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一个风狂雨骤的夜晚,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把斯佳丽和弗兰克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提心吊胆的。打开门一看,原来是托尼·方丹骑马从琼斯博罗来,那马浑身大汗淋漓,已经累得半死不活。他这一来,使得斯佳丽在四个月中第二次深刻地体会到“重建”的真正含义,使她更充分理解威尔说“我们的麻烦还只是刚刚开始”那句话的想法,也使她明白艾希礼那凄惨的话真是一点也不假,那是他在塔拉的寒风凛冽中的果园里说的:“我们大家所面临的比战争还要糟——比监狱还要糟——比死还要糟。”
她第一次领教“重建”是在她知道乔纳斯·威尔克森可以在北佬的支持下把她逐出塔拉的时候。可是托尼此次让她知道的却要比第一次可怕得多。托尼是趁黑夜冒着大雨而来的,几分钟之后,他又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而且从此销声匿迹。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却拉起帷幕展现出新的恐怖的一幕,斯佳丽觉得这帷幕恐怕永远也没有希望再降落下来。
在这暴风雨之夜大门的门环如此急促地被来人敲着时,斯佳丽站在楼梯口。把晨衣紧紧抓在胸前,看着楼下过道,她刚见到托尼那黝黑而阴沉的脸庞,托尼立即俯身吹灭弗兰克手中的蜡烛。她急忙摸黑奔下楼梯,一把抓住他冰冷潮湿的手,只听他低声说道:“后面有人追我——我要到得克萨斯去——我的马快累死了——我饿坏了。艾希礼说你们会——不要点蜡烛,不要把黑人吵醒。我不想给你们带来麻烦。”
他们到厨房里把百叶窗的窗叶放下,又把所有的窗帘拉到底,托尼这才允许点上一盏灯,他跟弗兰克谈的话很急促,同时,斯佳丽忙着给他设法勉强弄顿饭吃。
他没穿大衣,浑身湿透了。头上也没戴帽子,一头黑发贴在他小小的头颅上。可是他在吞下斯佳丽递给他的威士忌时,一对小眼睛依旧闪动着方丹家男孩子惯有的欢乐神情,虽然其中略带沮丧。此时楼上的皮特姑妈没有被惊动正在鼾声大作,斯佳丽深感庆幸,她知道若是让皮特看到这午夜出现的幽灵,她定会晕过去的。
“那些该死的杂种——这一下又少了一个无赖,”托尼说着把空酒杯伸过来请她又斟了一杯。“我一路上拼命跑,而且我得赶快离开这一带,要不怕就没命了。不过我觉得很值得。凭上帝作证,值得!我现在要设法跑到得克萨斯州躲藏起来。我在琼斯博罗时,艾希礼也在,是他叫我来找你们的。我得要一匹马,弗兰克,还得要点钱。我的马一路狂奔,都快要累死了。我这人真没脑子,今天从家里出来,就像只从地狱里飞出来的蝙蝠,没穿大衣,没戴帽子,身上连一分钱也没带。不过我们家里也没什么钱。”
他一边笑,一边狼吞虎咽那涂有厚厚的奶油冷玉米饼和冷萝卜缨子。
“你可以把我的马骑去,”弗兰克平静地说道,“我手头只有十块钱,你要是能等到天亮——”
“地狱着火啦,我等不及,”托尼说,语气很重,兴致还是很浓,“他们说不定就紧跟在我屁股后头。我跑出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要不是艾希礼及时把我拖出来让我上马,我还会像个傻瓜等在那里,这会儿我的脖子上怕已被套上绞索了。艾希礼真是好样的。”
那么说,艾希礼也卷进这骇人听闻的不解之谜了。她一阵战栗,不由把手按在喉咙口。艾希礼会不会叫北佬给逮住了?弗兰克怎么,他怎么不问个究竟呢?他为什么那么冷静,好像不当作一回事理所当然似的,她决心还是自己启齿打破这个谜。
“是什么——”她说,“是谁——”
“你父亲从前的监工——那个该死的——乔纳斯·威尔克森。”
“是不是你——他死了吗?”
