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风很大,呼啸着疾吹进屋子,震得窗玻璃嘎嘎作响,太阳时而被飞驰的乌云遮住,时而漏出笑脸。斯佳丽昨夜睡在床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担心她那身新衣裳和新帽子要是叫雨水一淋,那就完了。早上见雨停了,她立即做了个感恩祈祷。看见阳光透射进来,她的情绪更高涨了。现在她再也不能继续躺在床上,继续装出疲惫不堪的样子,继续干咳那么几声,因为这时皮特姑妈带着嬷嬷跟彼得大叔已走出屋子到邦内尔太太家去了。最后前门砰的一声关上,屋里除了厨娘在厨房里唱着歌以外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就一个骨碌起床,立即从橱里的衣钩上取下她的新衣裳。

睡了一夜,她恢复了精力,也使她从心底里冷冰冰的硬核中汲取了勇气。期望着跟一个男人——不管那男人是谁——进行智力的较量又使她意气风发。几个月以来,经受了无数次跟挫折的搏斗,如今她知道她终于要面对一个明确的对手,凭借她自己的努力,她有可能制服他,这给了她以轻快的感觉。

梳妆打扮没人帮忙,本不是桩容易事,可是她终于穿上了新连衣裙,插上漂亮羽毛的软帽也戴好了,她忙跑到皮特姑妈的房间里照镜子。镜子里的她真美!鲜艳的雄鸡毛使她显得挺精神,暗绿色的丝绒软帽映衬下,她的眼睛分外明亮,差不多成了翡翠色。那连衣裙更是无与伦比,既漂亮,又气派!又有了件好看的衣裳真是太妙了,穿上了它,自己看起来是那么美,那么动人。她一阵高兴,不由得俯身向前亲了亲镜中自己的影子,随即又讥笑自己多傻。她拿起埃伦留下的佩斯利细毛围巾披在肩上,那围巾已褪色,显得寒酸些,跟那新衣服不很配。她再打开皮特姑妈的衣橱,取出一件黑色薄毛葛斗篷,那是皮特姑妈的秋装,礼拜天才舍得拿出来穿着。斯佳丽把它披在身上,又戴上从塔拉戴来的钻石耳环,摇晃着脑袋看效果怎样。她听耳环发出清脆的叮当声,非常悦耳,便提醒自己,等会和白瑞德在一起的时候,不要忘了应时常摇摇头。跳动的耳环总是能吸引男人,而且使女孩子显得很活泼。78

遗憾的是皮特姑妈除了自己手上戴着的手套外,没有一双多余的。女人不戴手套,未免有失体面,可是她离开亚特兰大以后,就一直没有戴过手套。这几个月在塔拉成天干粗活,把那双手弄得怎么也谈不上好看的了。可是,没法子,她只好拿起皮特姑妈的暖手筒79,把两只手插在里面。这样一来,大功总算告成,看见她的人绝不至于怀疑她手头拮据,缺衣少食的。

重要的是绝不能叫白瑞德引起疑心。一定要叫他相信,她去看他,完全是出于感情,没有别的意图。

她踮着脚走下楼梯,走出屋子。那厨娘还在厨房里放声歌唱,丝毫没有察觉。她匆匆走过贝尔街以避开邻居们的眼睛,到了艾维街一幢烧毁了的屋子前面,她在一块马车踏木80上坐下,想等待有没有过路的便车可以带她一段路。太阳在飞驶的云块间忽隐忽现,给街上投下若明若暗的光线,却没有给她带来温暖。冷风拂打着她的长内裤的裤脚,天气比她预料的要冷,她裹紧身上的斗篷,还是不住瑟瑟发抖。她不想再等,刚要起步朝那穿过城市较远的北佬兵营走去,忽然看见一辆破大车过来,车子套着一头慢吞吞的老骡子。车上坐着一位老太太,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唇沾满了鼻烟,头戴一顶土褐色的遮阳帽。她的去向正是去市政厅的方向,她见斯佳丽要搭她的车,虽然心里不愿意,但还是答应了。看样子,她并不喜欢斯佳丽那一身打扮。

“她把我看成是个轻佻女人了,”斯佳丽想,“不过,她也许并没有看错。”

到了市中心的大众广场,市政厅高高的白色圆屋顶便隐约可见。斯佳丽下车后向那乡下老妇人道了谢,看着她驱车走了,又看看四周没人在注意着她,她便拧着自己的脸颊,咬着自己的嘴唇,硬挤出一点血色来。然后她把头发捋捋平,帽子戴戴正,向广场四周东张西望。市政厅那两层楼的红砖房总算没有在大火中烧掉,孤零零地站在灰色的天空下,外貌很不整洁。它的四周是一排排临时的木造营房,墙上溅满了烂泥,污秽不堪。到处都有北佬士兵在闲逛,斯佳丽朝他们看看,有点害怕,有点拿不定主意。这里是敌人的营房,她怎么进去找白瑞德呢?

她往前面不远的消防站看去,见那宽大的拱门关在那里,并且用粗铁条闩着,两个岗哨在屋子两头来回走动。白瑞德就在里边。可是她该怎么跟那北佬士兵说呢?他们又会怎么问她呢?她挺起了胸脯。如果过去她连杀死北佬都不曾害怕,现在和北佬谈话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马路上都是泥泞,她步履不稳地踩着踏脚石朝前走到消防站门口,有一个穿蓝军大衣的士兵,为了挡风纽扣一直扣到最上面,阻止她进去。

“你有什么事,太太?”他说话很客气,带有奇怪的中西部土音。

“我来看一个人——他是个犯人。”

“嗯,这我不知道,”那哨兵搔搔头说,“他们对到这里来探望的人是卡得很紧的,而且——”他停下来朝她脸上注意地看了一眼,“我的上帝,太太!你可别哭!你到那边哨兵所里去问当官的。他们一定会让你进去的。”

斯佳丽本来没有要哭的意思,便朝那哨兵嫣然一笑。那哨兵转身朝另一个踱着方步的士兵喊道:“比尔,你过来。”

那第二个哨兵身上裹着蓝大衣,一脸浓黑的大胡子,踩着烂泥走过来。

“你把这位太太带到指挥部去。”

斯佳丽道了谢,便跟在第二个哨兵后面走。

“当心别叫踏脚石扭伤了脚踝,”那哨兵搀住斯佳丽的手臂说,“你把裙子撩起一点,免得沾上烂泥。”

大胡子同样带着中西部的鼻音,也很和气,他的手很有力,很有礼貌地搀着她。怎么,北佬原来并不是坏人!

