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消防站走出来。天正在下雨,阴暗的天空一片灰蒙蒙,广场上的士兵都到营房里躲雨,街上阒无一人。街上不见有马车,她知道回家的长长的路程必须靠自己的两条腿走了。

她步履艰难地往回走,这时白兰地的酒性已渐渐消退。寒风吹得她簌簌发抖,冷雨打在她脸上犹如针刺一般。皮特姑妈的薄薄的斗篷很快地就被雨水浸透,一块块地粘在她身上。她明白她那件丝绒新装算是完了,她帽子上的几根羽毛的狼狈模样,跟在它们原先的主人的塔拉谷场上雨中跑来跑去的大雄鸡身上也相差不远。人行道的砖块残缺不全,有些地方,整段地面没有一块砖头,一脚踩下去,污泥陷到脚踝深,鞋子像被胶水粘牢一样,一使劲,脚反而从鞋子里拔出来。她弯身取鞋子,裙边就拖到烂泥里。碰到泥坑,她并不绕着走,径自木然地踩进去,听凭长裙沉沉地拖在后面。长内裤的裤脚和衬裙的裙边碰着她的脚踝,冷飕飕的,可是此刻她对于身上的那件作为大赌注的湿得不成样子的衣裳已经毫不在乎。她觉得寒气逼人,心灰意冷,山穷水尽。

她怎么回塔拉见大家的面呢?出来借钱的时候说得挺有把握,现在却要大家都得离开塔拉,这叫她如何交代?再说那红色的田野,高高的松林,幽暗的沼泽地和那雪松荫下的埃伦安息着的墓地,这一切叫她怎样舍得离开呢?

她在滑溜的人行道上费力地走着,心里在暗暗地怒斥白瑞德。好一个无赖!她在他面前已出过丑,她希望他们真的把他绞死,今后她永远不要再见到他。其实他如果存心给她钱,她当然有办法把钱拿到手的。哼,绞死他也还是便宜了他!感谢上帝,他没看见她现在这副模样:披头散发,牙齿打战,浑身上下像只落汤鸡。要是让他看见她如此狼狈,他准会讥笑她。

她急忙赶路通过黑人的地方,他们都回头咧开嘴放肆地讥笑她在烂泥里滑来滑去,有时还停下来喘着气把脱落的鞋子重新穿上。这班黑鬼,竟敢取笑塔拉庄园的斯佳丽·奥哈拉小姐,她恨不得拿鞭子好好抽他们一顿,直抽得他们鲜血从背上淌下来。北佬真该死,竟会想到要解放他们,让他们放肆地嘲弄白种人!

她走到华盛顿街时,见那里的景象跟自己的心情一般凄凉。跟桃树街迥然不同,她看不到丝毫热闹欢快的场面。这一带许多曾经一度都是美观的建筑物,现在经过重新修整的寥寥无几。烧焦的屋脊和乌黑屹立的烟囱——现在被称之为“舍曼的哨兵”随处可见,叫人看了心酸。屋前的小径杂草丛生,草坪上密密地覆盖着枯黄的野草,马车的踏脚木上还可以看到刻着她熟悉的名字,拴马柱上再也不会出现缰绳的绳结。凄风苦雨,秃树泥泞,荒凉岑寂,她的双脚已经湿透,回家的路程还是那么遥远!

她听见身后有马蹄的溅水声,尽量靠人行道的里侧走,让皮特姑妈的斗篷少溅一点泥水。一辆单座马车缓缓地驶过来,她回头细看,假如赶车的是个白人,她也许可以搭便车回家。雨下得很大,马车到她附近时,她还是看不大清楚,却见赶车人正从那挡水板一直拉到他下巴的油布上面盯视着。她跨到马路当中仔细一看,觉得好像有些面熟。那人疑惑地轻轻一声咳嗽,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又惊又喜地叫嚷起来:“哎呀,这不会是斯佳丽小姐吧!”

“噢,肯尼迪先生,”她喊道,忙穿过马路,走到车轮边,也顾不得把斗篷弄脏了,“想不到在这里看到你!我可一辈子也没这样高兴过!”

肯尼迪听她的说话非常真挚,高兴得脸都红起来。他忙向马车的另一侧吐了一口嚼烟草的口水,随即敏捷地跳下来。他亲热地跟她握手,撩起油布,搀她上车。

“斯佳丽小姐,你独个儿到这里来干什么?你不晓得近来这里很不太平吗?瞧,你浑身都湿透了,这里有车毯,快把你的脚裹好。”

他对她关怀备至,像只团团转的母鸡,她乐得享受一下。身边有个男人对她奉承,絮叨,哪怕斥责,总是件惬意的事,即使那男人只不过是婆婆妈妈的弗兰克·肯尼迪,像是个老处女式的男人,总也聊胜于无。尤其是刚才在白瑞德那里受了委屈,此刻更觉莫大的安慰。何况,啊,在远离家乡的地方看到乡亲的熟脸又是何等亲切;她留意到他身上穿得很整洁,马车也是新的。那马喂养得很好,还是匹小马,可是弗兰克却看起来很老,比去年圣诞节在塔拉见到他时又老了许多。他的脸灰黄消瘦,一双黄眼睛深陷进去,暗淡无光,皮肤松弛,满是皱纹。姜黄胡子似乎越来越稀疏,上面沾着烟草汁,好像被他不断地抓得很不雅观。可是虽然他脸色苍老憔悴,却显得兴致勃勃,挺有精神。

“看到你很高兴,”他热情地说,“我不晓得你到城里来了。我上星期还见到皮特小姐,她没提起你要来。有没有——呃——啊哈——塔拉有没有人跟你一起来?”

这老傻瓜想的是苏埃伦。

“没有,”她说,把膝上的毯子裹得更紧,又把它拉上一点,想把脖子也围住,“我独个儿来的,事先也没通知皮特姑妈。”

他吆喝了一声,那马儿小心翼翼地在又湿又滑的路上迈步前进。

“塔拉大家都好吗?”

“噢,是的,还好。”

她得找些话聊聊,可是她实在无话可说。经历这次挫折以后,她的心头像是压上了一块铅,她眼下需要的就是仰靠在这暖和的毯子里,默默地告诉自己:“现在不要去想塔拉,等过些时候再想,到那时再想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伤心。”她只想找个题目,好让他一路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自己只消偶尔应一声“真好”,“你真行”之类的话。

“肯尼迪先生,我真没想到会碰到你。我知道我不是个好姑娘,跟老朋友的联系少。可是我不晓得你就在亚特兰大。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你到马里塔去了。”

“我在马里塔做生意,在那里做了不少生意,”他说,“苏埃伦小姐没有跟你说过,我已在亚特兰大定居吗?她没有跟你说过我开店的事吗?”

她还依稀记得,苏埃伦是跟她唠叨过弗兰克跟他的店铺的事,可是她从来不把苏埃伦的话放在心上。只要弗兰克还活着,有朝一日把苏埃伦从她手里接过去,她已心满意足了。

“没有,她一句也没提起过,”她撒了个谎,“你开店了吗?你可真有本事!”

