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对当时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白天生活在如此的环境之中,夜晚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无时不在担心发生不测之祸。她晓得由于托尼的事,她和弗兰克的名字都已上了北佬的黑名单,灾祸随时可能降临。可是,在现在这个顶顶紧要的时刻,倘若她要被迫退回到原来的起点,她是无论如何受不了的——她有一个孩子将要出世,锯木厂刚开始有收益,塔拉要靠她寄钱去维持生活,直到秋天棉花有了收成时为止。哦,万一她失去了一切怎么办?万一她不得不重新开始运用她的微不足道的武器以对抗这个疯狂的世界,万一她不得不用她鲜红的嘴唇、浅绿的眸子和她那精明然而肤浅的头脑,跟北佬以及北佬所代表的一切相抗衡,那该如何是好?恐惧已经折磨得她疲惫不堪,她觉得若是再要从头开始,真还不如死了的好。
在1866年春天的混乱与破灭之中,她全力以赴地经营锯木厂。亚特兰大当时正有钱可赚。兴建房屋热给了她大好机会,她知道自己只要没有入狱之灾,挣钱是不成问题的。她经常告诫自己,走路时要不慌不忙,小心翼翼。受到侮辱要逆来顺受,遇有委曲要步步退让。对待任何人,不论白人黑人,即使他们可能做出有损于她的行为,也不要去得罪他们。她跟大家一样,十分痛恨那些傲慢不逊的自由黑人,她从他们身旁走过时,听见他们的轻薄话语和浪声大笑,气得毛发直竖,可是她总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同样痛恨那些拎包投机家和无赖们,他们能轻而易举地发家致富,她自己却要奋力拼搏,可是对此她并没有一句怨言。至于北佬,在整个亚特兰大没有一个人比她对他们更为憎恶,只要一见到蓝军服,她心里就觉得讨厌,可是即使在自己家里,她也从来不议论他们的长短。
我不会去做一个爱饶舌的傻瓜,她坚强不屈地想道。让别人去为了往昔的日子和逝去的亲人而伤心欲碎;让别人为了北佬的统治和丧失了选举权而恨恨不已;让别人为了直言不讳而进监狱,为了参加三K党而上绞架吧。(哦,三K党,多么可怕的名字,在斯佳丽听来,简直就跟黑人听来一样可怕。)让别的女人为她们的丈夫参加三K党而自豪。感谢上帝,弗兰克总算没有被牵扯进去,让别人去为他们无能为力的事而烦恼、愤怒、策划、图谋吧。眼下的情况这样紧张,将来如何难以预料,过去的事有什么意义呢?现在要紧的是有面包,有住房,不要被抓去坐牢,至于选举不选举,有什么关系呢?哦,上帝,保佑我平安无事到六月为止!
只要到六月,斯佳丽晓得,到了六月,她就再也不能出门,只好乖乖地守在皮特姑妈家里,等待孩子出生了。就是现在,已经有人在背后议论,说她不该到公众场合出丑了。一个女人有了身孕照理就不该抛头露面。弗兰克和皮特姑妈一直在央求她不要让人家笑话她——还有他们——她已经答应他们到六月份一定停止出门。
只要到六月,到了六月,她的锯木厂一定可以站稳脚跟,她就可以放心在家了。到了六月,她手头一定会有不少钱,万一碰到什么不测,多少总有点保障。要做的事很多,时间却非常紧迫。她拼命设法赚钱,赚得愈多愈好,成天忙忙碌碌,简直分秒必争,恨不得一天的时间超过二十四个钟头才好。
胆小怕事的弗兰克,经她不住在耳边絮叨,店铺的生意总算有点起色,甚至人家欠的旧账也收回了一些。可是她的希望仍然寄托在锯木厂。亚特兰大城犹如一株巨大的树木,被砍倒在地后,发出的新苗长得格外茁壮,渐渐分出更多的枝丫和更茂密的叶子。对建筑材料来说,需求远远超过供应,木材、砖头、石块的价格直线上升。斯佳丽的锯木厂,从黎明开始工作,一直到掌灯时分才下班。
她每天都要花一些时间在厂里,事无大小,都要亲自过问,尤其要竭力防范偷窃行为,这她晓得肯定是存在的,可是大多数时间她都在城里打转,跟营造商、承包商以及木匠接洽生意,有时听说有人打算造房子,即使是个陌生人,她也会找上门去,一番甜言蜜语,一定要骗得他答应只向她一个人购买木材才肯罢休。
于是她很快就成为亚特兰大街上人们常见的一个人物。她坐在马车上,膝毯93拉得高高的,戴着手套的一双小手交叉着搁在膝上,旁边给她赶车的就是那个神态严肃心里却大不以为然的彼得大叔。皮特姑妈给她做了件绿色的小斗篷,又漂亮,又可以遮盖肚子,还给她做了顶扁平帽,颜色跟她的眼睛正好相配。从此她出去兜生意,就总是穿戴这两样。脸上薄施脂粉,再稍稍洒点香水,看来十分动人。反正只要不下马车,就不会叫人看出她的体态。其实她难得有需要下车的时候,因为她只要轻轻招手,甜甜一笑,男人马上会跑到马车前和她谈生意,碰到下雨天,他们也心甘情愿地站在雨里淋着。
当时看到做木材买卖能赚大钱的人自然不止她一人,可是她不怕竞争。她知道自己的商业才干足以和他们之中的任何人相匹敌。她是杰拉尔德的亲生女儿,继承了她父亲精明的做生意的本能,这种本能经过她在困境中的奋斗,已经变得更加敏捷了。
起初她的对手都笑她,不过并非出于恶意,只不过觉得女人居然做起生意来,未免可笑,如此而已。可是现在他们都不笑了。不仅不笑,看到她乘着马车走过,还要默默地咒骂她。她是个女人这一点,给她带来了有利条件,因为有时她一副可怜而央求的姿态,常能使人的心肠软了。她可以不用开口,轻而易举地给人以一种印象,认为她是个羞怯然而勇敢的女性,迫于生计而不得不从事这可厌的行业,若是主顾不购买她的木材,她很可能因此要忍饥挨饿。可是她的这种淑女风度如果不能奏效的话,她就会使出生意人的冷酷手段,情愿赔本也要压低价钱,从竞争对手中争取到一个新的主顾。在她以为不致露馅的时候,也会以次充好,蒙骗顾客,还毫不踌躇地诋毁她的同行。她向她未来的主顾揭露别的木材商人时,总是不愿启口的样子,一面叹息,一面诉说他们木材的售价过于高昂,木材的质量过于低劣,上面满是节孔,而且腐朽不堪等等。
斯佳丽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扯谎时,心里感到慌乱,也感到愧疚——慌乱的是她没料到自己扯起谎来,竟会如此自然,如此轻松,愧疚的是因为一个思想忽然从她心头闪过:母亲知道了会怎么说呢?