“今天天气特别冷,太太们出门可不太方便,”他说,“你家离这里远吗?”

“哦,是的,很远,在城的另一头,”她回答,从那哨兵关心的语气里感受到一点温暖。

“这样的天气,太太们是不该出门的,”他带着责备的口吻说,“弄不好就会害上流行性感冒。哨兵指挥所到了,太太——你怎么啦?”

“这屋子——这屋子是你们的指挥所吗?”斯佳丽仰视着这面向广场的可爱而熟识的屋子差点叫出来。战争期间她曾在这屋子里参加过很多次舞会,而现在——一面大大的联邦旗帜在它上面高高地飘扬着。

“没什么——不过——不过我认识从前住这屋里的人。”

“噢,那真可惜。我想要是他们自己看见这屋子也会认不出来了,因为屋子里已破得不像样子。好,你自己进去吧,太太,找队长去。”

她走上台阶,一手抚摸着断裂的白栏杆,到了上面,推开了大门。过道里光线很暗,冷得像是在地窖里,一个哨兵抖抖索索地靠着一扇关着的折叠门,里面从前是一间餐室。

“我要见队长。”她说。

他拉开房门让她走进去。斯佳丽觉得局促不安,又有点激动,不觉脸上泛起了红晕。屋子里很窒闷,混合着烟火、皮革、烟草、湿军衣和肮脏的身体散发出来的臭味。斯佳丽见室内一切都杂乱无章,四壁空空,墙纸都扯碎了,钉子上排着一排蓝军大衣和垂边软帽,一盆熊熊的炉火,一张长桌子上堆满文件,桌子旁坐着几个军官,穿有铜纽扣的蓝军服。

她先咽一口气,这才鼓起勇气开口说话。她绝不能让这些北佬看出她害怕什么的。她外表显得美丽动人,而且还是非常落落大方毫不在乎。

“哪一位是队长?”

“我就是,”一个上衣没扣纽扣的胖子应道。

“我想见一个犯人,白瑞德船长。”

“又是来找白瑞德的?那家伙的人缘可真好,”队长笑道,从嘴里拿下一支雪茄,“你是他亲戚吗,太太?”

“是的——是他的——他的妹妹。”

他又笑了。

“他的妹妹可不少,昨天还来了一个。”

斯佳丽脸红了。想必是跟白瑞德来往的贱货,很可能就是那个沃特林。那些北佬一定把她看成是她们同一路货色。真叫人受不了。即使是为了塔拉,她也不能再在这里受人家侮辱。一分钟也不行。她怒冲冲地转身走到门口,刚伸手去抓把手,另一个军官很快走到她跟前。他年纪很轻,胡子刮得很干净,目光和善而愉快。

“等一下,太太。你先坐下烤烤火。我帮你想想法子。你叫什么名字?他不肯见——昨天来看他的那位太太。”

她在椅子上坐下来,瞪了那胖军官一眼,报了她的名字。那年轻军官披上大衣出去了。另外几个人坐到桌子另一头,低声谈论着,翻着文件。斯佳丽愉快地伸出脚烤火,这时才意识到她的脚冷得厉害,后悔出门时忘了在一只鞋子底里的破洞处垫上一块硬纸板。过了一会,门外传来低语声,还夹杂着白瑞德的笑声。随即门被打开,一阵冷风灌进来,白瑞德出现在门口,他没戴帽子,肩上胡乱地披着件披风。他身上很脏,没刮胡子,也没打领结。他样子虽然狼狈,精神倒是蛮好,一看见斯佳丽,黑眼睛里立刻闪露出快活的光辉。

“思嘉!”

他一下把她的双手紧紧握住。像往常一样,她感到一股暖流,一种活力,一阵兴奋。随后,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俯身亲吻她的脸颊,髭须轻轻擦着她的脸庞。他见她似乎吃了一惊,身子往后退缩,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叫着:“我亲爱的小妹妹!”咧开嘴对着她笑,好像因为她不能不接受他的抚爱,心里非常得意似的。斯佳丽见他此时还抓住机会不肯放过她,也觉得有点好笑。这家伙真是个大无赖!监牢也改不了他的本性。

那胖军官嘴里衔着雪茄,对那年轻军官嘟哝道:

“太不懂规矩。他应该呆在消防站里。你知道是有命令的。”

“哦,看在上帝面上,亨利!叫这位太太到那空空洞洞的房子里会冻坏的。”

“那好吧,好吧!反正是你的责任。”

“我向你们保证,先生们,”白瑞德回过头跟他们说,一面还紧紧搂着斯佳丽的肩膀,“我的——妹妹没带锯子和锉刀来帮我逃跑。”

众人哄堂大笑,斯佳丽向四周窥视了一下。我的上帝,她难道得在六个北佬军官眼皮子底下跟白瑞德谈话不成!白瑞德难道是个非常危险的犯人,随时都得有人盯着吗?那好心的年轻军官见她那焦虑的神色,推开一扇门,走进去对里面两个二等兵低声吩咐了一声。那两个兵一见那军官,立即站起来,听他说罢,提起步枪走进过道,随手把身后的房门带上。

“你们要说话,可以坐在值班室里说,”那年轻军官说,“可是不要把门闩上,外面有人看守着。”

“你瞧我是个多么危险的人物,斯佳丽,”白瑞德说,“谢谢你,队长,你真太好了。”

他随随便便鞠了一躬,便抓住斯佳丽的手臂,扶着她站起来,推着她走进那肮脏的值班室。那房间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她后来怎么也记不清楚,只知道它很小很冷,墙壁千孔百疮,用图钉钉着一份份手抄的文件,椅子的牛皮坐垫上的毛还没拔掉。

白瑞德把房门关上,迅速走到她身边俯下身来。斯佳丽明白他的意图,把头扭过去,眼角却含笑向他送了个秋波。

“我现在不能真正地吻你一下吗?”

