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里的一天,天气特别好,犹如晚秋晴暖宜人的小阳春。皮特姑妈院子里的橡树上,还残留着几片干枯的红叶,草地呈一片淡淡的黄绿,生机还没有完全消失。斯佳丽怀里抱着孩子,出来走到侧廊,坐在一张沐浴在阳光中的摇椅上。她身上穿一件绿色的薄毛料衣服,上面镶着Z字形黑色花边,头上戴一顶有带子的便帽,这都是皮特姑妈为她做的。这两件穿戴的东西对她都很合适,她自己也觉得十分高兴。好几个月以来,她的样子一直那么难看,现在又显得美丽动人,这真是件大好事!

她坐在那里,一面摇着孩子,一面轻轻哼着歌,忽然听见外面小街上传来马蹄声,她从纠结的枯藤隙缝里好奇地朝外张望,她看见白瑞德骑着马正向她家走来。

白瑞德离开亚特兰大的时候,杰拉尔德刚刚去世,小埃拉还远没有出世,迄今已有好几个月了。她曾惦记过他,可是现在却非常不愿见到他。事实上,她一见他那黝黑的面孔,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愧疚的惊慌感。有关艾希礼的事,一直压在她的心头,她不愿和白瑞德讨论它,可是她晓得尽管她不愿意,他一定会强迫她讨论的。

他在门口勒住马,轻轻地跳下来。斯佳丽心神不定地瞅着他,觉得他那副模样,活像韦德老缠着她要她读给他听的一本书中的那个海盗的画像。

“就只差一副耳环和嘴里衔的一把短刀了,”她想,“好吧,不管他是不是海盗,我尽量不让他割断我的喉咙。”

当他走上走道,她向他招呼致意,并装出她最甜蜜的微笑,今天她真走运,穿着新衣服,戴着合适的帽子,看上去这么漂亮!当他的目光从她身上迅速掠过时,她意识到他也一定觉得她非常漂亮。

“一个新的小宝宝!哦,斯佳丽,真了不起!”他笑了,同时俯身掀起盖在埃拉那小丑脸上的毯子。

“别傻了,”她说,脸涨得通红,“你好吗,白瑞德?你已好久不在这里了。”

“是的。让我来抱这孩子,斯佳丽。噢,我挺会抱孩子,我有好多特别的本领。嗯,他看起来可真像弗兰克,只差没有胡子,不过以后也会长的。”

“我怕不会。她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那更好。男孩子总是叫人讨厌。下回你不要再生男孩子了,思嘉。”

她刚想尖刻地回答他说,不管男孩女孩,反正她再不想生孩子了,幸而话到唇边,她及时煞住没说出口,只是微微一笑,同时她心里立即另找话题,免得他把这个她害怕的题目提出来争论。

“你在外头过得不错吧,白瑞德?这一阵子你到哪里去了?”

“噢——古巴——新奥尔良——还有别的一些地方,喏,斯佳丽,把孩子抱着。她在淌口水了,我抱着她,不好拿手帕。她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可是我衬衫的胸口被弄湿了。”

她把孩子抱回去,放在膝上。白瑞德懒洋洋地坐在栏杆上,打开银烟盒取出一支雪茄。

“你老是到新奥尔良去,”她稍稍撅着嘴说,“可是你从来没跟我说你到那里去干什么。”

“我是个勤奋工作的人,斯佳丽,也许是我的生意让我到那里去的吧。”

“勤奋工作!你!”她毫无顾忌地笑起来,“你这一辈子从来也不工作。你这人实在太懒了。你做的事不过是经济上支持拎包投机家,好让他们偷人家的东西并把得到的好处分一半给你。再就是贿赂北佬当官的,好让你跟他们合伙剥削我们纳税人的钱。”

他的头一仰,哈哈大笑。

“你何尝不想多弄些钱贿赂北佬当官的,学我的样搞钱呢!”

“亏你想得出——”她开始光起火来。

“那么也许你想多弄些钱,一旦行贿时规模可搞得更大。或许你能在雇用的犯人身上发财致富。”

“噢,”她有点泄气地说,“你的消息怎么这样灵通?”