埃伦若是晓得她的女儿扯谎、欺骗,她会说些什么,那是再清楚不过的。她会目瞪口呆,她会不敢置信,然后她会跟她的女儿谈荣誉,谈坦诚,谈真实,谈对邻里的责任,她的话一定很温和;然而会刺伤女儿的心。斯佳丽想起母亲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不由身子一阵抖缩,可是那表情忽然被一种冲动模糊了,淡化了。那是一种冷酷、无耻和贪婪的冲动,它产生于塔拉那一段艰苦的岁月中,而眼前的生活飘忽不定使它得到了加强。就这样,她像以前一样,又跨过了一个新的里程碑——对于她不像是埃伦所希望的那样这一点,她只是一声叹息,耸一耸肩,重复一遍永远有效的咒语:“这一切,我以后再想吧。”
从此对待做生意的事,她就再也不想到埃伦,不论采取何种手段抢夺同行的生意,也绝不感到问心有愧。她知道自己尽管扯谎,却是百分之一百地安全,因为有南方的骑士精神在保护着她。在南方上等社会里,女人可以对男人说谎,可是男人不仅不能对女人说谎,甚至不能戳穿女人的谎言。所以其他一些木材商人对她只能内心怨恨,只能在他们自己家里人面前怒气冲冲地表示,但愿肯尼迪太太只要有五分钟时间是个男人就好了。
有一个穷白人在迪凯特街经营一家锯木厂,想对斯佳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公开宣称她扯谎,是个骗子。可是效果适得其反,大家听了都大感震惊,觉得一个穷白人怎么可以攻击一个出身高贵的太太,即使她的行为有的地方像个男人似的,他也不该如此。斯佳丽先是默默地忍受着,随后就把她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他和他的顾客身上。她不惜拼命压低价钱,并且抛售上好的木材,逼得那穷白人不久就破了产。然后她又用极低的价钱把他的厂子买下来,这使弗兰克大吃一惊。
厂子到了手,便出现了一个扰人的问题,那就是要找一个可靠的经营人。她不想再找一个像约翰逊那样的人,因为她晓得尽管她防范很严,他还会在背后做点手脚。不过她觉得找个合适的人大概不会太难,现在不是人人都穷得精光,不是满街都是人,不是有些人从前虽很有钱而如今却没有工作吗?几乎没有一天弗兰克不给些钱打发饿着肚子的退伍士兵,几乎没有一天皮特和厨娘不包点吃的打发身体枯瘦的乞丐。
可是斯佳丽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她总不想要这类人。“停战已经一年,还找不到工作,这样的人我不想要,”她想,“他们如果不能适应和平环境,一定也不能适应我的需要。而且他们的模样那么低三下四,那么一蹶不振。我不喜欢那样的人。我喜欢的人要精明能干,干劲十足,像勒内,像汤米·韦尔伯恩,像凯尔斯·怀廷,像西蒙斯家的男孩子——或者那同类型的人。他们还没有染上刚投降时南方士兵那种心灰意懒的神情。他们看上去对很多事情都非常关心,而且劲头挺足。”
西蒙斯家的几个男孩子,刚办起一座砖窑。凯尔斯·怀廷在出售一种他在自己母亲厨房里配制的发膏,说是黑人的头发不管卷曲得多么厉害,只要使用六次,包管可以变得光滑平整。大大出乎斯佳丽意料的是,他们听到她的邀请,只是客气地笑笑,便婉言谢绝了。她又找了十几家,结果还是一样。她不得已采取提高工资的办法,然而还是没人接受她的邀请。梅里韦瑟太太有一个外甥竟毫不客气地说,他虽然并不特别喜欢赶车,但如果要他赶的话,他宁可为自己的事赶车,也不愿替斯佳丽干活。
有一天下午,斯佳丽看见勒内·皮卡德的馅饼车,她便停车招呼他,这时残疾人汤米·韦尔伯恩正搭他朋友勒内的便车回家。
“喂,勒内,你为什么不到我的厂子里来做?经营一个锯木厂总比赶馅饼车看来要被人更加敬重吧?我想你赶馅饼车会觉得羞愧的。”
“我吗,羞愧两个字,对我已经不存在了,”勒内咧开嘴笑着说,“谁稀罕受人敬重?我本来是一直受人敬重的。战争解放了黑奴,我也给解放了。从此我用不着装出威严的仪态,而满肚子装的却是烦恼。现在我自由自在,简直像只小鸟一样!我喜欢馅饼车,喜欢我的骡子,喜欢那些好心买我漂亮丈母娘的馅饼的北佬。不,我的斯佳丽,我要做个馅饼大王。这是我的命运,我就跟拿破仑一样,听天由命。”他说时戏剧性地挥舞着鞭子。
“可是你生来并不是卖馅饼的,就好像汤米生来并不是为了跟那些爱尔兰石匠打交道一样。我的工作比较——”
“我想你大概是生来经营锯木厂的吧,”汤米说着,他的嘴角骤然一抽,“是的,我能够想象小斯佳丽坐在她母亲的膝下,口齿不清地在背她的功课,‘假如坏木材能够卖上好价钱,千万不要把好木材卖出去。’”
勒内听了哈哈大笑,一双细小的猴眼高兴地闪动着,使劲地拍打汤米那扭曲的背部。
“别那么不要脸,”斯佳丽冷冷地说,并不觉得汤米的话有什么幽默的地方。“当然,我并不是生来经营锯木厂的。”
“我并没有意思要触犯你。可是不论你是不是生来经营锯木厂的,毕竟你是在经营锯木厂,而且经营得很不错。据我所知,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是在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可是我们都还过得去。一个民族,一个人,倘若因为生活跟他所希望的不完全一样,便要坐下来痛哭流涕,那才真是条可怜虫。斯佳丽,你为什么不找个拎包投机家来帮你干?这种人有创业精神,树林里有的是,上帝知道的。”
“我不要拎包投机家。这种人见到任何东西,只要不是烫手的或者钉死的,就要动手偷。他们要是有一点点出息,也不会到这里来找我们的麻烦了。我要一个规规矩矩的人,一个出身于上等家庭的人,一个忠诚老实、精明能干、富有活力而且——”
“你的要求不算高,不过按照你出的价码,这样的人你是找不着的。具备你那种条件的人,除非是个严重残疾的人,他一定早已有工作了。也许他做的事并不恰当,但总是有事可做,而且干他自己的事总比替一个女人办事要强。”
“你们男人已经陷入生活的低谷,还要这样子,未免有点不大理智吧?”
“也许是,可是他们的自尊心非常强。”汤米冷静地说。
“自尊心!自尊心的味道好极了,特别是在它的外壳已经裂为碎片,你给它裹上一层蛋白酥皮的时候,”斯佳丽尖刻地说道。
两个男人都笑了,笑得有点勉强,斯佳丽觉得他们是从男性的角度联合起来反对她。她把曾经接触过以及打算要接触的男人逐个想了一遍,觉得汤米的话并没有说错。他们全都很忙,忙着各人的事。他们全在努力工作,比战前他们所能想象的都要努力得多。他们现在所做的,也许不是他们想做的,不是最最容易做的,也不是从小培养他们做的,可是他们总算在做这样那样的事。日子实在太艰难,不容他们有选择的余地。倘若他们还在哀叹失去的希望,渴望过去的生活方式,那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他们正在打一场新的战争,一场更为艰苦的战争。他们重新关怀起生活来,其迫切与强烈的程度,不亚于把他们的生活截然一分为二的战争之前。
“斯佳丽,”汤米局促不安地说道,“我刚才说话冒犯了你,本不想再求你什么的,不过我还是想求你一件事。也许这件事对你有些好处。你知道我那内弟休·埃尔辛卖柴火的生意不太景气,现在除了北佬,大家都是自己捡柴烧。我晓得埃尔辛一家日子过得很艰难。我——我自然要尽力而为,可是现在我要养范妮,还有住在斯巴达的母亲和两个守寡的妹妹要我照顾。休是个规规矩矩的人,正是你所需要的,他又出身于上等家庭,人也很可靠。”
“可是——可是休缺少胆识,否则他卖柴火也会成功的。”
汤米耸耸肩。
“你看问题真是从来不转弯子的,斯佳丽,”他说,“休的事我劝你还是仔细想想,省得白跑许多冤枉路。我觉得他的忠诚老实和心甘情愿地工作足以弥补他胆识之不足。”
斯佳丽没有作声,她不想显得过于唐突。可是她心里认为缺少胆识这一点是其他的品质无法替代的。
后来她在城里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拎包投机家的纠缠又被她一一拒绝,终于决定接受汤米的建议把休请来。在战争期间,他本来也是个勇敢机智的人,可是四年战斗,两度重伤,把他身上的全部力量都耗尽了。面对着严酷的现实,他变得像个孩子茫然不知所措。他在叫卖木柴的时候,眼睛里的神色,颇有点像丧家之犬,实在不是她所希望要雇用的人。
“他这人头脑迟钝,”她想,“对生意经一窍不通,我敢说他连二加二都不会算,而且看来也学不会。不过,他总算为人很诚实,不会跟我耍花招。”
最近以来,斯佳丽对自己并不要求诚实。可是愈是自己不讲诚实,对别人就愈是要讲诚实。
“真可惜约翰尼·加勒格尔被汤米·韦尔伯恩拉走干建筑业了,”她想,“他才是我所需要的人。他硬得像钉子,却又滑得像条蛇。我若是出高价收买他,他也会对我很诚实。我理解他,他也理解我,我们两人能很好地合作。也许建造好旅馆后他肯到我这里来,在他来到之前我只好用休和约翰逊先生了。我若是叫休管新厂,约翰逊留在老厂,我就可以专管在城里卖木材,锯木头和拖木头的事就交给他们去办。约翰尼没来之前,我若是整天都在城里,约翰逊会不会偷我的木材,就只好担点风险了。他若是不偷东西,那该多好。我打算用查尔斯留给我的那块地的一半造个木材场,只要弗兰克不那么大声抱怨的话,另一半我就用来造一家酒店。对,只要我手头的钱够了,我马上就造,不管他受不受得了。弗兰克的脸皮要不那么薄就好了。哦,上帝,我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了孩子,过不了多久,我的肚子就要鼓得不能再到外面去了。哦,上帝,我要是没孩子就好了!哦,上帝,要是该死的北佬不来管我就好了!要是——”
要是!要是!要是!生活中有这样多的要是,没有一件事是把握得住的,没有一点安全感,无时无刻不在害怕,害怕失去一切,害怕重新挨饿受冻,弗兰克近来赚的钱固然多了些,可是他感冒一直没好,经常一连几天躺在床上。他要是变成个久病体弱的人那该怎么办?不,她不能对弗兰克寄以很大希望。除了她自己以外,任何人任何东西都不足以依靠。然而她自己能赚的钱似乎少得可怜。哦,假如北佬把她的钱全都拿走,那她怎么办呢?假如:假如!假如!
