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弗兰克把斯佳丽、皮特姑妈和两个孩子送到媚兰家里后就跟艾希礼外出了。斯佳丽心里又气又伤心。他怎么今天晚上居然还要去参加政治集会,什么政治集会!竟就在这天晚上,她受人袭击险遭不测,他还要外出!他这人真薄情,真自私。可是,刚才萨姆送她哭着到家,她的胸衣被撕裂到腰际,弗兰克却表现得出奇地平静。听她哭诉事情的经过时,他甚至连一次也没有捋他的胡子。只是好声好气地问道:“亲爱的,你受伤没有——只是吓坏了吧?”

她抽抽搭搭哭个不停。加上心里气恼,竟答不上话来。萨姆在旁代她回答说她不过受惊罢了。

“他们正在扯她的衣裳,我就赶到了。”

“你真是好样的,萨姆,今天的事我决忘不了你。你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是的,你把我送到塔拉去,越快越好。北佬正在抓我。”

弗兰克静静地听他讲述,没有向他发问。他脸上的神情,就跟那次托尼深夜敲门求救时一模一样,仿佛这是桩只有男子汉才能办的事,既要尽量少费唇舌,亦不宜感情用事。

“你坐上马车。我今晚叫彼得送你到拉夫雷狄,你可躲在树林子里,等天亮时你就搭早班火车到琼斯博罗。这样比较安全……好啦,宝贝,别哭啦。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又没有真的受伤。皮特小姐,可不可以把你的嗅盐给我,嬷嬷,你去给斯佳丽小姐拿杯葡萄酒来。”

斯佳丽忽又放声大哭,这一回大哭是因为她很愤怒。她本来希望弗兰克看到她这副模样,会好言安慰她,会怒火中烧,会声称要为她复仇。她甚至宁可他对她大发雷霆,说他早就警告过她,迟早会出这样的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漠不关心,把她遭到的危险,看得这么轻描淡写。他对她很温存,很亲切,然而却那么心不在焉,像是有什么重大的心事似的。

原来那重大的心事不过是个小小的政治集会!

他叫她换好衣服,说要护送她到媚兰家里,晚上跟媚兰在一起,她听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应该明白她经历的事多么可怕,他应该明白她神经受了刺激,身子疲惫不堪,需要的是温暖的床和毯子,要好好休息一下,而不是要到媚兰那儿去。她需要有块热砖头焐她的脚,一杯热甜酒驱散她的恐惧。他倘若真的爱她,那么哪怕今晚有天大的事,他也不该扔下她管自己往外走。他应该在家里陪着她,一遍一遍地跟她说,要是她不幸出了事,他也不愿意活了。好吧,等他晚上回家以后,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一定要把她满肚子的委曲诉说给他听。

每逢弗兰克和艾希礼一起外出,两家的女人便聚在媚兰家做针线。今晚上她的小客厅里跟往常一样宁静,在炉火照耀下显得温暖而愉快。桌上的灯盏发出暗淡的黄光照在四个女人光洁的头发上。她们都在埋头做针线,四条裙子适度地展开着,八只小脚优雅地搁在脚凳上。从隔壁开着门的育儿室传来韦德、埃拉和小博均匀的鼻息声。阿奇坐在壁炉旁的凳子上,背对着壁炉,嘴里一边塞着烟草块,手里拿着一块木头在起劲地削着。这个形容可怖的肮脏老人和那四个衣着整洁的女人在一起,相形之下,就仿佛一只凶恶的灰毛看门狗守着四只小猫似的。

媚兰柔和的声调中带有愤慨,娓娓地讲述女竖琴手协会的人因对下一次演奏会的节目跟男声合唱团的意见不合有点意气用事,今天下午特地来找她声称打算完全脱离亚特兰大音乐协会。媚兰好不容易凭她的外交手腕说服她们推迟她们的决定。

斯佳丽此时,哪里有心思听她讲这些。她真恨不得喊出声来:

“哦,该死的女竖琴手!”她想跟大家谈谈她的可怕经历。她急于要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说给她们听,叫她们听了心惊胆怕,分担一部分自己心里的恐惧。她还想告诉她们,自己刚才表现得多么勇敢,想用自己的话使自己相信,自己确实曾临危不惧。可是她只要一提起这个话题,媚兰总是巧妙地把话题转移到她不感兴趣的事情上。这简直叫斯佳丽心烦得难以忍受。她们怎么都跟弗兰克一样讨厌。

她刚刚逃脱了一场可怕的厄运,她们怎么竟无动于衷?她想把胸中的委曲一吐为快,可是她们竟连普通的礼貌也毫无表示。

今天傍晚发生的事,确实对她震撼极大。她只要想起大路边树林阴影里那张窥视着她的邪恶黑脸,就会吓得浑身颤抖。她想起那只在她胸口乱摸的黑手,倘若萨姆不及时赶到,真不堪设想!这时,她头低着,紧紧地闭上眼。她坐在和平安静的房间里做着针线和听着媚兰说话,时间愈长,她的神经愈紧张。她觉得它仿佛是绷紧了的班卓琴弦,随时都有可能啪的一声断裂似的。

阿奇削木头的声音吵得她心烦,她向他皱起眉头。她忽然觉得奇怪,阿奇今天坐着削起木头来了。平时他担任守卫,总是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睡觉,他的长胡子随着沉重的鼾声一起一伏。更奇怪的是媚兰也好,因迪也好,听凭他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弄得满是木屑,却不叫他在地板上垫一张纸头,好像她们都视而不见。

她正看着他的时候,阿奇忽然转身往炉火里吐了一口烟草汁,声音非常之响,吓得因迪、媚兰和皮特姑妈三人都跳起来,像是听到炸弹爆炸似的。

“你用得着吐得那么响吗?”因迪大声嚷道,显得她的神经受到了惊扰。斯佳丽惊异地看了她一下,因为因迪从来都是很能自我克制的。

阿奇回看了因迪一眼。

“我想我用得着,”他冷冷地回答了一声,他又吐了。媚兰稍稍皱起眉头瞥了因迪一眼。

“我从前见爸爸不嚼烟草,心里一直觉得很高兴,”皮特开始说道,谁知媚兰一听,眉头锁得更紧,竟用斯佳丽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尖刻语气说道:

“哦,别说啦,姑妈!你这人真不识时务。”

“哎唷!”皮特把针线放在膝上,受了委屈似地撅起嘴巴,“我说你们两位今晚上怎么啦?你跟因迪怎么变得这么浮躁起来啦?”