“我昨天晚上到达这里,在‘现代女郎’酒店里消磨了一阵子,全城的新闻都听到了。那地方是个新闻交流场所,消息比太太们的缝纫会里还要灵通。人人都说你雇了一批犯人,交给那个城市无赖加勒格尔管理,叫那些犯人劳动累得要死。”

“那是胡扯,”她愤怒地说,“他不会把他们累死的。我会去照顾的。”

“你会吗?”

“我当然会!你怎么对这种事也要含沙射影?”

“噢,对不起,肯尼迪太太!我知道你的动机是无可指责的。不过,约翰尼确实是我见到过的一个顶顶冷酷的恶棍。你还得好好监视他,不要等监察员检查起来,就够你麻烦的了。”

“你管你自己的事,我管我的,”她愤慨地说,“我不想再谈雇犯人的事。人家爱管这闲事真可恶!我雇犯人是我自己的事——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在新奥尔良干些什么。你老是往那里跑,人家都说——”她忽然住口,因为她本来不想多噜苏。

“人家说什么?”

“嗯——说你那里有一个情人,说你就要跟她结婚了。是吗,白瑞德?”

她对此感到很好奇已有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她直截了当地向他提出了这问题。她一想到白瑞德要跟别人结婚,便有那么一点奇怪的妒忌和痛苦感,可是为什么要妒忌,她自己也不明白。

他那毫无表情的眼睛忽然警觉起来,立刻紧紧盯住她的目光,直盯得她脸上悄悄泛起红晕。

“难道跟你有很大的关系吗?”

“嗯,我怕因此会失去你的友谊,”她一本正经地说道,又要装作并不关心此事的样子,便弯下腰把小埃拉身上的毯子盖得严实一点。

他忽然笑起来,可是马上又停住笑声说道:“瞧着我,思嘉。”

她勉强抬头看着他,她的脸更加红晕了。

“你不妨告诉你那些好奇的朋友们,就说除非我没有别的办法得到我想要的女人,我才想结婚。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没碰到过我想非跟她结婚不可的女人。”

这一下她可真有点又心慌又发窘了。因为这话使她回想起亚特兰大被围的那天夜里,也就是在这走廊里,他跟她说过的话:“我是个不结婚的男人。”而且当时他还有意无意地暗示要她当他的情妇。同时还使她回想起他关在牢里那天的可怕情景,令她羞愧难当。他看出她的心思,脸上慢慢展开不怀好意的微笑。

“不过你既然直率地提出这个问题,我愿意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我到新奥尔良去不是为了一个情人,而是为了一个孩子,为了一个小男孩。”

“一个小男孩!”这意想不到的话使她大吃一惊,她的窘困反而消除了。

“是的,我是他的法定监护人,应该对他负责。他在新奥尔良的学校里念书,所以我常去那里看他。”

“带些礼物给他吗?”她说,难怪他知道韦德喜欢什么样的礼物了。

“是的。”他勉强答道。

“哦,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他漂亮吗?”

“太漂亮了,这对他反而不好。”

“他懂规矩吗?”

“不,他是个十足的捣蛋鬼。我宁可他没有出世的好。男孩子总是惹人讨厌。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他像是忽然恼怒起来,眉头一片乌云,仿佛后悔完全不该跟她提起此事似的。

“好吧,如果你不想跟我多说,我也没什么要问了,”她高傲地说道,虽然她心里迫切地想再多知道一些,“可是我实在看不出像你这样子居然能当监护人,”她说着笑起来,希望能叫他心里发慌。

“你自然看不出我。你的眼光本来就是很短浅的。”

他不再说下去。于是默默地吸了一会儿雪茄。她想回敬他一句同样无礼的话,但苦于想不出来。

“这件事你如果不在别人面前宣扬,我一定万分感谢,”他终于开口说道,“不过我知道想叫女人闭上嘴巴,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我能够保守秘密,”她说,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

“你能吗?我可没有想到,那真是太好了。不要再撅着嘴啦,斯佳丽。我说话不该不讲礼貌,不过你那样刨根究底,你也活该。你对我笑一下,让我们先快活一会儿,我就要提一个不太愉快的问题出来了。”

哦,上帝!她想,看来他马上就要提起艾希礼和锯木厂了!于是她急忙对他一笑,并露出两个酒窝投其所好。“你还到过什么地方,白瑞德?你不见得一直都呆在新奥尔良,是吗?”

