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星期后,斯佳丽跟弗兰克·肯尼迪结婚了。求婚的过程是旋风式的,斯佳丽脸红地告诉他,他的热情逼得她简直透不过气来,使得她再也无法拒绝他。
弗兰克不知道,在这两星期中,斯佳丽其实心急如焚,晚上睡不着觉,半夜里还起床在房间里踱步。他对她的暗示也好,鼓励也好,都那么温吞吞的,使她恨得咬牙切齿。她默默祷告上帝苏埃伦不要写信给他,毁了她的诡计。幸亏她这位妹子生来最不善于通信,只喜欢收别人的来信,却不乐意给人家写回信,可是夜里她披着埃伦的披肩,在冰冷的地板上来回走着的时候,总觉夜长梦多,心神不定。再加上她最近收到威尔写来一封信,把乔纳斯·威尔克森又到塔拉去过的事,简略地告诉了她。乔纳斯听说斯佳丽到亚特兰大去了,就大吵大闹,弄得威尔跟艾希礼不得不把他撵走。威尔的信给她的心头以沉重的压力,她明白交纳塔拉额外税款的期限越来越逼近了。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但愿能一把抓住沙漏91,不让沙子掉下,叫时光静止不动。
斯佳丽把她的真实感情掩盖起来,扮演了一个非常巧妙的角色,使弗兰克对他所看到的表面现象深信不疑。每天晚上他到皮特小姐家里去,查尔斯·汉密尔顿的这位美丽动人的小寡妇,总静静地听他述说怎样经营铺子,打算赚多少钱,把锯木厂买下来。她对他显得颇为倾心,对他讲的每一个字都感兴趣,而且表示赞同,这对于他因苏埃伦变节而留下的创伤,无疑是一帖良药。他对苏埃伦的行径感到惶惑,感到痛苦。他是一个人到中年的单身汉,对自己不受女性欢迎这一点有自知之明,加以性格敏感内向,因此他的虚荣心深受伤害。他没有写信给苏埃伦责备她不忠实于爱情,这念头他连想也不敢想。可是他在跟斯佳丽的谈话中得到了慰藉。斯佳丽无需由他来数说苏埃伦的不是,她常常责怪她妹妹有眼无珠,说像他这样的人完全应该受到女人最好的对待,不过那女人要能真正赏识他才行。
脸蛋儿红红的汉密尔顿的小寡妇喜忧无常,时而想起她不幸的身世,便唉声叹气,时而经弗兰克说些笑话一逗,便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那件绿色的连衣裙,经嬷嬷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穿在身上,显得风姿绰约,把她的软软纤腰,衬托得完美无缺。加上她头发和手帕飘出的阵阵香气,怎不令人迷醉。可怜这样一位美丽的小妇人,甚至还不懂得生活的严酷性,就被抛在无依无靠的和如此艰难的人世间。如今她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兄弟,连她的父亲也没有能保护她。弗兰克认为,这世界处置这样一个孤苦的弱女子未免太不公正了。斯佳丽对他的这种看法默默地和由衷地表示赞同。
皮特小姐的家里他现在每晚必到,因为他觉得那里的气氛很愉快,能给人以安慰。嬷嬷每次给他开门时脸上的笑容,是只有上等人才见得到的。皮特总是围着他转,端给他的咖啡里,还特地加点白兰地。斯佳丽对他的每一句话,都洗耳恭听。有时他下午出去办事,就带着斯佳丽坐在他的马车里同出同进。斯佳丽一路上总要提出许多十分幼稚的问题,使他觉得非常有趣——“这才像个女人”,他心里暗自得意,见她对做生意的事一窍不通,忍不住笑出声来。斯佳丽自己也笑着说:“得了,你总不能指望我这样头脑简单的女人也要懂得男人的事情吧。”
弗兰克在他那老处女般的生活中,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便以为自己是一个比一般男人更为高贵的堂堂男子,是上帝特意创造出他来专门保护孤苦无依无靠的女人的。
最后,他们终于双双站到结婚的礼坛前面,她把一只小手交托给他的手中,低垂的眼睑在她娇嫩的桃腮上投下两道新月般的阴影,可是他却依然弄不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只觉得自己是今生第一遭够罗曼蒂克和够兴奋的,他,弗兰克·肯尼迪,居然有幸被这个美人儿弄得心醉神迷,把她抱入自己强壮的双臂之中。这怎不叫人感到飘飘然呢。
婚礼上没有亲戚,没有朋友,连证婚人也是临时从大街上找来的陌生人。弗兰克本想把住在琼斯博罗的妹妹跟妹夫请来,另外再请几个好友在皮特姑妈家的客厅里聚聚,喝几杯酒向新娘表示祝福,可是由于斯佳丽坚决反对只好作罢。斯佳丽甚至连皮特姑妈都没有邀请出席她的婚礼。
“就我们两个人,弗兰克,”她紧紧搂住他的臂膀央求道,“好像私奔一样,我一直都想私奔外出结婚。亲爱的,为了我,你就答应吧!”
她那几句甜言蜜语,至今还在他的耳际回荡,加上她抬头向他恳求时,她那浅绿色的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珠,使他不得不俯首听命。不管怎么说,男人对自己的新娘总得作出让步,何况像婚礼这类能引起柔情蜜意的事,女人总是非常重视的。
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了婚。
弗兰克给了斯佳丽三百块钱。起初他不太愿意,因为这样一来,他想马上买下锯木厂的希望就落空了。她要钱要得那么急,使他一时不知所措,可是又不能眼看着她家人被别人撵走。不过他见她拿到钱以后,立刻容光焕发,对他的慷慨大方,报之以火样的热情,这时他的失望感马上消除了。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他这样亲密过,因此他觉得这一笔钱花得非常值得。
斯佳丽立即派嬷嬷回塔拉去,给她三重任务:第一,把钱带给威尔;第二,宣布她的婚事;第三,把韦德带到亚特兰大来。两天以后,她收到威尔一张回条,她把那张条子带在身边,一读再读,越读越喜欢。威尔的条子上说,税已经交清,乔纳斯·威尔克森听到这消息后“大为光火”,可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来恫吓。末了他出于礼节,简短地向她表示祝贺,然而对于婚事本身,他个人的看法只字不提。斯佳丽知道威尔理解她的苦衷,因而对此没有妄加评论。可是艾希礼会怎么想呢?为此她坐立不安。不久以前在塔拉的果园里,她还跟他说了那一番话。现在他会怎样看待我呢?
她还收到苏埃伦写来的一封信,满纸泪痕,连篇别字。苏埃伦用恶毒的语言、激烈的措词和中肯的评论把斯佳丽的本质揭露无遗,使她从此再也忘不了信的内容,也无法宽恕信的作者。可是塔拉毕竟得救了,至少可以摆脱迫在眉睫的危机,苏埃伦的谩骂还不至于给她的快乐蒙上阴影。
她一直没有意识到,如今是亚特兰大,而不是塔拉,成了她永久的家。当初她不顾一切地筹集税款,脑子里只想到塔拉的命运遭受威胁,只想到如何挽救塔拉,别的一概置之度外。甚至直到结婚的那一刻,她仍然没有好好想一想,她为了保全自己的家园所付出的代价,竟然是要永远离开它,现在她想办的事办成了,然而一阵思乡之情却随之而来,怎么也排解不开。不过既然事已至此,交易已经做成,她打算恪守契约。而且因为弗兰克为她挽救了塔拉,她在感激之余,对他温情脉脉,心里暖烘烘的,她下定决心绝不让他为跟她结婚而感到后悔。
亚特兰大城里的女人对于邻居家的事,向来知道得一清二楚,并不亚于自己家的事,而兴趣则比对自己家的事要浓厚得多。她们都知道弗兰克·肯尼迪和苏埃伦·奥哈拉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已经有几年的历史。事实上他曾胆怯地说过,打算到春天就要办理婚事。现在忽然爆出冷门,就那么偃旗息鼓地改为跟斯佳丽结婚,自然不能不引起她们深深的怀疑和种种的揣测。其中梅里韦瑟太太是个不满足好奇心绝不罢休的人,当着弗兰克的面就直截了当地问他,既然和妹妹订了婚,却又跟姐姐结婚,究竟是何道理?可是她得到的回答,据她告诉埃尔辛太太,是只见弗兰克一脸的傻相。可是在斯佳丽跟前,即使像梅里韦瑟太太这样以大胆泼辣著称的人,也绝不敢触及这个问题。这些天来,斯佳丽外表上看来端庄温柔,然而顾盼之间,常常流露出自满得意的神气,叫人看了很不舒服。她又摆出一副好吵架的架势,因此谁也不敢惹她。