没人答她的腔,媚兰甚至没有因为刚才说话冒犯了她而向她表示歉意。她低下头继续做她的针线,手上的动作,比平常要猛些。

“你的针脚有一英寸宽呢,”皮特得意地说,“你得全部拆掉重缝。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啦?”

媚兰还是没有答话。

她们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啦?斯佳丽想道,会不会只顾自己心里害怕,没有留神到她们的事?不错,媚兰虽然想让今天晚上看起来跟她们在一起度过的五十个晚上没有什么不同,可是由于今天傍晚的事使她们受了惊吓,气氛总不可能不有点异样。斯佳丽窥视她们几个,却正好碰到因迪的目光。因迪久久的一瞥是在打量着她,冰冷的眼光深处含有比憎恨更为强烈、比轻蔑更令人难堪的因素,这使斯佳丽很不安。

“看她那模样,好像她认为今天发生的事全都是我咎由自取,”斯佳丽愤愤地想道。

因迪的目光转移到阿奇脸上,刚才嫌他烦扰的神色全消失了,代之以一种隐藏着的焦灼的询问。可是阿奇并没有看她,而在盯着斯佳丽,目光跟因迪一样冷冰冰地含有敌意。

媚兰没有再说话,房间里陷入一片沉闷之中,斯佳丽听见外面的风声越刮越猛,她觉得今晚忽然成为一个最不愉快的夜晚,空气似乎很紧张。她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就很紧张,因为她心里烦闷,所以开始她并没有注意到。阿奇脸上有种警觉等待的神色,毛茸茸的耳朵直竖着像是山猫的耳朵。媚兰和因迪都心神不定,又拼命压抑着,外边大路上传来的每一次马蹄声,枯枝在劲风中的每一声呻吟,以及落叶在草地上的飞舞声,都会使她们搁下手中的针线,抬起头来倾听。甚至连炉中木柴轻轻的爆裂声都会惊动她们,她们误认为那是悄悄的潜行的脚步声。

斯佳丽明白肯定是出了事,她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有什么事在进行着,她可一无所知。她向皮特姑妈那张坦诚的胖脸一瞥,她撅着嘴巴,显然跟她一样,什么也不知道。可是阿奇、媚兰和因迪知道。在静默中她几乎能够感觉到媚兰和因迪的思绪,就像关在笼子里的松鼠疯狂地在扑腾。她们虽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她们知道有事,而且在等待着什么。她们内心的不安,很快感染了斯佳丽,使她也变得神经格外紧张起来。她的手指不听使唤,一不小心把针尖刺进了拇指,痛得轻轻尖叫一声,把大家吓了一跳。她紧捏针刺处,捏得指头上挤出一滴鲜红的血。

“我实在安不下心来缝纫,”她说着把手中缝补的东西扔到地上。“我紧张得快要歇斯底里大叫大嚷了。我要回家去睡觉。弗兰克不是不知道,他今晚根本就不该出去。他成天说要保护女人,不让黑鬼和拎包投机家伤害她们。可是到了真正需要他保护的时候,他到哪里去了,他在家里照顾我吗?不,他跟一伙男人闲逛去了,那些人就会说空话,而且——”

她闪亮的目光落到因迪的脸上,话停止不说了。因迪呼吸急促,一双浅色眼睛冷冷地盯着她。

“假如不至于使你过于痛苦的话,因迪,”她讽刺地说道,“我想请你告诉我你今晚老是这么盯着我。是不是我的脸色发青或者怎么样了?”

“告诉你不但没有什么痛苦,而且我非常愿意告诉你,”因迪的眼睛闪闪发亮,“我就是不喜欢你这样低估肯尼迪先生这样一个好人,你若是知道——”

“因迪!”媚兰向她警告说,两手紧紧握住针线。

“我想我对自己的丈夫,比你总要更了解,”斯佳丽说,她从来没有公开跟因迪争吵过,今天眼看两人针锋相对,她的劲儿上来了,神经也不紧张了。媚兰朝因迪看了一眼,因迪勉强闭上了嘴,可是过不了几秒钟又开口说了,她的声调憎恶而冷酷。

“你居然还说什么要男人保护,斯佳丽·奥哈拉,我真听不下去。你根本不在乎要男人保护!你若是真要保护,这几个月来你就不会在城里到处乱跑,在陌生人面前卖弄风情,盼人爱慕你了。今天傍晚发生的事全是你自作自受,而且按理该给你更大的惩罚。”

“哦,因迪,别说啦!”媚兰嚷道。

“让她说,”斯佳丽喊道,“我喜欢听。我晓得她一直在恨我,却又那么虚伪,不肯承认。我看她要是认为有哪个男人会爱慕她,她准会光着身子从早到晚在街上跑的。”

因迪站起身来,她的精瘦的身子因受侮辱而簌簌发抖。

“我确实恨你,”她的声音颤抖着,但很清晰,“我没跟你明说,不是由于我的虚伪,而是有些事因为你不能理解,因为你缺乏任何——任何普通的礼貌和普通的良好教养。因为我知道我们必须团结一致,不计较个人间的怨恨,才有希望击败北佬。可是你——你——你却在竭尽全力降低我们上等人的威信——你到外面工作,给一个好丈夫带来羞辱,给北佬和那班下贱坯以口实来耻笑我们,说我们缺乏教养。北佬不知道你并不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你从来不跟我们一样。北佬不知道你根本没有什么教养。你在树林里乱跑,招来黑鬼和下流白人对你的袭击,实际上等于把城里每一个有教养的女人都暴露在受袭击的地位。而且这样一来,你又使我们的男人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因为他们不得不——”

