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最后的客人告别和最后的车马声消失以后,斯佳丽走进埃伦的小办事间,从写字台上的文件格中取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那是头一天晚上她把它藏在那格子里发了黄的账单中的。她听见波克在餐室里抽着鼻子,准备晚饭,喊了他一声。波克应声走过来,一张黑脸显得孤独凄凉,茫茫然如丧家之犬似的。

“波克,”她板起脸说,“你要是再哭,那我——我也要哭了。你得马上停住。”

“是的,小姐。我想不哭。可是我刚想不哭,我就会想起杰拉尔德先生,我——”

“那就不要想吧。别人哭我还不怎么样,唯独听见你哭我可受不了。好啦。”她稍稍停了一下又说,“你明白吗?我受不了听到你的哭声是因为我知道你多么爱他。擤擤鼻子,波克。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波克大声擤着鼻子,眼睛里稍稍闪现出感兴趣的样子,其实与其说是兴趣,不如说是礼貌。

“你记不记得有一天夜里到人家鸡舍里偷鸡,挨了人家一枪吗?”

“我的上帝,斯佳丽小姐!我从来没有——”

“得了,你干过的。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又何必赖呢?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因为你忠心耿耿,我要送你一只表吗?”

“是的,小姐,我记得。我想你一定已经忘了。”

“我没有忘记。喏,这就是给你的表。”

她递给他一只大金表,表面上有厚厚的浮雕花纹,还有一根表链,表链上又有些短链和印章。

“看在上帝面上,斯佳丽小姐!”波克嚷道,“这是杰拉尔德先生的表!我见他看那表何止千万次!”

“是的,这是爸的表。波克,现在我把它送给你。拿着吧。”

“哦,不!”波克恐惧地往后退缩,“这是白人先生用的表,而且是杰拉尔德先生用过的表,你怎么好说给我呢,斯佳丽小姐?照理这表是应该归韦德·汉普顿的。”

“这表归你。小韦德给爸做过什么啦?爸害病的时候,他侍候过他吗?他给爸洗过澡,穿过衣服,刮过脸吗?北佬来的时候,他始终忠于爸吗?他为了爸,不惜冒险偷过东西给他吃吗?别傻啦,波克。如果说谁应该受奖赏得这只表,那就只有你波克,我晓得爸一定会赞成我的。拿去吧。”

她抓住他的手,把表放在他的掌心里。波克恭恭敬敬地注视着它,脸上渐渐展现出快活的神色。

“给我,真的吗,斯佳丽小姐?”

“真的。”

“嗯——谢谢你,小姐。”

“你要不要我把它带到亚特兰大去替你刻上几个字。”

“刻字是什么意思?”波克的语气里有点狐疑。

“就是在表的背面刻上几个字,比如‘给奥哈拉家的波克——善良忠心的仆人’这一类的字。”

“哦,不,谢谢你,小姐,不用费心刻字啦,”波克退后一步,把表牢牢地抓在手里。

她嘴角上浮起一丝笑意。

“怎么啦,波克?怕我不带回来给你吗?”

“我不怕——不过,说不定你会改变主意。”

“我不会改变主意。”

“不过,你也许会把它卖掉。它大概值很多钱吧?”

“你以为我会把爸的表卖掉吗?”

“是的——如果你需要钱用的话。”

“你这样说,真该挨揍,波克。现在我想把表要回来。”

“不,你不会的!”波克整日哭丧着的脸,此刻才第一次浮起微笑,“我是知道你的——还有,斯佳丽小姐——”

“嗯,波克,还有什么?”

“你对待白人,若是有对待黑人一半那样好,我想人家就会对你更好了。”

“人家对我是够好的,”她说,“去找艾希礼先生,跟他说我在这里等他,叫他马上就来。”

艾希礼坐在埃伦那小小的写字椅上,与他高大的身躯相形之下那椅子显得格外矮小,斯佳丽跟他谈锯木厂的事,提出要把厂里的产权分一半给他。艾希礼一声不吭地坐着,眼睛一直不正视斯佳丽,低着头一个劲看着自己的一双手,慢慢地翻过来先看看手心,又翻过去看看手背,像是头一回见到似的。他虽然干的是粗活,但他的手看起来仍然细长灵敏,保养得很好,不像是做农活的。

斯佳丽见他老是低头不语,心里有点着急,加倍卖力地把锯木厂的好处宣扬一番,还向他频频抛出迷人的微笑和秋波,可是全都徒劳,因为他始终没把眼睛抬起来过。他倘使朝她看一眼就好了!威尔告诉她艾希礼决心到北方去的事,她故意只字不提,显得没有什么事情足以妨碍艾希礼同意她的计划似的。然而艾希礼始终不开口,最后她的话只好慢慢停下来。她见他瘦削的肩膀挺得很直,看得出他已下定决心,感到暗暗吃惊。照说他一定不会拒绝她的。有什么理由能使他拒绝她呢?

“艾希礼,”她刚一开口,又不说下去了。她害怕艾希礼看见她的大肚子和难看的样子,她当然不愿用怀孕作理由去说服他。可是既然别的话都不起作用,她只好无可奈何地打出这最后一张牌了。

“你一定得到亚特兰大来。我现在急需你的帮助,因为我自己没法照管厂里的事。也许还得过好几个月,因为——你知道——嗯,因为……”

“请不要说了!”他粗暴地说,“我的上帝,思嘉!”

他站起身来,唐突地走到窗口,背对着她,眼睛看着窗外一群鸭子,正排成单行庄严地从仓房前的场地上走过。

“是不是因为那个——因为那个你才不要看我吗?”她几乎无望地问道,“我晓得我的样子——”

他倏地转过身来,一双灰色的眼睛炽热地盯着她的眼睛,吓得她举起两手捂住自己的喉头。

“见你这副样子的鬼!”他狂暴地说道,“你明明晓得你在我眼里永远是美丽的。”

幸福感掠过她的全身,她眼睛里涌出快乐的泪水。

“你这么说真叫我高兴,因为我很不好意思叫你看见我——”

“你不好意思?为什么要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当初倘若不是由于我的愚蠢,你就不至于陷入现在的困境。你绝不会嫁给弗兰克。去年冬天我真不该让你离开塔拉。哦,我真蠢!我本应该明白——明白你已经走投无路,这才不得不——我应该——我应该——”说到这里,他脸上蒙上一层阴影。

斯佳丽的心一阵狂跳。他在追悔当初没有跟她一起私奔。

“我至少也该到大路上去,哪怕去抢劫,去杀人,也得替你把税款弄到手,因为当初你是把我们当作叫花子收留下来的。哦,我把事情全都弄糟了。”

她的心因失望而收缩起来,刚才的幸福感有点消失了。因为艾希礼说的并不是她所希望听到的话。

“我反正是要去的,”她疲倦地说,“我绝不能让你干现在这样的事。而且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无可挽回了。”

“是的,无可挽回了,”他带着木然凄苦的神色说,“你不愿意让我干不光彩的事,却把自己卖给一个你不爱的男人——还怀了他的孩子,让我一家人不至于饿死。你人真好,在我们走投无路时庇护了我们。”