她知道亚特兰大人在背后议论她,可是她并不在乎。跟一个男人结婚,无论如何谈不上不道德。现在反正塔拉保全住了,人们喜欢饶舌,由着她们去,她需要操心的事多得很,哪里顾得上这些。眼下顶顶要紧的就是要让弗兰克明白——不过要策略些——他得在铺子里多赚些钱。她自上回吃了乔纳斯·威尔克森的惊吓以后,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现在左思右想,觉得即使不发生什么急需用钱的事,明年塔拉的税款,还是不能不早点准备起来的,因此就得想法多挣些钱。再说弗兰克说起过的锯木厂,也一直在她心里盘算着。若是买下锯木厂,弗兰克准能赚不少钱,因为现在木材价格奇贵,谁手头有木材,都不愁卖不到好价钱。可是弗兰克手头的钱,付了塔拉的税款以后,就不够买锯木厂,对此她感到烦躁,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设法在铺子里多赚钱,而且要快,省得锯木厂的交易被别人捷足先登。她看准了这笔买卖值得一做。
假如她是个男人,就会毫不犹豫地买下锯木厂,即使以铺子做抵押也在所不惜。在他们婚后的第二天,她就委婉地把她的想法透露给弗兰克,可是他却微微一笑,叫她不必用她那可爱的小脑袋去管男人家的事情。他没料到斯佳丽居然懂得什么叫抵押,起初觉得挺有趣,可是没过几天,他这种有趣的感觉就被心中的疑虑不安取代了。有一回他偶一不慎,说起了有些人(他留意着未提他们的名字)欠他的钱一时无力偿还,那些人都是老朋友、上等人,因此不便向他们催讨。不料斯佳丽听见这话,竟刨根究底地再三追问,弄得他后悔不迭。斯佳丽总是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说她出于好奇,很想知道是哪些人欠他的钱,欠了多少。弗兰克对此躲闪唯恐不及,一面假装咳嗽,一面不住摇手,嘴里照例搬出要她的小脑袋不用管男人的事作为挡箭牌。
从此弗兰克开始明白过来,这个可爱的小脑袋其实是一个精于算计的脑袋,而且比他自己要高明得多。这使他感到不安。接着令他大为震惊的是他发现她能够把一长串的数字,很快地用心算加起来,而他自己对三个以上的数字就得用纸和笔计算。而且她对于分数也丝毫不觉得困难。在弗兰克看来,一个女人根本就不应该懂得分数和做生意的事。若是不幸生来就有这方面的禀赋,也不该表露出来。因此他现在很不乐意跟她谈做生意的事。结婚以前,他以为这类事她不会懂得,乐得说给她听听,以博得她的敬仰,谁知她原来不是不懂,而是非常精于此道,这使他对女人的表里不一感到愤慨,一个女人居然很有头脑,这又使他深感失望。
至于弗兰克到什么时候才弄明白,斯佳丽为了达到跟他结婚的目的,使用了欺诈的手段,始终没人知道,或许是托尼·方丹到亚特兰大来办事的时候,显然是凭他的想象被他察觉出来的。或许是他在琼斯博罗的妹妹,对他的结婚大为惊骇,直接写信把真相告诉他的。可以肯定的是消息的来源不是来自苏埃伦。她从没有写过信给他,他自然也不便写信向她解释。何况他既已结婚,解释又有什么用呢?他想到苏埃伦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内情,还以为他就那么稀里糊涂地把她给抛弃了,他内心深感愧疚。而且看来人人都是这个看法,都在批评他,这使他难以做人。他没法为自己剖白,总不能说是自己被一个女人迷住了,昏了头,更不能公开宣扬,说中了老婆的圈套,听信了她编造的谎言。
斯佳丽现在是他的妻子,做妻子的有权利要求丈夫对她忠诚。何况他也不肯相信,斯佳丽跟他结婚,竟会对他没有一点感情。他的男性的虚荣心不允许他心里存在这样的念头。他倾向于认为她突然爱上自己,为了跟自己结婚,甚至连扯谎也在所不惜。可是这一切又着实费解。斯佳丽长得漂亮,人又精明,他自己年纪比她大一倍,对她说来,并无可取之处,不过弗兰克是个上等人,他把疑团闷在肚里。斯佳丽是他的妻子,用难堪的问题问她,等于是侮辱她。何况即使知道了,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其实弗兰克并没有什么需要挽回的东西。他的婚姻看来很美满,斯佳丽是个顶顶美丽动人的女人,在他眼里简直是十全十美——只是过于固执。结婚后不久,弗兰克发现若是顺了她的心意,生活就会过得很愉快,若是违拗了她,那就——反正斯佳丽只要觉得称心如意,就会高兴得像个孩子,成天笑声不断,说些荒谬的笑话,有时还坐在他膝盖上拉他的胡子,直至他发誓说像是年轻了二十岁。她对弗兰克能做到体贴入微,他晚上回到家里,他的拖鞋已经放在火上烘着,他脚湿了,头冷了,她会悉心照料;她记得他喜欢吃鸡肫,咖啡里喜欢加三调羹白糖。总之,跟斯佳丽在一起生活可以说得上是舒适甜蜜——不过你得顺着她的心意。
婚后两个礼拜,弗兰克患了流行性感冒,米德大夫叫他卧床休息。战争的第一个年头里,弗兰克曾害过肺炎,在医院里呆了两个月,从此他就害怕再染上这种疾病。所以这回一病,就乖乖地躺在床上,盖上三条毯子发汗,每隔一小时,喝一杯嬷嬷跟皮特姑妈为他调制的热饮料。
可是弗兰克的病拖延不愈,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心里牵挂着店铺里的情况,总是放不下心。那店铺是由一个伙计在照管,每天晚上来一趟,报告当天的营业情况,可是弗兰克还感到不满意。斯佳丽见这是一个她等待已久的良好时机,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哦,亲爱的,见你这样着急,我心里也不好受,还是我到店里去看看情况如何。”
他有气无力地想劝阻她,可是她微笑着抚慰他,她还是不听劝阻去了,他也无可奈何。三个礼拜以来,她一直想看看他的账簿,了解一下他的经济状况。如今他卧病在床,可真是个天赐良机!
那店铺就在五角场附近,新盖的屋顶对照烟熏的砖墙,显得格外醒目。店铺前搭着木棚,一直伸到街沿石旁,棚柱之间的长铁条横档上,拴着马和骡子,在寒冷的蒙蒙细雨中垂着脑袋,它们的背上盖着破毯子破被单。店铺的里面跟琼斯博罗的布拉德家铺子差不多,只是里面没有许多人围着熊熊的炉火,嚼着烟草消磨时光,对着一个个沙箱吐烟草水。它比布拉德家铺子大些,光线暗些。因为室内的光线被木棚遮去大半,只有侧面墙上一扇沾满苍蝇污点的小窗透射进一点亮光。地板上洒满木屑,沾着烂泥,到处是灰尘,肮脏不堪,屋子前面像是稍稍整齐一点,一排排货架高高地伸向暗处,堆放着色彩鲜艳的布匹、瓷器、炊具以及针线之类的杂物。架子后面用隔板隔着,隔板后面一片杂乱。
这里没有铺地板,硬泥地上杂七杂八地堆放着许多东西。她在半暗的光线下,看见货物有装箱的,有打包的,还有犁头、马具、马鞍和廉价的松木棺材。还有一些旧家具,从不值钱的橡胶木到桃花心木甚至黑黄檀木的,堆得很高。此外还有些破旧然而华丽的锦缎椅套和马鬃椅垫,跟周围的肮脏环境很不调和。瓷盆、水罐和瓷器便壶散乱地堆在地上。四壁靠墙放着许多大箱子,斯佳丽用灯照着才看清楚里面盛放的是种子、洋钉、插销和木匠工具等物。
“我还以为弗兰克这个人像个老处女那么爱挑剔,一定是什么都料理得井井有条的,”她用手帕擦掉手上的污秽,心里想道,“这里简直像个猪圈,他这店是怎么开的!他若是把货物都掸刷干净,放在前面顾客易见的地方,生意一定会好得多。”
他的货物是这副样子,他的账目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得去看看他的账簿,她想着,便拿起灯走到铺子前面。伙计威利拿来一本积满灰尘的总账本,不情不愿地递给了她。他年纪很轻,但看来是抱着跟弗兰克同样的意见,认为女人不该过问做生意的事情。斯佳丽声色俱厉地给了他一个下马威,立即吩咐他出去吃饭。等他走开以后,她才觉得好过一些,因为他那不表赞同的情绪实在叫她懊恼。她先坐在火炉旁一张绷子坐垫的椅子上,抬起一只脚塞在另一只大腿下,把账簿打开放在膝盖上。此时正是午饭时间,街上没有行人,店里也没有顾客,店堂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慢慢地翻动账页,细细审视一行行的名字和数目。账是弗兰克亲手记的,像铜版雕刻那样,难以辨认。她看着看着,不禁皱起眉头。果然不出她所料,从账簿上出现了新的证据,足以说明弗兰克缺少做生意的头脑。赊欠的总数至少有五百元之多,有些已经拖欠了好几个月。欠款的大多是他们的老朋友,其中包括梅里韦瑟家和埃尔辛家在内。平时她听弗兰克说起人家欠账的事时,略有微不足道的意味,她以为数字一定很小,没料到竟是一笔巨款。
“他们若是付不出钱,为什么还要不断地来买呢?”她烦躁地想道,“他若是知道他们还不起钱,为什么还肯继续卖给他们?他若是肯向他们催讨,有不少人还是还得起的。比如埃尔辛家,他们能够给范妮做缎子结婚礼服,为她举行盛大的婚礼,当然是还得起欠他的钱的。弗兰克心肠太软,人家正好利用他这个弱点。他只要把欠款收回一半,就可以买下锯木厂,而且不难为我储存准备明年需付的税款。”
于是她想:“弗兰克居然要办锯木厂,真是活见鬼,一个小小的店铺,被他弄成了个慈善机构,他还怎么能从锯木厂里赚钱,只怕要不了一个月,就会被司法长官没收。哼,这店铺让我来管,也会比他管得更好。锯木厂由我来办,也一定比他强,尽管我对木材生意完全是外行。”