他听说苏埃伦没有宣布他的消息,像是有点伤心,可是听了斯佳丽的恭维,又面有喜色。

“是的,我已开了一家店铺,而且我觉得这店还满不错的。人家说我是个天生的生意人呢。”说着高兴地咯咯笑起来。斯佳丽每次听到他那胆怯而神经质的笑声,心里就觉得不舒服。

真是个自以为了不起的老傻瓜,她想。

“喔,你不论办什么事,总能办成功,肯尼迪先生。可是你这店究竟是怎么开起来的?去年圣诞节你还跟我说,你连一分钱也没有。”

他尖声怪气地清清喉咙,用指甲抓抓他的黄胡子,脸上闪出怯懦的微笑。

“这事说来话长,斯佳丽小姐。”

感谢上帝!她想。这下说不定可以由他一路说到家门口了。她大声道:“快说呀!”

“你还记得上回我们到塔拉征集军需品吗?自那以后不久,我就去服役了,我是说去打仗,不干军需那一行了。当时军需队实在也没什么事情好做,斯佳丽小姐,因为到处都弄不到东西。我想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应该到前线去,我参加了骑兵队,在一次战斗中我肩上中了一颗米尼弹84。”

他脸上现出自豪的样子,斯佳丽忙说:“哎呀,多可怕!”

“噢,没什么大不了,不过伤了点皮肉,”他不以为然地说,“我被送到南方一家医院里,可是就在我快要康复时,北佬的突击队忽然来了。哎唷,哎唷,那时候可真够紧张的。我们一时措手不及,仓促之中,凡是走得动的伤兵,都帮着把军需品和医院里的设备搬到车站运走。我们勉强装好一列车东西,北佬就冲进城来,这时我们就赶快从城的另一头开出城外。哎唷!哎唷!我们坐在车顶上回头一瞧,那光景真凄惨,我们堆在铁路边的军用品,足有半英里路长,全被北佬放火烧了。我们只是幸免于难。”

“多可怕呀!”

“是的,确实可怕。那时我们的军队已经回到亚特兰大,所以我们的火车也开到这里来。哦,斯佳丽小姐,过不多久战事就结束了。此后医院里留下许多瓷器、帆布床、床垫、毯子之类的东西,没有人认领。我想这些东西,根据投降条款,都该归北佬所有,你说对吗?”

“嗯,”斯佳丽心不在焉地说道,此时她身上暖和起来,有点昏昏欲睡了。

“我直到现在,还不晓得自己到底有没有做错,”他稍稍有点烦躁地说道,“不过我想这些东西反正对北佬没什么用处,他们很可能一把火把它们烧了。可是我们的人却是花了钱把它们买来的,所以我觉得应该归南方邦联或者南方邦联的人所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

“我很高兴你同意我的意见,斯佳丽小姐,不知怎的,这件事一直压在我的心头。有不少人跟我说:‘得了,弗兰克,不要去想它了,’可是我办不到。我要是觉得做了什么错事,我就抬不起头来,你以为我做得对吗?”

“当然,”她说,心里却感到奇怪,这老傻瓜到底在说些什么。他像是在跟自己的良心斗争。其实一个人到了肯尼迪这样的年纪,应该学会不必为无关紧要的事自寻烦恼,可是他这人偏偏总是那么神经过敏,婆婆妈妈,像个老处女似的。

“你这样说我听了很高兴。投降之后,我除了只有十块钱银币,其余一无所有。我在琼斯博罗的店铺和房子全被他们搞光了,这你是知道的。我当时简直一筹莫展。后来我就在五角场用我的十块钱利用一家旧店铺搭了个屋顶,把医院里的物资搬到那里去卖。床铺、瓷器和垫子是人人用得着的东西,我又卖得很便宜,因为我把那些东西看成既属于我也属于别人的。不过我还是卖了不少钱。我拿出售来的钱进了点货色,这店就维持得相当不差。我想要是生意兴隆,我可以赚可观的一笔钱。”

一听到“钱”这个字,她的心神又来劲了,而且非常清醒。

“你说你赚了钱吗?”

肯尼迪见他的话引起斯佳丽的兴趣,顿时热情洋溢。女人除了苏埃伦外都只是出于礼貌才勉强敷衍他一下,想不到像斯佳丽这样一个出名的美人居然会耐心听他的说话,真叫他喜出望外。于是他放慢了马步,好让他们到家之前,他可以把他做生意的故事讲完。

“我不是百万富翁,斯佳丽小姐,跟我从前的财产相比,现在这一点钱简直微不足道。可是今年我总算也赚了一千块钱。当然,办新货、修店铺、付租金花了五百块,可是毕竟还净剩五百块。而且,因为生意肯定会兴旺,明年我当可净赚二千块钱。这笔钱我也一定能派上用场,因为,你听我说,我还有一桩事要办。”

斯佳丽听他谈到钱,兴致立刻强烈起来。她让密密的多而粗的睫毛遮住眼睛,把身子向他挪近了一些。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肯尼迪先生?”

他笑了笑,拿缰绳在马背上抽了一下。

“我跟你谈做生意的事,怕叫你厌烦了,斯佳丽小姐。像你这样的漂亮女人,是无须谈什么做生意的事的。”

这老傻瓜!

“哦,我晓得我对做生意的事一窍不通,可是你说的我多么有兴趣,你统统说给我听,不懂的地方,你就解释一下。”

“那好吧,我要办的另一桩事就是办一家锯木厂。”

“一家什么厂?”

“一家锯木头刨木头的工厂。我现在还没有把它买下来,可是我打算买。出桃树街就有一家这样的厂子,老板名叫约翰逊,他急于想把它脱手。他因为立等要用现钱,想把它卖给我,他自己留下帮我经营,我按周付他工资。这一带锯木厂很少,斯佳丽小姐,大部分都给北佬毁了。谁若是有一家锯木厂就好比有一座金矿,因为如今说到木材,完全可以由你漫天要价。城里的房子,好多被北佬烧掉了,大家住房不够,现在掀起一阵建房热,可是木料一时弄不到,即使寻到一点,也远远不能满足需要。再说人们正在不断涌进城里来,乡里人没有黑奴种不成田,只好搬进城里来住,北佬和拎包投机家们还想把我们的血再榨干一点,也纷纷涌进城来。你听我说,亚特兰大很快就会变成一座大城市。人们要造房子,就得买木料,所以我得尽快——等到把账收起来——就把这锯木厂买下来。到明年这个时候,在钱的问题上我就可以松一口气了。我——我猜你一定晓得我为什么这样急于要弄钱,是吗?”