他的话锋里隐含着他内心的创伤旧痛未愈新痛又生,使她的眼里流露出羞惭的神色。他很快觉察出这一点,脸色变得温和起来。

“你不会以为我是在责备你吧?我的上帝,斯佳丽,不。你是我见到过的最勇敢的女人。我责备的是我自己。”

他又转身看着窗外,此时他的双肩在她看来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挺得笔直了。斯佳丽默默地等了良久,希望艾希礼恢复刚才赞美她时的样子,希望他再说上几句能叫她珍藏在心里的话。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几乎无时不在思念他,思念得可厉害。她晓得他仍然爱着她。从他身上的每一根线条,从他说的每一个悲苦自责的字眼,从他对她怀着弗兰克的孩子的嫌恶,都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她非常希望听到从他嘴里说出爱她的话来,也非常希望自己说些什么,以引起他承认对她的爱,可是她不敢。她记得去年冬天在果园里,她曾经答应过不再挑逗他。她伤心地意识到,倘若她想要艾希礼继续跟她接近,她就必须遵守诺言。只要她喊出一声对他的爱,对他的思念,或者眼中流露出要和他拥抱的神情,那么他们之间从此就算完了,艾希礼必然会到纽约去。而她是绝不能让他去的。

“哦,艾希礼,千万不要怪你自己!怎么能说是你的错呢?你到亚特兰大来帮帮我,好吗?”

“不。”

“可是,艾希礼,”由于失望与痛苦,她的声音开始变了,“可是我一直在指望你。我实在太需要你了。弗兰克帮不了我的忙。他管店里的事就已忙不过来。你若是不来,我真不知道到哪里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亚特兰大每一个能派用场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剩下的人又全那么不中用,而且——”

“你再说也没用,思嘉。”

“你是不是说你宁肯到纽约去跟北佬在一起,也不愿到亚特兰大来吗?”

“是谁告诉你的?”他转身对着她,眉头稍稍皱起,显得有些烦躁。

“威尔。”

“不错,我已经决定到北方去了。我有一个老朋友战前曾跟我一起去旅行过。他在他父亲的银行里给我找了一个工作。我看还是去那里更好,斯佳丽,我对你没多大用处,我对木材生意完全一窍不通。”

“可是你对银行业知道得更少,你会感到困难得多!因为我知道我对你缺乏经验是能理解宽容的,北佬就未必如此了。”

艾希礼听了,身子突然往后一缩,斯佳丽明白自己又说错话了。只见艾希礼重又转身看着窗外。

“我不需要别人对我宽容。我要靠自己的力量站稳脚跟。我这一生,到现在为止,干了些什么呢?现在正是时候,去做一番事业,要是自己不争气,就只好沉沦了。我依靠你生活的时间已经太长久了。”

“可是我要把锯木厂的一半产权归你,艾希礼,这不等于是你站稳脚跟了吗?因为——你看,你经管的正是你自己的事业。”

“这结果是一码事。那一半产权不是我买来的,是你送给我的。我拿你的东西,已经拿得太多了,斯佳丽——吃的住的,甚至我和媚兰和孩子身上穿的。可是我却没有什么东西报答给你。”

“哦,你有的!否则威尔就不可能——”

“现在我劈柴是在行了。”

“哦,艾希礼,”她绝望地嚷道,听到他语调中带有嘲讽,她眼里噙着泪水,“我走了以后,你出了什么事啦?你的话为什么这样冷酷,这样刻薄?你向来不是这样的。”

“出了什么事吗?出了了不起的事,斯佳丽,那就是我一直都在思考。自从投降以来直到你离开这里,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从没有认真思考过。我那时是处于一种生机暂停的状态之中,觉得只要有饭吃,有床睡,也就满足了,后来你到亚特兰大去,挑起了男人的担子,我这才发现我简直算不上是个男人——甚至远远比不上一个女人。接受这种想法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因此我决心不再接受它。打完仗回来的时候,别人的处境比我还要不如,可是你瞧瞧他们现在的情况。因此我才决心要去纽约。”

“可是——我真不明白!如果你要的是工作,那么在亚特兰大跟在纽约不是一样的吗?我的工厂是——”

“不一样,斯佳丽。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一定得去北方。我若是到亚特兰大给你工作,从此我就算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这两个字似丧钟般反复在她心头撞击,吓得她心惊胆战。她急速地瞟了艾希礼一眼,只见他那双澄澈的灰眼睛睁得大大的,正透过她的身子望着一种命运,那命运是她无法看见也无法理解的。

“完了,你的意思是——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亚特兰大的北佬因此会难为你?我是说,关于帮托尼逃脱的事,或者——或者——哦,艾希礼,你没有参加三K党吧?”

他把眺望的目光迅速地收回来投到她的脸上,同时微微一笑。那笑容刚一闪现,瞬即消失了。

“我忘了你太爱从字面上理解别人的意思。不,我并不是因为害怕北佬。我是说如果我到亚特兰大去,还是要靠你的帮助,那么我就永远没有自立的希望了。”

“哦,”她总算松了口气,“原来是那么回事。”

“是的,”说着他又笑了,笑得比刚才还要冷淡,“仅此而已。仅仅是为了我男性的骄傲和我的自尊心,还有,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称之为我不朽的灵魂。”

“可是,”她又把话题转折过来说道,“你可以慢慢地把工厂从我手里买过去,它就成为你自己的了,然后——”

“斯佳丽,”他凶狠地打断了她的话说,“我告诉你,我不干!我还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你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清楚。”

“哦——那个吗?可是——那没什么,”她马上向他保证说,“你知道,去年我在果园里答应过你的,我一定会遵守诺言,而且——”

“那么说,你比我对自己更有把握遵守诺言。我可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遵守这诺言。刚才我本不该跟你提起这个,可是我一定得叫你理解我。斯佳丽,我们不要再谈了。事情已经定了。等威尔和苏埃伦结过婚,我马上就动身去纽约。”

他眼睛睁得很大,神情激动,朝她扫视一下,匆匆走到门口,抓住门上的把手。斯佳丽眼瞪瞪看着他,痛苦万分。他们的会谈已经结束,她失败了。昨天的哀伤和疲劳,加上今天的失望,使她顿然虚弱不堪,她的精神一下子崩溃了,她尖叫起来:“哦,艾希礼!”随即把身子扑倒那下陷的沙发上,放声痛哭起来。

她听见他的脚步踌躇地从门边走回来,又听见他一遍又一遍无可奈何地喊着她的名字。随即又听见从厨房里有急速的脚步声沿过道走来,只见媚兰冲进屋里,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片惊恐之状。

“斯佳丽……是不是孩子……?”

斯佳丽将头埋在满是灰尘的沙发靠垫下,又尖叫起来。

“艾希礼——他真卑鄙!他卑鄙透了——他可恶之极!”

“哦,艾希礼,你对她怎么啦?”媚兰猛地扑倒沙发边上,把斯佳丽搂在怀里。“你说了些什么啦?你怎么能这样!她正怀着孩子呢。噢,亲爱的,把你的头靠在我肩上吧!是怎么回事?”