“我的上帝,斯佳丽·奥哈拉,”托尼暴躁地说,“我要是动刀子砍人,你以为我会拿刀背刮他几下就肯罢休吗?不,凭上帝作证,我把他砍成几段了。”
“干得好,”弗兰克毫不在乎地说道,“我向来就讨厌那家伙。”
斯佳丽看着他。弗兰克似乎变了,变得不是平常那个驯服的、爱拉扯胡子、可以由她肆意轻侮的弗兰克了。在紧急的情况下,他变得冷静,干净利落,说干就干。他是个男人,托尼也是个男人,应付暴力的行为是男人的事,没有女人的份。
“可是艾希礼——他是不是——”
“不。他想要杀他,可是我跟他说这是我的权利,因为萨莉是我的弟媳妇,后来他也想通了。他陪我一起到琼斯博罗去,以防万一威尔克森先动手把我干掉,不过我想这件事不至于给艾希礼带来什么麻烦,我希望这样,有没有果酱给我涂上玉米饼?另外能不能包点吃的给我带走?”
“你把事情赶快全说给我听吧,要不我要急得尖声叫起来了。”
“你一定要叫等我走了再叫吧。现在,我趁弗兰克给马上鞍子,把事情说给你听。那个该死的威尔克森,这一阵子已作恶多端,要你给塔拉纳税,就是他干的好事,顶顶可恶的是他老是在那里挑拨黑人。我可做梦也没想到竟会有这种叫我憎恨黑鬼的日子,他们的良心也真黑,对那些流氓的话句句都听,把我们待他们的好处全给忘了。现在北佬说要让黑人选举,可是反而不让我们选举。凡是参加过南方军队的,都被剥夺选举权,被允许参加选举的民主党人全县竟没有几个。如果黑人有了选举权,那我们就全完了。真该死,佐治亚是我们的州,不是北佬的州,凭上帝作证,斯佳丽,这叫人无法容忍,我们绝不容忍,我们要有所行动,哪怕再来一次战争。要不了多久就会有黑人法官、黑人议员——这些从莽林里爬出来的黑猢狲——”
“请你——快说,你是怎么干的?”
“再给我吃一小块玉米饼,然后你把它包好。喏,后来大家都在传说,威尔克森那家伙宣扬黑人平等走得愈来愈远,几乎整个小时整个小时跟黑人宣传黑人平等之说。他居然有胆量——有——”托尼唾沫飞溅,而又无可奈何地说道,“有胆量说黑人有权跟——跟——白种女人——”
“哦,托尼,他怎么能这么说!”
“凭上帝作证,他是这么说的!你听了自然要难受。可是地狱是着火啦,斯佳丽,你不该不知道,他们在亚特兰大一直是这么说的。”
“我——我没听说。”
“嗯,弗兰克想必觉得不要告诉你为好。自那以后,我们都觉得该在夜里私下拜访威尔克斯先生,照料他一下,可是还没等到我们能实行我们的计划——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家从前那个黑人工头,叫做尤斯蒂斯的?”
“记得。”
“今天上午萨莉正在烧饭,他跑到厨房门口,不知跟她胡说了些什么,反正是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因为我听见萨莉尖叫,我连忙奔进厨房,那家伙正在那儿,喝得烂醉如泥,狗娘养的——对不起,斯佳丽,我说漏了嘴了。”
“快说下去。”
“我开枪打死了他。等妈赶来照顾萨莉,我就跳上马直奔琼斯博罗找威尔克森算账。因为他才是罪魁祸首,都是他教唆出来的,否则那些黑傻瓜绝不会想到这种念头的。路上经过塔拉遇见艾希礼,他自然就跟我一起去了。他说因为威尔克森在塔拉干过坏事,这该交给他去干,我说不行,应该由我动手,因为萨利是我弟弟的遗孀。我们一路走,一路争辩,当我们到达镇上时,我的上帝,斯佳丽,你晓得我连手枪也没带。我出门的时候,正火冒三丈,竟把它给忘记在马厩里了。”
他停顿一下,啃起硬玉米饼,斯佳丽吓得直打哆嗦。方丹家的人见义勇为,在本县的历史上是闻名已久的。
“这样我就只好带着刀去找他。我在一家酒吧间里找到他。我把他逼到角落里,艾希礼挡住其他的人。我先跟他把来意说清楚然后才动手,一转眼就把他解决了。”托尼说着一面在思考,“我只记得艾希礼把我扶上马,让我来找你们。艾希礼在紧急关头可真是好样的。他头脑始终很冷静。”
弗兰克走进来,把挽在臂上的大衣交给托尼。这是他唯一的一件厚大衣,可是斯佳丽并无异议。她好像是个十足的局外人,这纯属男人的事情。
“可是托尼——你家里需要你。你若是回去解释——”
“弗兰克,你可是娶了个傻瓜,”托尼咧开嘴笑着说,好不容易把大衣穿上身,“她以为一个男人不许黑人招惹他家的女人,会受到北佬奖赏似的。可惜他们的奖赏是送你上军事法庭,然后给你一根绞索。斯佳丽,吻我一下,弗兰克不会介意的,因为我也许从此见不着你们了。得克萨斯路途遥远,我又不敢写信,所以请转告我家里人,我到此刻为止,还算是平平安安的。”