她每月挣的钱一半带到塔拉交给威尔,一部分还给白瑞德,余下的就存起来。世界上没有一个守财奴数钱数得像她那么勤,也没有一个守财奴担心钱会丢掉担心得像她那样厉害。她不敢把钱存在银行里,怕银行倒闭,又怕被北佬没收,所以有的她就带在身上,塞进紧身胸衣里,有的就放在屋子里的什么地方,像壁炉松动的砖头下面,废纸袋里,圣经书页中间等等。时间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她的脾气变得愈来愈急躁,因为每多攒一块钱,就意味着万一灾难降临,就要多损失一块钱。
斯佳丽每次大发脾气的时候,弗兰克、皮特和几个佣人总是对她倍加亲切,他们认为这是她怀孕引起的,却不明了真正的原因。弗兰克懂得怀孕的女人需要人家迁就她,因此他暂时抑制他的自尊心听任她去锯木厂和到街上各处去转,尽管他知道她应该守在家里,尽管她的行为令他烦恼,可是他觉得他再忍耐一阵子,只要孩子一出世,她就会重新成为当初他追求时那个温柔可爱的姑娘。只是他对她愈是姑息,她发脾气的次数愈多,使他觉得她像是着了魔似的。
似乎没人知道究竟是什么支配着她,逼得她简直成了个疯女人。其实那是出于她自身的一种激情,她想在她退居内室之前把一切安排妥当,想积聚一笔可观的钱,以防万一洪水泛滥,她可以金钱筑起一道坚固的堤坝,以对抗北佬仇恨的狂潮。这些天来迷住她心窍的就只有一个钱字,倘若她想起腹中的婴儿,那么她一定会恨他来得不是时候。
“死亡、纳税和生孩子,这三件事是永远不会有个合适的时间的!”
斯佳丽以一个女人的身份经营锯木厂,本来已引起亚特兰大人的愤慨,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不仅没有有所收敛,反而愈走愈远。她做买卖的门槛之精,令人咋舌,何况她母亲又出自门第显赫的罗彼拉德家族。她怀有身孕已众所周知,她却照样招摇过市,实在不成体统。按理一个受人尊敬的白种女人一旦觉察自己有怀孕的迹象,就不该走出家门,这个道理,连少数黑种女人也是懂的。所以梅里韦瑟太太愤愤地宣称,从斯佳丽的行为看来,她很可能要把孩子生在大街上了。
可是现在城里对斯佳丽又兴起了一种新的议论,这与以前对她的批评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大家传说的是斯佳丽不仅跟北佬做交易,而且从各方面看来,她是真的很乐意跟北佬打交道。
梅里韦瑟太太和其他一些南方人也在跟北佬做生意,可是她们跟斯佳丽不同,她们不喜欢北佬,而且清楚地表现出不喜欢他们的姿态。斯佳丽喜欢北佬,至少在表面上如此,这就够糟了。何况她真的到北佬军官家里去过,跟他们的妻子一起喝过茶。事实上她跟北佬的关系已经十分密切,只差没邀请他们到她家里作客。据城里人猜测,这大概也是碍于皮特姑妈和弗兰克的缘故。
斯佳丽知道全城都在议论她。她不理会这些,因为她担当不起理会的后果。她对北佬的刻骨仇恨,至今不减当年他们企图放火烧掉塔拉的时候,可是她能够把仇恨掩饰起来。她知道自己如果想赚钱,就得赚北佬的钱。要想赚北佬的钱最保险的办法就得用巧言令色讨好他们,这样准能把他们的生意拉到自己的厂里来。
将来有朝一日她有了很多很多的钱,她把钱藏在北佬找不着的地方,到那时她会实实在在地告诉他们,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要对他们说她憎恨他们,讨厌他们,蔑视他们。那该有多痛快!然而现在却不能不应付他们,这是极其浅显的道理。如果这算是虚伪,那么让亚特兰大人把这种虚伪形容得淋漓尽致吧。
她发现跟北佬军官交朋友,就跟射击停歇在地上的鸟儿一样容易。他们像是一群被流放的人,在这充满敌意的土地上感到很孤独,渴望着跟上流社会的女性交往。可是上等女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却总是提起裙子侧身而过,恨不得吐他们一口唾沫,只有妓女和黑种女人才对待他们好声好气。至于斯佳丽,不论她的所作所为如何,毕竟是个上等女人,而且出自名门望族,只要她浅绿色的眸子闪出愉快的光辉,朝他们轻盈地一笑,就足以使他们受宠若惊了。
斯佳丽坐在马车上跟他们谈话时,脸颊上强作笑靥,心头却厌恶得要命,恨不得当面骂他们一顿。可是她总是竭力克制住自己。她发现那些围着她转的北佬,跟南方的男人一样,尽可由她牵着鼻子走。只是跟从前不同,以前是为了娱乐,现在是为了做严肃的买卖。她扮演的角色,是一个在贫困中的南方的高雅女人。她神态端庄稳重,使得她得以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同时她又和蔼亲切,使得他们一想起肯尼迪太太,颇有温暖之感。
他们这种温暖的感觉对斯佳丽非常有利——这正是她的意图所在。有好多北佬军官,因为不晓得在亚特兰大驻扎多久,把家眷接来,他们见旅馆和寄宿舍都已人满为患,于是自己建造一些小房子。所需的木料自然就乐意向和气的肯尼迪太太购买,因为她对待他们比城里任何别的人都要客气。一些拎包投机家跟无赖汉,骤然发迹起来,纷纷建造新居、旅馆和店铺。他们也发现,跟她做交易要比跟南方邦联的退伍士兵打交道愉快得多。那些人虽然也很客气,可是那表面的客气比公开的憎恨更令人心寒。
因此,由于她美丽动人,时而又显得可怜而孤立无援,北佬都愿意光顾她的木材场,连弗兰克的店铺也沾上光。他们觉得应该帮助这个娇小勇敢的女人,因为她唯一的依靠只是一个不中用的丈夫。斯佳丽见自己的生意蒸蒸日上,意识到她不仅现在能赚到北佬的钱,将来也能得到北佬朋友的庇护。