认为一个女人能够把做生意的事办得跟男人一样好,甚至比男人更好,这是种惊人的思想,在认为男人是无所不能而女人则一无所能的传统中萌发出来的这个思想,又是一种革命的思想。当然,她过去就曾发现过这个传统未必正确,可是她一直把这个不寻常的思想,当作一个有趣的假想埋藏在心头,从没有把它流露出来。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厚厚的账簿摊在膝盖上,嘴巴微微张开,颇为惊讶地回想起在塔拉那艰辛的几个月间,她承担了男人的职责,而且干得非常出色。她从小脑子里就被灌输进一种思想,说是女人单独是办不成事情的。可是在威尔到来之前,偌大的塔拉庄园一直是由她一人经营的。不错,不错,她在心里断断续续地想道,我看没有男人的话,世界上不论什么事女人都能够做到——只除了生孩子,不过,不晓得,神经正常的女人,若是能够办得到,是谁也不愿意生孩子的。
她一想起自己居然跟男人一样能干,心里猛然升起一阵自豪感以及想证实自己能力的强烈愿望。她要像男人一样地挣钱,挣来的钱归她自己,既不需要向男人要钱,也不需要向男人说明用途。
“我假如自己有钱把那锯木厂买下来该多好,”她大声说了,又叹了口气。“我一定能办得很兴旺,而且我连一个木片都不允许赊账。”
她又叹了口气。她明白没地方可弄到钱,所以这念头只不过是空想。可是弗兰克只消把欠款收回就可以把锯木厂买下来。买下厂子以后,赚钱是不成问题的,到那时她定要想办法把经营改善一下,改变以前的老样子。
她从账簿背后撕下一页纸,把欠款达几个月仍没有归还的名单抄下来,打算一回到家里就跟弗兰克谈这桩事。她要叫他明白,欠账的人即使是老朋友,但欠账总是该还清的。她一定要跟他说,即使惹得他烦恼她也不管。她晓得弗兰克胆子小,脸皮嫩,爱听人家说好话,宁肯丢了钱也不愿逼人家还债。
他也许会说,人家现在拿不出钱来。那也可能是事实,因为大家的确都很穷。可是家家多少都有几件首饰或是银器,或是有点不动产之类,不妨拿来抵现金折价。
她想象得出,要是跟弗兰克说出这个主意,一定会使他唉声叹气,怎么,要把老朋友的首饰和财产拿过来?好吧,她耸耸肩膀,他爱叹气尽管叹气。反正我要跟他说,也许他乐意为了友谊而受穷,可是我不干。弗兰克若是一点胆量也没有,就别想弄出什么名堂来。可是他非得有所发展不可,他一定得去挣钱,哪怕是由我来当家逼着他干。
她于是急忙把名单抄下来,眉头紧锁着,舌尖舐着牙齿咂咂作响。忽然门一开,一阵冷风灌进店堂,只见一个高个子踏着印第安人的轻快步伐走进来,她抬头一瞧,原来是白瑞德。
他穿着华丽,一身新装,大衣外面一件时髦的斗篷披在他宽阔的肩膀上。他接触到她的目光时,把高礼帽摘下来,朝她深深地鞠躬,一手放在胸前洁白的打褶衬衫上。他的眼睛大胆地扫视着她,一口雪白的牙齿在褐色的脸庞上闪闪发亮。
“我亲爱的肯尼迪太太,”他朝她走过来,“我最最亲爱的肯尼迪太太!”说着他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她先是吃了一惊,像是见到鬼魂进了店堂,随即她连忙把脚放下,身子坐直,冷冷地瞅着他。
“你来干什么?”
“我拜访过皮特小姐,知道你已结婚,赶紧前来向你道喜。”
她想起那天在他面前受到的屈辱,羞得满脸通红。
“亏你还有胆来见我!”她嚷道。
“恰恰相反,你怎么有胆见我?”
“哦,你是个顶顶——”
“我们休战好不好?”他低头看着她,脸上闪现随便的微笑,笑得很轻率,可是并不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也不对她的行为有所责难。于是她也不由自主地笑了,然而却是一种难堪的苦笑。
“真可惜他们没把你绞死!”
“我怕别人的想法也都跟你的一样。得了,斯佳丽,放宽松一点,你那模样像是忍受了一次奇耻大辱,这可有点不太合适。我上回跟你开的,呃——开的小玩笑,你早已不放在心上了吧。”
“玩笑?哈!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哦,你会忘记的。你不过是故意装出愤慨的样子,以为这样才合适,才值得尊敬罢了。我可以坐下吗?”
“不。”
他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咧开了嘴。
“我听说你连两个星期都不肯等我,”他假装叹了口气,“女人可真是水性杨花!”
他见她不吭声,便接着说下去。
“跟我说,斯佳丽,这话只限于我们两人之间——只限于我们两个老朋友,两个知己朋友之间——你说你若是耐心等我出狱,是不是更明智一点?要不,你是不是觉得,跟弗兰克·肯尼迪结婚,比起跟我非法来往更有吸引力呢?”
像往常一样,他的冷嘲热讽总要引得她火冒三丈,他的厚颜无耻总要弄得她又好气又好笑。
“别胡说八道。”
“有一个问题我思索再三,始终得不到解答,你是不是可以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呢?我想要知道的是,你能够跟一个你对他既不热爱,又无深情的男人结婚,而且尝试了一次以后,还愿意经历第二次,难道你跟所有的娇柔女性全不一样,对这样的婚事不觉得嫌恶,不会巧妙地退缩吗?要不也许是我弄错了,原来南方女性并不是那么娇柔的吧?”
“白瑞德!”
“好,答案有了。我始终觉得女人有一种坚韧性和耐受力,是男人所不知道的,尽管我从小就听人家说女性都是脆弱、温柔和敏感的。不过按照欧洲大陆的成规,夫妻双方有了爱情,是一种很不可取的结合方式。事实上毫无情趣可言。欧洲人的这种婚姻观念,我向来认为是正确的。结婚为了方便,恋爱得到快乐。这是一种明智的制度,你说对吗?你跟欧洲人的观念,其实比我想象的还要更接近一些。”
她真想对着他大吼大叫:“我结婚不是为了方便!”可是不幸的是,她此刻已经吃瘪了,她对自己的无辜无论怎么提出抗议,只会招致更加犀利的抨击。
“你现在怎么样啦?”她冷冷地说,急于想换个话题,“你是怎么从监牢里出来的?”
“噢,那个!”他打了个轻松的手势说,“没费多大事,他们今天上午就给我放了。我只是在我华盛顿的一位朋友身上使了点微妙的敲诈手段。他在联邦政府的议会里占有相当高的地位,是个杰出的人物。当年我给南方邦联买毛瑟枪和裙环,他就是把货物卖给我的北佬英勇爱国志士之一。我通过适当的渠道,让他知道我的困难处境后,他马上运用他的权势,于是我就被释放了。权势就是一切,至于有罪无罪,无非是一个学术问题罢了。”
“我敢起誓,你不会是无罪的。”
“不错。现在反正我不会陷入法网,我不妨跟你实说,我的罪孽,简直不亚于该隐92。那黑鬼确实是我杀的。他竟敢在一个白种女人面前傲慢不逊,我作为一个南方的上等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还有我既然对你招认了,我得承认我曾经在一家酒吧间里,跟一个北佬骑兵争吵了几句便开枪打死了他。我那件小小的过错至今没有受到过追究,所以看来大概别的什么倒霉的替死鬼为此上了绞架。”
她听见他对杀人的事如此津津乐道,吓得血都凉了。她刚想从道义上谴责他几句,忽然记起了埋在塔拉葡萄藤下的那个北佬。她自己对那件事并没有感到良心上有什么不安,仿佛她不过在路上踩死了一只蟑螂似的。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是跟白瑞德一样有罪,没有资格对他进行审判。
“而且,既然我像是要把一切都和盘托出,那么我还得告诉你,不过要绝对保密(就是说不要告诉皮特小姐),那笔钱确实是我拿的,现在安全地存在利物浦的一家银行里。”
“那笔钱?”
“是的,就是北佬急于想知道的那笔钱。斯佳丽,那天我没有把你要的钱给你,并不完全是因为小气。我若是开张支票给你,他们就可以跟踪追查,恐怕你连一分钱也未必能到手。我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千万不能轻举妄动。我知道这笔钱放在那里相当安全,因而万一出现了最最不利的情况,就是说,叫他们发现了存钱的地方,要想把那笔钱取走,那么我就要把战争期间出售枪支弹药给我的每一个北佬爱国志士的名字,统统公布于众,这样就会闹得满城风雨,叫他们没法收场,因为其中有些人现在已经在华盛顿身居高位。事实上,我这一次能够出狱,正是我恫吓他们说要吐露真情的效果。我——”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南方邦联的金币真的落到了你的手里。”
“不是全部,我的上帝,不,跑封锁线的商人大约有五十来人或五十多人,大家都在拿骚、英国和加拿大存有不少钱。我们在南方邦联人中间很不得人心,因为他们还不如我们狡猾。不过我得了将近五十万,你想,斯佳丽,五十万块钱,假如你能按捺一下你那火冒的性子,不急着跟别人再次结婚的话!”