她让他亲了一下,两个男人便冒着大雨穿过后院,到后廊上站着谈了片刻,随即她听见马蹄涉水而过的声音,知道是托尼走了。她把门打开一条缝,见弗兰克把一匹跌跌撞撞直喘气的马牵进了马棚。她关上门坐下来,两膝直打哆嗦。
她现在明白了“重建”到底意味着什么。她看得很清楚,仿佛她的屋子被一群野蛮人包围着,他们赤身裸体,只在下身遮了一块布。近来她很少留神的好多事,现在都涌上她的心头。比如有些人们的谈话,她只是听见了,可是没有加以注意;比如有时男人们在商量什么,一见她进屋,就忽然停住了,又比如有些她看起来在当时像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小事,而弗兰克一再警告她,反对她身边只有个年老体衰的彼得大叔保护着她赶车到锯木厂去。可是现在把这一切拼凑在一起,就构成了一幅恐怖的画面。
在这幅画面上,前面是许多黑人,在他们背后是一排排北佬的刺刀。她可能被杀死,被强奸,也许,什么事也没有。而为她报仇的人说不定要被北佬绞死,甚至不需要经过法庭的审判。北佬军事当局既不懂法律,更不会考虑犯罪的客观情况,就那么形式主义地审讯一下,便把绞索套到了一个南方人的脖子上。
“我们怎么办?”她想,心里感到极大的恐惧,无可奈何地绞着双手。“他们是一群恶魔。像托尼那样的好青年,只不过为了保护自己家里的女人,杀死了一个醉鬼和无赖,他们就想要把他绞死。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无法忍受!”托尼的话是对的,的确叫人无法忍受。可是他们现在完全无能为力,不忍受又怎么样?她开始簌簌发抖,这是生平头一回,她除了自己以外,还想到了别的人和事。她清楚地看到,她斯佳丽·奥哈拉心惊胆战而又束手无策还并不是顶顶重要的。整个南方,像她这样心惊胆战而又束手无策的女人,何止成千上万。还有千千万万的男人,他们在阿波马托克斯放下武器,现在又重新拿起枪支,随时准备着为保护他们的女人而要冒生命的危险。
托尼脸上有一种表情,同样反映在弗兰克的脸上;在亚特兰大别的男人脸上,她近来也见到过这种表情,只是她从来没有去分析过。这种表情,跟投降后从战场上归来的男人的那种疲倦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截然不同。那些人当时除了急于想回家以外,别的什么也不想,现在他们开始关心起别的事情来,他们麻木的神经正在复苏,旧有的气概重新开始燃烧。他们满怀冷酷无情的悲痛,又在担心着什么。跟托尼一样,他们想的是:“我们无法忍受!”
她所见到的南方人,在战前个个说话温柔,十分迷人,在战争已经到了无望的最后日子里,则表现为不顾一切,冷酷无情。可是刚才在烛光下相互对视着的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却完全不同,那表情既使她振奋,却又令她害怕——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狂怒,一种勇往直前的决心。
她头一回感觉到,在她跟她周围的人中间,有一种亲缘关系,感觉到她分担着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恐惧,他们的决心。是的,确是无法忍受,南方如此美丽,怎么能轻易拱手奉送别人!南方如此可爱,怎么能听任北佬践踏,听任北佬把他们仇视的南方人碾为尘土,南方如此可亲,是南方人的家园,怎么能把它交付给那些被威士忌和“自由”弄得迷迷糊糊的无知的黑人之手。
她想到托尼的突然出现和迅速消失,觉得他仿佛是自己的近亲一般,因为她记起她自己的父亲当年也是趁着黑夜,为了一桩跟他自己和他的家里都没有关系的谋杀案,匆匆逃离爱尔兰老家的。在她的血管中,流动着杰拉尔德的暴烈的血液。她记得那回她开枪打死一个北佬,拿了他的钱包时,有一种强烈的快感。他们大家的血管里都流动着暴烈的血液,危险得一直到了血液的表层,仅潜伏在一层彬彬有礼的外膜之下,所有她熟识的人,包括那目光呆滞的艾希礼和那婆婆妈妈的弗兰克,在一定的气候条件下,也会变得杀气腾腾。连那没良心的坏蛋白瑞德,照样会把一个黑鬼杀掉,就因为他“对上等女人傲慢不逊”。
“哦,弗兰克,这样的日子,还得过多久呀?”她一见弗兰克进屋,就跳起来问道。
“北佬恨我们一天,这样的日子就得过下去一天,亲爱的。”
“那么就没有人能做点什么吗?”