“艾希礼——他太——太固执,太可恶!”

“艾希礼,我真没想到!你怎么把她气成这副样子;奥哈拉先生才刚刚过世,她又怀着孩子。”

“你不要怪他!”斯佳丽前言不搭后语嚷道,一面从媚兰肩上抬起头来,一头粗糙的黑发从发网里散出来了,脸上满是泪痕,“他爱怎么做,自然有权利怎么做。”

“媚兰,”艾希礼脸色苍白地说道,“你听我说,斯佳丽好心想叫我到亚特兰大去,到她的锯木厂里去当经理——”

“经理!”斯佳丽气愤地嚷道,“我愿把产权的一半给他,可是他——”

“我告诉她我已经安排好到北方去,可是她——”

“哦,”斯佳丽喊了一声,又哭了,“我一遍一遍跟他说我多么需要他——跟他说我实在找不到人帮我经营工厂——跟他说我快要生孩子——可他就是不答应!现在——现在我只好把工厂卖掉,可是我知道我卖不出好价钱,我要亏本了,或许我因此而要挨饿,可是这些他全不管,他真是太卑鄙了!”

她又把头埋进媚兰瘦削的肩膀下,心里产生了一线希望,痛苦也减轻了一些。她意识到她在媚兰那颗虔诚的心里,找到了一个盟友,如果有人弄得自己哭起来,媚兰就会感到愤慨,哪怕那人是她心爱的丈夫。果然,媚兰像只果敢的小鸽子,一下子飞到艾希礼跟前,生平第一次啄起他来了。

“艾希礼,你怎么可以拒绝她?你想想她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你这不是叫我们忘恩负义吗?她现在正在困难时刻,怀着孩子——你真太没有男子汉的气概了,在我们困难的时候,她帮助我们。现在她碰到困难,你居然撒手不管!”

斯佳丽偷偷朝艾希礼一瞥,见他正窥视着媚兰义愤的黑眼睛,脸上显得惊讶而犹疑。斯佳丽也感觉很惊异,她没料到媚兰对他的攻击会如此强烈,因为她知道媚兰一向认为自己的丈夫是绝不该挨妻子责备的,而他的一切决定,仅次于上帝的决定。

“媚兰……”他唤了一声,把手一摊,停住不说了。

“艾希礼,你还犹豫什么?你想想她为我们——为我做过的事,小博出世的时候,若不是亏得她,我早就死在亚特兰大了!而且她——不错,她为了保护我们,还亲手杀了一个北佬。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她为了我们而杀过人。在你跟威尔没有回家以前,她像个奴隶般拼死干活,使我们有东西吃。我只要一想起她在种田和摘棉花的情景,我简直就——哦,我亲爱的!”说着她低下头来,忠诚地亲吻着斯佳丽那一头乱发,“现在她是头一回求我们帮她的忙——”

“她为我们帮了那么许多忙,不用你来告诉我。”

“艾希礼,你想想!且不说她需要我们帮忙,对我们来说,不是还可以到亚特兰大跟自家人住在一起,用不着到北边去跟着北佬过日子了。我们在亚特兰大有姑妈,有亨利叔叔,有许多朋友,小博能够上学校念书,可以有好多小伙伴。倘若我们到北边去,我们就不能让他进学校,要跟那些北佬的孩子和黑小鬼在班里混在一起。我们不得不请个家庭教师,可是怕我们又请不起——”

“媚兰,”艾希礼开口道,他的声音死一般地平静,“你真的那么迫切地想去亚特兰大吗?我们谈到去纽约的时候,你可从来没有这样说过。你甚至从来不曾暗示过——”

“哦,可是我们当初谈起去纽约时,我还以为你在亚特兰大没有什么工作可做,再说这种事,我是不该多嘴的。丈夫想到哪里去,做妻子的就该跟着去。可现在既然斯佳丽非常需要你去帮忙,又有个只有你才合适的位置,我们不是正好还可以回家吗?哦,我的老家!”她紧紧搂着斯佳丽,声音中带着狂喜,“而且我又可以重新看见五角场,看到桃树街,而且——而且——哦,我多么怀念那一切!也许我们还可以有一个小小的自己的家!哪怕再小再差——只要它是我们自己的家!”

她眼中迸发出幸福与热情的光辉,艾希礼和斯佳丽呆呆地看着她,艾希礼显得茫然不知所措,斯佳丽则惊讶中混杂着羞惭。她从来没料到媚兰对亚特兰大思念得这般厉害,如此迫切地想回去,迫切地想有一个自己的家。她住在塔拉看起来像是非常心满意足,心里却原来如此想家。斯佳丽对此着实感到震惊。

“哦,斯佳丽,你心肠真好,给我们安排得这样周到。你早知道我是多么想家了。”

像往常一样,碰到媚兰把斯佳丽并不存在的好意硬栽在她身上时,她总感到羞愧和困扰,一时她不敢抬起头来接触艾希礼和媚兰的眼睛。

“我们能够给自己弄到一幢小小的屋子。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结婚已经五年,还从来没有自己的家?”

“你们可以跟我们一道住在皮特姑妈家里。那里就是你的家,”斯佳丽喃喃地说,故意玩弄着一只枕头,低垂着眼睑,想掩盖她胜利的神色,她心里感到形势已转向有利于她的一边。

“不,谢谢你的好意,亲爱的。住在一起太挤了。我们自己找房子——哦,艾希礼,你快答应吧。”

“斯佳丽,”艾希礼唤道,他的语调很沉闷,“看着我。”

斯佳丽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来,见他灰色的眼睛流露出有苦难言和万般无奈的味儿。

“斯佳丽,我答应去亚特兰大……我斗不过你们两个。”

他转身走出房间,斯佳丽心里的胜利被恼人的恐惧蒙上一层阴影。他刚才说话时眼睛里的神色,就跟他说他若是到亚特兰大去他就算完了时,是一模一样的。

苏埃伦跟威尔结婚以后,卡琳到查尔斯顿进了修道院,艾希礼和媚兰带着小博来到亚特兰大。他们把迪尔西带来做饭管孩子,普里西跟波克暂时留在塔拉,等到威尔找到另外的黑人帮着干田里的农活时,他们也到亚特兰大来。

艾希礼在常春藤街租了一幢小小的砖房,正好背靠皮特姑妈的屋子,两房的后院连在一起,中间只隔着一道参差不齐的水蜡树篱。媚兰所以看中这屋子,原因就在于此。她回到亚特兰大后的第一天上午,就一边搂着斯佳丽和皮特姑妈,一边笑着嚷着,她说她跟亲爱的人分离这么久,现在只希望住得愈近愈好。

这屋子本来有两层,亚特兰大遭到围攻时,楼上被炮火毁掉了。投降以后,屋主回来,没有钱把它修复,只盖上个屋顶,改成了平房。结果这屋子就显得矮小而不成比例,像是拿皮鞋盒子搭起来的儿童游戏室二般。可是这屋子的地基却很高,下面有个很大的地窖,有一道长长的阶梯通到上面,看起来令人有点可笑。有两株挺拔的老橡树遮盖在屋前,台阶的一侧,又有一株木兰,叶子上虽然沾满灰尘,却开着朵朵白花,这就使那扁平屋子的外观有所改善。屋前的草坪很大,厚厚地铺满绿色的三叶草,四周是没有经过修剪的水蜡树篱,篱上交织着芳香的忍冬花藤。草地上处处有一丛丛的玫瑰,从砸断的老枝上重新滋长出浅红和白色的桃金娘顽强地盛开着,像是没受到过战争的蹂躏,北佬的军马也没咬啮过它们的枝叶似的。