“不,上个月我在查尔斯顿,我父亲去世了。”

“哦,真不幸。”

“你不要这样想。我敢说他对自己的死一定不会感到难过,我对他的死也并不感到难过。”

“白瑞德,你怎么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来!”

“我明明心里不难过,却偏要装出难过的样子来,那才是真正可怕的事,不是吗?在我和他之间从来不曾有什么爱,因而也谈不上丧失什么爱。在我的一生中,我简直记不起他老人家曾赞成过我什么。他太像他自己的父亲,而他是打心底里不赞成他的父亲的。我慢慢长大成人,他对我的不赞成明显地变为不喜欢。对我来说,我承认自己也一点没有改变。我父亲要我做的事,希望我养成的习性,没有一样不使我感到厌烦。最后他把我撵出家门,不给我一分钱,也没教会我一项技能。我只凭一个查尔斯顿家的上等人的身份,一手开手枪的本领,以及玩扑克的高超技巧,就到世界上闯荡了。我靠赌扑克不仅没有饿死,日子还过得挺舒服。可是这却大大触犯了我父亲的尊严,他没想到一个白瑞德家的人居然堕落成为一个赌徒。在我第一次回家时,他竟不许母亲见我。后来在战争期间,我偷渡封锁线出入查尔斯顿时,母亲只得瞒着他偷偷地来看我。这自然不能使我增添对他的爱。”

“噢,这些我一点都不知道。”

“他当时是一般人所认为的那种老派绅士,这类人往往无知、顽固、不能容人,而且思想狭隘,永远跳不出老派人的圈子。那些老派人见他把我撵出家门,只当我是死了,对他还大为赞赏,认为他的行动完全符合圣谕:‘如果你的右眼冒犯了你,便把右眼挖掉。’我是他的右眼,是他的长子,于是他出于报复把我给挖掉了。”

他微微一笑,回忆往事似乎感到快意,但神情颇为严峻。

“嗯,我别的都能宽恕,唯独战争结束后他对待我母亲和妹妹的态度,使我怎么也无法宽恕他。那时我们家实际上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庄园被烧掉了,稻田重新成了沼泽地。城里的房子因交不出税而没能保住,一家人住两间房间,那是连黑奴也不愿住的。我寄钱给母亲,却被父亲退回来——嫌我的钱肮脏,真是!有几次我回到查尔斯顿,偷偷地把钱塞给我妹妹。可是每次都被他发觉,于是他跟她闹得不可开交,弄得她简直活不下去,可怜的姑娘!结果钱还是退回给我。我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生活下去的……其实我也并不是不知道,他们依靠我的弟弟,他的钱不多,但总是尽量接济他们。他也不肯要我的钱——拿投机家的钱是倒霉的,真是!再就是靠朋友的周济。你的姨妈尤拉莉,她的心肠极好,她是我母亲的最要好的朋友。她给他们些衣服,还有——真是天晓得!我的母亲靠别人的周济过日子!”

斯佳丽难得看到他现在这样脱下他的假面具。她见他脸色严峻,真诚地流露出他对他父亲的憎恨和对她母亲的悲伤。

“尤拉莉姨妈!可是上帝!白瑞德,她自己还靠我寄钱给她呢!”

“啊,原来她的钱是这么来的!可是你,亲爱的,你真没教养,怎么好在我面前说这话来羞辱我,我得把这钱还给你。”

“那再好不过,”斯佳丽说,她突然龇牙咧嘴而笑。白瑞德也报之一笑。

“啊,斯佳丽,你只要一想到钱,眼睛就会闪闪发光!你说,你的血管里除了爱尔兰人的血液外,是不是还有苏格兰人甚至于犹太人的血液呢?”