弗兰克拿一只疲倦的手在他自己湿漉漉的胡子前面一摆说:“我们正在采取行动。”
“什么行动?”
“事情还没做成,何必去谈它呢?也许要好多年。也许——也许南方永远就像现在这样子了。”
“哦,不!”
“亲爱的,睡吧。你身子在发抖,一定是着凉了。”
“这一切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等到我们大家都有了选举权的时候,亲爱的。等到每一个曾经为南方战斗过的人能为南方和民主党人投票的时候。”
“投票?”她绝望地喊道,“投票有什么用?现在黑人都中了北佬的毒反对我们,他们已经失去理智。”
弗兰克耐心地继续解释,可是选举能使他们摆脱困境的道理实在太复杂,不是她所领会得了的。她只觉得乔纳斯·威尔克森从此不能再威胁塔拉,心里很感激,不由想起了托尼。
“哦,可怜的方丹家,”她嚷道,“现在只剩下亚历克斯,含羞草庄园里要干的活又多。托尼真没头脑,他为什么不等到半夜里在没人看见时干呢?春耕若有他在家帮忙,不是要好多吗?”
弗兰克搂住她的腰。平时他总是战战兢兢的,生怕被她不耐烦地挡开,可是今夜他的目光深沉,把她搂得紧紧的。
“有些事情比春耕重要得多,亲爱的。比如吓唬吓唬那些黑鬼,教训教训那些无赖。我们只要有像托尼这样的好青年,就用不着为南方过分担忧。快睡吧。”
“可是,弗兰克——”
“只要我们拧成一股绳,对北佬寸步不让,我们早晚能赢,不过你不必为这事麻烦你的漂亮的小脑袋,亲爱的,让男人去管好了。也许我们的愿望,在我们这一代还不能实现,可是将来一定能实现。等到北佬发现他们甚至无法削弱我们而感到厌倦且不再为难我们时,我们便可以太太平平过日子,抚育我们的子女了。”
她想起韦德,想起埋藏在她心头已经有好些日子的一个秘密。现在,在平静的表面下,潜藏着一片纷扰,有仇恨、动荡、痛苦、强暴、贫穷、磨难和缺少保障。她不愿她的孩子们在这纷扰中成长,也不愿意她的孩子们知道这些东西。她需要一个有保障的、井井有条的世界,使她能寄希望于未来,知道她的孩子们会有一个安全的明天,只知道和蔼温暖,只知道丰衣足食。
弗兰克说这些可以通过选举来实现。选举?选举有什么用?规规矩矩的南方人再也不会有选举权了。在这个世界上,能抵挡命运带来的灾难的唯一靠得住的东西就是钱。她狂热地想钱,想要有好多好多的钱,多到足以抵挡灾难的侵袭。
她出其不意地忽然对他说,她肚子里已经有孩子了。
托尼逃走以后,一连好几个星期,皮特姑妈家不断受到北佬士兵的搜查。他们不论什么时间,说来就来,从不事先通知。他们一来,就涌进房里,又是盘问,又是打开壁橱,刺破衣箱,连床底下也不放过。军事当局得知有人叫托尼来过皮特家里,便断定他现在还躲在她家,或者在她家附近某处。
这样一来,皮特姑妈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北佬军官都会带着一队士兵闯进她的卧室,就经常处于一种彼得大叔所说的“精神不振”的状态之中。托尼那天夜里来过的事,弗兰克跟斯佳丽都没有漏过口风,因此即使皮特姑妈愿意吐露真情,却也无可奉告。她心绪不宁地向他们抗议,说她这一辈子就只见过托尼·方丹一面,那还是在1862年的圣诞节。她说的完全是实话。
“而且,”她为了表示愿意向他们提供帮助,还气喘吁吁地向北佬士兵补充了一句,“当时他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
斯佳丽在妊娠的初期,经常作呕,情绪也很消沉。北佬士兵闯进她的内室,看见有中意的小玩意儿,就顺手牵羊,使她非常痛恨。托尼的事会不会连累她这一家,又令她非常恐惧。现在监牢里关满了人,逮捕他们都没有什么多大的理由。她知道托尼的事哪怕只漏出一点点真相,她和弗兰克连同天真的皮特姑妈都得被关进监牢。
近来有一阵子,华盛顿有人一直在鼓吹要没收所有的“逆产”以偿还联邦政府的战争债务。斯佳丽听了忧心忡忡,非常痛苦。谁知更有甚者,现在亚特兰大又谣传四起,说凡是触犯军法的人,财产一律没收。这一下斯佳丽更加担心,怕她和弗兰克不但要失去自由,连房子、店铺和锯木厂都也难保。即使他们的财产没有被军方占有,那也等于完全丧失,因为他们两人倘若进了监牢,谁还会代管他们的企业呢?