他脸一红,又呵呵笑起来。他在想苏埃伦,斯佳丽厌恶地想道。

斯佳丽盘算此刻要不要开口向他借三百块钱,可是终于消沉地打消了这念头。她明白他会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借故推托,总之他绝不会答应借钱给她。他的钱来之不易。有了这笔钱,到了春天他就可以和苏埃伦结婚。若是把钱给借了,他的婚期就不知要延到何时。而且即使她能够打动他的同情心,唤起他对未来家庭的责任感,从而答应借给她这笔钱,苏埃伦也一定不会同意。苏埃伦实际上已经是个老姑娘,为此她一天急似一天,对于任何耽误她婚姻的事,势必要竭力反对的。

那个成天唉声叹气、怨天尤人的苏埃伦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这老傻瓜迫不及待地要为她设置一个安乐窝呢?苏埃伦不配有个忠诚的丈夫,也不配当个店铺和锯木厂的老板娘。苏埃伦只要稍有一点钱,马上就会神气十足叫人无法忍受,而且她绝不肯拿出一分钱来帮助维持塔拉。苏埃伦就是这样的人,她只要有好衣服穿,只要有个“太太”的称谓,那么塔拉被人家拿去也好,烧成平地也好,对她都无所谓,她甚至会觉得自己能摆脱塔拉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斯佳丽想起苏埃伦倒终身有个依靠,想起塔拉跟她自己却朝不保夕,不由怒火中烧,深感世道之不公。她急忙把目光移向车外泥泞的街道,免得叫弗兰克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她就要失去她所有的一切,然而苏埃伦——猛然之间,她心中萌发了一个决心。

弗兰克和他的店铺,连他的锯木厂都不应该属于苏埃伦!

苏埃伦不配得到这些。她自己要去占有这一切。她想到塔拉,记起那站在台阶下似响尾蛇般恶毒的乔纳斯·威尔克森,赶紧抓住她人生的沉舟之上漂浮着的最后一根稻草85。白瑞德使她失望,可是上帝却又赐给她弗兰克。

可是我怎么才能把他弄到手?她捏紧拳头,目光视而不见地投向雨中。我能不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叫他忘掉苏埃伦转而向我求婚呢?我想是可以的,因为连白瑞德都差点要向我求婚,弗兰克当然不在话下。她的眼睛闪烁着,她打量着他。是的,他长得一点也不帅,她冷冷地想道,一口很糟的牙齿,嘴里有股臭味,而且年纪大得可以做我的父亲。他又是那么胆小,那么神经过敏,不通权变,我实在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男人的品性。可是他至少是个上等人,跟他一起生活,总比跟白瑞德要容易相处。我自信能够比较容易驾驭他。反正我已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乞丐是没有选择权的。

弗兰克是苏埃伦的未婚夫,这一点,并不是以引起斯佳丽良心上的不安。从她下定决心到亚特兰大来找白瑞德那一刻起,她的道德观念就已全盘崩溃了。此时此刻,她想把自己妹子的未婚夫抢夺过来,似乎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在新的希望激励下,她的脊梁又挺立起来,脚下的潮湿和寒冷也给忘了。她眯起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弗兰克,直把他看得有点惊慌失措,急忙把眼睑垂下。她想起了白瑞德的话:“我看到过人家握着决斗手枪时的眼神,就跟你现在的一模一样……这种眼神绝不会勾起男人心中的钟情。”

“你怎么啦,斯佳丽小姐?着凉了吗?”

“是的,”她显得可怜地,“你不会介意,”她带着羞怯的神情迟疑地说,“你不会介意我把手伸进你的大衣口袋里吧?我的暖手筒湿透了,手好冷呀。”

“噢——噢——当然不介意,你连手套也没戴,哎唷!哎唷!我真该死,只顾自己说话,这么慢吞吞的,竟没想到你在受冻,得赶快回去烤火。快!快!驾!萨利86!呃,斯佳丽小姐,我刚才忘了问你,这样的下雨天,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是到北佬的指挥部里去的,”她不假思索地答道。弗兰克听了大为惊骇,黄眉毛都竖起来了。

“可是斯佳丽小姐!那些士兵——怎么——”

“哦,圣母玛丽亚,快帮我想出个真正好的谎话来,”她默默祷告,绝不能叫弗兰克疑心她见到过白瑞德。弗兰克向来把白瑞德看成是个最要不得的无耻之徒,规矩的女人跟他说话是很危险的。

“我到那儿去——我到那儿去是想找有没有——有没有哪个军官肯向我买点刺绣带回去给他们的老婆,我的刺绣是很不错的。”

弗兰克一下子吓呆了。他靠在座位上,心头交织着愤怒跟困惑。

“你竟到北佬那里去——可是斯佳丽小姐!你不应该去的。哎——哎……你爸爸当然不知道你去,皮特小姐当然——”

“哦,你要是告诉皮特小姐,我就只好去死了,”她真是很担心,突然哭了。其实此时她要哭也很容易,因为她身上又冷,心中又苦,可是她这一哭,效果却着实惊人。弗兰克顿时惶惶不安,没了主意,那模样即使看到她突然赤身裸体,恐怕也不过如此。他多次把舌头抵着牙齿咔嗒作声,嘴里喊着“哎唷!哎唷!”又跟她做了几个轻浮的姿态。忽然他起了个十分大胆的念头,想把她的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好轻轻地拍拍她,给她些安慰。可是他从来没对女人这么做过,不知如何着手。斯佳丽·奥哈拉,这样一个勇敢活泼的美人,竟在他的马车里哭起来。斯佳丽·奥哈拉,佼佼中的佼佼者,竟会到北佬那里去卖针线活。他心焦如焚。

她啜泣不止,时而断断续续地说上几句,弗兰克听出她话中的意思是塔拉的处境很糟。奥哈拉先生依然“不太正常”,家里人口多,粮食不足,她不得不到亚特兰大来给她的孩子和她自己赚点钱。弗兰克又咔嗒咔嗒咋起舌头来,忽然他发现她的脑袋枕在他的肩上了。他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肯定自己没有碰过她,可是她的脑袋分明是靠在他肩上。斯佳丽依偎着他瘦削的胸口哭泣,这对他来说,可是一种既新鲜又令人激动的体验。他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起初是极度小心的,见她并不拒绝,胆子渐大,拍得更强有力了。她是多么娇柔妩媚,无依无靠!她要靠做针线活赚几个钱,这行动多么勇敢,然而又多么幼稚,不过跟北佬做买卖——未免走得太远了。

“我不去告诉皮特小姐,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斯佳丽小姐,以后别再做这一类的事。要想到你爸爸的女儿——”

她湿润的绿眼睛可怜地瞅着他的眼睛。

“不过,肯尼迪先生,我总得想点办法。我不能不管我那可怜的孩子,现在又没人来照顾我们。”

“你是个勇敢的女人,”他声言道,“可是我不想让你去做这种事情。这实在有辱你的门庭。”

“那我该怎么办呢?”她充满泪水的眼睛瞅着他,像是她知道他无所不晓,并且在用心聆听他的吩咐似的。

“嗯,一时我还说不准,不过我总会想点办法。”

“哦,我晓得你会的,你真行——弗兰克。”

她以前从来没有用教名称呼过他,现在是头一回,虽然使他感到意外,听来却十分悦耳。这可怜的姑娘一时心烦意乱,没有注意到有失言的地方。他觉得感情上非常亲近她,因而非常愿意保护她。倘若他能够为苏埃伦·奥哈拉的姐姐做些事,他自然乐于承担。他取出一条大红印花手帕递给斯佳丽,她接过来擦擦眼睛,脸上开始现出羞怯的微笑。

“我是个十足的小傻瓜,”她带着歉意说,“请你原谅我。”

“你并不是一个小傻瓜。你是个非常勇敢的女人,想要挑起一副你实在挑不起的重担。我怕皮特小姐帮不了你什么忙。我听说她的财产已丧失殆尽,亨利·汉密尔顿先生健康状况不佳。我只愿自己有了个家,好让你有个庇护之处,不过斯佳丽小姐,请你记住我的话,等我和苏埃伦小姐结婚以后,你尽可以带着小韦德到我们家里来住。”

机会来了!天使和圣徒一定随时在守护着她,才给了她这样不可多得的良机。她马上装出一种非常吃惊而又非常困扰的神情,装出张开嘴像是想说什么而又突然闭上的样子。

“到了春天我就是你的妹夫了,你可别跟我说你全不知晓呀,”他带着打趣的口吻说道,又显得有些神经质,随后,他忽然看见她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忙吃惊地问道:“怎么啦?苏埃伦小姐莫非病了吗?”