五十万块钱。她想到这么多的钱,便觉心里一阵隐隐作痛。他最后那句嘲讽她的话,她根本没有听进去。她觉得在这个贫困受苦的世界上有这样多的钱,简直叫人难以置信,钱这样多,多得令人吃惊,却叫别人轻而易举地拿走了,而且拿到钱的人又并不是急于需要钱的人。可是她只有一个年长多病的丈夫和这肮脏寒酸的小店铺,同时她又要面对一个充满挑战和敌意的社会。像白瑞德这样一个为人所共弃的败类有这样多的钱,她肩负着沉重的担子反而没有多少钱,世道未免太不公允了。她恨他,恨他坐在那里,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对她揶揄笑骂。哼,她绝不恭维他,说他乖巧机灵,叫他得意忘形。不,她要挖空心思用恶毒的话刺痛他。
“我想你大概觉得拿了南方邦联的钱,可以问心无愧吧。你自己也知道这分明是百分之一百的偷窃行为。凭我的良心,你这种钱送给我,我也不要。”
“我的天,今天的葡萄怎么特别酸起来啦!”他假装皱起眉头嚷道,“那么你说我是偷了谁的钱呢?”
她没有作声,一时想不出他到底是偷了谁的。归根到底,弗兰克所做的跟他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程度上远远不及他罢了。
“我手头的钱,有一半是应该归属于我的,”他继续说,“是那些北佬爱国志士帮我正正当当地赚来的。他们背着政府把禁运的货物卖给我,我可得到百分之一百的利润。有一部分我是靠囤积棉花赚来的。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我廉价买进一批棉花,等到后来英国纱厂急需棉花,我就以一块钱一磅的高价抛出。还有一部分是做粮食投机买卖赚来的。你想这些钱都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为什么要叫北佬白白拿走?至于其余的部分,那是属于南方邦联的。当时我受邦联政府的信任,把棉花偷运出封锁线,在利物浦以吓人的高价卖出去,再以卖棉花的钱买皮革、枪支和机器运回来。这些,我全都一一办到了。我还奉命把卖得的金币以我私人的名义存在英国的银行里,以便建立我个人的信用。我总还记得,后来封锁线加紧控制,连一条船也出不去,进不来,那笔钱就只好存在英国银行里。你说我该怎么办?把钱从银行里提出来,想办法运到威尔明顿去,结果势必被北佬截去,我不成了白痴吗?封锁线被严加控制能说是我的过错吗?我们的战事失利能说是我的过错吗?那笔钱是南方邦联的,固然不错,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南方邦联了——虽然听有些人说,你们始终不愿接受这一事实——我该把钱交给谁呢?交给北佬政府吗?所以我很不情愿别人把我当作窃贼看待。”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皮烟匣,抽出一支长雪茄,得意地闻了一闻,同时装出一副焦急的神情看着她,像是想仔细听听她的意见。
见他的鬼去,她想,他总是能比我抢先一步。我明明晓得他的论调有不对头的地方,可我就是抓不住他的要害。
“你可以,”她很庄重地说,“把这笔钱分给生活穷困的人。邦联政府固然没有了,可是邦联人民还在,有不少家庭都正在忍饥挨饿。”
他的头往后一仰,粗鲁地纵声大笑。
“你最最动人、也最最荒唐的时候,就是你装出一副伪善样子的时候,”他高声说着,看得出真是很开心,“斯佳丽,你千万要说实话。你不会扯谎。爱尔兰人是世界上顶顶不会扯谎的人。好吧,让我们开诚布公。你绝不会想到我们可怜的南方邦联,更不会想到挨饿的邦联人民。假如我真的有意把我所有的钱散发给他们,你恐怕要尖声怪叫表示抗议了。除非我把极大部分分给了你。”
“我不要你的钱,”她竭力装出冷漠庄重的神气。
“噢,真的不要吗?我看你的手心此刻就在发痒,我若是拿出一枚二角五分的银币,你准会扑过来抢的。”
“你若是到这里来侮辱我,取笑我贫穷的话,我只好跟你说声再见了,”她一边反唇相讥,一边把厚厚的账簿从膝盖上挪开,以便站起身来说话更有力些。可是他却马上站起身来笑嘻嘻地把她挡回去坐在椅子上。
“你这一听见说真话就要动气的老脾气,到什么时候才改得掉呢?对别人的事说真话,你是不会放在心上面,那么为什么对你自己的事,你就不肯听几句真话呢?我其实并不是侮辱你。我认为渴望获得钱财是一种良好的品性。”
她不太明白渴望获得钱财到底意味着什么,可是听他说那是一种良好品性,心里的怒气稍稍平息了一点。
“我不是来取笑你贫穷,我是来祝愿你健康长寿,婚姻美满。顺便问一下,你的妹妹苏埃伦对你的盗窃行为,是怎么想的呢?”
“我的什么?”
“你从她的眼皮底下把弗兰克偷走的事。”
“我并没有——”
“得了,我们不必抠字眼了。她怎么说?”
“她没说什么。”斯佳丽说。
“哦,她可多么为他人着想啊,”白瑞德目光闪烁着,言不由衷地说了一句,“好吧,现在让我听听你是怎么个穷法。不久以前你曾为这事到监牢里看过我,所以我有权利知道,弗兰克有没有那么多钱来满足你的希望呢?”
他话说得很放肆,可是无可回避。她只得忍受着,要不就请他离去,然而她并不想请他走开。他虽然话中带刺,那些刺本身却都是真情。他知道她做过的事,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做,而且似乎并不因此而看轻她。他的问题虽然听起来刺耳,却像是出于善意,出于关心。在他面前,她不妨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这样可以得到一些宽慰,因为她已有多时不曾把自己个人的情况和意图向别人倾吐。有时她把自己的心事稍稍披露一点,反而引起旁人的惊骇。只有跟白瑞德谈话,就好比穿了一双太紧的鞋子跳了一场舞下来又换上一双旧软鞋,觉得既轻松又舒服。
“纳税的钱你到手没有?塔拉的日子还可以过得去吧?”说话中那嘲讽的语调已经没有了。
她抬起头,她的绿眼睛接触到他的黑眼睛,他那眼中的神情先是令她吃惊,令她惶惑,可是忽然她脸上现出微笑,笑得那么甜蜜动人,是这些天来难得见到的。他是个多么古怪的家伙,可是有时他又非常可爱。她现在明白他来访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作弄她,而是担心她那笔急于需用的钱,至今尚未到手。她现在明白他一出监牢就急忙赶来看她,表面上显得毫不在意的样子,为的是想知道她是不是还需要钱用,如果需要,他就借给她。可是他偏故意招惹她,侮辱她,即使她识破了他的意图,他也不肯承认,实在叫人捉摸不透。他是真的有意于她,只是嘴里不肯承认,还是另有其他意图?很可能是后者,她想。可是谁晓得?他的一举一动,往往不同于常人。
“塔拉的威胁已经消除了,”她说,“我——钱我得到了。”
“恐怕是经过一番斗争的吧,我敢说。你是不是耐心等到结婚戒指戴上了手指才向他开口的呢?”
他对她的行动的估计果然准确无误,她想尽量不笑,可还是露出了笑靥。他又坐下来,舒舒服服地把两条腿向前伸开。
“好吧,把你的穷困情况说给我听听吧。弗兰克那混蛋有没有把他发财的前景跟你胡吹一通,他若是欺骗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就该狠狠地吃一顿鞭子。快,斯佳丽,把一切都告诉我,你用不着隐瞒我什么,我连你最见不得人的事全知道了。”
“哦,白瑞德,你是个最坏——我不晓得该怎么形容你才好!不,他说不上欺骗我,不过——”她忽然觉得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是一种快乐。“白瑞德,如果弗兰克把别人欠他的钱都收回来,我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可是白瑞德,欠他钱的人足有五十家,而他又不肯去催还。他这人脸皮太薄,他说一个上等人不该去向另一个上等人逼债。那么那些欠的债不知到哪年哪月才能到手,说不定永远收不回来呢。”
“嗯,你为什么要急着收回来?是日常开销不够用吗?”
“不是,不过——喏,事实上,我自己想用点钱,”她想起锯木厂,眼睛就亮起来。也许——
“做什么用?还要交税吗?”
“这跟你有关系吗?”