“吻在额头上,像个好哥哥那样,”她假惺惺地说道。

“不,谢谢。我宁可怀着希望再等些日子,”他眼睛看着她的嘴唇,一直没有挪开。“你真好,肯到这里来看我,斯佳丽!我被关起来以后,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正经人。人蹲了监狱才知道友情的可贵。你什么时候到城里来的?”

“昨天下午。”

“可是你今天一大早就来看我!哦,亲爱的,我不知怎么说才好。”他带着微笑低头看着她,斯佳丽这是第一次看到他出自内心的快乐的表情,兴奋得打心底里笑起来。她低下头,像是很困窘的样子。

“我当然马上就来。昨天晚上皮特姑妈说起你以后我——我一夜没睡好觉。你的情况这样糟,白瑞德,我非常难过。”

“啊,思嘉!”

他的声音很柔和,却带着颤音。斯佳丽抬起头来,见他那黝黑的脸上,丝毫没有他那惯常的怀疑和讥讽的神色。在他逼视下,她真正地感到羞惭,又低下了头。事情的进展似乎比她所希望的还要好些。

“能够再见到你,听你说出这一番话来,我蹲监牢也是值得的。刚才他们提到你的名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瞧,那天夜里在拉夫雷狄附近,我出于爱国热忱,把你扔在半路上,我以为你这一辈子再不会宽恕我了。不过你今天来看我,就意味着你已宽恕我了。”

虽然事隔多日,她一想起那夜的情景,仍不免恨恨不已,可是她把怒火压住,只把头往后一扬,扬得耳环直晃荡。

“不,我没有宽恕你,”她说着撅起嘴唇。

“又一次希望破灭了。我把自己以身许国,在富兰克林的雪地里光着脚板战斗,而且害了顶顶严重的痢疾,难道我遭受了这许多痛苦,你却无动于衷?”

“我不想听你谈你的——痛苦,”她说,嘴巴还撅着,却从她上斜的眼梢抛给他一个微笑。“我想起那晚的事,至今还觉得可恼,绝不会宽恕你。你把我扔在那里不管,那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

“可是结果你还是安然无恙。由此可见,我对你的信任完全没有错。我料定你能平安到家,而且若是哪个倒霉鬼北佬碰到你,只好祈求上帝保佑他了。”

“白瑞德,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干这种蠢事呢?我们明摆着是吃了败仗,可是到最后一分钟你偏要去投军。何况你还说过只有白痴才会去白白送死!”

“斯佳丽,饶恕我!一想起这件事我就免不了要脸红。”

“是呀,你那么对待我,是应该感到脸红。”

“你误会了。至于我把你扔在半路上那件事,请你原谅,我还是觉得心安理得的。我说脸红,指的是投军的事。穿着雪亮的皮靴和洁白的衬衫,带着两支决斗手枪就去投军,这未免荒唐。后来靴子破了,大衣丢了,又没有东西吃,还得在冰天雪地里长途行军……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居然没有开小差,这简直愚不可及。这是血统决定的,我们南方人对于明知要失败的事业,也还是不肯舍弃的。不过不谈这些。我能够得到你的宽恕就足够了。”

“我并没有宽恕你,我认为你这个人非常可恶。”可是那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亲切,听起来就跟“可爱”差不多。

“不要哄我,你已经宽恕我了。一个年轻的太太,绝不会出于慈悲心肠,敢跟北佬哨兵打交道来看一个犯人的。何况还穿着丝绒衣裳,戴着羽毛帽子,笼着海豹皮手筒。斯佳丽,你真漂亮!感谢上帝,你没穿得那么破破烂烂,也没穿丧服。我现在一看见女人身上衣衫褴褛或者一年到头老是披着黑纱,就觉得心烦。你看起来,就像Rue dela Paix81。亲爱的,你转个身,让我好好看看。”

这么看,他已注意到她身上穿的衣裳。当然,像白瑞德这样的人,这些事他不会不注意的。斯佳丽略带兴奋地笑笑,踮起脚尖转了一圈,伸开两臂让裙环向一旁倾侧,露出长内裤下面的花边。白瑞德从头到脚一丝不漏地细细打量着她,他那厚颜无耻的样子,就像她身上没穿衣服似的。从前他用这种目光看着她时,她全身就要起鸡皮疙瘩。

“你看起来挺富裕,而且非常非常体面。要不是门外有北佬,我几乎要想占有了你,——不过你尽可放心,亲爱的。你坐下吧,我不会像上回看见你那样占你的便宜。”他装出忏悔的样子摸着自己的脸颊,“斯佳丽,你老实说,那天晚上你是不是觉得有点自私?你想一想,我冒了生命危险给你偷来一匹马,那匹马可不是那么好偷的!然后我急急忙忙赶去捍卫我们的光荣大业!可是我这些辛苦的报酬是什么呢?让你骂了一顿,再加上挨了你狠狠的一巴掌。”

她坐下来。他们的谈话,并没有按照她所预期的方向进行。他刚看到她的时候,态度很好,像是真心实意地感谢她来看他,很有点人情味,不像往常那么不可理喻。

“你付出了辛苦是不是都要得到报酬呢?”