她开始怀恨起托尼来,觉得他不该连累他们。对待朋友,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艾希礼怎么会把托尼送到他们家里来?以后有人来找她,若是有可能把北佬像黄蜂般招惹来,她就一概拒之门外,不给任何帮助。至于艾希礼,那当然是例外。托尼走后的几个星期里,她夜里睡不好觉,外面路上一有响动,就会惊醒过来,害怕艾希礼因为帮助过托尼,不得不也逃往得克萨斯,路经这里。她不知道艾希礼的情况到底怎样,因为他们不敢写信给塔拉提托尼的事,怕信给北佬截去,反而给塔拉带来麻烦。直到几个星期以后,他们见没有坏消息传来,才料定艾希礼没有出事。到后来,他们这里北佬也不再光顾了。
可是从托尼半夜敲门那一刻带来的恐惧却始终没有消除,这恐惧比起围城期间炮弹的震撼所引起的,比起战争末期舍曼的士兵所造成的,还要入木三分。托尼的出现似乎拨开了她眼前慈悲的云翳,迫使她看清了自己的生活确实还处于变幻莫测之中。
就在一八六六年那个寒冷的春天,斯佳丽环顾四周,终于认清她跟整个南方面临的是怎样一个局面。她可以设计,可以筹划,可以干得比她的奴隶还要劳累,可以克服重重困难,可以凭借自己的决心解决她早年生活中不曾学过如何对付的种种难题。然而她凭她的勤劳、牺牲和机智,花了极大代价换得的区区家业,却随时都有可能被别人夺走。万一发生了这样的事,她也得不到法律保障,得不到补偿。要想去申诉的话,除了托尼所说的那个专横独断的军事法庭外,也没有别的去处。如今只有黑人有法律保障,并能得到补偿。北佬用武力征服南方,用一只狠毒的巨掌压着它,叫它永世不得翻身。从前的南方统治者,现在比他们过去的奴隶还要一筹莫展。
佐治亚州驻有重兵,亚特兰大驻军的人数尤多。北佬在各地驻军的司令官对当地的居民握有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他们绝不吝啬使用这种权力。他们可以以任何理由,甚至以莫须有的罪名,肆意把人投入监狱,掠夺他们的财产,随后把他们绞死,他们制定种种自相矛盾的规章制度,使当地居民深受其害,比如经营商业的条例,付给佣人的工资,以及在公私场合以及报纸上发表的言论。他们甚至还规定必须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才准倾倒垃圾,前南方邦联人员的妻女应该唱什么歌。如果有人敢于唱《迪克西》或者《美丽的蓝旗》,其罪名只比叛逆稍轻一点点。居民还必须进行无可推诿的“宣誓”,否则就不准到邮局领取信件。不肯宣誓的人,有时甚至不准领取结婚证。
由于新闻自由受到钳制,军队的侵犯和掠夺行为不受舆论的谴责。如有私人敢于提出抗议,那就难免要受坐牢之灾。监牢里关满了知名人士,而审讯则遥遥无期。陪审制度和人身保护法实际上已被搁置一旁。民事法庭虽然多少仍在行使职权,然而却受制于军事当局,军方对法庭的判决可以横加干涉,因此那些不幸被捕的人,命运就掌握在军事当局手里。被捕的人确也不在少数,凡涉嫌反对政府的煽动性言论的,涉嫌参与三K党活动的,或者受到黑人控告对他们有侮慢行为的,就足以构成犯罪而锒铛入狱,既不需要物证,也不需要人证,只要有人指控就可定罪。多亏被解放者管理局的人在背后煽动,乐意告状的黑人比比皆是。
现在黑人还没有拿到选举权,但是北佬已决定给他们选举权,同时还决心让他们选举支持北方。出于这样的居心,他们就处处纵容黑人。不论黑人爱干什么,都会得到北佬士兵的支持。至于白人如果向黑人提出控告,那就无异于自找苦吃了。