斯佳丽觉得这是她见到过的最丑陋的屋子,可是在媚兰眼里,即使在十二橡树最豪华的时候,也不见得比它更美。这是她的家,她、艾希礼和小博终于有了他们自己的家了。

因迪·威尔克斯从1864年以来,一直和霍尼同住在梅肯,现在回到亚特兰大,跟她哥哥住在一起。这样一来,小小的屋子就显得有点挤,可是艾希礼和媚兰都欢迎她来。时代固然变了,钱也紧了,可是南方生活的准则并没有变。对于贫困的或是未婚的女性亲戚,亲属总是愉快地接待的。

听因迪说,霍尼已经结婚,嫁给一个身份比她低的西部大老粗,是从密西西比州定居梅肯的。那人是红脸膛,大嗓门,喜欢说笑。因迪本不赞成这桩婚事,因此住在妹夫家里觉得不是滋味。她听到艾希礼有了个自己的家,感到很高兴,因为她可以摆脱那个跟她格格不入的环境,也不用老是看到她那愚蠢的妹子竟满足于一个跟她不相配的丈夫。

家里其他的人都认为像霍尼那样头脑简单傻乎乎的人,居然能找到个丈夫,已大大超出他们的意料之外。她的丈夫其实也是个上等人,有些产业,只是因迪因出生在佐治亚州,而受了弗吉尼亚州的传统教养,因此在她眼里,凡不是来自东海岸的人,都只能算是乡巴佬,是野蛮人。她这一走,对霍尼的丈夫来说,大概也松了口气,因为这些日子以来,跟她相处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迪的肩上,现在已是十分明显地披上了老处女的大氅。她年纪已经二十五,看起来也确实有这点年纪,因此她已无需考虑自己的魅力。她那一对没长眉毛的浅色眼睛,毫不妥协地正视着当前的世界,她那薄薄的嘴唇傲慢地紧紧闭着。她身上有一种庄重而高傲的气度,说也奇怪,比起她在十二橡树时那任性而孩子气的甜美,现在似乎对她更为合适,她现在所处的地位几乎跟个寡妇差不多。人人都知道斯图尔特·塔尔顿假如没有在葛底斯堡阵亡,一定会跟她结婚,因此大家都把她看作一个虽未过门而已经定亲的女人,都给以应有的尊敬。

常春藤街上那幢小宅的六个房间里,不久就简单地布置好了。家具全是从弗兰克店里买来的最便宜的松木和橡木制品,因为艾希礼手头分文不名,他不得不赊账,因此不是最便宜的和必不可少的东西,他统统不要。这使得弗兰克心里很是不安,因为他素来喜欢艾希礼,斯佳丽自然更加苦恼。他们两人都很想把店里上好的桃花心木和雕花的黑黄檀木家具送给艾希礼,不收他一分钱,可是威尔克斯一家坚绝不肯收。他们的屋子很简陋,没多少东西,叫人见了心里不是滋味。斯佳丽非常不愿意看见艾希礼住在没铺地毯没挂窗帘的房间里,可是艾希礼好像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至于媚兰,结婚以来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已感到心满意足了。斯佳丽若是让朋友看到自己家里没有帘幔,没有地毯,没有坐垫,没有足够的椅子、茶杯和调羹,就会感到屈辱。可是媚兰在接待客人的时候,那神情就仿佛屋子里挂着老毛绒窗帘、陈设着锦缎沙发似的。媚兰虽然心里非常快乐,身体却并不好。小博的出世,大大地损害了她的健康,加以产后在塔拉干了不少苦活,进一步消耗了她的体力。她瘦得像是身上的根根骨头随时都会刺破她雪白的皮肤似的。她在后院里跟小博玩耍时,远远看去,就像是个小女孩,因为她的腰肢细得叫人不敢相信,而且她事实上根本没有曲线可言。她没有高耸的胸脯,臀部几乎跟小博一样平坦。斯佳丽觉得她既缺少常识,又不知自爱,不懂得在胸衣里面缝点皱褶,不会在紧身褡后面衬上几块衬垫,因此她形体的细瘦,就丝毫得不到遮掩了。她的脸庞跟她的身体一样,也是过于苍白瘦削,两道弯弯的眉毛,柔滑纤细,像是蝴蝶的触须,映衬着没有血色的皮肤,未免过于乌黑。她小小脸庞上的一对眼睛,本来就嫌太大,谈不上好看,再加上有一圈黑晕,大得分外显眼,然而她眼中那无忧无虑的神情,却仍和童年时代一样,丝毫没有改变。它始终是那么亲切,那么安详。无论战争、痛苦和辛劳都不能使它改变,那是一双生性快乐的女人的眼睛。像那样的女人,周围尽管掀起阵阵风暴,都吹不皱她内心的宁静。

她的一双眼睛,为什么总能保持这样子呢?斯佳丽看着她时,难免不无妒忌之意。她知道她自己的眼睛有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饥饿的野猫。白瑞德有一次曾经说起过媚兰的眼睛,他是怎么说的——是不是说那傻乎乎的神情像一对蜡烛?哦,是的,他说她的眼睛像似在一个卑劣世界里的两盏明灯。对,是像一对蜡烛,像是有风也吹不灭的蜡烛。现在因她重新回到家里和朋友当中,这蜡烛又发出柔和的光辉。

媚兰那小小的屋子里经常宾朋满座。她从小就讨人喜欢,城里人听说她回来了,就三三两两地前来向她表示欢迎,来时少不了总要带点礼物,像小摆设、图画、一两只银调羹、亚麻布枕套、餐巾、拼呢地毯之类,这些小玩意儿全是躲过了舍曼的掠夺珍藏到现在的。如今他们都奉献出来,还说对他们自己来说,反正也没什么用处了。

有些跟她父亲一起参加过墨西哥战争的老人,特地带了一些客人来看她,说是会会“老汉密尔顿上校可亲的女儿”。她母亲的老朋友们也喜欢群集到她的身边,因为如今世道不太平,年轻人不懂规矩,只有媚兰十分尊敬长辈,因而对有身份的老太太们来说,是一种很大的安慰。和她同一辈的、年轻的妻子、母亲和寡妇们,也都很喜欢她,因为她们受过的苦,她也曾受到过,同时她又没有显得满腔怨愤,而总是怀着同情,倾听她们诉说各自的苦衷。年轻人到她这里来,是因为可以消磨一段愉快的时光,还能遇见他们希望遇到的朋友。