“我的上帝,因迪!”媚兰嚷道。斯佳丽虽很恼怒,但听见媚兰用上帝的名义也没能制止因迪不免感到吃惊。媚兰接着说道:“你马上住嘴!她并不知道而且她——你马上住嘴!你答应过——”

“哦,姑娘们!”皮特姑妈的嘴唇颤抖着哀求道。

“我不知道什么?”斯佳丽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来,面对着横眉冷对的因迪和苦苦哀求的媚兰。

“一群珍珠鸡!”阿奇忽然说,语有轻蔑之意,没等谁来得及责备他,他那灰白色的脑袋敏捷地一扬,快速地站起来说,“有人来了,不是威尔克斯先生,不要叽叽喳喳的。”

他的语气带有男性的威严,几个女人立即住嘴默默地站着,脸上的怒气迅速消失了。阿奇一跷一拐地走到了门口。

“是谁?”他没等外面敲门便问。

“是白瑞德船长。请开门让我进来。”

媚兰飞快地跑到门口,裙环猛烈地摆动着,裙边飘起来,长内裤从裤脚到膝部都露在裙子外面。她没等阿奇伸手抓到把手,刷地一下就把门打开了。白瑞德站在门口,一顶黑垂边软帽低低地遮住他的眼睛,狂风呼呼地把他的披肩吹得紧裹在身上。他不像往常那么彬彬有礼,既不脱帽,也不跟大家招呼。眼睛只看着媚兰,突然劈头便问:

“他们到哪里去了?快告诉我。这是有关生死的大事。”

斯佳丽和皮特一时惊惶不解,迷惑地面面相觑。因迪像只精瘦的老猫倏地穿过房间跑到媚兰身边。

“什么都不要跟他说,”她急忙嚷道,“他是个奸细,是个无赖汉。”

白瑞德甚至不屑朝她一顾。

“快,威尔克斯太太!也许还来得及。”

媚兰似乎给吓蒙了,只是呆呆地瞪着他。

“到底是——”斯佳丽开始说道。

“住嘴,”阿奇喝了一声,“还有你,也别作声,媚利小姐。你滚出去,你这该死的无赖汉。”

“哦,阿奇,别那样!”媚兰喊道,伸出她一只颤抖的手搁在白瑞德肩上,仿佛保护他不让阿奇一碰似的。“出了什么事啦?你怎么——你怎么晓得的?”

白瑞德黝黑的脸上,急躁和礼貌在交战。

“威尔克斯太太,他们一开始就一直受到怀疑——幸亏他们干得非常巧妙——可是今天晚上出事了!我怎么知道的?我刚才跟两个喝醉的北佬中尉打扑克,是他们泄露给我知道的。北佬知道他们今晚要闹事,已做好准备对付他们。那些傻瓜要掉入陷阱了。”

霎时间,媚兰像挨了沉重的打击身子摇摇晃晃的,白瑞德伸臂搂住她的腰使她站稳。

“不要告诉他!他是想骗你上当!”因迪怒视着白瑞德嚷道,“你没听他说他今晚跟北佬军官在一起吗?”

白瑞德还是没有瞧因迪。他的目光牢牢地盯着媚兰苍白的脸庞。

“告诉我,他们上哪里去了?他们有没有一个集会的地点?”

斯佳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害怕。在她看来,白瑞德脸上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毫无表情,然而媚兰分明看出有使她觉得可以信赖他的地方。于是她挣脱他的手臂,挺直身子,平静而颤抖地说道:

“在贫民区附近的迪凯特大道,在沙利文家庄园的地窖里聚会——就是那被烧掉了一半的庄园。”

“谢谢你。我立即快马赶去。要是北佬来这里,你们就说什么都不知道。”

转眼间,他黑色的披肩消失在夜幕之中。她们好像还不曾意识到他来过这里,随即听见一阵砂砾声响,得得的马蹄声飞也似地远去了。

“北佬到这里来?”皮特嚷道,两只小脚一软,身子就倒在沙发上,吓得连哭也哭不出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要再不告诉我,我就要发疯了!”斯佳丽抓住媚兰拼命摇着,像是她一用力,就能把答话摇出来似的。

“什么意思?他的意思是说艾希礼和肯尼迪先生的性命,说不定就断送在你的手里!”因迪的话音虽带有恐惧和痛苦,但也含有胜利的意味,“你不要摇媚兰吧,她就要晕过去啦。”

“不,我没有,”媚兰低声说着,同时她抓住了椅背。

“我的上帝,我不明白!杀死艾希礼?对不起,你们谁告诉我——”

阿奇的声音像生了锈的铰链,一下子把斯佳丽的话打断了。

“坐下,”他简短地命令道,“把针线拿起来,只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据我看,太阳落山以后北佬说不定一直在监视这座房子。坐下,我说,做你们的针线!”

几个女人战战兢兢地听从了他的话,连皮特姑妈的颤抖的手指也捡起一只袜子,可是她的一双眼睛却像个受惊的孩子睁大了轮流看着她们,希望得到一个解答。

“艾希礼在哪里?他出了什么事啦,媚利?”斯佳丽嚷道。

“你的丈夫在哪里?难道你对他不感兴趣吗?”因迪的浅色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恶意,一面把她手中在补缀的破毛巾揉拢又铺平。

“因迪,请不要说啦!”媚兰总算控制住自己的声调,可是她苍白震颤的脸孔和她痛苦的眼神说明她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感情,“斯佳丽,也许我们本该早跟你说,可是——可是你今天下午已经受了一场风波,所以我们——所以弗兰克认为——而且你一向来公开反对三K党——”

“三K党——”

她说出这三个字,仿佛她头一回听到这名字,还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可是随即:

“三K党!”她几乎尖叫了,“艾希礼不是三K党人!弗兰克不会参加三K党!哦,他答应过我的!”

“毫无疑问,肯尼迪先生是三K党人,艾希礼也是的,所有我们认识的男人全都是的,”因迪嚷道,“他们是男人,是不是?是白人,是南方人。你应该为他感到骄傲,不该劝他卑躬屈膝并以加入三K党为耻,而且——”

“你们全都早知道了,可我却不——”

“我们怕你担心。”媚兰悲伤地说。

“那么他们说是参加什么政治集会,其实是参加三K党活动。哦,他答应过我的呀!这一下北佬要将我的锯木厂和店铺都没收,要将他抓去投入牢狱了——哦,刚才白瑞德的话是什么意思?”