“哦,不!不是!”

“那么一定出了什么事。你一定得告诉我!”

“哦,我不能说!我不晓得,我还以为她一定已经写信给你了——哦,真丢人!”

“斯佳丽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弗兰克,这事我本不想说出来,不过我想,当然,你一定已经知道了——她已经写信告诉你了——”

“写信告诉我什么?”他的声音在颤抖。

“哦,对你这样的好人,真不该做出这种事来!”

“她做了什么啦?”

“她没写信给你?哦,我想她是没脸给你写信。她应该感到害臊,哦,有这样一个妹妹,真丢人!”

此刻,弗兰克简直连问题也问不出口。他脸色发青,直愣愣地瞅着她,缰绳松垂在手里。

“她下个月要跟托尼·方丹结婚了。哦,我很难受,弗兰克。没想到这话还得由我来跟你说。她害怕做老姑娘,再也等不及了。”

弗兰克把斯佳丽搀下马车的时候,嬷嬷正站在屋前的走廊里。她显然已经在外面等待一阵子了,因为她的包头布是湿的,紧裹着的披肩上都是雨点。她起皱的黑脸上尽是怒气和忧虑,嘴唇朝外突出到那样的程度,是斯佳丽从来不曾见到过的。她一见到弗兰克,就盯着他看,等看清了是谁,她的脸色忽然变了——快乐、惶惑,还略带点儿歉疚。她摇摇摆摆地走到他跟前,愉快地跟他招呼,见他跟她握手,还咧开嘴行了个屈膝礼。

“看到家乡人真叫人高兴,”她说,“你好吗,弗兰克先生,唷,你的气色真好,我要早知道斯佳丽小姐是跟你出去的,就用不着担心了。我刚才回到家,见她出去了,便像只掉了脑袋的鸡那样没了主意,怕她一个人在街上转,身边没人照顾,现在满街都是刚解放出来没出息的黑鬼。亲爱的,你出去怎么不跟我说一声,而且你着凉了。”

斯佳丽朝弗兰克悄悄使了个眼色,他明白这是要他跟她串通一气,不要把刚才的事声张开去,他朝她微微一笑,尽管他听了那关于苏埃伦的坏消息,心里还在苦恼着。

“你快去给我准备几件干衣服,嬷嬷,”她说,“再去弄点热茶来。”

“我的上帝,你的新衣裳全给毁了,”嬷嬷嘟哝着说,“我得费点功夫把它烘烘干,刷一刷,好让你晚上穿了去参加婚礼。”

斯佳丽等嬷嬷进了屋,身子靠近弗兰克低声说道:“今天你来吃晚饭。我们这里冷冷清清的,没人作伴。晚饭后我们要去参加婚礼。你来护送我们吧!还有,你在皮特姑妈跟前,千万不要提起——提起苏埃伦。她要知道了准会心里难受,我也不忍心让她知道我妹妹——”

“哦,我不会说的!不会说的!”弗兰克急忙说道,像是对苏埃伦的事连想也不敢想似的。

“你今天对我真亲切,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像是又鼓起了勇气。”分别的时候,她紧紧捏住他的手,对他大送秋波。

嬷嬷就在门里等着,见她进屋来,意味深长地瞟了她一眼,随即气喘吁吁地跟着她上楼到她的卧房里。她一声不吭地帮斯佳丽脱掉身上的湿衣服晾在椅子上,给她盖好被子。随后,她拿来一杯热茶,一块用法兰绒裹着的热砖头,这才低头看着斯佳丽,用一种近似谢罪的口气说道:“孩子,你到底是为什么来的,为什么不肯告诉你自己的嬷嬷,你要是早告诉我,我也用不着老远跑到亚特兰大来了。我年纪这么大,身体这么胖,实在也走不动这么远。”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亲爱的,再别骗我啦。我是知道你的。我刚才看见弗兰克先生的脸色,又看见你的脸色。我看你的心思,就跟牧师看圣经一样,一看就懂的。你刚才跟他咬耳朵,说苏埃伦小姐的事,全被我听见了。我要是早知道你在动弗兰克先生的脑筋,我就留在家里不出来了。”

“那好,”斯佳丽立即说,她舒适地踡伏在毯子里,她心里明白,要想嬷嬷不追究这些事,那是枉费心机,她索性问道:“你认为我找的是谁呢?”

“孩子,我不晓得,可是昨天你脸上那副样子,我看了真不舒服。我记得皮特小姐写给媚利小姐的信上,说起那个流氓白瑞德非常有钱。我听到的话自然不会忘记。可是弗兰克先生却是个上等人,虽然他的相貌长得不怎么样。”

斯佳丽盯了嬷嬷一眼。嬷嬷带有无所不晓的神情,毫不示弱地回敬她一眼。

“好吧,那你打算怎么办,向苏埃伦告密吗?”

“我要尽我的力量帮助你,获得弗兰克先生的欢心,”嬷嬷说着,帮她把被头在她的脖子周围塞紧。

嬷嬷在房间里瞎忙着的时候,斯佳丽静静地躺了一会,为她们两人之间的默契深感宽慰。嬷嬷理解她,不需要她解释,也不责备她,做到心中有数。斯佳丽发现嬷嬷这个人比她自己还要现实,还要不肯妥协。她那双聪明透顶的老花眼看问题真是入木三分,同时如果她心爱的东西遭受危险的威胁时,她就像野人跟孩子一样厚着脸皮直率地和毫不迟疑地予以保护。斯佳丽是她的小宝贝,凡是这位小宝贝想要的东西,即使是属于旁人的,嬷嬷也要帮她弄到手。至于苏埃伦跟弗兰克·肯尼迪的权益,她是绝不会放在心上的,充其量不过冷酷无情地窃窃暗笑罢了。斯佳丽现在处境困难,她正在奋力拼搏,她又是埃伦小姐的孩子,嬷嬷随时随地坚决站在她的一边。

斯佳丽感到有了嬷嬷暗中的支援,同时脚下的热砖头焐暖了她的身子,在归途中寒冷的马车上萌发的希望的火花,开始熊熊燃烧起来。这火焰扫遍她的全身,使她热血沸腾。她的力气恢复了,一阵兴奋,真想不顾一切地纵声大笑。她欣喜若狂地想道,败局尚未成为定局呢。

“嬷嬷,把镜子给我。”她说。

“不要把肩膀露出来,”嬷嬷递镜子给她时吩咐道,同时厚厚的嘴唇出现微笑。

斯佳丽在镜子里打量自己。

“我的脸色白得像鬼,”她说,“头发乱得像马尾巴了。”

“你看起来是不那么有精神。”

“嗯……外面雨下得很大吗?”