跟北佬军官保持她所希望的这种水平的关系比她所想象的要容易,因为他们对南方女人往往抱着一种敬畏的心理。可是他们的妻子却成了问题,这是她所没有预料到的。斯佳丽本不想跟北佬女人接触,若能回避,她求之不得,然而她却无法回避,因为那些女人决心要见她。她们对南方和南方女人,有一种热切的好奇心,斯佳丽正好给她们提供了第一个机会。其他的亚特兰大女人都不爱理睬她们,甚至在教堂里碰到也不跟她们点头招呼。所以她们见斯佳丽为了做生意来到她们家里,就像是报答她们的祈祷似的。她通常停车在北佬的大门前,自己坐在马车上,跟屋子的主人谈屋面板和门柱的生意,这时女主人就会跑出屋子加入他们的谈话,或是执意邀请她进屋喝杯茶。斯佳丽难得拒绝她们,尽管她心里很不愿意,因为她希望能设法找到机会,有意无意地拉她们到弗兰克的店铺去买东西。可是其间她的自我克制能力却也受到很大考验,因为她们常爱问到有关私人的问题,而且对待南方的一切,总要摆出一副屈尊俯就和沾沾自喜的模样。
北佬女人把《汤姆叔叔的小屋》看成是仅次于《圣经》的启示。她们听说南方人家家都有凶猛的猎犬,用以追踪逃跑的奴隶,想一知究竟,听斯佳丽说她至今只见到过一只猎犬,体型很小、性情温和、并不是一只巨大的猛犬时,她们却怎么也不相信。她们还想知道庄园主用在黑奴脸上烫字的烙铁和抽打黑奴至死的九尾鞭是什么样子。她们对纳黑奴为妾的事也很感兴趣,这使斯佳丽觉得她们缺少教养,格调低下,尤其因为北佬士兵在城里定居以后,黑白混血儿一下子多起来,这就更使她对这个问题感到憎恶。
别的亚特兰大女人若是听到这种心地狭窄而愚昧无知的论调,准会气得发昏,可是斯佳丽却尽量沉住气。因为事实促使她对她们的轻蔑,超过了她对她们的愤怒,她们毕竟是北佬,北佬还能好到哪里去。因此她们对于她,对于南方人和南方的伦理道德所给予的莫名其妙的侮辱,只不过引起她潜藏在心底里的鄙夷而已。可是不久以后发生的一件小事,竟使她怒不可遏,使她清清楚楚地看出来——假如她以前没看清楚的话——南方与北方之间存在着一条鸿沟,而且是完全没法可填补的。
一天下午,彼得大叔赶着马车送她回家,路经一幢房子,其中住有三份人家,都是北佬军官,他们造房子就是买的斯佳丽的木材。三个军官的妻子刚好站在门口,见她经过,便招手要她停车,都跑到马车边招呼她。斯佳丽觉得北佬一切都可以原谅,唯有他们的口音,实在叫人难受。
“你正是我们要找的人,肯尼迪太太,”一个从缅因州来的瘦高个子女人说,“我想打听一下有关这个愚昧的城市里的情况。”
斯佳丽把她对亚特兰大的侮辱一口吞咽下去,心里很不服气,脸上却挂着微笑。
“你想打听什么呢?”
“我的保姆布里奇特回北方去了。她说她在这些‘黑鬼’——她是这么叫的——中间是一天也呆不下去的。我那几个孩子,吵得我简直快要发疯了。你说我能到哪里再找个保姆呢?我一点主意也没有。”
“那倒不难,”斯佳丽说着笑起来,“你可以去找一个刚从乡下出来,还没有给被解放者局教坏的黑女人,我想你一定能找到一个最好的。你只要站在门口,见有黑女人走过问一下,就一定——”
三个女人气愤地大嚷起来。
“你以为我会把孩子交给一个黑鬼吗?”缅因州的女人喊道,“我要一个可靠的爱尔兰女孩子。”
“我怕你在亚特兰大找不到爱尔兰女仆,”斯佳丽回答说,语调冷淡,“就我个人来说,我从来没见到过一个白人仆人,而且我家里也不想雇用白人。我还可以郑重告诉你,”说时她稍稍带点嘲讽的口气,“黑人并不是吃人的野人,恰恰是十分靠得住的。”
“上帝,不,我家里绝不要黑人。亏你想得出来!”
“我见到他们那样子就讨厌,别说把我的小宝宝交给她们了。”
斯佳丽想起嬷嬷那双粗糙、善良的手,她是为了给埃伦、给她自己、给韦德干活才磨成那副样子的。她们这些北佬哪里晓得那双黑手多么可亲,多么令人安慰,她们哪里晓得那双黑手多么善于哄你、拍你、抚爱你。想到这里,她唐突地笑了。
“主张解放黑人的正是你们,可是你们对黑人却这样看法,可真是件怪事。”
“上帝,我可没有主张过,”缅因州女人笑着说,“我上个月到南方后才第一次见到黑人,而且今后我也不想再见到他们。我一见到黑人就觉得厌恶,更不用说信任他们了。”
斯佳丽觉察到彼得大叔直挺挺地坐着,呼吸急促,两眼一动不动盯着那匹马的耳朵已经有一阵子了。待那缅因州女人突然一阵大笑,把彼得大叔指点给她的同伴看时,她的注意力才被迫集中到他的身上。
“瞧那老黑鬼,那副模样,简直像只蛤蟆,”她咯咯笑起来,“我敢说他在你们家一定是只老爱畜吧?你们南方人就是不懂得怎样对待黑人,把他们全给宠坏了。”
彼得喘一口气,起皱的额头显出了一道道深深的纹路,可是他的眼睛还是牢牢地看着前方。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白人把他叫做“黑鬼”。别的黑人这样叫他是有过的,可是白人没有过。他,多年以来一直是汉密尔顿家的一根柱,如今竟说起什么不能信任,还有“老爱畜”什么的了!
斯佳丽与其说是看到,还不如说是感觉到彼得的下巴在颤抖,于是她顿时怒火中烧。这些女人贬低南方军队,诋毁戴维斯总统,诬陷南方人杀害和虐待黑奴,她能够心怀蔑视,平静地听着她们。即使她们对她的品德和诚实肆加侮辱,只要对她有利,她也能够忍受。可是她们竟以无知的污言秽语中伤她忠心耿耿的老黑奴,那就好比一根火柴扔进了炸药堆,轰地一下炸开了。她眼睛盯了好一会儿彼得腰带上挂着的那支大马枪,觉得手痒痒地想要把它抓到自己的手里。这些狂妄无知的征服者简直该杀,可是她只是咬紧牙关,直咬得牙床肉都鼓起来了。她暗暗告诫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总有一天,她会叫北佬知道,她心里是怎么看待他们的。是的,我的上帝,是的,总有一天,但不是现在。
“彼得大叔是我们自己家里人,”她说,声音颤抖着,“再见。走吧,彼得。”
彼得猛地一挥鞭,马一惊,腾跃奔跑,马车跟着一跳,车开动了。斯佳丽听那缅因州女人迷惑不解地说道:“她家里的人?总不见得是她的亲戚吧?他长得可真黑。”
该死的东西!真该把她们从地面上消灭掉。等我赚足了钱,我一定要啐她们的脸!我一定要——
她朝彼得瞟了一眼,见泪珠正从他鼻子上滴流下来。她立刻为他所遭受的屈辱而感到同情和伤心,也几乎掉下眼泪。这几个女人伤了彼得的心,就像是毫无意义地对一个无辜的孩子施加暴虐。彼得当年曾跟随老汉密尔顿上校参加墨西哥战争,主人死的时候,就躺在他的怀里。他带大了媚利和查尔斯。他一直在照料那愚蠢无能的皮特帕特,在逃难途中他保护她,在投降以后,他又“弄”到一匹马从梅肯经过兵荒马乱的乡下护送她回到亚特兰大。可是那几个女人竟说什么不能信任黑人!