“有的,因为你心里正在盘算,想跟我借钱。这一套我是很懂的。我可以借钱给你,而且不要求你不久前提出来的那迷人的抵押品。当然,除非你坚持要给。”
“你是个顶顶粗鲁的——”
“一点也不。我不过是想让你放心罢了,我知道你为了那件事还在担心,自然不是担心得很厉害,但多少总有点担心。钱我是乐意借给你的,不过我要知道你做什么用。我想这点权利我应该是有的。如果你拿去买漂亮衣服,买马车,我当然不会拒绝,可是如果你拿去给艾希礼·威尔克斯买新裤子穿,我怕就爱莫能助了。”
她一听这话,不由怒火上升,结结巴巴了好一阵子才说出话来。
“艾希礼·威尔克斯从来没有要过我一分钱!他哪怕饿死,也绝不肯拿我一分钱的!你根本不理解,他是个多么高尚,多么自尊的人!当然,你不可能理解他,因为你是一个——”
“我们还是把骂人的话收起来吧。说到骂人,我能想得出的话是绝不会比你更差的。你别忘了关于你的情况,全是皮特小姐提供给我的。她只要碰到一个同情她的人,几乎是无话不谈的。是她告诉我艾希礼从罗克岛回来以后,就一直住在塔拉。是她告诉我你容忍他妻子在那里住着,虽然我知道她对你一定是个沉重的负担。”
“艾希礼是——”
“噢,是的,”他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艾希礼这人极其崇高,远非我这个凡夫俗子所能理解,可是请不要忘了你在十二橡树跟他表演的那情意缠绵的一幕。当时我是个深感兴趣的见证人。自那以后,我发现他始终没有改变,你也没有改变。假如我没有记错,他那天显示的形象看来并不崇高,而且至今没有多大进展。他为什么不把家眷带走自谋生路?为什么偏要留在塔拉?当然,这不过是我在那里瞎胡猜。可是如果你想让塔拉维持他的生活,那我是一分钱也不借给你的。在我们男人中间,谁要是让女人养活自己,说起来是很难听的。”
“你怎么敢说出这种话来?他一直都像田里的劳工那样在干活呢!”她感到一阵暴怒,可是想起艾希礼在劈篱笆木条的事,又是一阵心酸。
“我敢说他是尽力而为了,他若是做起施肥料工作来一定更为出色,而且——”
“他是——”
“噢,是的,我明白。我们姑且认为他是在尽力而为,不过恐怕没多大用处。你绝不能叫一个威尔克斯家族的人成为一个田里的劳工,或者任何类型的有用之材。他们这一种族是纯粹的装饰品。好啦,我刚才对我们高尚而自尊的艾希礼,说了些粗野的话,请你不要见怪。可是令我诧异的是,像你这样一个讲求实际的人,怎么总也摆脱不掉这些幻觉。你到底需要多少钱,打算用在什么地方?”
他见她不答话,便重复问道:
“你打算用在什么地方?你看能不能跟我说实话,说实话跟说假话的效果是一样的,事实上只会更好,因为你若是跟我说假话,迟早会被我察觉出来,你想到那时该多尴尬。你要牢牢记住,斯佳丽,你无论怎样对待我我都可以忍受,只要你不对我说谎。你可以不喜欢我,可以对我发脾气,可以跟我撒泼,唯独不可跟我扯谎。你到底打算用在什么地方?”
斯佳丽听他在攻击艾希礼,一怒之下真想不顾一切狠狠地啐他一口,再把他借钱给她的建议高傲地反弹回去。而且她差一点这样做了,可是冷静的常识制止了她。她勉强吞下怨气,尽量摆出一副和善庄重的样子。这时白瑞德背靠椅子,两腿伸向火炉边。
“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事能使我得到最大的乐趣,”他评论说,“那就是看着你在道德观念跟实际利益——比如金钱——两者之间的思想斗争。当然,我知道你的务实精神必然会占上风,可是我还是想留在你身旁继续观察,看看你天性中美好的一面是否有朝一日终于取得胜利。倘若那一天果然来了,我就卷起铺盖离开亚特兰大,永远不再回来。在女人中间美好的天性占上风的大有人在。……噢,我们还是谈正事吧。你需要多少钱,用在什么地方?”
“准确的数字我说不上来,”她闷闷不乐地说,“我打算买一家锯木厂,我想我能够买得很便宜。另外我要两辆大车、两头骡子,骡子要上好的。我还要一匹马和一辆马车,是给我自己用的。”
“一家锯木厂?”
“是的,你若是借钱给我,我可以把工厂的一半产权归你。”
“我要锯木厂有什么用?”
“赚钱呀!我们可以赚好多的钱。要不我付利息给你——嗯,让我想想,多大的利息才算是好利息。”
“一般认为五分利是很不错了。”
“五分利——哦,别开玩笑!不要笑,你这魔鬼。我是跟你谈正经事。”
“所以我才要笑。你那骗人的漂亮脸蛋后面在动些什么脑筋,恐怕除了我以外,谁都弄不明白。”
“得了,谁管那个?你听我说,白瑞德,你觉得对你来说,这个买卖是不是值得一做?弗兰克跟我说有个人在桃树街上有一家小锯木厂,想把它卖掉。他因为急着等钱用,所以卖得很便宜。现在大家都要重新造房子,这一带锯木厂又不多,我们可以把木材高价出售。那人愿意留下来帮我们办厂,我们付工资给他。这些全是弗兰克跟我说的,他说他有了钱就打算把厂子买下来。我猜他给我纳税的钱大概本来是想用来买厂子的。”
“可怜的弗兰克,可是等你告诉他说你背着他已经把厂子买下来,他会怎么说呢?我借钱给你的事,你又怎样解释才不至于有损你的名誉呢?”
斯佳丽一门心思扑在弄钱买厂子上面,竟不曾想到这一点。
“那么,我就不告诉他。”
“他一定知道你的钱不会是从树林里拾来的吧。”
“我就跟他说——噢,对了,我就说我把钻石耳环卖给你了。我真的把耳环给你。那就算是我的抵押品——我的——不管你叫它什么吧。”
“我不要你的耳环。”
“这耳环我也不想要,我不喜欢它。它本来也不是我的东西。”
“那么是谁的呢?”
她的心立刻飞回到塔拉,眼前浮现出那个酷热的午昼,在寂静的过道里,四肢伸展扑倒在地的北佬的尸体。
“是人家留给我的——那人已死了,现在当然是属于我的。你拿去吧。我不想要它。我宁可把它变换为钱。”
“我的上帝!”他不耐烦地嚷道,“你除了钱,难道就没想过别的东西吗?”
“没有,”她的一双冷漠的绿眼睛瞅着他,坦率地答道,“你倘若曾有过我那样的经历,也一定会跟我想的一样。我发现天底下顶顶要紧的就是钱。上帝是我的见证,今后我再不要没钱度日了。”
她回忆起那天在十二橡树的废墟后面的情景,头上骄阳似火,脚下是柔软的红土地,小屋里散发出黑人身上的气味。她自己则昏昏沉沉,疲软乏力。她还回忆起当时她心头有节律地跳动,像是在一遍遍呼唤:“我一定不再挨饿,我一定不再挨饿。”
“总有一天我会有钱,有很多的钱,我爱吃什么就买什么。我的餐桌上再不会总是玉米粥和干豌豆。我要买好多漂亮的衣服,全都是绸子做的——”
“全都是吗?”
“是的,”她简短地答道,并不因他弦外之音感到脸红。“我要有很多钱,那么北佬就没法把塔拉从我手里抢走。我要给塔拉盖一座新房子,一个新仓房。我要买些好骡子耕田,种好多棉花,多到你从未见过。韦德将来要什么就有什么,永远不知道什么叫贫乏,绝不!世界上的一切他都有。至于我家里所有的人,他们全都不再挨饿。我说话算数。字字当真。不过这些你是不懂的,因为你这人自私卑鄙。你从没有被拎包投机家从家里撵出过,你从没有挨过饿,从没穿过破衣裳,也从来没为了怕挨饿而干活干得几乎累断腰。”
他平静地说:“我在邦联军队里呆过八个月。说起挨饿,恐怕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那里。”
“军队,呸!你从来没摘过棉花,没除过草。你——不许你笑我!”
他听见她嚷起来,声音很刺耳,便把两只手放在她的手上。
“我不是笑你。我是笑你的外貌和你的内心实在相差太大了。我在回想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是在威尔克斯家的烤肉宴会上。那时你身上穿一件绿衣裳,脚上穿一双小小的绿软鞋,被男人团团包围着,你处处想到的,就只有你自己。我敢打赌当时你连一块钱可以换多少分都不知道。你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缠住那个艾希——”
她把手猛的抽了回去。
“白瑞德,你若是还想跟我打交道,就请你最好不要提起艾希礼·威尔克斯的名字。提到他我们就要吵架,因为你根本不理解他。”
“那么你一定非常熟悉他,”白瑞德不怀好意地说道,“不,斯佳丽,倘若你要跟我借钱,我就要保留议论艾希礼的权利,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可以放弃利息,但不能放弃这权利。而且有关他的很多事情,我都想知道。”
“我没有跟你谈论他的必要,”她简短地答道。
“哦,有必要!因为金钱掌握在我手里。将来你发了财,你有权利也这样对付别人。你显然至今还爱着他——”
“不。”
“噢,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要不你就不会急急忙忙为他辩护了,你——”
“我不愿忍受叫我的朋友被人家嘲讽。”
“好吧,那就暂时不谈这个。那么他是不是还爱着你呢?或者是,他在罗克岛关了一些日子,就把你给忘了呢?要不,或者是,他终于弄明白了,他有一个像宝石般可贵的妻子呢?”