“别那么可恶!我刚才不是故意利用尤拉莉姨妈来羞辱你。说实话,她把我看成是个活财神,老是写信给我要钱。可是天晓得,我的担子已经够重了,根本无力养活查尔斯顿一家人,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体面地饿死的,我想是——我希望是。他这是活该。他很想要我母亲和罗斯玛丽跟他一起饿死,现在他死了,我就可以帮助她们两人了。我在巴特雷那地方给她们买了一幢房子,有佣人侍候她们。不过当然啰,她们不能让人家知道是我给的钱。”

“为什么不能?”

“亲爱的,你不会不知道查尔斯顿,你到那里去过。我的家尽管很穷,可是家庭的面子却不能不顾。倘若让人知道她们用的是赌徒的钱,是投机家的钱,而且有些钱还和拎包投机家有关,那么她们就无法保持家庭的面子了。所以她们就对外宣称父亲生前保了一笔巨大的人寿险,说父亲宁可穷得像叫花子,情愿挨饿,也按期付保险金,以便他死了以后,她们的生活有个保障。所以现在他在人们眼里,成为一个比以前还要了不起的老派绅士……事实上,他是个为了自己的家庭的殉难者。他的所作所为,其实是要叫母亲和罗斯玛丽受苦受难,可是如今她们却生活得很舒服,他若是有知,在坟墓里也会不得安宁。我希望他这样……只有一点,对他的死我很难受,因为他自己要死,而且很乐意死。”

“为什么?”

“哦,他其实在李将军投降时就已经死了。你知道他这种类型的人。他永远无法适应新的时代,只会成天谈论往昔的好日子。”

“白瑞德,是不是所有的老年人都是这样子?”她想起杰拉尔德以及威尔说过关于杰拉尔德的话。

“噢,不!你只要看看亨利叔叔和梅里韦瑟老爹那只老野猫,你就明白了。他们两人从民团里回来以后,倒像是获得了新生,变得更加年轻,更加泼辣了,今天上午我看见梅里韦瑟老人,他赶着勒内的馅饼车和吆喝着那马的架势,就像是个赶军用骡子的人。他跟我说,他摆脱他媳妇的过度关怀,出家门给勒内赶馅饼车,年纪好像轻了十岁似的。还有你的亨利叔叔,他在法庭内外跟北佬斗,为了保护孤儿寡妇的利益跟拎包投机家斗,分文不取,而且乐此不疲。假如没有经过战争的话,他恐怕早就退隐家居,护理他的风湿病了。他们现在感到人家还需要他们,他们还能做些有益的工作,所以觉得自己年轻了。他们喜欢新时代,因为这个时代给老年人以另一次奋发的机会。可是另外还有许多人,年纪很轻,却跟你父亲和我父亲一样,既不能也不愿适应这个新时代,这就给我带来了这个我想跟你谈谈的不愉快的问题。”

他的话锋突兀地一转,使斯佳丽猝不及防,她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什么——”同时心里又在嘀咕:“哦,上帝,终于现在来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再用花言巧言把他打发掉?”

“我深知你的脾气,照说我不该指望你做到诚实、守信,跟我公平交易,可惜我太笨,还是相信你。”

“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是明白的,至少你看起来像是非常愧疚。我刚才来看你的时候,经过常春藤街,听见有人从篱笆后面招呼我,我一看是威尔克斯太太,于是我就停下来跟她聊了几句天。”

“真的吗?”

“是的,我们谈得很愉快。她跟我说她一直想告诉我,她认为我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甚至到了最后关头,还能为南方邦联而战斗。”

“哦,胡说八道!媚利是个傻瓜。你那天晚上的英勇行为差点没把她的命给送掉。”

“要是那样,她一定会认为她自己是为了崇高的事业而献身的。后来我问她到亚特兰大来干什么,她对我什么也不知道像是很惊讶似的,她告诉我她家就住在这里,说你好心叫威尔克斯先生做了你的合伙人了。”

“嗯,那又怎么样?”斯佳丽简短地反问道。

“当初我借钱给你买锯木厂时,我曾提出过一个条件,就是你不能拿我的钱资助艾希礼·威尔克斯。那条件你是同意了的。”

“你这人真无礼。你的钱我已如数归还,现在锯木厂是属于我的,我爱怎么做是我自己的事。”

“你可否告诉我你还我的钱是怎样挣来的?”