媚兰为人谦逊得体,在她的周围,很快形成了一个集团,有老有少,尽是些亚特兰大战前社会残余的精英代表人物。他们虽然个个囊中空空如也,却都出自名门,富有坚强不屈的精神。似乎亚特兰大的上层社会,一度为战争所摧毁,为死亡所耗蚀,为变化所迷惑,如今有了媚兰这样一个坚硬的核心,又可以恢复起来了。

媚兰虽然年轻,却具有那个不肯妥协的旧社会所珍视的一切品质:贫穷而又以贫穷自傲,坚忍的勇气,欢乐的精神,好客,善良,以及顶顶重要的,对一切旧传统的忠贞不贰。媚兰抗拒变动,甚至拒绝承认在这个变动的世界上有任何需要变动的理由。人们到媚兰家来似乎回到了往昔的生活里,大家都感到精神振奋,面对于拎包投机家和暴发户共和党人的奢侈放荡的时尚,人人都嗤之以鼻。

他们从她的年轻的脸上看出她对旧时代坚定不移的忠诚,大家暂时可忘却那些使他们愤恨、恐惧和心碎的本阶级叛徒的嘴脸。当时这样的叛徒为数并不少,他们出身于上等家庭,因忍受不住贫困的煎熬而投靠敌人,成了共和党人,接受征服者给予的位置,以免他们的家庭不得不靠赈济过日子。他们中有的是在军队中服役过的年轻人,因缺乏面对需要长年的艰辛才能创业的勇气,于是学了白瑞德的样,跟拎包投机家勾结一起,干些肮脏的弄钱勾当。

在这些叛徒之中,最最不争气的要数亚特兰大一些原先门庭显赫的大户人家的女孩子。这些女孩子都是在投降以后成年的,对战争的记忆都是很孩子气的,不像她们的老一辈那样,尝到过苦涩的滋味。她们没有失去过丈夫或情人,对往日的财富与荣耀也没有多大的印象。如今北佬军官都那么风度翩翩,服饰华丽,又那么无忧无虑。他们举行盛大的舞会,赶着高大的骏马,对南方的姑娘都拜倒在石榴裙下,把她们看成女王一般,而且非常小心,绝不伤害她们的自尊心,在这种情况下,她们有什么理由不和他们接近呢?

比起本地的青年人来,他们的吸引力要大得多。本地的青年人衣着那么破旧,神情那么严肃,工作又那么艰苦,很少有时间玩乐。因此就出现了许多南方姑娘跟北佬军官私奔的事,使亚特兰大一些人家大为伤心。以致有的人在大街上跟自己的亲姐妹都不打招呼,做父母的绝口不提女儿的名字。由于这类悲剧的出现,使一些奉“不投降”为箴言的人产生了一种冷冰冰的畏惧感。然而他们只要一见到媚兰那柔和而坚毅的面容,那种畏惧感就随之消失。媚兰正如一些有身份的老太太所说的那样,是城里年轻姑娘的最佳楷模。同时,因为她并不故意显示自己的美德,年轻的姑娘对她倒也并不反感。

媚兰从来没有要做个新社会首领的念头。她只觉她们出自一片好心,到她家里来看她,邀请她去参加缝纫会,考特林102俱乐部和音乐社。亚特兰大向来爱好音乐,是一座音乐之城,尽管它的姐妹城市对它缺少文化传统这一点常有微词。如今随着时世变得愈艰难,愈紧张,人们对音乐的兴趣,也愈高涨。人们只有在倾听音乐的时候,才比较容易忘却马路上那些厚颜无耻的黑面孔和那些守卫部队的蓝军服。

媚兰发现自己成为新建立的“周末之夜音乐社”的社长,不免有些困窘。她觉得自己并无别的能力足以荣任此职,除了她能弹钢琴为任何人伴奏,其中包括麦克卢内太太,这位太太不善于辨别音调,却偏喜欢唱二重唱。

事情的真相是,媚兰凭着她得体的手腕,设法把“女竖琴家协会”、“男声合唱俱乐部”和“女子曼陀铃吉他协会”统统合并到“周末之夜音乐社”里来,从此亚特兰大才有像样的音乐可听。事实上,“周末之夜音乐社”演出的“波希米亚姑娘”,好多人都认为比纽约和新奥尔良专业乐队的演奏还要精彩得多。就在媚兰把“女竖琴家协会”合并进来以后,梅里韦瑟太太向米德太太和怀廷太太提出建议,要让媚兰当音乐社的头头。梅里韦瑟太太宣称,媚兰既然能和竖琴家们和平共处,就一定能跟任何人交往。这位太太自己在卫理公会的唱诗班弹奏风琴,作为一个风琴师,对竖琴和竖琴手是不大看得上眼的。

媚兰同时又兼任了“死难烈士陵园美化协会”和“南方邦联遗孤遗孀缝纫会”的秘书。她是在这两个组织的一次激烈的联席会议之后才取得这个光荣职位的。在那次会议上,两个组织的终生不渝的友谊差点在狂暴的冲突中宣告决裂。问题的起因是在清除南方邦联烈士墓上的野革时,是否要把附近北佬士兵墓上的野草同时除掉。因为那些野草成为美化烈士陵墓的一大障碍。霎时间女士们紧身衣里郁积的火焰都窜了出来,两个组织形成互相对立的两派。缝纫会的人支持一并清除的主张,美化会的人则坚决反对。

米德太太的发言代表后一派人的观点,她说:“把北佬坟墓上的野草除干净?那好,只要给我两分钱,我就把北佬的坟统统挖出来,扔在城里的垃圾堆里。”

在她这一番慷慨陈词的激励下,每一位太太都踊跃发表自己的高见,可是谁也不去理会别人的话。会议是在梅里韦瑟太太的客厅里举行的,梅里韦瑟老爹被赶到厨房里去,据他后来说,当时那客厅里的吵声,简直就像富兰克林战役103中大炮的轰鸣。他还补充说,据他猜想,以激烈的程度而论,恐怕富兰克林的战场上比之于太太们的聚会上还要安全一点。

媚兰好不容易挤到激动的人群当中,又好不容易把她那轻柔的声音提高到能引起大家的注意。她没料到自己竟敢面对愤怒的人群讲话,惊吓得自己的心都快要提到喉咙头,声音也在发颤,可是她还是一个劲儿嚷着:“女士们!请听我说!”直到众人的声音安静为止。

“我想说——我是说,我已经想了很久,觉得——觉得我们不仅仅应该把野草拔掉,还应该在坟上种上花——我——我不在乎你们会怎么想,可是我每回把鲜花放在查利坟上时,我总在他坟旁一个无名北佬墓上,也放上一束鲜花。那墓看起来是那么孤独凄凉!”

话音刚落,会场上引起一片骚动,声音比刚才更响,这一回两派人的意见是一致的。

“在北佬坟上放上鲜花!哦,媚利,你怎么能这样!”“何况是他们杀死了查利!”“你忘了,小博出世的时候,差点给北佬杀了!”“他们想把塔拉烧了,把你们撵出去!”

