着她的那个人是艾希礼,倘若是艾希礼把她乌油油的长发拉过去绕在他的脖子上,那么生活该多完美呀。

有一回,她这样想着时,叹了一口气,脸转向窗口。可是不一会她觉得她脖子下面那沉重的臂膀变得像铁一样硬,听见在寂静中白瑞德的声音说道:“你这虚情假意的小精灵,愿上帝把你永远打入地狱!”

说罢,他起床穿上衣服出门去了,对她吃惊的抗议和质问,一概置之不理。直到第二天她在卧室里吃早饭时,他才回来,头发散乱,酩酊大醉,一副嘲讽挖苦的神气,既不向她道歉,也不说明他在什么地方。

斯佳丽什么也不问他,只是像个受委屈的妻子那样,对他很冷淡。她吃罢早饭,在他充血的眼睛逼视下她穿好衣服径自上街买东西去了。她回来时他已出门,直到吃晚饭才回来。

吃饭时两人都默不作声。斯佳丽竭力克制自己的脾气,因为这是她在新奥尔良最后一顿晚餐,她想饱啖一顿小龙虾。可是在他的盯视下,她吃得不很舒畅。不过她还是吃了一只大的,又喝了不少香槟。大概是加上这方面的原因,使她当天夜里又做起从前的噩梦来,醒来时浑身是冷汗,还断断续续哭泣着。她梦中又回到了塔拉,只见那里一片荒凉。母亲死了,她把世界上的一切力量和智慧都带走了。在茫茫大地上她没有地方可去,没有人可依靠。她身后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着她,她没命地跑,在一片浓雾里跑,跑得心都快迸裂了。她大声呼喊,盲目地摸索着,想在周围的迷雾中找到一个无名的、不可知的避难所。

她醒来时,白瑞德正俯身瞧着她。他不发一言把她搂在怀里,像抱一个孩子那样抱得很紧。他结实的肌肉使她感到舒服,他无语的喃喃声使她感到安慰,她的呜咽声渐渐地停息了。

“哦,白瑞德,我又冷,又饿,又累。我找不着它。我穿过雾里跑,可就是找不着它。”

“找不着什么,亲爱的?”

“我不晓得,我要晓得就好了。”

“你做的是不是以前常做的梦?”

“哦,是的!”

他温柔地让她躺在床上,在黑暗里摸到并点亮了一支蜡烛。在烛光下,他脸上有一对血红的眼睛和许多粗糙的皱纹,像石头似的毫无表情。他的衬衣解开到腰部,露出褐色的胸膛,长着浓密的黑毛。斯佳丽仍是害怕得发抖,见他的胸膛那样结实强壮,她低声说:“抱着我,白瑞德。”

“亲爱的!”他急忙喊了一声,把她抱起来,他坐在一张大椅子里,把她贴在自己的怀里摇哄着。

“哦,白瑞德,挨饿可真可怕。”

“是呀,刚吃了一顿七道菜的晚餐,其中又有那么大的一只龙虾,夜里梦着挨饿,自然是非常可怕的,”他微笑着说,目光却是和善的。

“哦,白瑞德,我只是在跑呀跑呀,一边在寻找,可是又不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它似乎一直藏在迷雾里。我晓得我要是能找到它,我就永远可以得到安全,再不会挨饿受冻了。”

“你要找的是一个人还是一件东西呢?”

“我不晓得。我从来不曾想过。白瑞德,你说我会不会梦中找到那个安全的地方呢?”

“不,”他一面说,一面把她凌乱的头发理平,“我想不会。做梦不会像这样做的。不过我觉得你的日常生活如果一直很安全,吃得很好,穿得很暖,就不会再做这种梦了。而且,斯佳丽,我一定设法使你有安全感。”

“白瑞德,你真好。”

“谢谢你桌上掉下的碎屑,戴夫斯太太112。斯佳丽,你每天醒来我要你对自己这样说:‘我再不会挨饿,再没有什么东西能碰我,只要有白瑞德在,只要联邦政府能维持下去。’”

“联邦政府?”她坐起身来吃惊地问道,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

“那笔前南方邦联的款子,现在已成为规矩的女人。我把它的大部分买了政府的公债。”

“怎么!”斯佳丽在他膝上坐直身子嚷道,刚才的恐怖全给忘了,“你是说把你的钱已借给北佬了吗?”

“利息还不算低。”

“哪怕是百分之百的利率我也不要!你得把它们马上卖掉。亏你想得出来的,把你的钱让北佬去用!”

“那么我该把我的钱做什么用呢?”他微笑着问道,注意到她的眼睛已不像刚才那样因害怕而睁得大大的。

“咦——咦,你可以在五角场买地皮呀。我敢说,你有那么多钱,可以把五角场全买下。”

“谢谢你,可是我不想买五角场。现在拎包投机家的政府既然事实上已控制整个佐治亚州,那是什么事情都可能随时发生的。那些兀鹰从四面八方扑向佐治亚州,我是无法抵挡他们的。所以你知道,我只能像个无赖汉该做的那样,在表面上跟他们周旋,然而却不信赖他们。我不购置不动产,宁可买公债。因为你可以把公债藏起来,可是你没法隐瞒不动产。”

“你认为——”她想起她的锯木厂和铺子,脸色吓得发白。

“我不知道,不过你不用吓成这个样子,斯佳丽,我们可爱的新任州长是我的朋友。我不过是因为时局太不稳定,所以不想以很多的钱买不动产罢了。”

他让斯佳丽转移到他的另一只膝上,身子后倾,伸手拿到并点着一支雪茄。她的一双光脚板荡在那里,看着他褐色胸膛上肌肉在活动,她的恐怖全给忘了。

“不过既然谈到不动产,斯佳丽,”他说,“我打算造一幢房子。你可以逼迫弗兰克住到皮特小姐家里,可是你逼迫不了我。一天三次听她说废话,我可受不了。再说,我怕不等我搬进汉密尔顿神圣的府邸,彼得大叔会先把我杀了。皮特小姐可以让因迪·威尔克斯小姐跟她作伴,这就不用担心鬼怪缠绕她了。我们回到亚特兰大以后,先住在国民旅馆的新婚套间里,等我们的房子造好再搬迁出去。我们到新奥尔良来以前,我已出价在桃树街买下一大块地皮。那地方就在莱登家附近,你知道那地方吗?”