“当然是卖木材得来的。”

“你这不等于说,你拿了我借给你的钱做木材生意赚钱吗?现在你等于拿我的钱在养活艾希礼。你是个不讲信用的女人。你若现在还不把钱还我,我就逼着你还,你如还不出我就拿你去拍卖场拍卖。”

他嘴里说得很轻巧,可是眼中却闪出怒火。

斯佳丽迅速把战火烧到敌方的领土上。

“你为什么恨艾希礼恨得这样厉害?你一定是在妒忌他。”

她话一出口,便觉后悔不迭,因为他一听便仰头大笑,羞得她满脸通红。

“你恬不知耻,还要自高自大,”他说,“你永远忘不了你自己是县里的美人,对吗?你以为你永远是一个穿着上等皮鞋最最逗人喜爱的年轻姑娘,每一个男人见了你都会神魂颠倒,是吗?”

“我并不是这样!”她愤怒地说,“不过我就是不懂你为什么那么恨艾希礼,我想不出别的解释。”

“不妨从别的方面考虑一下,迷人的姑娘,因为你刚才的解释并不正确。要说我恨艾希礼——与其说我恨他不如说我更爱他。事实上,我对他和他这种人只有一种感情,那就是怜悯。”

“怜悯?”

“是的,还带点轻蔑。好吧,现在你尽可以像只雄火鸡那样,昂起头扑着翅膀,说我这样的恶棍一千个也抵不上他一个人,说我既不配轻视他也不配怜悯他。等你平静下来以后,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可以把我的意思跟你说个清楚。”

“嗯,我不想听。”

“可是我还得说,因为你认为我在妒忌的那种愉快的错觉,实在叫我受不了。我对他怜悯,因为他本该死了,而至今未死。我对他轻视,因为他的世界已经消亡,而他却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

他话里的意思听起来很熟悉,她好像曾听到过,只是记不起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她此刻正在盛怒之下,也没工夫细想。

“假如照你的心意行事,那么所有南方的规矩人统统都该死光了。”

“假如照艾希礼这一类人的心意行事,我相信他们是宁愿死的。死后还可以在他们的墓前竖一块体面的碑,上面刻着:这里躺着一位南方邦联的战士,为南方的大业而献身,或者为祖国牺牲是愉快和光荣的——,或者别的常见的墓志铭。”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样?”

“除非用一英尺大的字母写的字放在你鼻子底下,你是什么也看不见的,是不是?假如他们死了,他们的烦恼就解脱了,就不需要面对那些他们解绝不了的问题了。况且他们的家庭可以拿他们引以为荣,并把这种荣耀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我听人家说死去是快活的。你觉得艾希礼·威尔克斯现在快活吗?”

“怎么,他当然——”她刚一开始,忽然想起艾希礼近来眼中的神色,便停住没有再说下去。

“你说是他快活?是休·埃尔辛快活?还是米德大夫快活?你说他比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更快活吗?”

“嗯,也许他们不像原来那么快活,因为他们全都没有钱了。”

他大笑了。

“不是因为没有钱,宝贝,是因为失去了他们的世界,失去了把他们养育长大的那个世界。他们像是鱼儿离了水,给猫安上了翅膀一样。他们本来是教养成为某种人物,做某种工作,担任某种职务的。可是自从李将军在阿波马托克斯投降以后,那样的人物,那样的工作,那样的职位,便永远不存在了。哦,斯佳丽,别那么一副傻相!你想艾希礼现在家也没有了,种植场交不出税被没收了,像他这样的上等人,二十个也值不了一分钱,那么他能够做什么事呢?他的大脑和双手能用得上吗?我敢打赌他接管你的工厂后,你已亏本了。”

“我没有亏本。”

“真美。那么哪个星期天晚上你有空,可不可以让我翻翻你的账本呢?”