从前的奴隶,现在成了“天之骄子”。在北佬的扶植下,最低贱、最无知的人,个个春风得意。而他们中间较好的一个阶层,对北佬赋予他们的自由竟不屑一顾,宁愿追随过去的主人忍受苦难,数以千计的“家奴”,他们原是奴隶中的最高阶层,依旧不愿离去,留下来干着低于他们从前地位的粗活。还有许多田里干活的黑奴,忠实于原先的主人,也拒绝接受给予他们的自由。至于获得自由的黑人中最爱肇事的一伙败类,也多半出自田里干活的最下层的黑奴。
在奴隶制时代,在家里的黑奴和院里的黑奴眼里,田里的黑奴是一文不值的。从前南方各地种植场的女主人,都像埃伦那样,对小黑奴加以训练,然后进行筛选,把最好的委以较重要的工作,被派到田里干活的,全是些最不肯学习,最缺少活力,最不诚实,最不可靠,最恶毒,最野蛮的。然而现在使得南方白人处于悲惨境地的,却正是黑人社会中最底层的黑奴。
当时的北佬,对南方似乎怀着宗教般的狂热的仇恨心理,被解放者局里掌权的又全是些寡廉鲜耻的冒险家,在他们的纵容下,一些从来是在田里干活的黑奴,很快就爬上了重要的位置。由于他们的智能低下,他们的行为自然可想而知。就像是一群猴子或者幼年儿童置身于宝藏之中,势必任性胡作非为。他们无法理解宝物的价值,肆意破坏,这或者是为了取乐,但也许是出于无知。
在黑人中,包括智力最最低下的黑人,也未尝没有可取之处,那就是他们一般并无恶意,即使在奴隶制时代,被称为“低贱黑鬼”的人也为数极少。黑人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就像孩子一样单纯,容易驾驭,而且长期以来,他们已习惯于服从命令。从前是听从他们的白人主子发号施令,现在换了新主子,就听命于被解放者局和拎包投机家们。这些人给他们的命令是:“你们并不比任何白人差,所以你们应该采取相应的实际行动。一等到你们可以给共和党人投票的时候,你们就可以取得白人的财产。因此他们的财产,现在也如同是你们自己的一样。要是能拿到手的,尽管拿就是了。”
黑人们听了这番美丽的神话,便把自由看成是一次没完没了的野餐,是天天举行的宴会,是闲逛、偷窃、无法无天的狂欢节。乡下的黑人涌进城里,田地荒芜无人耕种。亚特兰大城早已人满为患,进城的人仍源源而来。这些人受了挑唆,变得懒散而危险。许多人挤在肮脏不堪的小屋里,他们突然患了天花、伤寒和肺炎。他们从前习惯于由女主人照料他们的疾病,此刻对待自己的病人,竟不知如何是好。对老人和孩子的情况也是如此,离开了女主人,就不知怎样照顾他们,至于被解放者局里的人,他们只是对政治才有兴趣,自然不会像种植场主人那样照料他们。
黑孩子无人过问,像受惊的小动物那样满街乱窜,有好心肠的白人把他们收留放在厨房里抚养起来,才算有了归宿。老年的黑人被子孙遗弃了,在这忙乱的城市里,惶然不知所措,只得坐在街沿石上,向过往的女人哭诉:“太太,行行好,给我在费耶特维尔的老主人写封信,告诉他我在这里,他会来把我领回去的。我的上帝,这自由的味道我可尝够了!”
被解放者局里的人,见进城的黑人愈来愈多,方才意识到他们的错误,便设法打发他们回老主人那儿去。他们对黑人说,如果他们愿意回去,身份是自由劳动者,有书面契约作保证,可以按日领取固定工资。年老的黑人听了都欢欢喜喜地回去了,结果加重了种植场主的负担。他们本来就已经很穷困,现在又不忍心把老黑人赶出去,至于年轻的黑人,都仍旧留在亚特兰大。不论到什么地方干活,干什么样的活,他们都不高兴。肚子吃得饱饱的,为什么还要干活呢?