斯佳丽听他提到媚兰的名字,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几乎控制不住把全部真情都要嚷出来,要他知道艾希礼若不是出于道义,早就跟媚兰分离了。她张嘴刚想说话,忽又闭上了。
“噢,那么他还没有能够领会威尔克斯太太的价值。严酷的牢狱生活,也没有减轻他对你的热情,对吗?”
“我看我们不需要讨论这个问题。”
“可是我很希望讨论,”白瑞德说,语调低沉,斯佳丽不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听起来很不舒服,“而且,凭上帝作证,我一定要讨论它,还希望你回答我的问题。他是不是依然未能忘情于你呢?”
“好吧,是的又怎么样?”斯佳丽被他激怒了,“我不高兴跟你谈,是因为你不能理解他,也不能理解他那样的爱。你所懂得的爱就只有——喏,就只有你跟那个叫沃特林的女人之间的那种关系。”
“噢,”白瑞德轻轻地说,“那么说我是只能具有肉欲的了。”
“你心里明白,就是那么回事。”
“好,我对于你不愿意跟我讨论这件事,现在表示欣赏。原来你是怕我这不干净的手和唇,玷污了他纯洁的爱。”
“嗯,是的——大体上是这样。”
“我对这种纯洁的爱情很感兴趣——”
“别那样讨人嫌,白瑞德。假如你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
“噢,说真的,我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所以我才很感兴趣。可是为什么你们之间却没有不规矩的事呢?”
“如果你以为艾希礼会——”
“啊,如此说来,这种纯洁的爱,是靠艾希礼,而不是靠你维持的了。说真的,斯佳丽,你不该如此随便地委身于别人。”
她看着他那张平静而莫测高深的脸,心里又是惶惑又是气恼。
“我不想继续跟你谈这个,我也不要你的钱了。你给我滚出去吧!”
“噢,钱你是想要的。我们已经谈到现在,何不继续谈下去呢?像这样一曲纯洁美妙的田园牧歌,深入探讨一下有何不可呢——既然其中并无不妥之处?如此说来,艾希礼爱的是你的思想,你的心灵,和你崇高的品德了。”
斯佳丽听了他的话,心里觉得很苦恼。艾希礼爱她,确实爱的是这些。她之所以觉得生活还可以忍受得住,正因为她知道这一点,知道艾希礼受道义上的约束,只能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默默地爱着她深藏在心底里的美好的东西。她知道自己内心的美,只有艾希礼一人才了解。可是现在经白瑞德一说,尤其是用那假装平静实则讥笑的语调,就像是不那么美了。
“在这个邪恶的世界上,居然还有如此纯洁的爱情,这使我那孩子气的理想,重又回到我的身边,”他继续说道,“如此说来,他对你的爱,并不牵涉到皮肉的接触。假如你长得丑陋,没有那一身雪白的肌肤,他照样会爱你。假如你没有那一双勾魂的眼睛,诱得男人妄想着你在他怀中会是什么情景,他也照样会爱你。假如你不那么善于扭动屁股使得九十岁以下的男人个个见了动心,他还是照样爱你,不是吗?还有你那两片嘴唇——噢,我不能叫我的肉欲也闯进来。那么艾希礼对这些全都没有看见?要不他是不是虽然看见了,却不足以使他动心呢?”
斯佳丽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在果园里的情景。当时艾希礼紧紧搂着她,双臂不住地颤抖,他火热的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永远不肯把她放开似的。想到这里,脸刷地红起来,这一下自然逃不过白瑞德的目光。
“那么,”他说,声音中带着颤抖,几乎像是愤怒,“我明白了。他爱你纯粹是爱你的心灵。”
这个肮脏的家伙,怎么竟敢刺探起她的私事,使她一生中最美好神圣的东西显得卑下了。他是在不动声色下决心攻破她最后一道防线,他要得到的情报眼看就要到手了。
“是的,是这样,”她嚷道,把关于艾希礼嘴唇的回忆置之脑后。
“亲爱的,他甚至连你有个心灵都不知道。倘若他爱的真的是你的心灵,那么他就不需要那么费力地跟你抗争,以保持这种爱情——就算是‘神圣’的爱情吧。他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因为一个男人尽可以爱慕一个女人的心灵而不失其为高尚并保持对妻子的忠诚。可是像他那样,既贪图你的肉体,又要维护威尔克斯家的荣誉,那就并非易事了。”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噢,倘若你指的是我贪图你的肉体的话,那我可没有否认过。感谢上帝,我这人从来不把荣誉放在心上。凡是我想要的,只要能到手,我就毫不犹豫地接受之,因此我既不用跟天使也不用跟魔鬼去较量。而你却给艾希礼构造了一座多么快活的地狱!我几乎只能为他感到难受。”
“我——我给他构造了座地狱?”
“是的,是你,你对于他,永远是一种诱惑,可是他也像他家族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是宁要所谓的名誉而不要爱情的。可是在我看来,这个可怜的家伙现在是既无荣誉也无爱情足以使他感到温暖的。”
“他有爱情,我是说,他爱我。”
“他爱你吗?你能回答我这个问题,我们就可以到此结束,你可以把我的钱拿走,即使你把它扔进阴沟里我也不管。”
白瑞德站起身来,把吸了一半的雪茄扔进痰盂里。他的动作具有一种异教徒的无拘无束的姿态,又有一种潜在的力量,那是斯佳丽在亚特兰大陷落的那天夜里特别注意过的,那动作有点使人害怕,是一种不祥之兆。“倘若他真的爱你,那么他为什么允许你到亚特兰大来筹措税款呢?我若是答应我心爱的人去做这种事,我首先要——”
“他并不知道,他根本不曾想到我——”
“你难道没有想到,他是应该知道的吗?”他的语调完全暴露出他的粗鲁,“他如果是像你所说的那样爱着你,就应该知道你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有可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他哪怕杀了你,也不该让你到这里来——尤其是不该让你来找我,我的上帝。”
“可是他并不知道。”
“如果他连这一点都猜不到的话,那么他就永远对你一无所知,更不用说你那可贵的心灵了。”
他这人真是太不公允,好像艾希礼非得猜透别人心思似的!好像艾希礼知道了这件事,就一定能够阻止她似的,可是她忽然意识到,艾希礼确实是能阻止她的。在果园里的时候,他只要稍稍给她一点暗示,说将来的日子迟早会有所好转的,那么她就绝不会想要找白瑞德了。在她登上火车的时候,他只要说一句柔情的话,给她一点临别的温存,也能使她改变主意。可是他谈的只是荣誉什么的。那么——难道白瑞德的话是对的吗?艾希礼是应该知道她的心思吗?哦,不,她急忙把这个不忠实的念头抛开。艾希礼不会怀疑她。他绝不会怀疑她做任何不道德的事。艾希礼人格高尚,绝不会往这方面想。白瑞德不过是想破坏她的爱情,想打碎她顶顶珍爱的东西。看着瞧吧,她恨恨地想道,等这店铺子站稳脚跟,锯木厂进展顺利,她手头有钱,到那时再跟白瑞德清算他给她的屈辱和痛苦。
白瑞德站着居高临下俯视着她,还有点自得其乐的意味。刚才那使他激动的情绪已经消失了。
“这一切跟你有什么关系?”她问道,“这是我的事,是艾希礼的事,不是你的事。”
他耸耸肩。
“只有一点。我对你的忍耐性怀有一种深深的客观的钦佩,斯佳丽,可是我不愿意看到你的精神过多地在磨盘下被碾得粉碎。塔拉的工作,是一个成年男人才负担得了的,再加上你有病的父亲,他什么忙也帮不上你,还有那几个女孩子和黑人。现在你又要承担一个丈夫,说不定还有皮特小姐。即使没有艾希礼和他的老婆孩子,你的担子也够重的了。”
“他并不靠我生活。他帮我——”
“哦,看在上帝面上。”他不耐烦地说,“别再来这一套啦。他现在靠你,将来靠他们或者别人,一直到死。对我个人来说,我也不高兴以他做话题让我们来谈论。……你到底要多少钱?”
一连串咒骂的话涌到她的唇边。在他对她横加侮辱以后,在他把她视为最宝贵的东西骗出来又加以践踏以后,他居然还以为她要他的钱。
可是她的话欲言又止。对他的恩赐不屑一顾,命令他滚出店堂,该多么痛快,然而只有真正富裕和确有保障的人才能享受这么痛快的事。她现在只能逆来顺受,贫穷一天,就得忍受一天。有朝一日她若是有了钱——哦,多么美好而令人兴奋的念头,——等她有了钱,就再不用去忍受她不喜欢的事,再不用因为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而勉强凑合,对于不能博得她欢心的人,也用不着对他们客气了。
到那时我要叫他们统统下地狱,她想,第一个就是白瑞德。
想到这里,她高兴起来,她的绿眼睛里闪着光辉,嘴上挂着微笑。白瑞德也跟着微笑。
“你这人真可爱,斯佳丽,”他说,“尤其是在你动坏脑筋的时候,单凭你脸上的酒窝,我就愿意给你十十足足买上一打骡子,只要你心里喜欢。”
这时门一开,伙计走进来,手里拿着根鹅毛在剔牙齿。斯佳丽站起身来,把披肩裹上,把帽子带上系好。她的主意已经拿定。
“你今天下午有空吗?现在能跟我去吗?”她问。
“去哪儿?”