“你可以见鬼去,用不着等到你有空。你现在就可以去,反正不关我的事。”

“好宝贝,我已去见过鬼了,可他是个乏味的家伙。我不想再去了,哪怕是为了你的缘故……当初你迫切需要钱时,就把我的钱拿去用了。关于钱应该怎么用,我们有过一个协议,可是你把协议给撕毁了。你记住,我的骗子小宝贝,下回你总还有向我借钱的机会。你想要我以极低的利息借钱给你,让你再买几家木厂,几头骡子,再造几家酒店。到那时你休想我借给你了。”

“谢谢你。不过我如果需要钱,我可以到银行去贷款,”她冷冷地说道,可是她的胸脯已经气得在不住起伏了。

“是吗?那就请试试吧。我在银行里拥有大量的股份呢。”

“真的吗?”

“真的。我对某些正当的企业是很感兴趣的。”

“还有别的银行——”

“是的,有很多。不过倘若我能设法控制一下,你就休想从任何一家银行借到一分钱。你除非向放高利贷的拎包投机家去借。”

“我很乐意找他们。”

“你若是知道他们贷款的利率有多高,恐怕就不会那么乐意了。亲爱的,在商业界,不正当的交易是要受到处罚的。你对我本来是不该不讲信用的。”

“你是个规矩人,不是吗?你有钱有势,可是还要来捉弄像我和艾希礼这样落难的人。”

“不要把你自己跟他归入同一类型。你并没有落难。他可真是落难了,而且再也爬不起来,除非他有个强有力的、保护他指导他一辈子的靠山。我可不打算用我的钱帮这种人的忙。”

“可是我落难的时候,你并不反对帮助我,而且——”

“帮助你固然要担些风险,可是值得一试,而且很有趣。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你不依附男人,不哀叹过去。你摆脱困境,奋力拼搏。你靠从死人皮夹里偷来的钱,以及别人从南方邦联弄来的不义之财,奠定了你的产业。你干了种种足以使你增光的事,诸如杀人,抢别人的丈夫,试图跟人通奸,扯谎,做生意不择手段,以及种种一戳就穿的欺诈勾当。这些事全都令人钦佩。这也说明你是个有决心而且有相当能量的人,也是个值得我承担经济风险的人。我乐意帮助能自助的人。那个坚忍不拔的梅里韦瑟太太,我借给她一万块钱,连张字据都不要她的。她是以一篮子馅饼起家的,现在怎么样!开了一家面包房,雇了五六个伙计。她家老爹赶着馅饼车觉得很满意,连那小个子克里奥懒虫勒内也干得很起劲,还爱上了那一行。……还有那个可怜的汤米·韦尔伯恩,身子只抵得上半个男人,却干着两个男人的活,还干得挺不错,再说——噢,我不再说下去了,我使你忍受不住了。”

“你是使我忍受不了,我都快发疯了,”斯佳丽冷冷地说,她想使他生气以便转移有关艾希礼这倒霉的话题。可是他只是突然大笑,没有应战。

“像他们那样的人才是值得帮助的。至于艾希礼·威尔克斯——呸!在如今这个乾坤颠倒的世界上,像他这种人,无用处和无价值可言。碰到这种世道,他这种人,总是首先灭亡。他们不配生存下去,因为他们不愿意斗争,也不懂得怎样斗争。世道的颠倒这不是头一回,也不是最后一回。它从前发生过,今后还会发生。每逢这种情况出现,人人都失去一切,人人一律平等。大家一无所有,大家都得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出发,全凭各人一双有力气的手和一个灵活的头脑。可是有些人,比如艾希礼,既没有力气,也没有头脑,或者有是有的,却顾虑重重,没有利用起来。他们理所当然要没落,他们也应当没落。这是自然的规律。他们被淘汰以后,世界的境况就会更好。可是每回总有少数顽强的人,他们能渡过难关,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又能卷土重来,于是世界重新转向反面。”

“你以前也曾经穷困过。你刚才还说你父亲把你撵出家时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斯佳丽怒气冲冲地说,“我想你是应该理解艾希礼,同情艾希礼的。”

“我确实理解他,”白瑞德说,“可是倘若我要同情,我真该死了。艾希礼在投降以后比起我被撵出家的时候,他所有的东西要比我多得多。至少他有朋友肯收留他,而我却是个以实玛利106。可是艾希礼自己干了些什么呢?”