“那当然,我是个极其自私自利的人,这你应该知道。凡是我付出的东西,我都要收取代价。”

听了这话她不由微微一颤,可是她马上振作起来,又把头摇得耳环直晃。

“哦,你其实并不真的那么坏,白瑞德,你不过喜欢卖弄罢了。”

“说真的,你现在变了!”他笑着说,“是什么使得你变成个基督徒啦?我一直通过皮特小姐了解你的情况,可是从她那里我从来没有得到过暗示,说你身上培养出了女性的美德。跟我详细说说,斯佳丽,我们分手以后你做了些什么?”

往日对他的恼怒,对他的敌意,一下子又涌上心头,她恨不得给他来几句刻薄话。可是她却微笑起来露出了她的酒窝。他拉来一张椅子在她身旁坐下,她也自然而然把身子靠了过去,一只手温柔地搁在他臂膀上。

“噢,我现在很好,谢谢你,塔拉的一切也还过得去。当然,舍曼的军队经过我们那里的时候,日子是很艰难的,幸好他没把我们的房子烧掉,黑人把牲口赶到沼泽地里藏起来,这才把大部分牲口保存下来。去年的棉花收成还不坏,有二十包。跟从前当然没法比,可是现在田里人手不够。爸说明年我们可以多收一些。可是白瑞德,现在乡下的生活真枯燥。你想,没有舞会,又没有烤肉宴,谈起话来不外是说日子艰难。我简直腻烦透了,到上礼拜,我实在闷得受不了,爸说我得出去旅行,出去轻松一下。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我打算先做几件连衣裙,再到查尔斯顿去看看姨妈。要是还能去跳舞该有多好。”

斯佳丽感到很得意,她想,我这番话说得可算恰到好处,不把自己说得太阔气,可是肯定也不算穷。

“你穿上跳舞衣裳很漂亮,亲爱的,这你也知道。你真不走运!我想你这次出来的真正原因大概是乡下情郎你都领教过了,所以到较远的地方来图个新鲜。”

斯佳丽听了白瑞德的话,心里暗暗庆幸。她想他近几个月一定是在外边,不久前才回到亚特兰大来的,否则他绝不会说出这样可笑的话。他所说的乡下情郎,像穿着破衣烂衫的方丹家弟兄,穷愁潦倒的芒罗家男孩子,和琼斯博罗、费耶特维尔一带的年轻人,他们成天在忙着种田、劈木头、饲养牲畜等等,早就不知道什么叫舞会,什么是谈情说爱了。可是她却故意忸忸怩怩地咯咯笑着,好像被他说中了似的。

“哦,得了,”她那语气像是希望他不要说下去。

“你真是没有心肝,斯佳丽,不过这也许是你的一种魅力吧,”他像往常一样,把嘴角一撇,微笑起来,可是她知道他是在恭维她。“因为,当然,你晓得你的魅力,已经大到超过法律所允许的程度了。甚至连我这样麻木的人,也不能不感觉到你的魅力。我时常在想,你究竟有什么地方,能使得我如此难以忘怀。我接触过许多女人,有比你美丽的,有比你聪明的,而且,我怕她们都比你善良,品行比你高尚。可是我却始终忘不了你。南方投降以后的几个月里,我在法国和英国,常和许多美丽的女人在一起。我见不到你,也听不到你的消息,可是我却无时不想起你,无时不想知道你的情况究竟怎样。”

斯佳丽听他说到别的女人比她美丽,比她聪明,比她善良,当时就憋了一肚子气,可是后来听他说一直想念她,说她有魅力,马上高兴起来,气也消了。原来他并没有忘记她,这样事情就比较好办。而且他现在的举动上很规矩,跟个上等人差不多。现在只要把话题引到他身上,她可以向他暗示她也并没有忘记他,然后——

她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肩膀,又露了一下她的酒窝。

“哦,白瑞德,你再说下去,你怎么老拿我这个乡下姑娘开玩笑!我晓得自从那天晚上我们分手以后,你从来就没想到过我。你身边有那么多漂亮的法国和英国女孩子,怎么还会想到我呢?可是我老远跑到这里来,不是来听你捉弄我的。我来——我来——因为——”

“因为什么?”

“哦,白瑞德,你到了这种可怕的地方我真为你忧伤,为你害怕。你说他们几时会放你出去?”

他迅速地一把抓住她的手,并把它紧紧地按在他自己的臂上。

“我很感激你为我忧伤。至于几时能出去,那是说不准的,很可能要等他们把绳子再拉紧一点。”

“绳子?”

“是的,我是打算好脖子上套着绳子离开这里的。”

“他们不会真的把你绞死吧?”

“他们会的,只要他们能够再找到一点点对我不利的证据。”

“哦,白瑞德!”一手按住胸,她哭了。

“你觉得难过吗?你若是着实难过,我就要把你的名字,写进我的遗嘱里。”

他的黑眼睛在肆无忌惮地讥笑她,同时使劲捏她的手。

他的遗嘱!她忙放低眼光,免得被他看出破绽,可惜动作不够迅速,因为他的眼睛已突然闪烁出好奇的光辉。

“按照北佬的看法,我应该立下一个像样的遗嘱。他们对于我眼下的经济状况,似乎感到极大的兴趣。我每天都要被提审一次,审讯的人每次都不一样,问的尽是些可笑的事。现在有一种谣传,说是南方邦联有一笔神秘的金币被我拐走了。”

“哦——这事当真?”

“好一个诱惑性的问题!你跟我一样清楚,南方邦联只有一台钞票的印刷机,并没有一家金子的造币厂。”

“那么你的钱是怎么弄来的?靠投机吗?皮特姑妈说——”

“好一个查究性的问题!”