在奴隶制时代,黑人是不许喝酒的。每年只有到了圣诞节,在给他们圣诞礼物的时候,才允许他们喝上一口威士忌。可是现在,他们要多少就可以喝多少。他们本来就受到被解放者局和拎包投机家的唆使,加上灌足了威士忌,胡作非为的事,自然就无法避免了。白人的生命财产受到威胁,又得不到法律保障,一时引起极大的恐慌。酒醉的黑人白天公然在大街上侮辱白人,夜晚纵火焚烧房屋仓库。马、牛、鸡等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偷走,各种各样的犯法行为层出不穷,可是很少有人受到法律制裁。
可是这一切,比起白种女人所受的危险,却又算不了什么。有不少白种女人,战争使她们失去了男人的保护,又住在边沿地区和僻静的路旁,面临的危险就更大。由于发生了大量侮辱妇女的事件,以及对自己妻女的安全惴惴不安,使南方白人义愤填膺,于是一夜之间,便出现了三K党的组织。北方报纸对这个夜间活动的团体必然会产生的悲剧的原因一无所知,只知道对三K党的活动大加抨击。北佬则认为南方的制度与法律程序既已被他们推翻,三K党人竟敢擅自对罪犯加以处置,那就应该将其成员个个处以绞刑。
于是出现了一幅触目惊心的景象:同一民族中的一半,用刺刀迫使另一半人忍受黑人的统治,而这些黑人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到他们的父辈才开始脱离非洲莽林的。这些黑人应该取得选举权,同时,他们从前的主人,多数被剥夺了选举权。北佬认为对南方一定要压制,压制的方法之一便是剥夺他们的选举权。凡是为南方邦联打过仗,在联邦政府机构中任过职,帮助或支持过邦联的人,都不准投票,无权挑选自己的公仆,必须完完全全地接受外来的统治。有许多人清醒地想起李将军的言论和榜样,愿意宣誓效忠,重做公民,把过去忘记掉。可是北佬偏偏不准他们宣誓。至于准许宣誓的人,却又坚决拒绝那样做。他们认为北佬处心积虑地要置他们于残暴与屈辱的统治之下,他们自然不肯俯首听命。
斯佳丽常听到人们在说:“刚投降的时候,若是北佬的行为像样一点,我早已宣誓,重新做公民了。可是现在,凭上帝作证,照这么个‘重建’法,我是怎么也接受不了的!”这番话她听到过不知多少遍,到后来简直会厌烦得尖声大叫起来了。
斯佳丽在这些忧心如焚的日日夜夜里,人已憔悴不堪。黑人跟北佬士兵无法无天的行为,构成了无时不在的威胁,财产被没收的危险一直压在她的心头,甚至惊扰她的睡梦。而且她还要担心会不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由于她自己,她的朋友,以及整个南方,都处于一筹莫展的困境,在心情压抑的情况下,她难免时时要想起托尼·方丹的那句慷慨激昂的话:
“凭上帝作证,斯佳丽,这是无法忍受的!我们绝不再忍受下去!”
虽然经历了战争、大火和重建,亚特兰大重新又成为一个欣欣向荣的城市。从很多方面看来,它跟南方邦联初期那个忙忙碌碌的新兴城市,有不少相似之处。唯一令人难以容忍的是,满街的士兵穿的是另一种军服,钱都掌握在外人手里,黑人却悠闲自在,他们先前的主人反而在挣扎,在挨饿。
亚特兰大城里实际上充满着苦难与恐惧,可是外表上却是一派兴旺发达的景象,废墟上到处在大兴土木,一片喧闹的忙乱,好像这座城市不论在何种情况下,都非得那么匆忙不可似的。别的城市,像萨凡纳、查尔斯顿、奥古斯塔、里士满和新奥尔良是从来不会那么匆忙的。匆忙是缺少教养和北佬化的表现。可是在这段时期里,亚特兰大是空前绝后地那样缺少教养和北佬化。“新来者”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街道上从早到晚吵吵嚷嚷,拥挤不堪。北佬军官的妻子和新发迹的拎包投机家坐着雪亮的马车,把泥水溅泼在本城居民的破烂单座马车上;外地富人的华丽而俗气的新屋,密密地挤在本城居民的朴实住宅中间。
战争确立了亚特兰大在南方事务中的重要地位,这个无名小城如今已名闻遐迩。那几条当初使这城市得以建立的铁路线,舍曼将军曾为之战斗了整个夏天,打死了好几千士兵,现在重又成为亚特兰大的生命线,使之成为周围广大地区的活动中心,恢复了它被毁以前的原来面貌。大量的新公民从各地向这里云集,有受欢迎的,也有不受欢迎的。