媚兰紧紧地靠在椅背上,有生以来她第一次遭到如此强烈的反对,差点没把她给压垮了。

“哦,女士们!”她大声祈求道,“请听我把话说完!在这个问题上,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发言,因为除了查利以外,我再没有别的亲人死于战争。感谢上帝,我总算知道了查利的葬身之地。然而在我们中间有好多人,到今天为止,还不知道她们死去的儿子、丈夫和兄弟,到底埋葬在什么地方,而且——”

她的声音哽咽住了,一时场上鸦雀无声。

米德太太冒火的眼睛阴沉下来。葛底斯堡战役以后,她曾长途跋涉到那里去过,想把达西的遗体运回家来,然而没人能告诉她他的葬身之处。只晓得在敌方地区草草挖了个坑给埋掉了。阿伦太太的嘴唇颤抖了。她的丈夫和兄弟在摩根将军向俄亥俄州发动的那次突击中不幸遇难。她得到的最后消息是:他们在北佬骑兵发动猛攻时,在河岸上中弹倒下,可是至今不知道他们的坟墓所在。阿利森太太的儿子死在北方的俘虏营里,她是个一贫如洗的人,自然没有力量去领回他的尸体。还有其他一些人,他们的名字出现在伤亡将士的名单上,注明:“失踪——据信已阵亡。”这几个字也就成了他们出征以后的最终消息了。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媚兰身上,似乎在问:“你为什么又把这创口重新打开?这不知他们葬身何处的创伤,是永远不会愈合的。”

在屋子里一片寂静之中,媚兰的声音凝聚起了力量。

“他们的坟墓都在北佬地区,正如北佬的坟墓在我们这里一样。哦,如果我们知道,有哪个北佬女人在说要把它们都挖出来,那是多么可怕的事,而且——”

米德太太发出一声低低的、恐怖的叹息。

“若是我们晓得有哪个好心的北佬女人——好心的北佬女人肯定是会有的——那该有多好。我不在乎人家怎么说,可是北佬女人不可能个个都是坏人。若是我们知道她们拔掉我们的人坟头的野草,还放上鲜花,即使他们是我们的敌人,那该有多好!假如查利死在北方,那么我会感到极大的安慰,如果知道有谁——至于诸位女士怎样看我,我并不介意,”她稍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宁可退出这两个俱乐部,可是我要——我要把我见到的每一个北佬坟墓上的野草拔掉,还要种上花,而且——我绝不允许任何人阻拦我!”

媚兰发出这最后的挑战以后,突然哭了,同时跌跌撞撞地走向门口。

一小时之后,梅里韦瑟老爹在“现代姑娘”酒馆的男人之角里,对亨利叔叔报道说,大家听了媚兰的一番话,都大声呼喊起来,拥抱着媚兰,会议以一次爱的享受而结束,媚兰被推举为两个组织的秘书。

“于是她们都去拔野草。最妙的是多利竟说我非常愿意帮她们去拔草,因为我没别的事情好做。还说我没有什么理由反对北佬,说我认为媚利小姐是对的,其余那些雌野猫都是错的。可是你们想想,像我这样的年纪,还害着腰痛病,居然也去拔草!”

媚兰又是孤儿院女管事委员会的成员,还为新成立的“青年图书协会”筹募书籍,连每月举行一次业余演出的演员们也请她帮忙。她胆子太小,不敢在煤油灯照明的舞台脚灯下露面,可是在缺少衣料的情况下,她能够用粗布袋改制成演员们穿的服装。在“莎士比亚读书会”上,是她投了决定性的一票,才决定选用狄更斯先生和布沃特·利顿的作品,以代替莎翁的剧作,而不是按照一个年轻人的提议,选用拜伦勋爵的诗作。媚兰暗暗地担心,那个年轻人可能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单身汉。

到了夏末,她那灯光暗淡的屋子里,每晚宾客盈门。女客们见椅子不够,常常坐在前廊的台阶上,男人们聚集在她们周围,有的坐在栏杆上,有的坐在粗板箱上,有的就坐在屋前的草坪上。斯佳丽有时看到客人们坐在草坪上呷茶,那是威尔克斯家招待客人的唯一饮料,她心里觉得奇怪,媚兰怎么竟把自己的贫穷暴露在客人面前而丝毫不感到羞愧。至于斯佳丽,她若是不把皮特姑妈家里布置得跟战前一模一样,不能给客人提供上好的葡萄酒和威士忌,烤火腿和冷鹿肉,她就不打算在家里招待客人——特别是像媚兰家里的上等客人。

约翰·B.戈登将军,佐治亚了不起的英雄,是媚兰家座上的常客。瑞安神父,是南方邦联知名的诗僧,每次经过亚特兰大时,都要来拜望媚兰一下。他妙语如珠,使满座生辉,又非常乐意朗诵他的诗作《李将军之剑》以及他的传世名篇《被征服的旗帜》,使女客们流泪不止。亚历克斯·斯蒂芬斯,南方邦联的前副总统,也是每到城里,必来作客。有他在的时候,屋子里总是挤满了人,一连几个小时,沉醉于这位伤病老军人的琅琅声中。做父母的有的也把孩子带来,通常每回大约有十多个孩子,靠在母亲身上打瞌睡,早已过了他们的睡眠时间,还不叫他们回去。因为父母们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失去这样一个机会,以便将来可以夸耀自己曾经被领导南方大业的副总统亲吻过,或者跟他握过手。可以说每一位重要人物,只要来到亚特兰大,都要设法找到威尔克斯的家,并在那里过夜。这就使那小小的平房更加拥挤,因迪不得不睡在给小博做育儿室而搭建起来的小屋里。同时迪尔西就被匆匆打发出去,穿过后院的树篱,去向皮特姑妈的厨娘借几个鸡蛋做次日的早餐。尽管如此窘迫,媚兰却始终不失风度,仿佛她的家是幢高楼大厦似的。

可是媚兰从来不曾料到,大家到她这里集会,是因为把她的家看成是一面大家所热爱的破碎了的旗帜。因此,有一天晚上,米德大夫出色地念了一段《麦克佩斯》104以后,举起她的手吻了一下,跟她说了下面一番话,竟使她大为震惊和窘困。米德大夫说话的语调,跟当初他发表题为《我们的光荣大业》时一模一样,他的话是这样说的:

“我的亲爱的媚利小姐,大家能够到你家里来,是一种特权,也是一件愉快的事,因为你——以及像你这样的女人——就是我们大家的心,就是我们大家所剩有的全部所在。他们夺去了我们的青春年华,夺走了我们年轻女人的笑声。他们摧毁了我们的健康,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搅乱了我们的习惯。他们把我们的繁荣毁于一旦,使我们倒退了五十年。他们把沉重的负担压在我们的孩子和老人身上。这些孩子本该在学校里念书,老人本该在阳光下休息的。可是我们必能重建我们的未来,因为我们都有你这样的心可以作为我们的基石。只要我们有这样的心,别的就尽管让北佬占有吧!”