因迪抬起眼睛正巧碰到媚兰的目光,她的目光中含有极大的恐惧。斯佳丽站起身来把手中的针线活扔在地上。

“你若是不肯告诉我,我就到城里去找。我要见人就问,一定要找到才——”

“坐下,”阿奇说,眼睛牢牢地盯着她,“让我来告诉你。因为你今天下午在外面乱跑,你自己闯了祸,这全是你的不是。可是威尔克斯先生、肯尼迪先生和别的一些男人为了此事,决定今晚去找那个黑鬼和那个白人,要是找到,就把他们杀了,还打算把整个贫民区全消灭干净。刚才来的那个无赖汉,他的话要是真的,那么北佬对他们的行动一定有所怀疑,要不就是听到风声派军队埋伏在那里等待着我们的人上钩。要是白瑞德扯谎,那么他就是个奸细,就会到北佬那里告密。北佬同样会把我们的人杀掉。假如他真的告密,我一定要把他杀掉,哪怕用我自己的生命奉陪。即使我们的人没有被杀,也只好赶快逃到得克萨斯州躲藏起来,也许从此一去不复返了。这一切全是你的不是,你的双手是沾有鲜血的。”

媚兰见斯佳丽慢慢明白过来,脸上不安的神色为愤怒所扫除,并很快出现恐惧的神色,她站起身把一只手搁在斯佳丽肩上。

“你若再敢说这样的话,就不要再呆在我家里,阿奇,”她毫不留情地说,“这不能怪她。她只不过做了她认为不能不做的事。我们的男人所做的也是他们认为非做不可的事。人们必须做他们应该做的事。人各有志,做法各不相同。我们不应该以——以自己的标准衡量别人。你和因迪怎么能够跟她说这样冷酷的话,你想她的丈夫和我的丈夫说不定——说不定——”

“听!”阿奇轻轻地打断了她的话,“坐下,外面有马蹄声。”

媚兰坐下,捡起一件艾希礼的衬衫,低下头,竟不自觉地把衣服绉边扯成一根根带子。

马蹄声越来越响,逐渐接近门口。随即传来勒马的叮当声,拉扯皮带声和说话声。马蹄声在大门口停了,只听一个人大声发命令,接着脚步声穿过屋侧的院子走向后廊。四个女人觉得有一千只怀有敌意的眼睛从前面没有窗帘的窗子看着她们,吓得忙低头默默地做着手里的针线活。斯佳丽的心在胸膛里不住尖叫:“我杀了艾希礼啦,是我杀了他!”在狂乱之中她竟没想到她可能还害死了弗兰克。此时她心中只能容纳一幅艾希礼的图像,倒在北佬骑兵的脚下,漂亮的头发上沾着斑斑的血渍。

外面传来急促粗暴的敲门声,斯佳丽瞅了媚兰一眼,见她那疲惫不堪的小脸上忽然换了一副表情,跟白瑞德刚才的表情一样,丝毫不动声色,就像一个玩扑克的赌徒,手里拿着两张最小的两点的牌却想吓唬人的样子。

“阿奇,把门打开,”她平静地说道。

阿奇把猎刀插进靴筒,把手枪解开塞在裤带上,走过去刷地一下把门打开。皮特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北佬中尉,带着一队士兵站着黑压压的一片,她像小耗子看见鼠夹子啪的一声压下来,吓得吱吱地叫了一声。其余的人都没有吭声。斯佳丽认识那军官,心里稍有一点点宽松。他是汤姆·贾弗里中尉,是白瑞德的朋友。他家里造房子就是向她买的木材。她知道他是个上等人,他也许不至于把她们抓去坐牢。那人一眼就认出她来,忙脱帽鞠躬,神情有些局促不安。

“晚上好,肯尼迪太太。你们哪一位是威尔克斯太太?”

“我就是,”媚兰说着站起来,她身材虽小,气质却很高贵,“不知你先生来此有何见教?”

中尉的目光迅速地向室内扫视一遍,又在每个人的脸上稍停一下,然后又从桌子上转移到帽架上,像是在寻找男人的踪迹。

“我想跟威尔克斯先生或者肯尼迪先生说句话行吗?”

“他们不在家,”媚兰柔和的话音很冷淡。

“真的吗?”

“你不用怀疑威尔克斯太太的话,”阿奇说着胡子直竖。

“对不起,威尔克斯太太,我并不想对你失礼。你若是向我保证,我就不必搜查这屋子了。”

“我可以保证。可是你要搜查尽可搜查。他们在肯尼迪先生的店铺里开会。”

“他们不在店铺里,今晚他们没有开会,”那中尉板着脸说,“我们在外面等他们回来。”

他一躬身便往外走,随手把身后的门带上。室内的人随即听见外面被风声压抑着的严厉的命令声:“把屋子包围起来。每一个窗口和门口都站一个人守着。”然后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斯佳丽模糊地看见窗口有胡子脸在窥视着她们,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惊恐。媚兰坐下泰然自若地伸手到桌上拿起一本书,那是一本破烂的《悲惨世界》,是南方士兵最喜欢看的。他们喜欢坐在营房的火堆旁读这本书,苦中作乐地把它称之为《李将军的悲惨世界》。媚兰打开书本的中间部分,用单调而清晰的声音读着。

“做针线活,”阿奇粗哑而低声命令道。同时媚兰沉着的读书声也给三个女人带来勇气,于是大家都低下头做针线活。

媚兰在外面监视的目光下到底诵读了多久,斯佳丽说不上来,只觉得仿佛过去了好几个时辰。媚兰读的书她连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现在她除了想艾希礼外,也开始想起弗兰克来。他今晚态度那么镇静,原来是为了这个!可是他曾经答应过她不牵扯到三K党里去的。哦,这恰恰是她最最担心害怕的事。她去年一年的辛苦全都白费了。她的拼搏,她的恐惧,她在凄风苦雨中的勤劳,全都将化为乌有。谁能料到那个萎靡不振的老弗兰克竟会参加那班头脑发热的三K党人的活动呢?说不定就在此时此刻,他已经死了。如果他没有死,给北佬逮住了,不免要上绞架。艾希礼也同样如此!