该死!当然,那笔钱是在他手里。她此刻非常兴奋,现在跟他说话不那么容易说得甜甜蜜蜜的。

“白瑞德,你在这里,我总觉得心里不安。你说你还有没有机会出去?”

“‘Nihil desperandum'82就是我的座右铭。”

“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也许会’的意思,我迷人的小笨蛋。”

她动浓密的睫毛抬起眼睑看他,又动睫毛垂下眼睑。

“哦,你这样机敏的人,怎么会叫他们绞死呢?你一定能想出巧妙的办法对付他们!等你走出了这地方——”

“那时怎么样?”他把身子靠近些,轻声问道。

“嗯,我——”她装出心里很矛盾的样子,并且脸也红了。脸红倒也不难,因为此刻她心跳得像擂鼓似的,简直透不过气来,“白瑞德,那天我不应该——我是说那天夜里——在拉夫雷狄——我不该跟你说——你瞧——我非常害怕,心里很烦,你又那么——那么——”她低下头,看见他棕色的大手紧紧按在自己手上。“而且——我还以为我从此绝不会宽恕你。可是昨天皮特姑妈跟我说你——说他们要绞死你——我就忽然——我就——”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那神情简直是芳心欲碎。“哦,白瑞德,他们若是把你绞死,我真活不下去了。我实在忍受不了。你要知道,我——”她见他眼睛里跳动着炽热的光,觉得抵挡不住,忙又把眼睑低垂下去。

她心里非常兴奋,一时又疑惑不定,她想,我怕要哭出来了,可是我该不该哭呢?哭出来是不是更自然一些呢?

这时白瑞德急促地说道:“我的上帝,斯佳丽,你的意思不是——”说时他握着她的手一使劲,她的手被捏得生痛。

她把眼睛紧紧闭上,想挤出几滴眼泪,同时没忘了把脸稍稍抬起一点,好让他可以毫不费力地亲吻她。好,他马上就要来吻她了。她忽然清楚地记起他的吻是那么热烈,那么迫切,能叫她浑身无力。可是他并没有吻她。她觉得失望,有些不解,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冒险地偷觑了他一眼。他正俯身举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又拿住她另一只手在他脸颊上贴了一会。她原来以为他会有热烈放肆的举动,没料到他这样情意绵绵的姿态,使她感到吃惊。她想看看他脸上的表情,可是他低着头,她根本看不到他的脸。

她怕他忽然抬头看出她脸上的表情来,急忙垂下眼睑。因为她知道自己那胜利的感觉一定会在眼神中明明白白地显示出来。要不了一分钟他就要求她嫁给他——至少他会说他爱她,那时……她的眼睛正从睫毛下偷偷地注视着他时,他把她的手翻过来,掌心朝上,亲了一下,他忽然抽了一口冷气。斯佳丽连忙低头看自己的手,一年以来,她是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自己的手,这一看,使她大惊失色,浑身冰凉。这哪里是斯佳丽·奥哈拉小姐那柔软、白皙、纹理细腻、娇嫩无比的手,分明是另一个人的!那手又粗又黑,满是斑斑点点。指甲长短不齐,有的折断,有的破裂。手板上长满厚厚的老茧,拇指上有一个水泡,还没有完全愈合。上个月熬猪油时烫出来的红疤既难看又显眼。她在恐怖之中见到了自己的这双手,还来不及思索,她赶快捏紧她的拳头。

他却依然没有抬头,因此她无法看见他的脸。他毫不容情地把她的拳头掰开,眼睛死死地盯着它,又把她另一只手抓起放在一起,一言不发地俯视着她的一双手。

“看着我,”他终于抬起头来,十分平静地说道,“用不着再假装正经了。”

她勉强地抬头,接触到他的目光,她的脸上现出心烦意乱和不服输的神色。他扬起黑眉毛,目光闪烁。

“如此说来,你在塔拉干得挺好,是吗?卖棉花得了不少钱,尽可以出来玩玩了。你这双手到底是干什么的——种田吗?”

她想把手抽开,可是他捏得很牢,还用拇指从一个个老茧上按过去。

“这不是一双闺阁千金的手,”他说着把她的手扔在她膝盖上。

“喔,别说啦!”她嚷道,觉得能够诉说自己的感情,享有一种暂时的极大的宽慰。“我的手做什么干谁什么事?”

她嘴巴虽硬,心里却很不平静。我实在太蠢,她想,为什么不把皮特姑妈的手套借来,或者干脆偷来。可是我没料到我这双手竟会这样难看。他当然不会看不出来。她现在发了脾气,这下恐怕坏事了。唉,真倒霉,就在他快要表白的时候,偏偏出了这种事!

“你的手自然不干我的事,”白瑞德冷冷地说,懒懒地靠在椅背上,脸上毫无表情。

看来有点不大好对付。好吧,她如果想要扭转局面,不管心里多么不愿意,也得耐着性子忍受。也许跟他说上几句甜言蜜语——

“我说你拿我的手乱甩,未免太不礼貌了。我只不过上个礼拜骑马没戴手套,把手弄得不大像样罢了。”

“骑马,见鬼!”他的语调还是那么平静,“你那双手是在干活,像黑鬼一样在干活,才弄成这种样子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骗我说塔拉的日子过得不错?”