“彼得,”她抓住他枯瘦的臂膀喊了一声,她的声音变了,“你流泪我真替你害臊。你何苦理睬她们?她们不过是些该死的北佬罢了。”
“她们当着我的面说,好像我是头骡子,听不懂她们的话——好像我是个非洲人,不知道她们谈些什么,”彼得说着,他的鼻子使劲吸了口气,“她们叫我黑鬼。我是从来没人叫我黑鬼的。她们还说我是老爱畜,说黑鬼都不能信任。我难道不能信任!怎么,当年老上校临死的时候对我说,‘你,彼得,你要好好照顾我的孩子。你要照顾皮特帕特小姐,’他说,‘她就像只小蚱蜢一样,一点脑子也没有的。’这许多年来,我是一直把她照顾得好好的——”
“是呀,除了加百利天使外94,谁也比不上你这样好,”斯佳丽抚慰他道,“我们要没有你,日子可真没法过呢。”
“谢谢你,你真好,小姐。这一切你晓得,我晓得,可是北佬不晓得,他们也不想晓得。斯佳丽小姐,她们怎么会跟我们来往的?她们并不理解我们南方人。”
斯佳丽没答话,她刚才当着北佬女人的面没发作的怒火仍闷在心里。一路上两人都默不作声,彼得不再抽鼻子了,他的下嘴唇渐渐外伸,愈伸愈出,叫人看了吃惊。他最初感到的伤心正在消退,怒气反而不断上升。
斯佳丽心想,那些该死的北佬真叫人弄不懂!她们好像以为彼得大叔皮肤长得黑,就不长耳朵听懂人家的话,也不像她们有细腻的感情会觉得伤心,她们不懂得对黑人要温和,要像对待孩子那样指导他们,爱抚他们,称赞他们,责骂他们。北佬根本不理解黑人,也不理解黑人跟他们先前的主人之间的关系,却要发动战争解放他们。解放以后,又不愿跟他们打交道,只是利用他们给南方人制造恐怖局面。他们不喜欢黑人,不信任黑人,不理解黑人,然而他们却常大叫大嚷,说南方人不懂得跟黑人如何相处。
对黑人不能信任!斯佳丽对黑人的信任远远超过大多数白人,当然更超过她对北佬的信任。他们热爱主人,忠贞不贰,刻苦耐劳,而这些优秀的品质,不是暴力所能摧毁,也不是金钱所能买得的。她想起留在塔拉的那几个黑人。北佬打进来时,他们本来可以逃走,或者跟着北佬的军队去过舒服日子。可是他们都留下来了。她想起迪尔西跟着她在棉花田里干苦活,波克冒着生命危险偷鸡给大家吃,嬷嬷陪着她到亚特兰大来让她不出差错,她又想到邻居家的黑人,他们对主人一片忠心。主人上了战场,他们就保护着女主人,在战争的恐怖中陪着她们逃难。他们看护伤员,埋葬死者,安慰遗族。他们干活,乞讨,偷窃,为了让主人不至于挨饿。即使现在,尽管被解放者局里的人说得天花乱坠,他们依然厮守着从前的主人,工作得比奴隶制时更加辛苦。可是北佬对这一切却并不理解,也永远不会理解。
“可是,他们解放了你们,”她大声说道。
“不,小姐,他们没有解放我。我用不着这种一钱不值的解放,”彼得恨恨地说道,“我还是皮特小姐的人,等我死了,她会把我埋在汉密尔顿家的墓地上……我若是告诉皮特小姐,说你让北佬女人侮辱我,她一定会激动不已的。”
“我并没有让她们侮辱你呀!”斯佳丽嚷道,心里吃了一惊。
“怎么没有,斯佳丽小姐,”彼得说着,下嘴唇突出得更厉害了。“你也好,我也好,我们跟北佬没有来往,她们就侮辱不到我头上。你刚才要不跟她们谈话,她们就没机会把我当作骡子和非洲人看待了。而且你也没有袒护我。”
“我袒护你的,”斯佳丽说,他的批评刺痛了她,“我不是跟她们说你是我家里的人吗?”
“那算不上是袒护。我本来就是你们家里人嘛,”彼得说,“斯佳丽小姐,你不该跟北佬来往,别人家的太太小姐谁也不跟北佬来往的。皮特小姐连睬也不高兴睬他们的。她要是听见刚才那几个女人说我的坏话,一定非常不高兴的。”
彼得的指摘比起弗兰克或者皮特姑妈或者邻居的说话,更加伤她的心。她恨不得抓住这老黑人猛摇一阵子,摇得他那掉了牙的牙龈碰到一块。彼得的话说得一点不错,可是她很不愿听到这话竟从一个黑人特别是自己家里的黑人嘴里说出来。对南方人来说,一个人若连自己家的仆人都不十分敬仰,那是莫大的屈辱。
“一个老爱畜!”彼得咕哝着说,“我想皮特小姐听见人家那样叫我,就不会叫我再给你赶车了。她一定不会的,小姐。”
“皮特小姐会叫你赶的,跟往常一样,”她严厉地说道,“这件事不要再说了。”
“我的背可麻烦了,”彼得微带威胁的口吻警告说,“我的背这会儿疼得好厉害,简直坐也坐不直。皮特小姐要是见我背疼,准不会叫我赶车……斯佳丽小姐,如果我们自己的人不赞成,你跟北佬和那些没出息的白人哪怕相处得再好,对你也是没有好处的。”
这一番话,把斯佳丽当前的处境,可说是总结得十分精辟。她心里感到愤懑,一时默默不语。不错,征服者确实赞成她,可是她家里人,她的邻居都不赞成她。她知道城里人在背后是怎么议论她的。现在,连彼得也不赞成她,而且甚至不屑跟她一起在公开场合露面。这可是使她再也无法忍受的最后一击。
在此以前,她并不把公众的舆论放在心上,而且还对它多少带点蔑视。可是彼得的话却引起她的憎恨,强烈得似火在心头燃烧,迫使她不得不加以戒备,并突然引起她对邻居的嫌恶,跟她对北佬的嫌恶一样。
“他们为什么要管我的闲事?”她想,“他们一定以为我喜欢跟北佬来往,喜欢像田里干活的黑奴一样做苦工。他们这样,只能使我本来就不容易做的事增加难度。不过我不管他们怎么想,我自己可不予理睬。现在我只能置之不理。不过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哦,总有一天,等到她所处的世界重新有了保障,那时她就可以跟从前的埃伦一样,交叠着手坐着,像个大户人家的太太。那时她又会变得那么娇柔,那么需要有人庇护,人人也都会喜欢她。哦,等她又有了钱该多么了不起,那时她就会像埃伦一样善良,一样和气,处处为他人着想,举止都合乎礼仪。她无需日夜为恐惧所驱使,生活可以过得宁静,过得从容。她可以有时间跟孩子玩,听他们做功课。到了天气暖和的时候,长长的午后来客不断,太太小姐穿着塔夫绸裙子窸窸窣窣地走动着,手握棕榈扇有节奏地拍打着,她给她们端茶,送上可口的蛋糕和三明治,一起在闲聊中消磨时光。她对不幸的人会非常乐善好施,拿一篮子一篮子的食物周济穷人,送给病人以羹汤和冻肉,还带着稍有不幸的人乘坐她精致的马车出去兜风。她会像她母亲一样,做一个真正的南方型的太太。那时人人都会像从前爱埃伦一样地爱她,夸耀她多么毫不利己,称她为“博爱太太”。
其实她的内心并不是真的要帮助别人和关心别人,她要的只是一个好名声。可是即使她发现了这一点,也无损于她在描绘未来的美景时所感到的乐趣。因为她大脑里的筛眼太大又太粗,留不住细微的差别。但等有朝一日她有了钱,人家都赞成她,她就满足了。
有朝一日,可是不是现在。现在,人家爱怎么说她都不予理睬。现在还不是做贵妇人的时候。