“我要你赶车送我到锯木厂去。我答应过弗兰克一个人不单独出城。”
“这样的雨天也去吗?”
“是的,我要马上把锯木厂买下来,免得你改变主意。”
他纵声大笑,那伙计在柜台后面吃了一惊,好奇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个结过婚的人?白瑞德是个被人唾弃,上等人家客厅里不肯接待的人。肯尼迪太太叫人看见跟这样的一个人一起赶车到乡下去,恐怕不行吧。你难道不为自己的名誉着想吗?”
“名誉,活见鬼!我要把锯木厂买下,省得你变卦,也省得让弗兰克先知道。动作别那么慢,白瑞德,一点儿雨算得了什么,快去吧。”
那锯木厂,后来弗兰克一想起它来就要唉声叹气,深悔自己先前不该跟斯佳丽提起此事。她把耳环卖掉,不是卖给别人,偏偏卖给白瑞德船长,而且不跟自己的丈夫商量一下就把锯木厂买下来,这已经是够糟的了。可是她并不把厂子交给他经营,那就更糟。事情看来不大对头,她好像并不信任他,也不相信他的能力。
弗兰克跟所有他认识的人一样,认为做妻子的应该听从她丈夫的超人一等的知识的指导,应该完全接受丈夫的意见,不能自作主张。至于女人想做些什么,他并不加以干涉。他觉得女人娇小有趣,对她们的一些怪念头迁就一下,未必有什么坏处。他天性平和,好说话,不大愿意拒绝妻子的建议。对于妻子的一些傻主意,他喜欢先满足她,同时又怜爱地责怪几句,指出她的愚蠢和浪费。可是斯佳丽一心要做的事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拿锯木厂的事来说,他的生活犹如发生了一次地震。那天他提起锯木厂,她竟带着甜蜜的笑容,跟他说她打算自己来经营,“我要自己进入木材行业,”她就是这么说的。弗兰克永远忘不了他当时受到的惊吓。她自己去经营木材,真是不可思议。别说亚特兰大城里从来没有女人经办企业,就是在任何地方,弗兰克都没有听说过。女人若是因为如今时世艰难,不得不挣点钱贴补家用,那么也得守女人的本分,比如像梅里韦瑟太太那样烘馅饼,像埃尔辛太太跟范妮那样在瓷器上绘彩,从事缝纫、办寄宿舍,要不就像米德太太那样当教师,像邦内尔太太那样绘画。这些太太们虽然都在挣钱,可是仍守在家里,并不到外面抛头露面。可是如果一个女人竟离开家庭的保护,冒险跑到急风骤雨般的男人世界中去,跟他们摩肩接踵,在事业上竞争,稍一不慎就会受到侮辱,招致物议……何况她有个丈夫足以供养她的需求,远非迫于无奈而出此下策。
弗兰克本来还希望她是在逗他,跟他开玩笑,经营这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开的玩笑。可是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不是玩笑。她是当真在经营锯木厂。每天一大早他还没起床,她就赶着马车驶出桃树街,晚上常常关了店门到皮特姑妈家吃过晚饭以后很久,才回到家里。到锯木厂去有好几英里路远,只有彼得大叔抱着并不赞同她的态度在保护着她,路上要经过一片树林,那里到处是解放了的黑奴和不务正业的北佬。弗兰克成天都在店里,不可能陪她去。有时他劝她不要去,她回答得很干脆,“我若不监视约翰逊,那个狡猾的无赖就会把木材偷偷卖掉,把钱塞进他自己的腰包。我若是能找到一个可靠的人帮我经营,我就用不着去得那么勤,那时我就可以留在城里推销木材了。”
在城里推销木材,那岂不糟糕透顶,现在她就经常抽出一整天时间,在城里挨户兜售木材。碰到那样的日子,他就恨不得躲在铺子后屋里见不到人。他的老婆居然在外面兜售木材。
人们背后议论纷纷,说不定还会牵扯到他身上,因为他竟容许她的活动超出一般女性的规范。最令他难堪的是听见顾客在柜台旁说:“我刚才看见肯尼迪太太在……”斯佳丽不论做些什么,总有人不厌其烦地跑来向他报告。比如某处新建一家旅馆的事,就成为大家说长道短的绝好材料,那天斯佳丽驱车走到那里,刚好汤米·韦尔伯恩正在跟另外一个木材商人进行交易。她马上从车上下来,走到那些正在砌墙基的爱尔兰石匠中间,告诉汤米说他做那笔买卖是受骗上当的。她说她的木材质量又好,价钱又便宜。她当场就用心算算出一长串数字,给汤米一个估价。一个女人,跑到一群干粗活的工人中间,已经是不成体统,她还公然显示出她的计算本领,岂不是当众出丑。后来汤米接受她的估价,订购她的木材,她就该赶快悄悄地离去,可是她偏偏不走,还跟那个爱尔兰工头谈天。那人名叫约翰尼·加勒格尔,身材矮小,脾气倔强,在地方上名声极坏,斯佳丽跟他这一谈,叫人家议论了足足有好几个星期之久。
撇开这些不论,斯佳丽的锯木厂,还真的能够赚钱。一个女人做了本不该由女人做的事,居然做得成功,做丈夫的心里自然不会舒服。何况她赚来的钱,从来不花一文在他经营的铺子里。极大部分的钱都寄往塔拉,还长篇大论写信给威尔告诉他钱该有哪些用途。她还告诉弗兰克,等塔拉的修葺事项一一完成以后,她打算拿钱放债做抵押贷款。
“哎呀,哎呀,”弗兰克一想起这桩事,就免不了要叹气。一个女人根本就不应该懂得什么叫抵押。
这些天来,斯佳丽满脑子是各种各样的盘算,可是在弗兰克看来,一个比一个更叫他头痛。她本来有一个货栈,后来叫舍曼的军队给烧了。现在她竟想利用那块地皮造一家酒店。弗兰克本人并非滴酒不沾,可是对这个主意却竭力抗议。建造酒店出租是个倒霉的行业,是个坏行业,简直就跟把房子租给人家开妓院差不多。可是为什么是坏行业,他却说不清楚,因此他那站不住脚的论据就只博得她一声“胡说八道”。
“承租酒店的人全是好租户。亨利叔叔就是这样说的,”她告诉他,“他们从来不拖欠租金,听我说,弗兰克,我可以拿卖不出去的劣等木料造一家酒店,造价便宜,租金却不低。有了租金,有了锯木厂赚的钱,再加上抵押贷款的利息,我就可以再买几家锯木厂了。”
“可是亲爱的,你哪里还需要再买锯木厂,”弗兰克听说后吓了一跳,急忙说道,“我看你应该把手头这一家卖掉。你的身体都快拖垮了,而且你知道叫那些解放的黑人好好干活该多麻烦——”
“解放的黑人实在没有用处,”斯佳丽表示赞同,对他说要卖厂的事却置若罔闻,“约翰逊先生说,他每天早上来上班时,到底有几个工人会来干活,心中完全无数。那些黑人根本无法信赖。他们干了一两天就不肯再干,要等工钱花完了才回来再干。而且全班工人说不定一个晚上会统统跑光。解放黑奴的事,我越看越像是在犯罪。简直是把黑人给毁了。上千的黑人成天不干活,干活的黑人又都是懒懒散散,没精打采,起不了多大作用。你若是为他们好,骂他们几句——更不用说动手打几下了——被解放者管理局的人就会像鸭子看见六月里的硬壳虫那样向你猛扑过来。”
“亲爱的,你没让约翰逊先生打那些——”
“当然没有,”她不耐烦地答道,“你没听见我刚才说,我若是打了他们,北佬准会把我投入监牢。”
“我敢打赌,你爸一辈子也没打过一下黑人。”弗兰克说。
“噢,只有一次。他打了一天猎回来,那马夫没擦干净马的身子,便挨了他几下子。不过,弗兰克,那时的情况跟现在不一样。新解放的黑人是另一种人,给他们好好抽一顿鞭子对他们是大有好处的。”
弗兰克不但对他妻子的见解和计划,而且对她婚后几个月来的变化,都感到非常吃惊。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她是那么温柔,那么甜蜜,那么富有女性气质,现在却判若两人,在他向她求婚的短短过程中,他觉得他从来没见到过一个女人对生活的反应,像她那样具有女性的魅力:天真、羞怯、又无依无靠。然而她现在的反应却全然是男性化的。尽管她依旧是粉面桃腮,笑靥醉人,可是她的言谈行动都一如男人。她说话爽朗坚决,遇事当机立断,不像女孩子通常那样犹豫不决。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而且对于自己需要的东西,像男人那样取道捷径达到目的,不像女人那样躲躲闪闪地循着迂曲的路线去接近目标。
有胆有识的女人,弗兰克以前并不是没见过。亚特兰大跟南方所有其他城市一样,也有一定数量有身份的太太,她们是没人敢于冒犯的。比如那身躯肥硕的梅里韦瑟太太就谁也比不上她盛气凌人,那体质虚弱的埃尔辛太太,谁也比不上她专横傲慢,至于那满头银发、声音悦耳的怀廷太太,为了达到目的而使用的手段,谁也比不上她狡诈。可是她们要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不管采取什么样的策略,总不外乎是女性的策略。她们对男人的意见,始终认为应该予以尊重,尽管是否唯命是从是另一回事,但表面上是听从的,而最要紧的也就在这里。可是斯佳丽完全是男人气派,凡事独断独行,从不理会丈夫的意见,结果自然引起全城的非议了。