“你听我说,白瑞德——”

“不用再兜圈子了。你说你来看我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你刚才跟我卖了一阵子俏,害得我差点上你的当,以为你真的喜欢我,为我难过呢。”

“哦,我是真的为你难过的——”

“不,你说的不是实话。我哪怕被吊得比海曼83还高,你也不会把我放在心上的。这明明白白地写在你的脸上,就像你干苦活明明白白地写在你手上一样。你想跟我要什么东西,而且想得非常迫切,所以就表演了这么精彩的一幕。我不懂你为什么不爽爽快快地跟我明说,要是那样,你成功的机会要多得多,因为如果女性的美德中有什么值得我看重的话,那就是坦率。可是你偏要戴着那副丁零当郎的耳环,丑态百出地像个娼妓在拉客。”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没有提高嗓门,也没有加重语气,可是斯佳丽却像重重地挨了一鞭子。她明白他绝不可能向她提出求婚。他如果跟别的男子一样,对她大发雷霆,刺伤她的虚荣心,甚至于痛骂她一顿,她还能有办法应付。可是他的声音却是像死一般地平静,这使她害怕,使她对下一步应如何动作束手无策。她忽然意识到,尽管白瑞德已是个犯人,门外还有北佬守着,可是他是个危险人物,绝不能冲撞他。

“我看我的记忆力渐渐不中用了。我本该记得你这人跟我一样,不论做什么事,都不会没有目的的。那么,让我想想,你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汉密尔顿太太?我想你不可能那么糊涂,会指望我向你求婚吧?”

斯佳丽脸变得通红,没有答话。

“可是你一定不会忘记我多次跟你说过的话,我是一个不结婚的男人。”

他见她还是不吭声,便突然凶暴地说道:

“你到底忘记了没有?回答我。”

“没有忘记。”她可怜巴巴地说。

“好一个赌徒,斯佳丽,”他嘲弄她说,“你可真会利用机会,以为我现在关在牢里,没有机会亲近女人,就会像条鳟鱼一样,一口把你的钓饵吞进肚里。”

你可不是吞进了吗,斯佳丽内心愤愤地想道,如果不是我那双手——

“好,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就只剩下你的道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引诱我向你求婚呢?”

他的声音很和蔼,几乎有点逗弄的意味,斯佳丽听了,精神又振作起来。事情也许不是没有转机。当然,结婚的希望是破灭了,可是即使在失望之中她还自得其乐。因为他这人如此铁石心肠,跟他结婚未免是桩可怕的事。可是如果她用一点策略,打动他的同情心和他的怀旧之情,也许能向他借到一笔款子。她于是立刻摆出一副天真的和解的样子。

“哦,白瑞德,你能够给我很大的帮助——要是你肯答应的话。”

“我顶顶喜欢的事就是帮助人家。”

“白瑞德,看在老朋友面上,我想求你一件事。”

“那么,手上长满老茧的太太终于说出她的真正使命来了,我想‘探望病人和囚犯’恐怕不是你所扮角色的任务。你需要什么?钱吗?”经他这单刀直入地一问,原来设想好的迂回的和运用感情的路线,肯定此路不通了。

“不要小气,白瑞德,”她把声音放得甜甜的,“我想跟你借三百块钱。”

“终于把实话说出来了。谈的是爱,想的是钱。多么标准的女性!你急需钱用吗?”

“哦,是——嗯,不太急,不过我想派点用场。”

“三百块。那可是一大笔钱。你到底有什么用?”

“给塔拉纳税。”

“那么说,你是要借钱。既然你当桩正经事跟我谈,我也就正经一点。你打算拿什么做抵押呢?”

“什么什么?”

“抵押。我的借款的担保。当然,我不愿意把我的钱白白丢掉。”他的语气彬彬有礼,几乎像是在讨好她,那分明是假情假意,可是她却没听出来,还以为事情大有希望。

“拿我的耳环。”

“我对耳环不感兴趣。”

“我拿塔拉给你做抵押。”

“我现在要农田有什么用?”

“这个,你可以——你可以——塔拉是个好种植场。你的钱不会丢掉。明年收了棉花,我就把你的钱还清。”

“我想未必靠得住,”他仰靠在椅背上,两手插在口袋里。“棉花价钱一天天在跌。如今日子很艰难,钱又非常紧。”

“哦,白瑞德,你别逗弄我了,你明明是个百万富翁。”

白瑞德打量着她,目光中跳动着一种深深的恶意。

“那么一切都很顺利,你也不急需钱用。好吧,听到老朋友们生活得很好,我感到非常高兴。”

“哦,白瑞德,看在上帝面上,”她开始失望了,她的勇气和自制力在溃退。

“声音轻一点。你不想叫北佬听见吧。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眼睛像只猫——像只黑暗中的猫?”

“白瑞德,别这样,我把一切都跟你说了吧。我的确急需钱用。我——我说一切都很好,那是骗你的。我现在的情况坏透了。父亲他——他神经不正常。母亲去世以后他就变得失常了,一点也不能帮我的忙。他现在就像个孩子。田里种棉花的黑人我们一个也没有了。却有十三张嘴巴要吃饭。而且税款简直高得吓人。白瑞德,我把一切全说给你听。这一年多以来,我们简直都快饿死了。哦,你真不知道,你也不可能知道,我们从来没有吃饱过。每天空着肚子上床,空着肚子醒来,那味道真可怕。我们连件暖和一点的衣裳也没有,孩子们都在挨冻,在害病,而且——”

“你身上的漂亮衣裳是从哪里弄来的?”

“是拿妈妈的窗帘做的,”她出于无奈,也就顾不得为了面子编造谎话了。“挨饿受冻我还可以忍受一下,可是现在——现在那些拎包投机家提高了我们的税款,而且要我们非得马上交纳不可。我现在总共只有五块钱金币。我非得弄钱交税不可,你懂吗?如果我不付清税款,我就要——我们就要失掉塔拉,可是我绝不能失掉塔拉!我绝不肯放手!”