彼得的话倒也灵验。皮特姑妈果然身子气坏了,彼得的背疼,一夜之间厉害起来,从此不能给斯佳丽赶车了。于是她只好自己动手,手心里已经快要消失的老茧又回到了她的掌上。
春天又这样匆匆过去了,四月的冷雨过后,换来了五月的温馨。一星期接着一星期,不断的工作,不断的烦恼,还有妊娠的不方便也愈来愈甚。老朋友变得更加冷淡,家里人变得更加亲切,更加焦虑,更加不明白她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对斯佳丽来说,在这一段她内心不安而又不得不奋力挣扎的日子里,世界上唯一可以依赖和唯一理解她的人就是白瑞德。这也真是咄咄怪事。因为白瑞德这个人,就像水银一样难以把握,像刚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魔鬼那样倔强邪恶,可是偏偏他能给斯佳丽以同情。这种同情,是她从任何人那里未曾得到过的,也是她从来没有希望从他身上得到的。
白瑞德经常离城去新奥尔良,他行踪诡秘,从不作任何解释,可是斯佳丽却稍稍生有妒忌之心,从而断定他是在跟一个什么女人——也许不止一个女人——来往。然而自从彼得大叔不肯为她赶车以后,白瑞德留在亚特兰大的时间就愈来愈长了。
白瑞德在城里的时候,大多数时间是在一家叫做“当代姑娘”的酒店楼上房间里赌钱,要不就在贝尔·沃特林的酒吧间里跟一些比较有钱的北佬和拎包投机家们策划挣钱的勾当,使得城里人对他的厌恶,甚至要超过上述两种人。现在他不到她家里来看她,大概是尊重皮特和弗兰克的感情,因为要让男人来拜访怀孕的女人,那是他们怎么也接受不了的。可是她几乎每天都会在路上跟他邂逅。在她独自赶着车经过桃树街和迪凯特街到有几家锯木厂的僻静地段时,他常常骑着马跟上来,勒住缰绳跟她交谈几句,有时就把马拴在她的马车后面,帮她赶一阵子车。近日来,她嘴里虽然不说,其实赶车时已愈来愈容易感到疲倦,所以每次他接过缰绳,她内心总是暗地里感激他。他总是不赶到城里,就离开她走了。可是即使这样,城里人还是知道他们相会的事,于是在斯佳丽一长串有悖妇道之事上又增添了新的闲话资料。
有时候她觉得,他们这样经常相遇,恐怕未必完全出自偶然。后来时间一星期一星期过去,发生黑人暴行事件多起来,他们相遇的次数也愈来愈多了。斯佳丽不解的是,现在是她样子最难看的时候,他为什么偏偏要来找她?若是他以前曾对她有什么意图,那么现在肯定没有。而且她已开始怀疑,即使在以前,他到底是不是对她怀有某种目的?她在北佬监牢里出丑的事,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提出来取笑她了。他也从来没有提到艾希礼,提到她对艾希礼的爱,以及关于“垂涎她的美色”之类的粗话了。她觉得不要招惹麻烦总是上策,因此就不问他们之间的巧遇为什么如此频繁,最后她自己得出结论,他是因为除了赌博之外,没事可做,在亚特兰大又没有好朋友,所以就来找她作伴。
不论他来的理由是什么,她觉得她最乐意跟他在一起。他总是耐心地听她诉苦,什么生意难做,欠债难收,约翰逊怎样欺骗,休又多么无能等等。对于她取得的胜利,弗兰克只是微微一笑,皮特恍恍惚惚地叫声“啊呀”,然而白瑞德却总是拍手叫好。她还断定白瑞德平日常常帮她拉些生意,因为他跟所有有钱的北佬和拎包投机家的交情都很不错,可是对此他总是矢口否认。她理解他的为人,对他并不信任,可是她只要一见到他骑着那匹大黑马在荫凉的大路弯道出现时,情绪总是会高涨起来。当他爬上马车,从她手里接过缰绳,跟她说上几句放肆的话,她就觉得自己又变得年轻貌美,兴高采烈起来,她那日益膨大的肚子和种种烦恼,一下子都抛到九霄云外。在他面前,她可以无话不谈,连她的意图,她的真实思想,都不必对他隐瞒。然而有许多事她却从来不曾对弗兰克——甚至不曾对艾希礼说过。当然,在跟艾希礼的谈话中,因为要顾及体面,有许多事是不能说的,因此连其他许多话也不说了。所以有像白瑞德这样一个朋友是很称心的,何况不知为什么缘故,他现在对她的举止非常庄重,这些日子来她很少有朋友交往,他就更令她觉得称心满意了。
“白瑞德,”彼得大叔向她发出不再赶车的最后通牒之后不久,她大发雷霆地问道,“城里的人为什么对我这样不讲道理,为什么这样议论我?看来他们谈起我和拎包投机家来,究竟哪一个更坏,还没个准呢。可是我只顾我自己的事,我并没有做什么错事,而且——”
“你若是还没有做错事,那是因为你没有机会罢了。也许他们已经隐约地意识到这一点。”
“哦,别不正经!我真被他们气坏了。我不过想挣一点钱,想——”
“你的所作所为跟别的女人完全不一样,而且你又有了一点成就。我记得以前曾跟你说过,女人做生意取得成功,在任何社会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谁想与众不同,谁就该天诛地灭,斯佳丽,你的锯木厂取得了成功,那么对没有取得成功的男人来说,就是对他们的侮辱。记住,一个有教养的女人就应该呆在家里,对这个忙碌而又残酷的世界应该一无所知。”
“可是我若一直呆在家里,恐怕早就没有一个家可让我呆了。”
“那得出的推论你应该高傲而有教养地慢慢饿死。”
“哦,胡说八道!可是你瞧梅里韦瑟太太,她做馅饼卖给北佬,这不是比开锯木厂更不如吗?还有埃尔辛太太,她在家承接缝纫,供人膳宿。至于范妮,她在瓷器上画的图可真难看,简直没人要,可是大家为了帮助她,还是买她的瓷器,另外——”
“可是你没抓住要领,亲爱的。她们谈不上成功,所以没有伤害南方男人的自尊心。她们的男人照样可以说,‘可怜的小傻瓜,她们干得多苦呀,好吧,我就让她们以为自己很有用处吧,’而且你刚才提到的几个女人并不是喜欢干工作,她们是在等待着男人来卸下那不该由女人承担的重负。因此她们能得到大家的同情。可是你显然是喜欢工作,而且不要任何男人来过问你的事,因此你就得不到人家的同情。亚特兰大人永远不会原谅你。因为他们觉得同情别人是件非常愉快的事。”
“我希望你什么时候能正经一点。”
“你有没有听见过这句东方谚语:‘不管狗群怎么叫,大车照样朝前跑’?让他们去叫吧,斯佳丽。我想没有什么能阻挡你的大篷车的。”
“可是为什么我挣一点钱,人家就那么看不顺眼呢?”
“你不能两全其美,斯佳丽。要么你就像现在这样子,不守妇道拼命弄钱,处处遭到冷遇,要么你就为了保持体面而安贫乐道,这样你可以得到许多朋友。你得自作抉择。”
“我可不要过穷日子,”她脱口而出道,“可是我选择得不错,是吗?”