在斯佳丽的肚子还没有大到连皮特姑妈那条黑色大披肩也遮盖不住的程度,她和弗兰克经常穿过后院,到媚兰的前廊上来参加夏夜的聚会。斯佳丽总是避开灯光,坐在阴影里,一来可以不引人注目,同时又可以观察艾希礼的脸容以满足她的心意。

她到这屋子里来,仅仅是为了艾希礼,因为那些谈话既叫她厌烦,又使她感到压抑。它们永远是同一种模式:第一,谈世道艰难;第二,谈政治形势;第三,谈战争,那更是少不了的。女人们不外是哀叹物价飞涨,还要问问男人们从前的好日子会不会再来。那些无所不晓的男人们,必然会回答说,那是肯定要来到的,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艰难的时世只不过是暂时的。女人们知道他们说的是假话,男人们也知道女人们并不相信他们的话。可是他们照样高高兴兴地说,女人们也就假装信以为真。其实人人心里都明白,艰难的日子他们要长期过下去了。

艰难的日子谈过以后,女人们就谈起黑人怎样越来越无法无天,拎包投机家们怎样蛮横逞凶,无所不在的北佬大兵又怎样使她们受到屈辱。随后她们又要问男人们,北佬重建佐治亚会不会有结束的一天呢?对这个问题,男人们总是安慰她们说,这一天马上就会到来——具体地说,就是等到民主党人有了选举权的时候。女人们很懂事,便不再追问到哪一天才会有选举权。政治问题谈过以后,就开始谈论战争。

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两个前南方邦联的人碰到一起,除了战争就不会有别的话题。如果有十多个这样的人聚拢来,就必然会得出结论说一场斗志昂扬的战争会再度爆发。在他们的谈话中,“假如”两个字常常占据最最显著的地位。

“假如当初英国承认我们——”“假如戴维斯总统在封锁线收紧之前,就把所有的棉花征集拢来运到英国去——”“假如朗斯特里特在葛底斯堡战役中不曾违抗军令——”“假如杰布·斯图尔特在马尔斯·鲍勃急需他的时候,不曾在外面袭击敌军——”“假如石墙将军约翰逊还健在——”“假如维克斯堡不曾陷落——”“假如我们能够再坚持一年”以及少不了的“假如他们没有叫胡德去取代约翰斯顿将军——”,或者“假如在多尔顿一役是由胡德将军而不是约翰斯顿指挥——”

假如!假如!他们在宁静的黑暗中轻声谈着,拖长了的声音加速了他们回首往事的激动心情——他们谈步兵,谈骑兵,谈炮兵,唤起对生活处于高潮时的回忆,犹如在寒冬日暮时回想仲夏的烈暑。

“他们从来不谈别的,”斯佳丽心想,“只谈战争。永远谈论战争。他们将来也会只谈战争。一直谈到死。”

她环视四周,见一些小男孩躺在父亲的臂弯里,听大人讲述发生在半夜里的故事。狂热的骑兵怎么冲击,怎样把军旗插在敌方的胸墙105上,直听得呼吸加快,两眼放光。他们仿佛听见战鼓、军号和战士的呐喊响成一片,仿佛看到败兵手持破碎歪斜的军旗,在雨中奔跑。

“这些孩子们将来长大了,恐怕也只会谈战争,不谈别的。他们会认为最光荣最了不起的事莫过于跟北佬打仗,然后缺胳膊少腿或者瞎了眼回家,或者根本回不了家。他们全都喜欢回忆战争,谈论战争。可是我不喜欢谈论战争。如果我能办得到,我连想也不愿意想起战争。我要把战争忘得一干二净。哎,我如果能办到这一点就好了!”

她听媚兰讲起塔拉的往事时,常常会毛骨悚然。可是媚兰总爱把她说成是个女英雄,说她怎样敢于面对侵略者,硬是把查尔斯的军刀保存下来,还夸耀斯佳丽怎样扑灭了厨房里的大火。可是斯佳丽对这些既不感到骄傲,也不感兴趣。她根本就不愿意回想这些往事。

“哦,他们为什么不肯忘记?为什么他们老是朝后看而不肯朝前看?上回我们去打仗本是一桩蠢事,应该把它忘掉,愈快愈好。”

可是看来除了她自己以外,谁都不愿意忘记,所以她觉得高兴她能跟媚兰说真话:她即使坐在暗角落里人家看不见她,她还是觉得很窘。可是媚兰对于一切牵连到生儿育女的事,总是特别敏感,一听到斯佳丽的解释,立刻就联想及此,而且表示对她充分理解。媚兰很想再生个孩子,可是米德大夫跟方丹大夫都说,如果她要再有一个孩子,就会要她的命。于是她只好听天由命,但又不甘心,她花大部分时间跟斯佳丽呆在一起,从假想自己的妊娠中得到一点快慰。斯佳丽心里则并不想要肚子里的孩子,而且它来得又不是时候,更增添她的烦恼。她见媚兰这副样子,觉得她这种感情上的愚蠢已到了极点。另一方面,她又怀有一种愧疚的欣喜,因为既然大夫宣称媚兰不能生育,那么艾希礼跟他妻子之间,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肌肤之亲了。

斯佳丽现在跟艾希礼可以经常相见,只是从来没有单独跟他会面的机会。每天晚上他从锯木厂回来,总要到她家里向她报告一天的工作情况,可是通常弗兰克和皮特姑妈总是在场,有时甚至媚兰和因迪也在。因此她只能向他提几个业务上的问题,给他一些建议,然后就说:“谢谢你来一趟。再见。”

她假如没怀着孩子该多好!目前正是个天赐良机。她每天早上可以跟他一起赶车去工厂,路上经过偏僻的树林,远离人们窥探的眼睛,他们尽可以想象重温战前在县里时那些悠闲的日子。

不,她绝不想要他对她说出一个爱字!她绝不以任何方式提起爱情。她已经对自己发过誓,绝不再干那样的事。不过,在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也许他会把来到亚特兰大以来一直戴着的那副假面具扔掉,不再装出彬彬有礼而没有感情的样子。也许他又会成为从前的他,成为那次烤肉野宴以前的艾希礼,成为在他们两人之间没提过爱这个字眼之前的艾希礼。假如他们不能彼此相爱,那么至少他们可以重新成为朋友,她可以他友谊的热情,温暖她那冰冷而寂寞的心。

“我只要能早点分娩,”她不耐烦地想道,“我就可以每天跟他一起乘车,我们可以谈些——”

她迫不及待而又无可奈何地想早点分娩,也不单单是为了想跟艾希礼在一起。锯木厂里也需要她。自从她退居在家,把厂子交给休和艾希礼经营以后,厂里就一直亏损。

休尽管工作非常卖力,却实在太无能。他既不会做生意,又管不了工人。谈起买卖来,任何人都不难杀他的价。任何一个滑头的承包商只消说一句,他的木材质量较次,值不上他索要的价钱,这时,休便觉得作为一个上等人,他应该向人家道歉,并把要价降低。有一回斯佳丽听到他卖掉一千英尺地板木料的价钱以后,竟气得掉下泪来。那本是她厂里最上等的地板木料,休简直等于把它白白送掉!再说他对付那些工人也是毫无办法。那些黑人坚持要按日给工资,钱拿到手他们常常喝得烂醉如泥,以致第二天早上不能来上班。碰到这种情况,休不得不临时雇用新工人,上工的时间只好推迟。由于这种种困难,休一连几天不能到城里来销售木材。