“真是倾盆大雨。”

“噢,不过你还得给我上街去一趟。”

“这样大的雨,我不去。”

“你得去,要不我就自己去。”

“有什么事不能稍微等一等呢?我看你今天也够累的了。”

“我要,”斯佳丽仔细端详她镜中的影子,“我要一瓶花露水。你给我洗好头发,用花露水涮一下。再给我买一瓶榅梨胶,把头发胶平伏。”

“这样的天气,我不会给你洗头,而且你也不能学那些放荡女人的样,在头发上倒上花露水。我只要有口气,就不会让你这样做。”

“噢,可是我要。把我钱包里的那五块钱金币拿出来,马上上街去。还有,呃——嬷嬷,到了街上,你再给我买——买一盒胭脂回来。”

“那是什么?”嬷嬷怀疑地问道。

斯佳丽不自觉地用冷漠的目光对着嬷嬷的目光,她也弄不明白,她到底能够迫使嬷嬷让步到什么程度。

“不用你管。问店里人买就是了。”

“我要是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我是不去买的。”

“好吧,那是胭脂,有什么可好奇的,是抹脸用的胭脂。别站在那里鼓着气像个蛤蟆似的。快去吧。”

“胭脂,”嬷嬷突然大嚷,“抹脸的胭脂,好哇,你不要以为我不能拿鞭子抽你,我这辈子还没碰到过这样叫人气愤的事,你是疯了。埃伦小姐此刻正在坟墓里伤心呢!把脸抹得像个——”

“你知道罗彼拉德外婆也涂脂抹粉的,而且——”

“是的,而且她只穿一条裙子,还洒点水让它贴在身上,让人家看出两条腿的线条来。你现在是不是也这样?那是老姑娘年轻时的风气,本来就叫人讨厌,如今时代变了,他们——”

“我的上帝!”斯佳丽大发脾气,把身上披着的衣服掀掉,叫嚷道,“你马上滚回塔拉去。”

“你没法赶我回塔拉,除非我自己想走。我是自由的,”嬷嬷也火了,“现在我偏不走。回床上躺下。你大概不想害肺炎吧?把胸衣穿上!穿上,亲爱的。好了,斯佳丽小姐,这样的天气你哪里也不能去。上帝,你那样子真像你爸,快去上床躺下——我不会给你买胭脂,要是叫人家知道了,我还怎么见人!斯佳丽小姐,你看上去够漂亮的,用不着涂胭脂。那种东西只有坏女人才用。”

“可是她们涂搽后不是挺漂亮吗?”

“耶稣,你听她的!孩子,不要说这种不像样的话。把湿袜子放下,亲爱的,我不能让你亲自去买那东西,埃伦小姐的鬼魂要来纠缠我的。躺到床上去。还是我去吧,说不定我能找到一家不认识我们的铺子。”

那天夜里在埃尔辛太太家里,范妮按既定程序举行婚礼。随后老利维率领众乐师奏起舞曲,斯佳丽满怀喜悦地向四周看望。她终于又能参加舞会,这使她非常兴奋;她受到大家热烈的欢迎也叫她心里高兴,她挽着弗兰克的臂膀,刚一走进屋子,就听见一片欢呼声,大家拥上前来,跟她亲吻,跟她握手,诉说他们多么想念她,要求她留下来再不要回塔拉。男人们都颇有骑士风度,像是早已忘记当初她是怎样千方百计叫他们伤心绝望的。女孩子们对于她曾经施展魅力,把她们的情郎吸引过去的事,也不再耿耿于怀。甚至像梅里韦瑟太太、怀廷太太、米德太太跟别的几位老一辈的女人,在战争的末期对她是非常冷淡的,此刻也不再计较她过去的轻浮行径。她们只想到她是皮特的侄女,查利的遗孀,同样遭受过战败的苦痛。她们亲吻她,含着泪水轻声谈起她逝去的母亲,还详细地问及她父亲和两个妹妹的情况。大家都问起媚兰和艾希礼为什么也不回亚特兰大来。

斯佳丽对大家的欢迎感到十分愉快,可是她总想掩盖内心的不安,使她不安的是她身上的那件丝绒连衣裙。尽管嬷嬷和厨娘两个人用一把热气腾腾的水壶和一柄干净的头发刷子,在炉火旁拼命地刷,拼命地想弄出波纹来,可是那衣裳到膝盖部位还是潮湿的,折边上还有许多水渍。斯佳丽怕叫人看出破绽从而推导出这是她唯一像样的衣裳。令她多少宽慰一点的是,在座的客人中有好多人的穿着都远不如她。她们的衣服很旧,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经过细心补缀和熨烫过的。至少,她的衣服是新的,没有打过补丁,只不过有点潮湿——事实上,除了范妮的白缎子结婚礼服外,就只有她身上穿的才是一件新衣裳。

斯佳丽记得皮特姑妈曾经谈起过埃尔辛家的经济状况,那么新娘的缎子礼服,婚礼上的装饰、点心和乐队所需要的钱,是哪里来的呢?这笔开销相当可观,多半是借来的,要不就是整个埃尔辛家族都出钱资助这次奢华的婚礼了。斯佳丽觉得,在如今的艰难时世举行这样的婚礼,无疑是一种浪费,对此她很反感,她心中的感受,简直跟当初站在塔尔顿家的墓地面对两块大理石墓碑时一模一样,花钱似流水的年代早已一去不返,他们何苦非要摆出昔日的排场不可呢?

可是她马上摆脱这暂时的烦恼。反正不是花她的钱,她大可不必为他人的愚蠢行为自寻烦恼,她又何必为这样一个欢乐的夜晚扫兴呢。

她发现新郎很面熟,原来他就是斯巴达城的汤米·韦尔伯恩,1863年他肩上受了伤,斯佳丽曾经看护过他。那时他还是个身高六英尺的英俊青年,正在学习医学,后来投笔从戎参加骑兵队。如今他大腿负过伤,已弯腰曲背,像个小老头。他走起路来步履艰难,正如皮特姑妈所说的那样,两腿撑开,样子很难看。可是他自己似乎对此全不知晓,要不就是毫不在乎,而且显出一种无求于人的超然态度。他已放弃继续学医的愿望,现在当上了承包商,指挥一群工人为一个爱尔兰人建造一家新旅馆。斯佳丽颇觉诧异,像他这种身体怎么能担当如此繁重的工作。可是她没有问他。她不无伤感地意识到,在为生活的必须所驱使的情况下是什么事都有可能要做的。