“哦,白瑞德,真好!我非常想有一幢自己的屋子。一幢很大很大的屋子。”

“那么我们终于意见一致了。你看外墙用白灰泥,有的制件用锻铁怎么样?就像这里克里奥尔人的屋子。”

“哦,不,白瑞德。这些新奥尔良的房子都太老式了。我知道该造什么式样的。我要造一幢最新式的。我在一张照片上看到过——我想想看——是在《哈珀周刊》上。仿照瑞士别墅的样式。”

“瑞士的什么?”

“别墅。”

“你把这字拼给我听。”

她遵命。

“噢,”他说着捋了捋髭须。

“它很可爱。屋顶是复折式的,上面有尖桩栅栏,两头各有一座塔,外墙嵌着杂色的卵石,窗上装着红蓝色的玻璃。看起来非常时髦。”“走廊栏杆大概是用钢丝锯锯成的图案吧。”

“是的。”

“走廊的顶上,又有涡形装饰垂下来吧?”

“是的。你一定在哪里见到过的。”

“我见过——不过不是在瑞士。瑞士人是一个聪明的民族,对建筑美的感受很敏锐。你是不是真的想要那样的屋子。”

“噢,是的。”

“我本来希望你跟我在一起,审美力会有些进步的。为什么你不喜欢克里奥尔式的或者美国初期有六根白圆柱式的呢?”

“我跟你说过我不喜欢俗气的、老式的东西。里面墙上我们糊上红墙纸,所有的折叠门都挂上红色的丝绒门帘,还有,噢,要许多高级的胡桃木家具和名贵的厚地毯,还有——哦,白瑞德,要叫每一个见到我们屋子的人都眼红得不得了。”

“叫人人见了都眼红,有这必要吗?好吧,假如你喜欢,我们尽可以叫他们眼红。不过斯佳丽,你有没有想过,现在人人都很穷,你把家里弄得过分豪华,你的情趣怕算不得很高吧?”

“我喜欢那样,”她固执地说,“我要叫每一个待我不好的人都心里难受。我们要举行盛大的酒会招待客人,叫全城的人都后悔不该在背后说我们的坏话。”

“那么,谁会来参加我们的酒会呢?”

“怎么,大家都会来的。”

“我不信。他们这种人是宁死不屈的。”

“哦,白瑞德,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只要有钱,人家自然会喜欢你。”

“南方人可不是这样。投机家的钱要想进入上等人家的客厅,简直比骆驼穿针眼还难。至于无赖汉——那就是指你和我,亲爱的——如果他们不向我们吐唾沫,我们就该感到幸运了。不过你若是愿意试一下,我一定支持你,亲爱的,而且对你这一项活动感到极大的兴趣。现在既然谈到钱,我想跟你把话说清楚。凡是用在房子上的钱,用在你装饰打扮上的钱,你需要多少我都可以给。如果你要买首饰,那可以买,不过得由我来挑选,因为你的鉴赏力,实在太差了,亲爱的。你要买给韦德和埃拉的,什么都可以。假如威尔·本亭棉花种得成功,我也愿意帮着把棉花收进来卖出去,因为克莱顿县的那头白象113,是你最心爱的。我这样做应该算说得过去吧,是吗?”

“当然,你确实是很大方的。”

“可是你听仔细。你别想我用一分钱在你的铺子和你的锯木厂上。”

“哦,”斯佳丽的脸沉下来。在整个蜜月期间,她一直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样向他开口要一千块钱,再买五十英尺土地扩大她的木材场。

“我记得你一直夸口说你肚量大,不计较人家说我做生意的闲话,怎么你现在又跟别人一样,那么害怕人家说我女人当家呢?”

“在白瑞德家里到底是谁在当家,我看任何人心里都不会怀疑的,”白瑞德拉长着声调说,“那班傻瓜说的话,我才不会理会呢。事实上,我这个没教养的人对于有个精明的老婆只会感到骄傲。我要你继续办那两家锯木厂跟那爿店铺。那是你孩子的产业。韦德长大了,他会觉得不该靠他继父养活,那时他可以接管它们。可是我的钱一分一厘都不许流入这几家企业里。”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帮助艾希礼·威尔克斯。”

“你怎么又提起这事呢?”

“不。可是你要问我为什么,我只好如实告诉你了。还有一点。你可别想向我报假账,谎说买衣服用掉多少钱,家用又花掉多少钱,把钱揩油下来给艾希礼买几头骡子或者再买一家锯木厂。我已决定要仔仔细细地查你的账。什么东西卖什么价,我是一清二楚的。噢,你不要觉得受了侮辱,其实你是会那样干的。我不会撒手不管。事实上,任何跟塔拉或者跟艾希礼有关的事,我都不会听之任之。塔拉我不在乎。可是对艾希礼我就不能不划一条界限。我的缰绳放得很松,亲爱的,可是你别忘记马勒和马刺还照样是由我在控制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