“如果你最需要的是钱。”
“是的,我要钱,我简直嗜钱如命。”
“那么你别无选择了。可是你的选择附带给你一种惩罚,正如你所要的大多数东西一样都要受这种惩罚。这就是孤独。”
这一下使斯佳丽沉默了片刻。这话说得不错。她细细一想,她果然有点孤独——缺少女性的伴侣。在战时,她如果感到沮丧,可以回家去看埃伦。埃伦去世后,她一直有媚兰跟她做伴,尽管她和媚兰两人除了同在塔拉干苦活之外,别无共同之处。可是现在她连一个可以做伴的人也没有。皮特姑妈除了跟她几个要好朋友瞎聊天之外,对生活是完全不理解的。
“我想——我想,”她吞吞吐吐地说道,“在女人的圈子里,我总是很孤独的。亚特兰大的女人不喜欢我,并不是因为我现在的工作。其实除母亲外,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是喜欢我的。连我的妹妹都不喜欢我。我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即使在战前,在我和查利结婚以前,我不论做什么,好像也没有一个女人是赞成的——”
“你把威尔克斯太太给忘了,”白瑞德的目光不怀好意地闪烁着,“她一直是百分之一百支持你的。我敢说你不论做什么,她样样赞成,当然杀人除外。”
斯佳丽冷酷地想道:“她是连我杀人也支持的,”她轻蔑地笑了。
“噢,媚利!”她说,接着又感慨地说道,“如果她是唯一赞成我的人,那也并不能给我增添光彩。因为她的头脑,不见得比一只珍珠鸡强。她若是有一点头脑的话——”她忽然感到一阵不安,忙把话煞住。
“她若是有点头脑,就一定会发现有些事她是不能赞同的,”白瑞德帮她把话说完,“当然,在这一方面,你知道得比我多。”
“哦,你这该死的好记性!你连一点礼貌都不懂。”
“你这话才真的不讲礼貌,不过我只好置之不理了。让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你要拿定主意。你若是跟别的女人不一样,那你就注定要孤立,不仅你同辈的人会把你孤立起来,你父母辈和子女辈的人也会把你孤立起来。他们永远不能理解你,不论你干什么都会使他们感到惊骇。可是你的祖父母一代可能会为你感到骄傲,会说:‘我们家出了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啦,’你的孙儿女会羡慕地说,‘奶奶真了不起!’而且他们会想学你的榜样。”
斯佳丽被他的话逗乐了。
“你的话有时确实说得很准。我家罗彼拉德外婆就是这样。我小时候要是不听话,嬷嬷就要把她抬出来。外婆这个人冷得像根冰棱,对自己对别人要求非常严格。可是她结过三次婚,而且为了她还不知引起过多少次决斗。她还搽胭脂,衣领低得吓人,而且——嗯,而且里面连内衣也不穿的。”
“你心里是非常佩服她的,虽然你想学的是你母亲的榜样。可是我的祖父却是个海盗。”
“真的吗?是那种叫人走跳板95的海盗吧?”
“我敢说只要能弄到钱,他是会叫人走跳板的,不管怎么说,他弄到不少钱,留给我父亲大笔遗产。家里人都很小心,把他叫做‘船长’。他在我出生之前,有一次在酒店里跟人家斗殴被打死了。他的死不用说使一家人都松了口气,因为他非常嗜酒,酒杯一端到手里常常就会忘记他是个退职的船长,把往事一一诉说出来,吓得他的孩子们毛发为之倒竖。可是我却非常佩服他,想以他而不是以我父亲做榜样。我父亲是个性情温和的绅士,品德高尚,信奉可靠的格言。你看,其结果如何。我敢说你的孩子,斯佳丽,绝不会比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那些人更赞成你。你的孩子将来很可能性格软弱而拘谨,大凡自己受过苦的人,子女往往如此。更不幸的是,你跟其他的母亲一样,总是决心不让自己的孩子吃你所吃过的苦,这其实是不对的,艰苦可以叫人毁灭,也可以使人成材。看来你只好等你的孙儿孙女来赞成你了。”
“我不知道我们的孙子一代会是个什么样子?”
“你说‘我们的’,是不是指你和我两人共同的孙子呢?咄,肯尼迪太太!”
斯佳丽突然察觉自己失言,脸变得通红。使她感到羞涩的固然由于他的取笑,更难堪的是她联想起自己日益膨大的肚子。他们两人在一起时,谁也没有提示过她怀孕的事,而且她又总是把膝毯一直拉到腋下,天气再热也从不拿掉,以为这样一来就不会被他看破。现在听他话里有话,不觉又羞又怒。
“你给我马上滚下去,你这龌龊的歹徒,”她的声音颤抖着。
“我不下去,”他平静地答道,“你还没有到家,天就要黑了。就在前面的泉水附近,小屋和帐篷里住着一群新来的黑人,全是些下流坯。我看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叫那些爱冲动的三K党人半夜里穿上夜行衣出动忙一阵子吧。”
“滚开!”她嚷道,刚想伸手抓住缰绳,忽然感到一阵恶心。他迅速勒住马,递给她两块干净的手帕,一面熟练地扶着她,把她的头托到车板外面。斜阳低低地透过枝头的嫩叶,把金黄与浅绿交织成一幅令人眼花缭乱的图案。一阵发作后,她两手撑住脑袋,懊丧地放声哭了。在男人面前呕吐,本来就是最叫女人尴尬的事,何况这样一来,她那怀孕的丑态就暴露无遗了。她觉得从此再没脸见他。这种事偏偏给白瑞德碰上,他这人是从来也不懂得尊重女人的。她不停地哭着,以为他一定会说出什么开玩笑的粗话来,使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别傻了,”他平静地说,“你若是为了怕难为情,那你哭得就未免太傻了,得了,斯佳丽,不要那么孩子气。你总该知道,我又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出你已怀孕了。”
她惊慌失措地“哦”了一声,紧紧捂住绯红的脸。听到“怀孕”两个字,她感到恐怖。因为对这两个字,有教养的人是避免直说的,弗兰克平常总是惴惴不安地说“你的现状”,杰拉尔德一直来文雅地说“有喜”,女人通常都是体面地采用“身子不太方便”的说法。
“你若是以为我不知道,那你真是个孩子了。你拿那块厚毯子把身子严严实实地遮着,我怎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要不我为什么一直——”
他忽然不说了,两人相对无语。他拿起缰绳,又朝马儿喀啦一声。然后他继续平静地说下去,他那缓慢而拉长的声调使她听来很愉快,于是她低垂着的脸上的红晕渐渐消退了。
“我没想到你会如此震惊,斯佳丽。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明白人,可是我失望了。难道你心里现在还没有把羞涩摆脱掉吗?我想我不是个上等人,才跟你提到这种怀孕的事。女人怀孕并不使我感到害臊,就这一点说,我知道我就算不了是个上等人。我觉得到完全可以把一个怀孕的女人当作正常的女人看待,而不必故意看着天,看着地,看着宇宙间的任何地方,唯独不看她的腰身。可是趁人不备之际,又要偷偷地朝那地方瞟上一眼。我觉得那样才是顶顶不礼貌的举动。我完全不必要那样。女人怀孕本是一件完全正常的事。欧洲人就比我们通情达理,他们向快要做母亲的女人表示祝贺。我并不建议我们应该开明得如同他们一样,不过我觉得我们没有必要躲躲闪闪。这是正常现象,女人应该感到骄傲,用不着躲在家里,关上房门,像犯了罪似的。”
“骄傲!”她嗓音嘶哑地喊道,“骄傲——唷!”
“你怀了孩子不觉得骄傲吗?”
“哦,上帝,不!我——我恨孩子!”
“你是说——弗兰克的孩子。”
“不——不论是谁的孩子。”
话刚出口,她便发觉又说漏了嘴,懊丧了好一会儿,可是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说过的话,继续不慌不忙地说下去。
“这么说我们两人不一样,我喜欢孩子。”
“你喜欢孩子?”她听了大吃一惊,把刚才的窘相也给忘了,抬头仰视着他嚷道,“你可真会撒谎!”