客厅里的椅子和家具都被移靠墙边腾出地方准备跳舞,这时汤米、休·埃尔辛和小个子勒内·皮卡德就站着跟斯佳丽聊天。休并没有怎么变样,还跟她1862年看到他时一样瘦削、敏感,一绺浅褐色的头发依然老样子披在前额,那双手还是那样纤细,看来一无用处。可是勒内却跟他上次休假回来跟梅贝尔·梅里韦瑟结婚时大不一样了。他的黑眼睛依然像高卢人那样闪烁发亮,他对生活仍然怀着克里奥尔人特有的热忱,他笑起来时照样轻松自如。然而,他的脸上却现出战争初期所看不到的严峻神色,至于他当初穿着引人注目的义勇兵制服时那睥睨一切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了。

“脸似玫瑰,眸若翡翠!”他抬起斯佳丽的手一吻,对她脸上抹的胭脂赞赏不已。“跟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一样漂亮动人。那是在义卖会上,你还记得吗?我永远忘不了你把结婚戒指丢在我篮子里的情景。哈,多么勇敢的行为!可是我没想到你等了那么久还没弄到第二枚戒指。”

他的眼睛不怀好意地闪耀着,还用肘弯在休的肋骨间戳了一下。

“可是我没想到你居然会赶起馅饼车来,勒内·皮卡德,”她回敬了一句。他听她提起这不光彩的行当,不仅不以为忤,反而纵声大笑。

“妙!”他拍着休的背部大声说道,“这是我的好丈母娘梅里韦瑟太太给我的好差使。我勒内·皮卡德向来只会养马拉琴,这是我头一回干正经事。不错,我现在在赶馅饼车,可是我喜欢干,我的好丈母娘有本事叫男人什么事都干,当初应该由她当将军,那我们的仗肯定是打胜了,呃,汤米,对吗?”

咳!斯佳丽想,他家在密西西比河畔的土地足有十英里长,在新奥尔良还有幢大房子,可是他说他喜欢赶车卖馅饼,真是不可思议!

“倘若我们的丈母娘都在军队里,我们不消一个礼拜就可以把北佬打垮,”汤米附和着说,目光向那身材瘦削而毅力百折不挠的新丈母娘身上投去。“这次战争我们所以拖得这样长久的唯一原因,就是在于我们幕后的女士们都不肯罢休。”

“她们永远也不会罢休,”休补充一句,脸上现出苦笑,又带点自豪,“今晚在这里的女士们没有一个是投降了的,不管男人们在阿波麦托克斯87干了些什么。投降的后果对她们来说,比对我们要糟得多。我们男人至少摆脱了打仗的危险。”

“可是恨北佬的是她们,”汤米接着把话说完。“呃,斯佳丽,你说呢?女人们看到她们的男人没落,比男人们自己还要难受。休本该是当法官的,勒内本该在欧洲的王公贵族跟前演奏提琴的——”他一闪身,躲过勒内挥来的一拳。“我本该当个大夫的,可是现在——”

“给我时间!”勒内嚷道,“我就能够成为南方的馅饼大王,我们好样的休就能成为木柴大王,还有你,汤米,你会有好多爱尔兰奴隶以代替你从前的黑奴。多大的变化——多么有趣,可是斯佳丽小姐,你干什么?还有媚利小姐。你们是不是在挤牛奶,摘棉花?”

“哪里,不!”斯佳丽冷冷地说,不明白勒内怎么竟这样乐天知命,甘受苦难。“这些事是我们家黑奴干的。”

“我听说媚利小姐给她的孩子取名叫‘博勒加德’88,请你转告她一声,就说我,勒内,对此表示欣赏,并且认为世界上除了‘耶稣’以外,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

他在提到这位路易斯安那州的英雄人物时,虽然脸上挂着微笑,眼中却闪出自豪的光辉。

“不错,还有罗伯特·爱德华·李,”汤米说,“我不想贬低老博将军的声望,不过我等第一个儿子出世,就给他取名叫‘鲍勃·李·韦尔伯恩。’”

勒内耸耸肩笑了。

“我给你说个笑话,不过这真有其事。从这个故事中你可以知道克里奥尔人对我们勇敢的博勒加德和你们的李将军是怎么看的。有一回在新奥尔良附近的一列火车上,有一个弗吉尼亚人,他是李将军的部下,遇见了一个克里奥尔人,他在博勒加德将军的部队里服役。一路上那个弗吉尼亚人滔滔不绝的谈着,谈的尽是李将军的事,什么李将军做了这个啦,李将军说了那个啦,没完没了。那个克里奥尔人,很有礼貌地洗耳恭听,一面皱起眉头像是在苦苦思索,随后他恍然大悟地微笑着说:‘李将军,哦对,是有那么个人,博勒加德将军说过,那个人很不错。’”

斯佳丽想跟着他们笑,可是实在不明白这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克里奥尔人是跟查尔斯顿人和萨凡纳人一样地傲慢。至于她自己,一直主张艾希礼的儿子也应该取名叫艾希礼。

乐师们调好音,起劲地奏起《志丹·塔克》的曲子,这时汤米朝她转过身来。

“你跳舞吗,斯佳丽,我怕不能陪你,不过休和勒内——”

“不,谢谢你。我还在为我母亲服丧,”斯佳丽急忙说,“我在旁边坐一会儿。”

她的目光看到弗兰克·肯尼迪坐在埃尔辛太太身旁,便向他招手。

“我坐在那边的凹室89里等你,你去给我拿点点心来,我们俩好好谈谈,”她等那三个男人走了后吩咐弗兰克道。

弗兰克听罢便匆匆离去,给她拿来一杯葡萄酒,一块薄得像纸片的蛋糕。斯佳丽坐在客厅一头的凹室里,小心地把裙子理好,不让斑点最明显的地方露出外面。今晚她碰见许多熟人,还重新听到音乐演奏,感到非常兴奋,早上在白瑞德那里受到的屈辱,一下子抛到脑后了。明天她还会要为想到白瑞德的卑劣行径和她蒙受的羞辱而感到痛苦。明天她急着想要知道自己给弗兰克那颗受过创伤而迷惘的心留下多深的印象。可是且等明天吧。今晚,她浑身是劲,感到一切都充满希望,她的眼睛闪烁发亮。

她从凹室里朝宽敞的客厅望去,看见翩翩起舞的人群,不由想起她在战时第一次来到亚特兰大时这客厅多么富丽堂皇,硬木地板像镜子般闪闪发亮,挂在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镶着数以百计的小小棱镜,几十支烛光投射得满房间蓝闪闪、光亮亮的,像是钻石在发光。四壁挂着的祖先画像,显得庄重尊贵,俯视着宾客,神情殷勤而大方。黑黄檀木的长沙发,柔软、舒适,其中最大最好的一张,从前就放在此刻她坐着的地方。每次参加舞会,这是她最喜欢的座位。从这里她能看见客厅里和外面餐室里的令人愉快的全部景色。餐室里有可以坐二十个人的椭圆形桃花心木餐桌,靠墙放着二十张细腿的椅子。餐具柜里沉甸甸地放着银餐具、七个插签的烛台,高脚玻璃杯、调味瓶、细颈酒瓶90,和闪亮的小玻璃酒杯。在战争的第一年间,斯佳丽常坐在那张沙发上,由一个英俊军官陪伴着,在打蜡的地板上窸窸窣窣的舞步声中,欣赏着小提琴、低音大提琴、手风琴和班卓琴的演奏。