“若是以你自己跟他比,你这个自鸣得意的家伙,那么——感谢上帝,他跟你大不一样。他不愿弄脏他的手,像你那样去跟拎包投机家、跟无赖汉和北佬在一起弄钱。他人格高尚,对自己要求严格。”

“可是还没有高尚和严格到不接受女人的钱和帮助的程度。”

“别的他又有什么办法?”

“这话可不是由我说的。我只知道我自己在被逐出家门的时候以及我现在是怎么做的。我只知道其他一些人是怎么做的。我们在一次文明的毁灭之中见到了机会,就最大限度利用它,有的很诚实,有的未必诚实,但是一直在最大限度地利用它。然而这世界上的艾希礼之流,他们有同样的机会,却不去利用。他们实在不够聪明,斯佳丽,而只有聪明人才能生存。”

斯佳丽几乎完全没有听到他在说些什么,因为几分钟前他刚开始所说的那几句取笑她的话对她很熟悉,她确切地记起来了。她记得那是在塔拉的果园里,冷风一阵阵吹来,艾希礼站在一堆围栏木旁,眼睛远远地看着她。当时他说——说什么?他讲了一个可笑的外国名字,听起来像是渎神的话,他还谈起什么世界末日的话。当时她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此刻都似乎有些似懂非懂,而且还有一种懊丧、疲倦的感情。

“咦,艾希礼说过——”

“嗯?”

“有一回他在塔拉说起过那个——一个——诸神的黄昏和世界的末日这一类的傻话。”

“啊,戈特丹默龙!”白瑞德的眼睛因他感兴趣而发亮,“他还说了些什么?”

“噢,我不太记得清楚。我不太留意。不过——是的——说什么弱者要被筛选掉,强者能生存下来。”

“啊,这么说他也是懂的。那只能使他更加难以忍受。他们的大多数却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这道理。他们不明白过去美好的东西消失到哪里去了,因而只能骄傲地而又无可奈何地默默忍受着。可是艾希礼明白,他明白他是要被筛选掉的。”

“哦,他不会!只要我还活着,他就绝不会被筛选掉。”

他平静地瞅着她,他棕色的脸上丝毫没有表情。

“斯佳丽,你是怎么叫他同意到亚特兰大来接管工厂的呢?他曾竭力抵制过你吗?”

她马上记起杰拉尔德葬礼后她跟艾希礼之间的那次情景,可是她又把这记忆丢诸脑后。

“怎么,当然不曾,”她愤慨地答道,“我跟他解释我需要他的帮助,因为我不信任那个帮我经管工厂的坏蛋,弗兰克工作太忙,帮不了我,而且我又要——喏,你瞧,我有小埃拉。于是他便愉快地同意了。”

“母亲身份的用处可真美妙!原来你是这样争取他的。好吧,你总算把他弄到你需要的地方来了,可怜的家伙,他是像犯人一样被镣铐锁住了,不过锁住他的是义务的镣铐。我愿你们双方都快活。不过,我一开头就说过,你倘若再搞什么有失大家风度的小计划,可别想从我手里搞到一分钱,我的两面派太太。”

她听了又是气恼,又是失望。因为她原来确实打算再向白瑞德借点钱,在城里买块地皮建造一处木材场。

“我用不着你的钱,”她嚷道,“现在我不用自由黑人,能够从加勒格尔的厂子里赚钱,赚好多好多的钱。我还有些钱放在外面做抵押贷款。我们店里跟黑人做买卖也赚到不少现款。”