斯佳丽见工厂的利润从休的手指缝里不断流失,想到他如此低能,自己又用不上力气,真是气得发昏。她打算一等孩子生下来,她能重新工作以后,马上就把他打发掉,再另外雇一个人。不管是谁,总比他要强。此外她也不打算跟那帮自由黑人打交道了。若是听凭他们老是不来上工,那么什么事都别想做成功了。

“弗兰克,”她有一回因工人不来上班,对休发了一通脾气以后说,“我现在大体上已拿定主意,打算雇犯人到厂里做工。前些日子我跟汤米·韦尔伯恩的工头约翰尼·加勒格尔谈起过黑人不好好干活的事,他问我为什么不雇些犯人。我听那主意不坏。他说犯人的工资极低,伙食费也非常便宜。还说你想要他们干多少活,便可以叫他们干多少活,不用担心被解放者局里的人像群黄蜂似的到处找你的麻烦。我想一等约翰尼跟汤米的合同到期以后,就雇他经营休的那家工厂。他对于那些野性子的爱尔兰工人,尚且能叫他们好好干活,自然能叫犯人干出更多的活来。”

犯人!弗兰克说不出话来。在斯佳丽想出来的荒唐计划中,雇用犯人要数其中最荒唐的,比她那造酒馆的计划还要荒唐。

至少,在肯尼迪以及跟他往来的那个保守圈子里的人看来,事情是这样的。这种雇用犯人的新制度,是因为战后州里财力不足而开始实施的。州政府无力养活犯人,便把他们让那些需要大量劳动力的部门,像修筑铁路、采集松脂、砍伐木材等部门,雇去当工人。弗兰克跟他那些笃信上帝的朋友,虽然明知这种办法是不得已而为之,仍不免感到痛心。他们中有些人连奴隶制也是不以为然的,对这种制度,他们认为比奴隶制还要等而下之。

如今斯佳丽居然打算雇用犯人!弗兰克明白,若是她真的那样干,那么他从此就再别想抬起头来。这件事比她买下锯木厂并亲自管理还要糟,或者说比她做过的任何别的事都要糟。他从前反对她的时候,总要提出这个问题:“人家会怎么说呢?”可是这一回——这一回却不只是一个害怕公众舆论的问题。他觉得这是以人体做交易,跟娼妓制度没有什么两样,他若是答应斯佳丽这样做,等于给自己的灵魂加上了一条罪孽。

弗兰克既认定这件事切不可为,便鼓起勇气禁止斯佳丽的做法,而且他的措词十分严厉,竟使她吃了一惊,一下子说不上话来。最后她为了让他平息下来,柔顺地说她并不是真的想那么做,只因为被休跟那些自由黑人惹恼了才说的,是些气话。可是她实在还是非常希望这个计划能够实现。雇用犯人可以解决她最感困难的问题,可是如果弗兰克对这事继续表现出非常激愤——

她叹了口气。她的两家工厂中,若是有一家能赚钱,那她还可以顶得住。可是艾希礼经营的那一家,情况较之休的那一家,也好不了多少。

斯佳丽见艾希礼没能一下子掌管好工厂,没能创收比她经营时双倍的利润,开始有点吃惊,也有点失望。像他那样出色的人品,又读过那么多书,没有理由不能把工厂办得非常成功,能赚好多的钱。可是事实上他并不见得比休高明。他没有经验,易出差错,缺乏生意眼光,以及在交易中相持不下时过于拘谨,都跟休没有什么两样。

斯佳丽出于对他的爱,很快找理由为他辩护。她不以同样的眼光看待他们两人。在她看来,休愚蠢得简直无可救药,而艾希礼则不过因为是个新手的缘故。然而她也不免要想,艾希礼绝不可能像她自己那样,通过心算就可以迅速地报出正确的要价。有时她怀疑他连铺板和窗台板都分辨不清。又因为他自己是一个上等人,是一个靠得住的人,因此把每一个前来跟他做交易的无赖都看成是诚实可靠的人。有好几次若不是她机灵地插手干预,他就要吃大亏。再说他如果喜欢哪一个人——他喜欢的人偏偏又特别多!——他便把木材赊销给他,也不打听一下那人银行里有没有存款,或者有没有不动产。在这一方面,他跟弗兰克又如出一辙。

不过他肯定能学会!在他学习期间,她就像个宠爱孩子的母亲那样,对他的错误百般纵容,十分耐心。每天晚上,他拖着疲倦的身子神情沮丧地来到她家里,而她总是不知疲倦地给他提供一些有益的建议。可是无论她怎样给他打气,他的眼睛里总是流露出一种古怪而呆滞的神色,使她无法理解,使她感到害怕。他是变了,变得跟从前大不一样。她想如果能跟他单独相会一次,也许她就能发现其中的原因。

这种情况使她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她为艾希礼担心,一来因为她知道他心里不快活,二来因为她知道他心中的不快,有碍于他成为一个很好的木材商。她把工厂交给休和艾希礼这两个毫无生意头脑的人经营,眼睁睁看着她几个月来艰苦创业惨淡经营的工厂,竟被她的同行把她最好的主顾都给抢走了,怎不叫她伤心欲碎!哦,她若是能回工厂工作该多好!她愿手把手地教艾希礼,那么他当然可以学会。另一家厂就交给约翰尼经管,她自己负责推销,这样一来,一切就可以重新走上轨道。至于休,如果还想为她工作,就让他赶车送货,那是他唯一能做的工作。

当然,约翰尼此人虽然能干,看起来却像是个肆无忌惮的人,可是——除了他又能找谁呢?那些既能干又诚实的人,为什么都那么别扭,偏不肯为她效劳呢?他们当中只要有一个人肯代替休的位置,她就不用操心到如此地步了,可是——

汤米·韦尔伯恩虽说是个残疾人,却是城里最忙的承包商,据说赚了不少钱。梅里韦瑟太太跟勒内的生意也很兴隆,现在在大街上开了一爿面包铺,由勒内以法国人特有的勤俭精神在那里经管着。他原先那辆馅饼车,已交给梅里韦瑟老爹赶了。这位老爹从此不必再坐在烟囱角落里,心里倒也高兴。西蒙斯家几个孩子开的砖窑生意也很忙,每天都三班制干活。凯尔斯·怀廷的直发器也赚了些钱,这是因为他向黑人宣传说,如果他们的头发是鬈曲的,就不准投共和党人的票。

她所认识的其他一些能干的青年人,有的当医生,有的当律师,有的当了零售店老板,情况都很不错。战争刚结束时那种麻木状态已不复存在,各人都在忙着创建自己的家业,自然不可能来帮她的忙。至于闲着无事的往往属于休——或者艾希礼这种类型的人。

正想干些事业的时候偏偏又要生孩子,真是糟透了!

“下回我再不要孩子了,”她下定决心,“我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一年生一个孩子,上帝,要是那样,就意味着一年中有六个月不能到厂里工作。现在我才明白厂里一天也少不了我。我干脆跟弗兰克说清楚,今后我再不要孩子了。”

弗兰克希望有一个大家庭,不过她总有办法对付他。她反正决心已定。这是她最后一个孩子。锯木厂要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