现在那枝形吊灯黯然无光,斜吊在那里,上面的小棱镜多已破碎,仿佛曾经被北佬士兵作为靶子打过似的。客厅里点着一盏油灯,几支蜡烛,可是室内的照明主要还是靠那大壁炉里的熊熊火焰。晦暗的地板,在火光映照下,可以清楚地看出处处是裂缝和斑痕,大概几乎难以修复。褪色的墙纸上一块块四方印痕,显示墙上曾挂过画像。墙壁灰泥的大裂缝使人回想起围城期间屋子曾中过一枚炮弹,掀掉了屋顶和二楼的一角。那张沉重的桃花心木餐桌,上面放着蛋糕和细颈酒瓶,依然雄踞在空荡荡的餐室中央,然而却已遍体鳞伤,桌腿的断裂处看得出经过粗陋修理的痕迹。餐具柜、银餐具和细长腿的椅子都已不知去向。房间后面法国式拱窗上原有的暗金色锦缎帷幕也不见了,只剩下花边窗帘洗得还算干净,但是已经补缀过了。

原来她非常喜欢坐的弧形长沙发的地方,现在放着一张硬木长椅,坐在上面完全谈不上舒服。她尽量耐着性子坐着,若不是连衣裙弄成这样子,她早就可以参加跳舞了。再上场跳舞该多好!可是,跟弗兰克两人坐在这没人打扰的凹室里,比跳那叫人透不过气来的苏格兰舞对她更有意义。她可以装出为他的谈吐所倾倒的样子,并且鼓励他干出更大的蠢事来。

可是音乐确实诱人。等老利维拨动铮铮的班卓琴奏起苏格兰双人对舞的乐曲,她的脚渴望地随着利维的大八字脚打起拍子来。这时脚步声嚓嚓,时而轻击地板,时而从地板上拖过。双双舞伴列成两行,时而相向移近,时而后退,时而旋转,时而双臂交叉成拱形。

“老丹·塔克喝醉了酒——”

(转动你的舞伴呀,)

“他跌进火里把柴块踢起!”

(轻轻地跳吧,女士们!)

在塔拉度过乏味而劳累的几个月以后,重新听到音乐和舞步的声音,看到一张张亲切熟稔的面孔在暗淡的灯光下欢笑着,大声说着陈年的笑话和时髦的套话,相互逗弄挖苦,打情骂俏,这真使人多高兴啊。这简直像是死后复活一样。这简直像是又恢复到五年前的欢乐的日子似的。倘若她闭上眼睛,看不见那翻新过的破旧衣裳和打过补丁的靴子和鞋子,倘若在苏格兰双人舞她心里不去回忆那些已见不到的男孩子,那么,她几乎认为一切都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当她看到的是,那些老年人聚集在餐室里的细颈酒瓶旁;太太们靠着墙边闲聊,手里连把扇子也没有;年轻人在轻快地跳舞,摇摆着身子,这时,她忽然感到不寒而栗,她意识到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些熟悉的身影都仿佛是鬼魂一般。

这些人看起来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实际上他们已经变了样。变在哪里?是年纪大了五岁吗?不,不仅仅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有某种东西已经从他们身上,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五年以前,他们沉浸在一种安全感之中而不自觉,在这种安全感的庇护下他们生气勃勃,似鲜花般盛开。如今这种安全感消失了,从而那往日的振奋感,那无处不在的欢乐和激动,那令人迷醉的生活方式,也都随之而消失了。

她明白自己也在改变,可是跟他们变得不一样,这使她感到迷惑不解。她坐在凹室里注视着他们,心中有一种孤独感,好像自己是个外来人,来自另一个世界,说的话他们听不懂,她也听不懂他们说的话。随后她发现她的这种感觉是跟当初和艾希礼在一起时的感觉是一样的,然而跟艾希礼以及和艾希礼同类型的人相处恰恰构成了她对生活的绝大部分的看法,于是她觉得她是置身于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境地之外。

他们的相貌未变,风度依旧,然而她似乎感到在她这些老朋友身上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两样东西了。他们至死都不会舍弃他们那永存的尊严和永恒的豪爽,可是他们至死也无法摆脱那难以用言词描绘的深深的苦难。他们言谈温雅、勇猛无畏、疲惫不堪,已战败了却不承认失败,被制服了却仍毅然屹立。他们是被征服的土地上的人民,一蹶不振,束手无策。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热爱的家乡遭受敌人践踏,流氓恶棍无视法纪,他们先前的奴隶咄咄逼人,他们的女人遭受侮辱,他们自己被剥夺了选举权。于是他们怀念墓地里的先烈。

旧世界的一切全变了,只有旧的形式没有变。因袭的习俗依然如故,而且必须继续下去,因为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形式遗留给他们。他们牢牢把握住他们往日最喜欢、最熟悉的东西,像那从容的风度、殷勤的礼节、人际交往间的无拘无束,尤其是对女性的庇护姿态。他们对于自己赖以培养成长的传统忠贞不渝,他们显得谦恭有礼、温文尔雅,而且几乎成功地造成一种气氛,以保护他们的女人看不到粗鲁的和不适合女人看见的东西。在斯佳丽看来,这已荒唐透顶,因为现在已荡然无存,在这五年中间,即使和外界很少接触的女人,有什么没有见到过呢?她们看护过伤员,为死者闭合眼睛,经受过战争、大火和破坏的浩劫,领略过恐怖、逃亡和挨饿的滋味。

可是,无论他们见过多么可怕的景象,做过而且不得不继续要做多么卑贱的工作,他们依然是上流社会的先生和女士,是流放中的王族——辛酸、淡然、超脱、友爱、坚毅,像他们头顶上破碎的枝形吊灯一样玲珑剔透。尽管过去的时代已不复存在,他们却依然如往日一样地悠闲自在,拿定主意不跟着北佬追逐财富,也拿定主意不改变过去的处世之道。

斯佳丽明白她自己身上也起了很大的变化,否则她离开亚特兰大以后就不会做她做过的那些事情,现在也不会拼命想做她打算做的事。可是他们这些人的困难和她的困难,有些不同的地方,究竟有什么不同,她现在还说不清楚。也许那不同在于她是没有什么事不肯做的,然而他们却有许多事情宁死也不肯做的。也许在于他们虽已失去希望,都仍旧能够微笑面对现实生活,在现实生活中优雅地躬身施礼,并从它旁边悄悄地走过,然而她斯佳丽却做不到这样。

她不能无视现实生活。日子她得过下去,可是即使她对严酷的生活一笑置之,生活还是毕竟太残忍,太难为她了。斯佳丽对她的朋友们一无所知,看不到他们的可爱、他们的勇敢和他们不屈的自尊心,只觉得他们愚蠢、固执,看到了现实却不敢正视现实,只是站在一旁微笑。