她心里想着,攥紧拳头,把手掌心里掐出了四个鲜红的指甲印。艾希礼有上绞架的危险,可是媚兰还能这样平静地继续念书!而且艾希礼说不定已经死了。可是媚兰阅读让·华尔强109的悲惨故事时那柔和安详的话音使她镇静,使她不至于跳起来尖叫。

她回想起那晚托尼·方丹来到她家里的情景。当时他正遭追捕,精疲力竭,身无分文。倘若那天他没到她家,没得到钱和马,那么他一定早就被绞死了。此时艾希礼和弗兰克如果还活着,他们的处境想必和托尼那时一样,说不定更坏。现在家里被士兵包围了,他们若想回来拿钱拿衣服,就难逃被逮捕的厄运。说不定这条街上每家人家都有北佬士兵看守着,不让他们找到帮忙的朋友。说不定他们此刻在黑夜里纵马狂奔,逃向得克萨斯州去。

可是白瑞德——也许白瑞德能及时赶到他们那里。白瑞德口袋里老是揣着好多现钞。或许他会借钱给他们度过这一关。可是也很怪。白瑞德怎么关心起艾希礼的安全来呢?他肯定不喜欢艾希礼,而且公开声称瞧不起艾希礼。那么为什么——可是这个谜她暂时不想了,因为她心里又担心起艾希礼和弗兰克的安全了。

“哦,全怪我不好!”她悲痛不已,“因迪和阿奇没有说错。全是我的不是。可是我绝没料到他们两人竟那么傻,去参加三K党!我也绝没料到真的会碰到今天下午的事。媚利说得对。人必须去做他们该做的事。我得让锯木厂办下去!我得赚钱,可是现在看来我的一切全要毁了,而这些又是我自己造成的。”

媚兰读了很久,声音开始发颤,渐渐拖长,终于停下来了。她的头转向窗口看着,好像窗外已没有北佬在窥视她们。其余的人也都抬起头来,见她那倾听的姿势,便跟着注意静听。

外面传来马蹄声和歌唱声,虽然门窗密闭,风声又大,但还是清晰可辨。唱的是一只最叫人讨厌的歌,是舍曼率军《进军佐治亚》的歌。唱歌的人正是白瑞德。

他第一句还没唱完,便听见另外两个醉汉的声音在责骂他,激起他一连串的胡言乱语,几个人的声音搅在一起,分辨不清。这时只听到前面走廊里贾弗里中尉迅速的一声命令,马上就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可是屋里的几个女人,在听到这些声响之前,已吓得目瞪口呆地在那里面面相觑。原来她们听出来那两个跟白瑞德争吵的不是别人,正是艾希礼和休·埃尔辛。

外面门前小道上的声音更响了,有贾弗里中尉简短的问话声,休的尖锐傻笑声,白瑞德的低沉粗鲁声,以及艾希礼古怪而不真实的喊声:“该死!该死!”

“那不可能是艾希礼!”斯佳丽狂乱地想道,“他从不醉酒!还有白瑞德——咦,白瑞德越是醉得厉害就越安静,从来不像现在这样大吵大嚷的!”

媚兰站起来,阿奇跟着也站起来。他们听到中尉的尖嗓门在说:“这两个人被逮捕了。”阿奇马上把手按在手枪柄上。

“不,”媚兰坚定地低声说,“别动,让我来。”

此时媚兰脸上的表情,就跟当初她站在塔拉的楼梯顶上,手里拿着一柄沉甸甸的腰刀,注视着楼下北佬的尸体时一模一样。一个温文胆小的人,在环境的逼迫下,竟会变成像母老虎般的凶猛机警。她刷地打开门。

“扶他进来,白瑞德船长,”她用一种清晰的声音招呼道,声音里含着恼怒,“瞧你又把他给灌醉了。扶他进来吧。”

北佬中尉站在风里的黑暗小道上说:“对不起,威尔克斯太太,你丈夫和埃尔辛先生被逮捕了。”

“逮捕?为什么?因为喝醉吗?亚特兰大城里的人若是喝醉就要被逮捕,那么城里卫戍部队里天天都得有人坐牢了。噢,扶他进来吧,白瑞德船长——要是你自己还能走路的话。”

斯佳丽的脑子不怎么灵敏,一时间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知道白瑞德和艾希礼两人都没有真的喝醉,也知道媚兰心里是一清二楚的,可是媚兰为什么一反她温和文雅的常态,当着北佬的面像个泼妇般大吵大闹,硬把他们两人看成醉得连路都不能走似的呢?

外面黑暗中有模糊的争辩声,夹杂一些诅咒声,接着是登上台阶的踉跄的脚步声。艾希礼出现在门口,脸色苍白,头倒向一边,头发蓬乱,从头颈到肩部裹着白瑞德的黑披肩。休·埃尔辛和白瑞德脚步不稳地在他的两边挽着他,只要他们一松手,他准会栽倒在地上。北佬中尉跟在他们后面,脸上的表情像是觉得又怀疑又有趣。他在门口站定,身后的士兵好奇地向里面张望,冷风一阵阵刮进屋里。

斯佳丽又是害怕又是不解。她瞅着媚兰,再瞧着艾希礼,心中终于有点明白了。她刚想喊出声:“他可并没有喝醉!”又急忙把话吞下。她明白他们是在演戏,演的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戏。她知道她和皮特姑妈两人不是剧中人,可是其他几个人都是。他们像在演一出排练得很纯熟的戏,彼此配合默契。她虽然只是一知半解,但是已足够使她保持缄默了。

“扶他坐上椅子,”媚兰气愤地嚷道,“现在你,白瑞德船长,请你马上离开这屋子!你又把他弄成这样子,怎么还好意思到我这里来!”