从北方侵入的拎包投机家,把亚特兰大作为他们的大本营,在街上挤撞那些新迁居来的最早的南方世家的人。那些南方人在舍曼进军时房子被烧掉了,加以没有黑人帮他们种棉花,在乡间无以为生,就到亚特兰大来谋求出路。他们有的来自田纳西州,有的来自卡罗来纳州,因为那里的重建,比佐治亚州还要严厉得多。还有好多爱尔兰人和德国人,原来在北佬军队里当雇佣军,退役以后也到亚特兰大来定居。北佬驻军的家眷,对南方经过四年战争后是个什么样子觉得很好奇,有些人便到这里来观光。还有各种各样的冒险家,想到这里来发横财。至于从乡间来的黑人,仍络绎不绝,无法制止。
亚特兰大在沸腾,它像一个边境乡村那样敞开着门户,对种种坏事与罪恶丝毫不加掩饰。酒吧间通宵营业,有时一条街上就有两三家之多,入夜以后,满街都是醉汉,有白人有黑人,东倒西歪地从街沿石边撞到墙上,又从墙上撞到街沿石边。暴徒、扒手和妓女隐藏在没有路灯的小巷和阴暗的街道里。赌场里热闹非凡,而且没有一个晚上不闹事的,不是动刀就是动枪。最使品德高尚的市民们感到愤慨的是,亚特兰大现在出现了一个范围很大而且兴旺发达的红灯区,其范围和兴旺的程度,甚于战争时期,钢琴弹奏伴着粗野的歌声和笑声从窗帘后面飘荡出来,通宵达旦,偶尔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声和手枪的射击声,这些地方的女人比战时的妓女更加大胆,竟老着脸皮从窗口探出身子,招徕街上的行人。星期六的下午,红灯区的老板娘就会带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乘着精致的马车,挂着丝绸窗帘,招摇过市地到外面兜风。
贝尔·沃特林是这些老板娘中最著名的一个。她独自开一家院子,是一幢两层楼的豪华建筑,相形之下,邻近人家的屋子就好比是养兔场。楼下是一间长形的酒吧,墙上挂着优美的油画,每天晚上都有个黑人乐队在这里演奏。据外面人传说,楼上有华丽的家具,装上长毛绒的套子垫子,挂着厚实的花边窗帘,放着镀金框架的进口镜子。院子里的十二个姑娘,经过浓妆艳抹,看来倒也赏心悦目。她们的举止比起其他院子里的姑娘,也要文静一些。至少在贝尔的院子里,难得有警察光临。
这个院子,通常是亚特兰大的太太们私下谈论的资料,也是牧师在传道时,小心翼翼地斥之为藏垢纳污的场所。人人都知道像贝尔那样的人,不可能有那样大的经济实力,能建立起这样一个豪华的院子。她必定有个靠山,那个靠山必定相当阔绰,因为白瑞德从不讳言他跟她的关系,所以显而易见她的靠山就必定是他。贝尔有时出门,由一个胆小而冒失的黑人赶车,人家偶尔朝车内一瞥,可以看出她非常阔气。街上的孩子看到两匹雄壮的红棕马拉着马车驶过,便要躲开他们的母亲,跑到马车旁偷偷地瞧她,然后兴奋地低声说:“那正是她!是贝尔,我见到了她的红头发!”
城里的老房子大都满是弹坑,用熏黑的砖块和旧木头修修补补支撑着。在它们的旁边是一幢幢拎包投机家和发战争财的人新建的住宅,都有复折屋顶,三角墙和塔楼,有彩色玻璃窗和大片的草地。夜复一夜,这些新房子的窗口闪耀着煤气灯光,音乐和舞步声在空中飘扬。女人们穿着色彩鲜艳、有衬垫的丝绸衣服,在长长的游廊上漫步,身旁有穿着夜礼服的男子护卫着。香槟酒瓶的软木塞一只只被噗噗地打开,铺着花边台布的餐桌上放着七道菜肴的晚餐,酒浸的火腿,鸭肉冻,鹅肝酱,以及四季珍果,极其丰盛。
在老房子破旧的大门里面,看到的是贫穷与饥饿——住在里面的人由于出身高贵,因而更觉凄苦,由于他们对于物质的匮乏要显示出不为所困的高傲气质,因而痛苦愈深。米德大夫曾见到许多家庭从大厦迁移到寄宿舍,又从寄宿舍迁移到小街上的陋室。他有许多女病人,患的是“心脏衰弱”和“消耗性疾病”。他心里明白,而他的病人也知道他明白,她们害的病实质上是慢慢地在饿死。他曾见到一个肺病患者,不久就传染给了全家,他还看到从前只有穷苦白人才会害的癞病,现在亚特兰大最上等的人家也出现了。还有孩子刚生下来不久,两腿就成佝偻,有的母亲没有奶水喂孩子。从前这位老大夫每给一个孩子接生,都要诚心诚意地感谢上帝的恩赐。如今他并不觉得新的生命是一种福音,因为对新生儿来说,这个世道实在过于艰难,不少孩子活不了几个月就死了。
一边是灯红酒绿,轻歌曼舞,另一边则是挨饿受冻。征服者是骄横和冷酷,被征服者则是煎熬和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