“可是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把这一切都告诉我,却偏要来折磨我这颗易动感情的心呢?我这颗心只要跟漂亮女人打交道,向来是非常脆弱的。得了,斯佳丽,你别哭。你刚才各种手段都使过了,就只剩下这一招,要是真的拿出来,我怕吃不消。因为我既发现了你要的是我的钱,而不是我这个可爱的人,我的感情就被失望扯得支离破碎了。”

斯佳丽想起每逢他在冷嘲热讽——嘲讽别人,也嘲讽自己——的时候,他其实是在赤裸裸地道出真情,于是她急忙抬头看着他。他是不是真的感情受到了伤害?他是不是真的喜欢她?他刚才若是没有留神她这双手,真的马上就会向她求婚吗?还是他企图像前两次那样提出那可恶的建议呢?如果他真的喜欢她,那她也许还能叫他平息下来。可是在他扫视她的目光中,看不出有爱她的样子,只听他轻轻一笑。

“我不喜欢你的抵押品,我不是个种植场主。你还能提供别的什么可抵押的?”

好吧,她终于只有这一招了,就横下一条心吧!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毫不回避地看着他的眼睛,因为她此刻急于想抓住的正是她顶顶害怕的东西,因此一切装模作样,卖弄风情,都大可不必了。

“我——我还有我自己。”

“嗯?”

她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变得方方的,眼睛变成翡翠色。

“你还记得围城的时候,那天夜里在皮特姑妈家走廊里的事吗?你说——你那时说你要我。”

他随随便便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她那紧张的脸容。他的目光深处有什么在闪烁着,但却无从捉摸。他一言不发。

“你说——你说你从来没有想要一个女人,比想要我更加迫切。你如果还想要我,我可以答应你。白瑞德,你怎么说,我都可以答应,不过,看在上帝面上,开一张支票给我。我说话算数。我可以发誓我绝不反悔。如果你要,我可以写张字据给你。”

她急急忙忙说着。他看着她,样子很古怪,还是难以捉摸,不晓得对她的话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若是肯开口说话就好了,不论他说什么。斯佳丽觉得自己脸上有点发热。

“我得尽快弄到钱,白瑞德,要不我们就会被人从塔拉撵走,这地方就要归爸爸从前那个该死的监工所有,而且——”

“等一等,你怎么晓得我现在还要你?你又怎么晓得你值三百块钱呢?大多数女人的价钱,都没有那么高呢。”

她的脸一直红到头发根,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你为什么不干脆放弃塔拉,搬到皮特姑妈家去住?那屋子有一半是属于你的。”

“看在上帝面上,”她嚷道,“你是个白痴吗?我不能放弃塔拉。那是我的家,我绝不放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不能放弃它!”

“爱尔兰人,”他坐正身子,两手从手袋里抽出来,“是最最该死的民族。许多不该看重的东西,他们偏偏看得非常重。比如土地。其实土地这东西,这一块跟那一块,到处都是一样的。好吧,斯佳丽,我们实话实说。你来看我,是打算跟我做个交易,我给你三百块钱,你就做我的情妇。”

“是的。”

这个本来是叫她深恶痛绝的字眼,现在终于说出来了,她心里觉得轻松些,也觉得重新燃起了希望。他刚才已说出“我给你”。他的眼神中发出怀有恶意的闪光,仿佛有什么东西使他觉得极其有趣似的。

“可是,当初我老着脸皮跟你提出这件事的时候,你把我撵了出去。你还骂了我一连串很难听的话,还说你不想跟我养一窝‘小崽子’。哦,斯佳丽,我并不是要旧事重提刺激你,我只是觉得你的心思很特别。叫你快快活活,你不干,现在怕饿肚子,你就干了。这就证明了我的一个论点,一切美德无非是一个价格问题罢了。”

“哦,白瑞德,你怎么老说这些,你若是想要侮辱我,你尽管说下去,可是钱你得给我。”

她现在觉得呼吸渐渐舒服起来。像白瑞德这种人,自然不会放过眼前的机会折磨她,侮辱她,报复他从前受到的轻蔑和刚才对他玩弄的花招。好吧,她可以忍受,她什么都能忍受,为了塔拉是值得的。霎时间她仿佛慵懒地躺在塔拉草地上密密的苜蓿花丛中间,像是在仲夏季节里,下午的天空一片蔚蓝,波涛般的云层变幻多姿,四周花香飘溢,耳边蜜蜂营营。午后的静谧从远处盘旋伸展的红色田野里,传来大车驶过的声音。为了塔拉,还有什么不值得忍受的呢?

她抬起头来。

“你肯把钱给我吗?”

他那神情好像是自得其乐,可是他开口说话时,语气虽温和,实质却非常残酷。

“不,我不给。”他说。

一时间她的心思简直无法适应他的说话。

“就算我想给你钱,我也没办法给你。我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也没有一块钱存在亚特兰大。钱我是有一点,可是不在这里。我不能告诉你我有多少钱,放在什么地方。我要是开一张支票给你,那么北佬像鸭子啄六月里的甲虫似的向我扑过来,我们两个人谁也拿不到那钱。你觉得怎么样?”

她的脸顿时蒙上一层难看的绿色,鼻子上的雀斑一颗颗竖立起来,嘴巴歪扭着,跟杰拉尔德暴怒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她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倏地跳起身来,隔壁房间里低低的谈话声随即停住。这时,白瑞德像一头豹子那样迅疾地闪到她身边,一手捂住她的嘴,另一手搂着她的腰。斯佳丽拼命挣扎,想要咬他的手,踢他的腿,发出尖声怪叫,把她的愤怒,她的绝望,她的仇恨,她的自尊心所受的伤害,统统发泄出来。她在他那铁箍似的手臂里前弯后仰,扭来扭去,紧身衣束得她透不过气来,她的心简直快要迸裂。他紧紧搂着她,动作粗暴,搂得她生痛,那只捂住她嘴巴的手,挤压着她的下巴,差点没把她的牙床压碎。他黝黑的脸色发白,目光严峻而焦虑,把她使劲地整个儿抱起来,紧贴着自己的胸膛,然后坐在椅子上,由她在他膝上挣扎。

“亲爱的,看在上帝面上,你不要动,不要响,你要一嚷他们马上就会跑进来。冷静一点。你是不是要北佬跑进来看见你这副样子?”