两个男人搀着艾希礼坐在一张摇椅上。白瑞德摇摇晃晃地一把抓住椅背才站直身子,以抱怨的口吻对那中尉说:

“我可好心不得好报,不是吗?我怕他这样子会叫警察抓走,才送他回家,可是他还大嚷大闹,还要抓我的脸。”

“还有你,休·埃尔辛,我真为你害臊!你那可怜的妈妈会怎么说?喝醉了,还跟——跟白瑞德船长那样和北佬交朋友的无赖汉在一起!哦,威尔克斯先生,你怎么做出这种事来?”

“媚利,我醉得不怎么厉害,”艾希礼喃喃地说着,脸向下扑在桌子上,头埋在臂膀中间。

“阿奇,扶他进屋上床去睡——就跟往常一样,”媚兰吩咐道,“皮特姑妈,你快去帮他铺床吧。哦——唔,”她忽然哭了,“哦,他怎么又这个样子?他曾答应过我的!”

阿奇已经把手臂伸到艾希礼肩膀下面,皮特姑妈吓得没了主意,刚刚站起身来时,中尉发话了:

“别碰他。他被逮捕了。中士!”

中士拖着枪刚走进屋,白瑞德却挣扎着站稳身子,一只手搁在中尉的臂膀上,勉强地睁大惺忪的眼睛。

“汤姆,你抓他干什么?他喝得不算很醉。上回他醉得还要厉害呢。”

“醉他妈的鬼,”中尉嚷道,“他醉得躺在阴沟里也不干我的事,我不是警察。我们逮捕他和埃尔辛先生,是因为三K党今天晚上袭击贫民区,杀死了一个白人跟一个黑人,这事他们俩都有份。威尔克斯先生还是其中的为首分子。”

“今天晚上?”白瑞德不禁笑起来,越笑越来劲,直笑得倒在沙发上,两手捧住了脑袋。“不是今天晚上,汤姆,”他缓过气来接着说,“他们两位今晚跟我在一起,从八点钟开始,也就是他们家里人以为在开会的时候起,一直到现在。”

“跟你在一起吗,白瑞德?可是——”中尉皱起眉头,拿不定主意地看着艾希礼和媚兰,他们俩一个已经呼呼入睡,另一个正在呜呜哭泣。“可是——你们在哪里呢?”

“我不便说出来,”白瑞德一副醉鬼的狡黠样子,向媚兰瞟了一眼。

“你还是说出来的好!”

“我们到走廊里去。到那里我再告诉你。”

“你现在就说。”

“我不好在太太们面前说。如果太太们肯到房门外面——”

“我不出去,”媚兰怒冲冲地喊道,一面拿手帕擦眼睛,“我有权利知道。我丈夫到底去过哪里?”

“在贝尔·沃特林的妓院里,”白瑞德说着,像是很羞赧的样子,“除了他,还有休和弗兰克·肯尼迪,还有米德大夫和——和一大群人。在举行宴会。大宴会。有香槟。有女孩子——”

“在——在贝尔·沃特林那里?”

媚兰猛的提高嗓门,随后她痛苦得使她的噪音哑了,吓得大家都转过脸看着她。她伸手抓住自己的胸口,阿奇还没过去扶住她,她已经晕过去了。接着是一片混乱,阿奇把她抱起来,因迪冲到厨房里拿水,皮特和斯佳丽一个给她打扇,另一个轻轻拍她的手腕。休·埃尔辛一遍一遍地在高声喊着:“瞧你干的好事!瞧你干的好事!”

“这下全城都要知道了”白瑞德凶暴地说,“我想你该满意了吧,汤姆。明天亚特兰大城里,做妻子的怕没有一个肯理睬她的丈夫了。”

“白瑞德,我不知道——”虽然冷风从门外灌进来吹到中尉的背部,他却仍在冒汗,“呃,你起个誓,说他们果真是在——嗯——在贝尔那里。”

“见鬼,好吧,”白瑞德咆哮着说,“你不相信就去问贝尔本人。来,把威尔克斯太太抱到她房里。把她交给我,阿奇,我抱得动她。皮特小姐,你拿着灯走在前面。”

他毫不费力地从阿奇手中接过媚兰。

“你扶威尔克斯先生上床,阿奇。我从此不想再见他了。”

皮特的手抖得厉害,拿着那灯可真是对房子的安全有威胁,可是她居然拿着它一步步走进那黑暗的卧室。阿奇咕哝一声,一只手伸进艾希礼的腋下,把他抱起来。

“可是——我一定得逮捕他们!”

白瑞德从幽暗的过道里转过身来。

“那么你明天早上来逮捕。他们这样子反正是跑不了的。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在妓院里喝醉了酒是犯法的。得啦,汤姆,足足有五十个人可以证明他们确实是在贝尔那里。”

“你们南方人要想证明一个人是在他本来不在的地方,总是能够找到五十个证人的,”中尉阴沉地说,“埃尔辛先生,你跟我去一趟,总得有人给威尔克斯先生宣誓作保,我才能假释他。”

“我是威尔克斯先生的妹妹。我可以担保他听候传讯,”因迪冷冷地说,“现在你总可以走了吧?这一晚你可把我们折腾得够了。”

“我万分抱歉,”中尉笨拙地一鞠躬,“我只是希望他们能证明他们确实是在——呃——沃特林小姐——太太家里。你可不可以告诉你哥哥一声,他明天上午一定得去听候宪兵司令的问话。”

因迪冷冷地点点头,把手放在门的把手上,默默地暗示他快点离开是很受欢迎的。中尉和中士退出,休·埃尔辛跟在后面,因迪随手把门啪地关上。她没瞧斯佳丽一眼,赶快走到各个窗口并把窗帘放下。斯佳丽只觉双膝发软,一把抓住艾希礼刚才坐过的椅子,才支撑住自己的身子。她低头往椅子上一瞧,椅背靠垫上有一块比巴掌略大的湿漉漉的黑斑。她觉得奇怪,伸手一摸,不觉大吃一惊,只见手上有黏糊糊的一大块鲜红的血渍。

“因迪,”她轻声道,“因迪,艾希礼——他受伤了。”

“你这蠢货!你以为他真的喝醉了?”