“不错,我听说过了。你真有本事,会在走投无路的人头上弄钱,会在孤儿寡妇和无知无识的人头上弄钱。你既然这样唯利是图,斯佳丽,你为什么不从有钱有势的人而偏偏要从贫苦懦弱的人身上搞钱呢?自从出了罗宾汉107以来,锄强扶弱,一直被当作是一种美德的。”

“因为,”斯佳丽简短地说,“从穷人身上弄钱要更容易、更可靠一些。”

他耸耸肩膀,默默地笑了。

“你真是个诚实的无赖,思嘉!”

无赖!她若听到这个字眼会感到刺痛,那倒是桩奇怪的事。因为她强烈地告诉她自己,她不是一个无赖,至少她心里并不愿意做一个无赖。她想要做一个了不起的上等女人。顷刻间她的思想迅速地飞回到往昔的日子,她看见她母亲拖着窸窣的长裙在走动,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一双小手不知疲倦地为他人而忙碌着,她受爱戴、尊敬和热爱。忽然,她心里一阵伤感。

“你倘若想要嘲弄我,”她倦怠地说,“那是没有用处的。这些天来,我知道我自己的行为不够检点,也显得不够和善文雅,跟我所受的教养并不协调。可是我是出于无奈,白瑞德,真的,我是出于无奈。要不我该怎么办?那个北佬跑到塔拉的时候,我若是对他很文雅,那么对韦德,对塔拉,对我们大家,不就完了吗?我本来应该——可是我现在甚至连想都不愿去想它。还有,当初乔纳斯·威尔克森想把塔拉占领,假如我那时表现得和善而又小心的话,那么我们现在不知在哪里呢?再说倘若我性情温和,头脑简单,不老缠着弗兰克把人家赖的债讨回来,我们自己就要——哦,得了。就算我是个无赖,可是我并不打算一辈子做个无赖。可是在前两年——甚至现在,我不这样又怎么办?我感觉到自己像是在风暴中划着一条负载沉重的船。我想要船继续漂行,已经费了好大的劲,再没有力量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事,那些可以轻易丢掉而于我无损的事,像举止风度以及——反正那一类的东西吧。我因为太害怕我的船会沉没,因此就只好把一些看来最不重要的东西,扔之船外。”

“自尊、荣誉、真诚、德行和和善,”白瑞德一一列举出来,“你是对的,斯佳丽,在一只船快要沉没的时候,这些东西是无足轻重的。可是看看你周围的朋友们。他们如若不能把满船货物一样不缺地安全送达岸上,他们就宁可让船沉入水底,只剩下所有的旗帜在那里飘扬。”

“他们是一群笨蛋,”她简短地说,“不论做什么事,总得有个合适的时机。等我有了很多的钱,我也能叫人处处满意的。到那时我就有条件干得一本正经了。”

“你现在就有条件这样做,只是你不愿意罢了。扔到水里的货物是不容易打捞的,即便打捞起来,也往往损坏得无法修复了。我怕等你认为有条件把你扔掉的荣誉、美德和善心重新捡回来时,它们经海水浸泡,已变得黯然失色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站起身拿起帽子。

“你要走了?”

“是的,你是不是觉得宽慰些?我把你交给你自己剩下的那点良心吧。”

他停下来看看孩子,伸出一只手指给孩子紧握。

“我想弗兰克对这孩子一定感到非常得意吧?”

“噢,当然。”

“大概已经给这孩子作种种安排了吧?”

“噢,是的,你知道男人对自己的孩子总是那么痴的。”

“那么,你跟他说,”白瑞德说着忽然停下来,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就说他希望给他孩子的安排能够实现的话,他最好晚上经常呆在家里,不要像现在那样经常外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叫他呆在家里。”

“哦,你这个无耻的东西!你暗示可怜的弗兰克会——”

“哦,上帝!”白瑞德发出一阵狂笑,“我不是说他会去跟女人鬼混。弗兰克吆!哦,我的上帝!”

他走下台阶,继续大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