她简直气疯了,只想杀了他,谁进来看见她,谁怎么样,全都顾不上了,可是她忽然一阵晕眩。她的嘴被他紧紧地捂住,她气都透不过来了。她身上的紧身衣像道铁环,她心里又恨又恼,她怎么也挣不脱他的手臂,渐渐地他们的声音变得稀疏和模糊起来,他的脸在迷雾里旋转,那雾愈来愈浓,终于他的脸她也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慢慢地恢复了知觉,只觉浑身酸痛、软弱,迷迷糊糊。她靠在椅背上,软帽掉下了,白瑞德正在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腕,目光焦急地看着她的脸。那个好心的年轻军官端来一杯白兰地,想灌进她的嘴里,结果却洒泼到她的脖子里。另外几个军官站在一旁束手无策,时而轻声交谈,时而挥舞双手。

“我——想我一定是晕过去了,”她说,那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使她自己吃了一惊。

“把这喝下去,”白瑞德把杯子拿过来贴在她的唇边。这时她记起了刚才发生的事,便对着他怒目而视,可是她实在太虚弱,连发火的力气也没有了。

“看在我的面上,请你喝下去吧。”

她喝了一口,呛住了,咳了几声,可是他仍把杯子放在她唇边,她喝了一大口,一般热流火辣辣地灌进了她的喉咙。

“我想她现在好些了,先生们,”白瑞德说,“我非常感谢。她听说我要上绞架,就实在受不了啦。”

几个军官听了有点站立不安,脸上现出窘困的神色,清了清喉咙,便走出去了。那年轻军官在门口停住脚步。

“还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没有,谢谢。”

他走出去,把房门从身后带上。

“再喝一点。”白瑞德说。

“不。”

“喝下去。”

她又喝了一口,一阵暖流流遍全身,颤抖的两腿慢慢恢复了力气。她推开杯子想站起来,可是他把她搂回到椅子上。

“把你的手放开。我要走了。”

“你还不能走。再等一等。弄不好你还会晕过去。”

“我宁愿晕倒在马路上,也不想在这里跟你在一起。”

“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总不能让你晕倒在马路上。”

“让我走。我恨你。”

听了她的话,他脸上泛起了淡淡的微笑。

“这话才像是你说的,看来你开始恢复过来了。”

她靠着休息了一会,想以重新大发脾气来支撑住自己,想聚集一点力气。可是她实在乏力。乏力到既无力恨他,而且连什么也不想予以理会。失败压在她的心灵上像是沉重的铅块。她把一切当作赌注,现在却输得精光。连自尊心也丧失无遗。这是她最后希望的毁灭,是塔拉的毁灭,是她们全家的毁灭。她靠在椅背上好久,闭上眼睛,听着身旁他沉重的呼吸,白兰地的炽热缓缓地通向她的全身,给她以虚假的力量和温暖。最后她睁开眼睛,一看到他的脸,怒气便又上来了。她两道上斜的眉毛紧锁着,白瑞德的脸上又露出惯常的微笑。

“你现在好些了。这从你那绷着脸的样子,就可以看出来。”

“是的,我很好,白瑞德,你这人真可恶,是个十足的下流坯,你明明一开始就知道我要说些什么。你既然不借钱给我,为什么还要叫我说下去,你本来可以叫我不必说——”

“不让你说下去,那我不是听不到那些话了吗?其实也不算过分。我在这里没什么可以消遣的。我从来没听见过这样令人满意的话呢。”他忽然发出嘲弄的笑声。斯佳丽听见这笑声,立刻跳起来,抓起她的帽子。

他忽然按住她的肩膀。

“别忙。你是不是已经恢复过来,可以谈些正经的了。”

“让我走。”

“我看你已经恢复过来了。那么,跟我说,你那钓杆上想钓的鱼,是不是就只有我这一条。”他目光炯炯,警觉地注视着她脸上的每一个变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问你用这把戏对付的男人,是不是就我一个?”

“这事跟你有关系吗?”

“这关系比你想象的要更大。你的钓绳上是否还有其他目标呢?你说!”

“没有。”

“我不信。我想你一定有五六个候补的。而且毫无疑问一定会有人接受你这有趣的建议。我因为对此深信不疑,所以想给你提供一点小小的忠告。”

“我不需要你的忠告。”

“可是我还是愿意提出来。我现在能够给你的,也只有忠告了。你听,这是个很好的忠告。你如果想从男人身上得到些什么,千万不要像刚才那样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要含蓄一点,带点诱惑性。这样效果会更好。其实你对此道是十分精通的,可是你刚才要拿你自己给我做——呃,做抵押品的时候,你那神气,简直硬得像钉子。我记得从前我跟人家用手枪决斗,双方站在二十步开外,对方眼睛里的神色就跟你刚才那样子差不多。那样子可不是叫人喜欢的,绝不会在男人心里激起热情。对付男人可不能那样,亲爱的。你早年所受的训练怎么全给忘了。”

“我用不着你教我该怎么做,”她说着疲倦地戴上帽子。她不明白他这人脖子上已经套上绞索,面对她如此悲惨的处境,他怎么还能够在那里打趣说笑。她甚至于没有注意到,他当时两手正攒紧了拳头,塞在裤袋里,似乎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忍受着沉重的压力。

“不要发愁,”他在她系帽带的时候对她说,“你可来到我上绞架的现场,那时你就会更加舒服,我从前欠你的账,包括今天的,都可以一笔勾销。而且我还要把你的名字写进我的遗嘱里。”

“谢谢你,不过他们总不会先绞死你再让我去交纳税款吧,那不是太晚了吗?”她说这话的时候,跟他一模一样的恶毒,而且她说这话是出于她的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