因迪把最后一道窗帘放下,飞快地奔向卧室,斯佳丽紧跟在后面,她的心跳到她的喉咙头。白瑞德高大的身躯挡住了门口,斯佳丽从他肩膀上看过去,见艾希礼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媚兰虽然刚刚晕过,动作却出奇地敏捷,正拿着一把绣花剪剪开艾希礼身上浸透了血渍的衬衫,阿奇一手掌灯低低地给媚兰照着,另一只手的手指按着艾希礼的脉搏。

“他死了?”两个姑娘同声喊道。

“没有,因为失血晕过去了。枪弹打穿了他的肩膀。”白瑞德说。

“你为什么把他带到家里来,你这傻瓜?”因迪嚷道,“让我进去!你让开!你为什么把他带到家里来,差点没被他们抓走?”

“他身子太虚弱,走不了远路。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威尔克斯小姐。再说——你是不是要他像托尼·方丹那样逃亡出去呢?你是不是愿意你的邻居们成群地逃到得克萨斯隐姓埋名地在那里过一辈子呢?现在有一个机会叫他们全都不会吃官司,只要贝尔——”

“让我进去!”

“不,威尔克斯小姐,有事要请你做。你得马上去请个医生——不要米德大夫。他和这件事有牵连,说不定此刻正在受北佬的盘问。另找一个医生。你晚上独自出去害怕不?”

“不,”因迪说,一对浅色眼睛闪闪发亮,“我不怕,”她从过道的衣钩上把媚兰带兜帽的披肩取下,“我去请迪安大夫,”她的声音不再是那么激动,因为她竭力控制已平静了,“很对不起,我刚才把你叫做奸细和傻瓜。我不了解情况。我非常感谢你帮了艾希礼大忙——不过我照样看不起你。”

“我欣赏你的坦率——为此表示感谢,”白瑞德一鞠躬,抿起嘴唇现出一个感到有趣的微笑。“你快去吧,往小路走,回来的时候要是看到有士兵在附近,就别进屋子。”

因迪又痛苦地匆匆扫了艾希礼一眼,把披肩裹在身上,轻轻穿过过道从后门出去,消失在夜幕之中。

斯佳丽竭尽目力从白瑞德肩上看过去,见艾希礼睁着眼,她的心又怦怦跳了。媚兰从脸盆架上拿来一块折叠的毛巾,按在他流血不止的肩膀上,艾希礼虚弱地装出让她放心的微笑看着她的脸。斯佳丽感到白瑞德正以洞察一切的目光在盯着她,她知道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地写在自己的脸上,可是她也不管了。艾希礼正在流血,也许快要死了。她爱着他,却是她给他肩上带来这个枪洞。她想冲进房里,倒在他的床边,把他紧紧搂住,可是她两膝直抖,挪不动脚步。她的手捂住嘴,她睁大眼看着媚兰换了一条毛巾贴在他肩上拼命地按住,像是这样就能把血按回他身体里似的。可是那毛巾简直像着了魔,顷刻间就红透了。

一个人流了那么多的血怎么还能活着?可是,感谢上帝,他嘴唇边没有出现血泡沫——哦,那些带血的泡沫,是死亡的前奏,这对她曾一度是很熟悉的。当年桃树溪可怕的一役,好多伤兵死在皮特姑妈家的草地上,嘴角上都泛出过血泡沫。

“振作点,”白瑞德说,语调生硬,略带嘲讽,“他不会死的。你拿灯照着威尔克斯太太,我要差阿奇办点事。”

阿奇透过灯光看着白瑞德。

“我不听你的差遣,”他说着把嘴里的烟草从脸颊的一边移到另一边。

“你照他的吩咐办,”媚兰厉声道,“要赶快办。白瑞德船长怎么说,你就怎么办。斯佳丽,接过他手中的灯。”

斯佳丽上前接过灯,两只手捧着,生怕它会从她手上掉下来。艾希礼的眼睛重又闭上了。他敞开的胸口慢慢地升起来,却很快地瘪下去。鲜血从媚兰震颤的指缝间渗出来。她迷迷糊糊地听见阿奇走到门口。白瑞德低声很快地跟他说了几句话。她因为全神贯注着艾希礼,白瑞德前半段的话她只听见:“骑我的马……拴在外面……拼命快跑。”

阿奇咕咕哝哝问了几个问题,斯佳丽听见白瑞德回答说:“老沙利文庄园。那最大的烟囱上藏有几件袍子。你把它们烧掉。”

“嗯,”阿奇咕噜一声。

“还有两个——两个男人在地窖里。把他们尽量好好地驮在马背上带到贝尔家屋后的空地上——就是在屋子跟铁轨之间的那块空地。千万小心,你若是被人发觉了,就要跟我们一起上绞架。把那两个人放在空地上,每人身旁放一支手枪——还是塞在他们手里吧。喏——把我的枪拿去。”

斯佳丽往门口看着,看见白瑞德伸手到背后上衣下面摸出两支左轮枪,阿奇接过来插在裤带上。

“你把每支枪都打一发子弹。让人家看起来显然是一场枪击事件,明白吗?”

阿奇点点头,像是深谙此道,冷冷的目光流露出不得不承认的敬意。可是斯佳丽依然莫名其妙。刚才的半个钟头简直是一场梦魇,她觉得自己怎么也弄不明白。幸亏对这种扑朔迷离的处境,白瑞德始终泰然自若,这对她可说是个小小的安慰。

阿奇转身要走,忽然又回头用他的独眼探询地看着白瑞德。

“是他?”