“我喜欢的是婴儿和幼小的儿童,因为他们还没有长大,没有学会成人的思想习惯,还没有学会说谎、欺骗和干肮脏的勾当。这对你并不是新闻,你知道我非常喜欢韦德·汉普顿,虽然他本不该像他现在这模样。”
他说的是实话,斯佳丽想,忽然惊讶起来。他确实喜欢跟小韦德玩,还常常带礼物给他。
“我们既已把这个可怕的问题提出来,而且你也承认不久以后你就会有个孩子,那么有些事我放在心里已好几个星期,现在就跟你说——两件事。第一,你独自一人在外面赶车非常危险。这你不是不知道,我跟你说过多次了,即使你自己并不担心是否会被强奸,你也应该想想事情的后果。由于你的固执,你可能会导致城里那些爱好伸张正义的人士不得不为你报仇而绞死几个黑人。北佬自然不会放过他们,因而不免要有人为此而上绞架。你有没有想过,城里的女人不喜欢你的原因之一,会不会是害怕你的行为会给她们的丈夫和儿子带来杀身之祸,再说,倘若三K党把黑人弄得太过分,北佬就会对亚特兰大城采取极其严厉的措施,到那时,你就会觉得舍曼将军跟他们相比,就像天使一般可爱了。我这么说,因为我跟北佬的关系非常密切——真是愧对我们南方——他们把我看作自己人,我听他们公开说过,他们打算消灭三K党,即使把全城再次烧毁,把十岁以上的男人全部绞死,也在所不惜。那样对你是大大不利的,斯佳丽。你的钱会受损失。而且这场燎原之火一旦点燃,就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会熄灭。他们会没收财产,提高税率,对形迹可疑的女人处以罚金,这些我听他们全提到过了。至于三K党——”
“你认识三K党人吗?汤米·韦尔伯恩或者休或是——”
他不耐烦地耸耸肩膀。
“我为什么要认识?我背叛自己人,我投靠北佬,我是个无赖汉,你想我可能认识吗?不过我知道那些被北佬怀疑的人,只要走错一步,就等于上了绞架。我晓得若是你的邻居上绞架,你是不会感到难受的,可是若是你失去锯木厂,就不会觉得那么好受了。看你那一脸倔强的模样,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的话算是废话好了。现在我只能跟你说一句话:随时把你的手枪带在身边——我若是在城里,一定设法来替你赶车。”
“白瑞德,你是不是真的——为了保护我你才——”
“是的,亲爱的,这是我一贯来自我宣扬的骑士精神在促使我保护你,”他的黑眼睛里开始跳动着嘲讽的闪光,刚才脸上那诚挚的表情顿时不见了,“这是为什么?因为我深深地爱着你,肯尼迪太太。是的,我一直如饥似渴地默默地想念着你,离你远远地向你顶礼膜拜。可是因为我跟艾希礼·威尔克斯先生一样,是个顾全体面的人,所以只好把我的感情藏在心底里。你是,哎呀,弗兰克的妻子,叫我怎么向你启口,可是即使是像威尔克斯那样体面的人,也会有约束不住的时候。我的情况也一样,现在我实在情不自禁,不得不向你倾吐为快。”
“哦,看在上帝面上,嘘!”斯佳丽打断他的话。每逢白瑞德故意把她捧成自命不凡的傻瓜时,她总感到烦恼,同时她也不愿意以艾希礼作为他们的谈话资料。“你打算跟我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呢?”
“怎么!我正暴露出我的一颗热爱而破碎的心,你怎么忽然改变话题了?好吧,另外一件事是这样的。”他眼中嘲讽的闪光不见了,脸上重新现出平静而阴沉的神色。
“我想你的那匹马得留神一点。它的脾气非常倔强,嘴巴跟铁块一样麻木。你赶它很吃力,不是吗?它倘若突然奔跑起来,你是不可能使它停步的。你若被掀进水沟里,你和你孩子的命都会被它送掉。你得去弄一副最重的马勒给它套上,要不让我调换一匹比较驯服的和嘴巴比较灵敏的马给你。”
她抬头审视着他那毫无表情的光滑的脸蛋。她心头的烦恼消失了,正好像刚才他的一番话消除了她对怀孕的困窘一样。刚才她正觉得无地自容时,他善意地设法宽慰她,现在他更体贴入微,连她的马也想到了。她对他的一阵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只是不懂得他为什么做不到一贯如此?
“这匹马是难于驾驭,”她温顺地赞同说,“有时候我因使劲赶着它使两臂通夜疼痛。你觉得怎样对付它最合适,就怎么办吧,白瑞德。”
他的眼睛里又闪出调皮的亮光。
“你这话听起来又温柔又甜蜜,肯尼迪太太,跟你平时专横的腔调完全不一样。可见只要手段得当,也能叫你变得千依百顺的。”
她面露愠色,老脾气又发作了。
“这回你可给我滚下车吧,否则我要用鞭子抽你。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容忍你——为什么老是想待你好一点。你这人不懂礼貌,没有道德。你一钱不值,简直是个——得了,快下车,我是说话算数的。”
但当他下车后,把拴在车后的马解脱,站在暮霭沉沉的大路上,朝她挑逗地咧嘴而笑时,斯佳丽赶着马车向前而去,却也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是的,他这人粗鲁、狡诈。你跟他打交道很不安全,因为你若是给他一把钝刀子,什么时候他会猝不及防地把它变成一把锋利无比的快刀子。可是,他毕竟很叫人兴奋,像是叫人偷偷地喝了一杯白兰地一样。
这几个月里,斯佳丽已学会喝白兰地。每逢她下午很晚回家,赶了一天车,又淋了雨,浑身酸痛,手脚痉挛,这时她脑子里就只想到藏在五斗橱顶上抽屉里的那瓶酒,那是她瞒过嬷嬷的窥视的眼睛锁好的。米德大夫没有警告她说有身孕的女人不能喝酒。因为他绝不会料想到一个清白人家的女人竟会喝比葡萄酒更加烈性的酒。通常女人只有在参加婚礼时才喝上一杯香槟,在害重感冒躺在床上时才喝一杯加热水的威士忌。当然,也有些不幸的女人,因为喝上了酒,给她们家里带来永远洗刷不掉的羞辱,就像她们是精神失常的,或是离过婚的,或是受了苏珊·B.安东尼小姐96的蛊惑主张女人应有选举权似的。可是,尽管米德非常不赞成斯佳丽喝酒,他永远没有怀疑到她会喝酒。
斯佳丽发现在晚饭前喝上一杯白兰地是大有裨益的。喝酒以后,她总放点咖啡在嘴里嚼着,或者用花露水漱口,把酒气解掉。她想人们为什么这样愚蠢,既然男人如果想要喝酒,随时都可以喝得酩酊大醉,那么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喝酒呢?有时她躺在床上,身边的弗兰克鼾声如雷,她却翻来覆去难以成眠,为贫穷而流泪,害怕北佬的暴行,怀念故乡塔拉,思慕心爱的艾希礼,真是千头万绪,若不是有个白兰地酒瓶,她怕自己真会发起疯来。当那熟悉而惬意的热流涌进她的血管,她的烦恼便开始消退,喝上三口以后,她就能对自己说:“等到明天我能更好地顶得住时再去想这些事吧!”
可是有几个晚上,即使白兰地也无法止住她心头的疼痛,那是渴望再见到塔拉的疼痛,远比担心失去锯木厂的疼痛更强烈。现在的亚特兰大,有许多新的建筑物,许多陌生的面孔,狭窄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一派喧嚣的景象,令她感到窒息。她爱亚特兰大,可是——哦,怎么比得上塔拉那乡间的和平与宁静,以及它周围的红土田野和郁郁苍松!哦,只要能重回塔拉,只要能靠近艾希礼,看见他的人,听见他的声音,知道他爱着她,生活再苦也在所不惜!媚兰每回写信来,总说大家都很好;威尔的每一封短柬,总要谈些关于耕地,关于播种,关于棉花生长的情况,使她更加渴望返回家乡。
到了六月我就回家,因为那时我在这里没有什么事可做了,我回家住上两三个月,她想,她的心情就会振奋起来。到了六月她果然回家了,可是并不是如她所渴望的那样,而是因为在六月初接到威尔一封短信,告诉她杰拉尔德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