她凝视着双人舞跳得满脸通红的人群,她心里在想他们是否也像自己一样经受过种种磨难:逝去的恋人,伤残的丈夫,挨饿的孩子,失去的田地,和被外人强占的心爱的家园。可是,不用说,他们是经受过的。她对他们的境遇的理解跟对她自己的其实相差无几。他们失去的东西她也失去过,他们缺衣少食她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面临的问题同样是她所面临的问题。然而他们的反应不同于她。她在客厅里看到的脸孔并不是他们真正的脸孔。都是些假面具,是些栩栩如生永远戴着的假面具。

可是如果他们跟她一样也忍受着险恶环境带来的剧烈痛苦——他们当然是的——那么他们又怎么能保持欢快的神态和轻松的心情,而且,又有什么必要这样做呢?对此她无法理解,并且感到很不愉快。她做不到像他们那样无动于衷地冷眼旁观世界的毁灭。她像一只被追捕的狐狸,心惊胆战地没命奔逃,想在猎狗猛扑上来以前躲藏进洞穴之中。

忽然间,她对他们满怀憎恨,因为他们跟她不一样,因为他们对自己蒙受的损失所持的态度她是无法学到手的,她也不愿意学到手。她憎恨他们,他们是些面带笑容、脚步轻快的陌生人,是些傲慢的蠢货,他们把失去的某些东西引以为荣,而且似乎失去了反而更值得自豪似的。那些女人全都是上等女人的气派。不错,她们是上等女人,可是她们每天干的却是些卑贱的工作,而且她们连下一次要穿的衣服在哪里现在都没有着落。全都是上等女人,哼!至于她自己,尽管她穿着丝绒衣裳,头发上洒着香水,尽管她门第高贵,出身豪富之家,她却感觉不到自己是个上等女人。只要她的纤纤玉手每天在跟塔拉的红土地打交道,她就高贵不起来。若要她自己感觉像个上等女人,除非她的餐桌上放的是银餐具跟玻璃器皿,吃的是热气腾腾的精美食物,除非她的马厩里又有了马车和马匹,除非摘棉花的是黑人的而不再是白人的手。

“啊,”她吸了一口气,愤愤地想道,“我跟她们的不同,就在这里,她们尽管贫穷,却仍旧把自己看成是上等女人,可是我办不到。那班蠢货好像不懂得如果没有钱,就做不成上等女人。”

就在这新发现的一闪念间,她模糊地意识到,她们虽则愚蠢,采取的态度却是正确的。假如埃伦在世,也一定会这样想。斯佳丽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心烦。她知道她应该跟她们的想法一致,可是她办不到。她知道她应该跟她们一样,坚信她生来就是上等女人,即使贫穷没落,仍将永远是个上等女人,可是她现在无法使自己相信这一点。

她有生以来,不断听到人家嘲讽北佬,说他们想假充做上等人,不是由于教养,而是凭借财富。然而此时她却不能不认为,北佬的话固然多半是异端邪说,在这一点上却是正确的。要做个上等女人得有钱才行。她知道埃伦若是听见自己的女儿说出这种话来,准会吓得晕过去,因为无论多么贫穷都不能使埃伦感到羞耻。可是斯佳丽感觉到的恰恰是羞耻,她羞于贫穷,羞于没落到难堪的地步,几乎一无所有,不得不从事该由黑人承担的劳作。

她烦躁地耸耸肩膀。也许他们是对的,她自己是错的。不过反正一样,那些高傲的蠢货不会像她现在所做的那样,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勇往直前,甚至不惜以荣誉和名声冒险去夺回他们丧失的东西。他们任何人都认为不择手段抢夺金钱是有失体面的。然而这是一个艰难的时世,一个残酷的时世。要征服这个时世就得进行艰难而残酷的斗争。斯佳丽明白,他们中有许多人的家族传统,强有力地阻止他们进行这种斗争——无可否认地以挣钱为目的的斗争。他们全都认为,不加掩饰地搞钱,甚至谈及金钱,都是极其庸俗的事。当然,有些人是例外,像梅里韦瑟太太烘烤点心和勒内赶馅饼车,如休·埃尔辛砍柴叫卖,如汤米承包建造房子。还有弗兰克,具有开设店铺的创业精神。可是其他的人怎么样,种植场主宁愿守着几亩薄田含辛茹苦。律师和医生宁可回到自己的事务所耐心等待着也许永不再来的顾客。至于那些以产业收入过着悠闲生活的人,他们今后会怎么样呢?

不过她可不会甘心穷苦一辈子。她也不会耐心地坐等奇迹出现。她要向生活冲击,从生活中夺取她能够夺取的东西。她父亲当年就是以移民者的身份白手起家,买下塔拉的大量田地。他办得到的事,他的女儿自然也办得到。她不像那些人把一切都押赌注于已经失败了的南方大业上,而且满足于为大业的失败而自豪,因为他们认为对大业作出牺牲是非常值得的。他们从过去汲取勇气,可是她则从未来汲取勇气。眼下的弗兰克·肯尼迪就是她的未来。至少他拥有一家店铺,手头还有些现钱。倘若她能跟他结婚,把他的钱弄到手,那么塔拉就可以再维持一年。以后呢——弗兰克得把锯木厂买下来。她眼前浮现出亚特兰大城大兴土木的繁荣景象。是的,鉴于时下很少有人竞争,谁要是建立起木材业,真不啻是拥有了一座金矿。

于是她内心深处唤起了战争初期白瑞德说过的关于偷越封锁线弄钱的那番话。当时她不高兴费心思琢磨他的话,到现在方领悟了。她想她当时不能欣赏他的精辟见解,如果不是由于她年幼无知,显然就是出于她生性愚钝。

“在一个文明破灭的时刻跟在一个文明创建的时期同样能赚到很多钱。”

“他预见到了这种破灭,”她想,“他是对的。一个人如果不害怕工作——或者说不害怕去抢夺——那么一定能搞到好多钱。”

她看见弗兰克走过来,一手端着一杯黑莓酒,一手端着一只放着一块蛋糕的盆子,她朝他嫣然一笑。她心里从未怀疑过为了塔拉跟他结婚是否值得。她认为是值得的,因此她对此事并无第二种想法。

她啜饮着黑莓酒,对着他展颜微笑,她知道自己粉腮泛红,比任何一个在跳舞的女郎都更有魅力。她把裙子挪开一点,让他在她身旁坐下,有意无意地挥舞手帕,把花露水的香味飘入他的鼻孔。她很为这花露水感到骄傲,因为在场的女士中她是唯一用上花露水的人,而且弗兰克已注意到这一点。他居然鼓起勇气低低向她说了声她跟玫瑰花一般芳香红艳。

他若是不那么羞怯就好了,她不由想起了她见到过的一只褐色老野兔。他若是像塔尔顿家的男孩子那样豪爽热情,或者甚至像白瑞德那样肆无忌惮就好了。不过假如他具备了他们的品质,也许他就能够察觉出来,在她动着的眼睑深处,正隐藏着她走投无路的阴影。可是事实上他对女性一无所知,甚至对她是否怀着什么样的意图都不曾想过。这自然是她求之不得的,可是这并不能提高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