“是的。”

阿奇咕哝一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真糟糕。”他说着从过道走向后门口。

他们最后的两句话,引起斯佳丽新的恐惧和怀疑,像是胸中有个冰冷的泡泡在不断膨胀。等到那泡泡啪的一声破裂时——

“弗兰克在哪儿?”她惊呼道。

白瑞德快步走到床边,他那高大的身躯摆动着,像猫儿般灵巧而不声不响。

“总算还不赖,”他说着微微一笑,“把灯拿稳,斯佳丽,你总不想烫着威尔克斯先生吧。媚利小姐——”

媚兰抬起头。像个等待命令的善良的小兵。由于此时情况紧张,她竟没有注意到白瑞德第一次以家里人和老朋友才使用的名字称呼她。

“对不起,我该说,威尔克斯太太……”

“噢,白瑞德船长,不用道歉。你若是叫我媚利而没有小姐两字,我会觉得荣幸。我把你看成是我的——我的兄弟或者——或者我的表兄弟。你真好,真聪明。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谢谢你,”白瑞德说着,一时显得有些发窘,“你的话我真不敢当,不过媚利小姐,”他深表歉意地说,“我很抱歉我刚才不得不说威尔克斯先生是在贝尔·沃特林那里。我很抱歉把他和其他一些人都卷进这样一个——一个地方。可是我刚才离开这里时我得赶快动脑筋,而我灵机一动想到的唯一办法就只能是这样。因为我有许多北佬军官朋友,所以知道他们会相信我的话。他们给了我一个得打上问号的荣誉,那就是把我看成是他们的自己人,因为他们知道我在这里本地人的心目里——或者就叫做‘不得人心’吧。而且你瞧,今晚早些时我刚好就在贝尔的酒吧间打扑克。有十几个北佬士兵可以为我作证。贝尔和她的那些姑娘都很愿意当他们的面说谎话。就说威尔克斯先生和另外一些人整个晚上都呆在她们的楼上。北佬会相信她们的话。北佬在这种地方可也怪,他们以为做那种生意的女人是不可能爱国和讲什么忠诚的。北佬想要知道那些他们认为在开会的人的行踪,可是他们绝不相信亚特兰大城里正派的上等女人的话,却偏偏相信卖笑姑娘的话。我想凭着我这个无赖汉和十几个卖笑姑娘的证词,他们今天也许能躲过这一关。”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脸容带着讥笑,可是他一见媚兰抬头看他并满脸是无比感激之情时,他的讥笑消失了。

“白瑞德船长,你真能干!只要能救他们,哪怕你说他们今晚在地狱里,我也不会介意的。因为我知道,所有和我们有关的人也都知道,他是绝不会到那种可怕的地方去的。”

“嗯,”白瑞德尴尬地说,“事实上,他今晚是在贝尔家。”

媚兰坐直身子冷冷地说:

“我绝不相信这种谎话!”

“请听我说,媚利小姐!你听我解释,今晚我们从老沙利文庄园出来,我发现威尔克斯先生负了伤,和他在一起的有休·埃尔辛、米德大夫和梅里韦瑟老爹——”

“怎么会是梅里韦瑟老爹呢!”斯佳丽嚷道。

“要做傻瓜的人是不用怕年纪太大的。还有你的亨利叔叔——”

“哦,发发慈悲吧!”皮特姑妈嚷道。

“其余的人跟军队打了一场遭遇战后都散掉了。他们几个人到沙利文庄园把袍子藏到烟囱里,同时看看威尔克斯的伤势究竟怎样,倘若不是因为他受了伤,他们此刻恐怕已经上得克萨斯去了——所有他们几个人。可是威尔克斯不能骑马远行,他们又不能把他扔下不管。当时我知道必须要能证明他们不在出事的地点,所以就从小路把他们带到贝尔·沃特林家。”

“哦——我明白了。请原谅我刚才的冒昧,白瑞德船长。我现在知道你必须带他们到那里去,可是——噢,白瑞德船长,你们进去时,总会有人看见的呀!”

“一个人也没看见。我们是从靠铁轨那一边一扇秘密的后门进去的。那里是漆黑一片,而且门总是锁着的。”

“那么你怎么——?”

“我有钥匙,”白瑞德简短地说,并不回避媚兰的眼光。

媚兰领会到这话的全部含义,不觉猛地一愣,感到十分窘困,以致手里乱摸那毛巾,竟把它从伤口上完全滑掉了。

“我并不是故意打听——”她用压抑的声音说道,脸已涨得绯红,一边把毛巾按回到创口上去。

“我很抱歉不得不把这种事说给一位太太听。”

“那么说是真的了!”斯佳丽想着,心里感到一种奇特的痛苦,“那么他跟沃特林那个可怕的女人同居了!她的房子是属于他的!”

“我见到沃特林,向她解释了一下。我把今晚在外边的男人的名单交给她,请她跟她的女孩子证明一下今晚他们全都在她那里。我们出来时,为了更惹人注目,沃特林叫两个她雇来维持秩序的亡命之徒把我们几个一面殴打,一面拖下楼、穿过酒吧间、扔到大街上,把我们当作吵架打架的醉汉处理。”

他咧嘴笑着回忆道:“米德大夫装得不太像。到这种地方去,实在有失他的尊严。可是亨利叔叔和梅里韦瑟老爹表演得精彩极了。假如少了这两个伟大的演员,这幕戏一定大为逊色。他们似乎觉得挺有趣。不过由于梅里韦瑟老爹演得过于认真,我怕亨利叔叔的一只眼睛被他打青了。他——”

后门猛地推开,因迪进来,后面跟着迪安大夫,他一头长长的白发乱蓬蓬的,披肩下鼓着一只破皮包。他没和在场的人说话,只稍稍点点头,立刻走到艾希礼身边掀开他肩上的毛巾。

“还在肺的上边,”他说,“若没有击碎锁骨,本来也不算太严重。多准备些毛巾,太太,有棉花的话也给我一点,还要点白兰地。”

白瑞德从斯佳丽手里接过灯放在桌上,媚兰和因迪按大夫的吩咐忙着准备去了。

“你在这里派不上用场。到客厅里去烤火吧。”白瑞德说着抓住斯佳丽的手臂把她推出房门,他的手和声音都很温和,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今天这一天真糟糕,你受够了,不是吗?”

她由他带到客厅里。她虽然站在壁炉前,身上却开始颤抖起来。她心中的那个怀疑的泡泡又在膨胀了。现在已不止是怀疑。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而这一肯定又是多么可怕!她仰视着白瑞德不动声色的脸,一时无话可说。

“弗兰克在——在贝尔·沃特林那里吗?”

“不在。”

白瑞德的话是粗率的。

“阿奇正在把他运到贝尔家附近的空地上。他死了,枪弹击穿了他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