“而且,”弗兰克可怜地想道,“人家大概也在背后议论我,说我不该纵容她不守女人的本分。”
还有白瑞德那家伙,老是要往皮特姑妈家跑,这是最叫他丢脸的事。白瑞德在战前跟他有过生意上的往来,但他向来不喜欢他。他把白瑞德带到十二橡树去,把他介绍给他的朋友以后,一直后悔不迭。他瞧不起白瑞德,因为他在战时做投机生意,只顾赚钱,心狠手辣,还因为他未曾参军打过仗。白瑞德在邦联军队里服役八个月的事,只有斯佳丽一个人知道,因为他曾经装出害怕的样子,恳求她不要把这桩“可羞的行为”让任何人知道。弗兰克最最鄙视他的地方,就是他侵吞了邦联政府的金币,始终不肯归还,然而当时跟他情况相同的那些人,像海军上将布洛克和另外一些人,都比较诚实,先后把成千上万的巨款归还给联邦政府国库。可是弗兰克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白瑞德始终是皮特家的常客。
白瑞德名义上是来看皮特姑妈,对此皮特居然信以为真,若有其事地接待他。可是弗兰克觉得吸引他的,未必是皮特小姐,因此心里很不舒服。小韦德平时怕见生人,可是偏偏喜欢白瑞德,叫他“白瑞德叔叔”,这也叫他心烦。他还记得在战争时期,白瑞德曾经对斯佳丽大献殷勤,当时曾引起不少流言蜚语。那么,他想,人家现在的议论,一定会甚于往日了。事实上,弗兰克的朋友们,对斯佳丽经营锯木厂一事,虽然还能直抒己见,可是在这个问题上,却无不讳莫如深。他发现现在人家已经不大请他和斯佳丽同去吃饭跳舞,到他家来访的客人也越来越少。斯佳丽跟邻居素来不很接近,锯木厂里的事情又忙,不见客人常来串门倒也不以为意。可是弗兰克却感触颇深。
弗兰克一生中,无时不受下面这句话的支配:“邻居们会怎么说?”现在他的妻子如此无视行为的规范,这就使他处于无可自卫的境地。他感觉到由于人人都不赞成斯佳丽的所作所为,从而也轻蔑他对妻子听之任之让她“女性男性化”。按照她的观点,她所做的好多事都是做丈夫的所不应容许的,可是如果他制止她、劝说她或者批评她,那么一场风暴势必会降临到他头上。
“哎唷!哎唷!”他感到束手无策,“她会一下发起疯来,而且比我见到过的任何女人都不容易罢休。”
即使在家庭气氛最最融洽的时刻,他这位讨人喜欢而热情的妻子在屋子里高高兴兴地哼哼唱唱,可是转瞬之间,她可能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只要他说上这么一句:“亲爱的,我要是你的话,我就不——”,就会霎时天昏地暗,暴风雨说来就来。
这时她的两条黑眉毛就会皱拢来在鼻梁上面形成一个锐角,弗兰克则现出一副哆哆嗦嗦的窘相。斯佳丽的脾性,完全像个鞑靼人,发起威来,跟野猫一般凶暴。在这种情况下,不管人家受不受得了,她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的。于是屋子上空,顿时乌云密布,弗兰克往往识相地一早出门,到很晚才从店里回来。皮特姑妈就像小兔子进洞似的赶快躲到她卧室里去。韦德和彼得大叔也退进马车房。厨娘不离厨房一步,也不敢提高嗓门唱她的赞美诗。只有嬷嬷还能稳住阵脚,这是因为杰拉尔德·奥哈拉的大吼大叫给她多年训练的缘故。
斯佳丽并不想动辄发脾气。她喜欢他,还感激他保全了塔拉,真心实意地想做一个好妻子,可是他有好些地方,好多次,使她实在忍无可忍,终于不得不爆发出来。
一个男人倘若听凭她压倒她,她就不可能尊敬这个男人。一个男人倘若在某种令人不快的场合,在她或者在别人面前,表现得羞怯和踌躇不决,是她最无法忍受的。可是现在钱的问题已经部分得到解决,因而她对于这一类事已比较可以不太计较,甚至觉得有些快乐。唯一令她经常烦恼的是弗兰克处处显示出他自己既不善于做生意,又不乐意让她做个好的生意人。
至于人家欠店里的账款,不出她之所料,弗兰克从来不主动催收。一直等到她催急了,才勉勉强强地跑到人家那里,还未开口,先表歉意。由于这些经验使她最后明白肯尼迪这种人家注定只能勉强糊口,除非她自己决心去挣钱,才不致落空。她现在开始明白,弗兰克只要守住他那邋里邋遢的小店过一辈子也就满足了。他似乎不懂得靠现在所有的钱以保障他们的生活是微不足道的。他似乎不懂得在当前这个动乱的时代顶顶要紧的是要挣到更多的钱才能应付新的灾祸。
在战前安逸的日子里,弗兰克有可能成为一个成功的生意人。可是他实在太守旧,守旧得叫人心烦,斯佳丽想,而且他不论办什么事,总要死守着过去的老框框,全然不顾旧的时代已经过去,旧的一套已经行不通了。他最最缺乏的是在这个严酷的新时代里所需要的进取精神。然而她身上却具有这种进取精神,而且她还要加以发挥,不管弗兰克乐意不乐意。他们需要钱,她现在就在挣钱,而挣钱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弗兰克能做到的最起码的事,在她看来,就是不要干扰她的计划,因为她的计划已经开始收到成效了。
斯佳丽缺少经验,办锯木厂原非易事,比起刚开始的时候,行业间的竞争日趋激烈。她晚上回到家里,又是困乏,又是担心,情绪很坏。可是弗兰克还要先是表示歉意似的几声咳嗽,接着就说什么:“亲爱的,我如果是你,我就不做这个,”或者“亲爱的,我就不做那个”之类的话,弄得她除了尽量忍耐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是她常常忍耐不住,终于发作起来。因为她想,他既然没有能耐赚钱,为什么老是要挑剔她呢?而且他指摘她的话又是那么愚蠢!在如今这种年头,不像个女人又有什么不好?何况正是那个不像女人的她办的锯木厂,挣回了大家急需的钱:她所需要的钱,塔拉所需要的钱,一家人所需要的钱和弗兰克所需要的钱。
弗兰克需要休息和安静。他在战争中尽力而为过,结果损害了健康,失去了财产,成了一个年纪一大把的人。可是他并不后悔这一切。经过四年的战争以后,他对生活的全部要求就只有和睦和友善,听到的是朋友的赞许,看到的是亲切的脸容。他很快就发现家庭的和睦需要代价,他所付的代价就是不论斯佳丽想做什么,都得顺着她的心意。因为他感到疲乏,所以就按照斯佳丽的条件,换取了和睦。有时他在寒冷的傍晚归来,她打开大门笑脸相迎,在他的耳朵上、鼻子上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乱吻一通,有时在深夜暖呼呼的被窝里,她困倦地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这时他就觉得他付出的代价是完全值得的。只要事事依着她,家庭生活就过得乐滋滋的。可是他所得到的和睦,其实是空虚的,徒有其表而已。他为了得到这样的和睦,付出的却是他结婚生活中应该享有的权利。
“一个女人应该把她的心思放在她的家和她的亲人身上,不该也像个男人那样成天在外面闯荡,”他想,“现在,只要她有个孩子——”
他想到了孩子,不觉微笑起来,从此便经常想到孩子。至于斯佳丽,她是毫不隐讳地宣称她不要孩子,可是孩子是否出世,并不是等着你邀请的。弗兰克知道有好多女人说不要孩子,是因为害怕和无知。倘若斯佳丽有了孩子,就会喜欢他,就会像别的女人一样满足于留在家里照料他。那时她就不得不把锯木厂卖掉,他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女人必须有孩子,才能充分得到快乐,斯佳丽恰恰并不快乐,那就未必和孩子没有关系。弗兰克虽然对女人一无所知,但总算还不至于盲目到连斯佳丽有时不快活也看不出来。
有时他夜里醒来,听见枕边有压抑着的低低的泣啜声。他头一回醒来听到时斯佳丽呜呜咽咽哭得连床也动摇了,他惊慌失措地忙问:“亲爱的,你怎么啦?”可是得到的却是一声愤怒的叱责:“哦,不用你管!”
是的,有了一个孩子她就会快活的,她的心思就不会放在她不该过问的事情上。有时候,弗兰克不胜感慨地想道,他像是捉住了一只热带鸟,似火焰般耀眼,珠宝般灿烂,其实他只要有只鹪鹩就够了,说不定还要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