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上前面的台阶,手里还捏着那团红土。她有意回避后门,因为嬷嬷那双敏锐的眼睛一定会察觉出她出了什么岔子。斯佳丽不想见到嬷嬷,什么人都不想见。在这个时候看见任何人,和任何人说话都会叫她受不了。她不觉得羞愧,不感到失望,也并不心酸,只觉得双膝发软,心绪茫然。她使劲捏紧拳头,红土从指缝中挤出来了,她嘴里像鹦鹉学舌般喃喃自语:“我还有这个。是的,我还有这个。”
的确,除了这片红土地,她现在一无所有。可就是这块红土地,在短短几分钟以前,她还毫不在乎地要把它当块破手帕扔掉,此刻却又成了她心爱的东西。她茫然自问,刚才把这片土地看得如此之轻,莫非是鬼迷心窍?假如艾希礼听从她的主意,她定会抛下亲人随他而去,绝不回头看上一眼。可是尽管她心头空虚,她还是能够意识到,要她离开红土山冈,离开那被雨水长年冲刷的溪谷和那苍老遒劲的黑松林,就等于扯碎她的心。她至死也会成天惦记着它们。把塔拉从她的生活中抹掉,在她心头会留下一片空白,那是连艾希礼也无法弥补的。艾希礼真聪明!真善于体察她的内心!他只抓起一把红土塞进她的手里,就使她头脑清醒过来。
她走进过道,刚想把门关上,忽然听见外面有马蹄声,便转身朝车道望去。真不巧,最不想见人的时候偏偏有客人来,不如赶快躲进自己房里假装头疼吧。
这时马车渐渐靠近,她吃了一惊,她不躲避了。这是辆新马车,漆得油光贼亮,马具也是新的,抛光的黄铜片上点点发亮。一定是个陌生人,她的熟人中没有一个买得起打扮得如此富丽堂皇的簇新的马车的。
她站在门口张望,冷风掀动她的裙边,刷刷地拂打着她潮湿的脚踝。马车在屋子前面停住,塔拉从前的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从车上跳下来。斯佳丽见他穿着那么华丽的大衣,赶着那么精致的马车,简直都惊呆了。她听威尔说过,乔纳斯进了被解放者局以后,便大大发迹起来。他欺骗政府,坑害黑人,还动不动就把人家的棉花没收掉,硬说那是南方邦联的东西,前后搜刮了不少钱。现在看来,威尔的话是对的。如今生活这样艰难,乔纳斯的钱肯定是来路不正的。
现在他居然来到塔拉,下了车,挽下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斯佳丽见那女人一身大红大绿的衣服,简直俗不可耐,可是她已经好久没见到过时髦的新装,不免如饥似渴地上下打量着她。见她穿着大红方格子的长外衣,才知道今年时行的裙环不像往年那么宽了。她身上那黑色天鹅绒外套,竟那么短!多别致的帽子!看来无边软帽已经过时,那女人的帽子是大红天鹅绒质地,又扁又平,套在头上像是一块硬烙饼。帽子上的缎带不系在下巴下面,却在脑后一大束鬈发下面打个结。斯佳丽一眼就看出那鬈发的颜色和质地跟上面的头发都很不相配,显然是装的假发。
那女人下了车便朝屋子这边张望。斯佳丽见她那怯生生的脸上,涂着厚厚的一层粉,看上去有点面熟。
“怎么,是埃米·斯莱特里!”斯佳丽万没料到居然是她,大声喊了起来。
“是的,小姐,是我,”埃米说着,脸上现出媚人的微笑,扬起头往台阶走过来。
埃米·斯莱特里!这黄头发的贱货!她养的私生子是埃伦给施的洗礼,她得了伤寒症,把病传给埃伦,害得埃伦送掉了命。这么个一文不值的下等白人,今天竟打扮得这样摩登,神气活现地跑到塔拉来,好像这里她也挨得上似的。斯佳丽一想起埃伦,无名怒火便填满了她的空虚的胸膛。由于愤怒之极,浑身竟不住打颤。
“别踏上台阶,你这没人要的东西!”她厉声喝道,“你给我走开!给我滚出去!”
埃米的下巴松垂下来,她朝正在走过来的乔纳斯瞥了一眼。乔纳斯双眉紧锁,竭力压下怒火,勉强维护自己的尊严。
“你不可以这样对我的妻子说话。”他说。
“妻子?”斯佳丽说着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中带着强烈的蔑视,“你娶她做老婆可正是时候。可是你害死我母亲以后,谁来给你的小杂种施洗礼呢?”
埃米“哟”的一声,急忙从台阶上退下走向马车。
可是乔纳斯使劲一把抓住她的臂膀。
“我们特地来登门拜访——是出于友好,”他咆哮着说,“顺便想跟老朋友谈点正经事。”
“朋友?”斯佳丽的语调听起来就像是在用鞭子抽打,“我们什么时候跟你这种人成为朋友的?斯莱特里家过去靠我们施舍过日子,结果他们反而害死了我的母亲。至于你——你——你就因为跟埃米养了那小崽子,爸才把你给解雇的,这你心里有数。朋友?哼!你马上给我从这里滚出去,别等我把本亭先生和威尔克斯先生叫来。”
埃米听见这番话,急忙挣脱她丈夫的手,奔向马车,只见她脚上的大红皮靴子的流苏一闪,人便钻进了车子。
此刻乔纳斯胸中的愤怒,丝毫不亚于斯佳丽。他上下直哆嗦,蜡黄的脸涨得血红,红得像只公火鸡。
“怎么,还那么自以为了不起!哼,你的事我全知道。你连双鞋子都买不起,你爸爸现在成了个白痴——”
“你给我滚开!”
“哼!你那调门唱不了多久啦,我晓得你已经倾家荡产,我晓得你没钱纳税。我来的目的,是打算出个好价钱,把这地方买下来,因为埃米想要住在这里。不过现在,凭上帝起誓,我不会给你一个子儿,等你这爱尔兰乡下人交不出税来,不得不把屋子卖掉的时候,就会知道这一带是谁的天下了。到那时我要把这地方统统买下来——连同房子家具。到那时我要搬到这里来住。”
这样看来是乔纳斯·威尔克森在动塔拉的脑筋。他和埃米两人,因为以前曾在这里受过屈辱,便挖空心思,想做这里的主人,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把从前的耻辱洗刷掉。斯佳丽想到这里,直恨得根根神经嗡嗡作响,那光景就跟那天她对准北佬的脑袋开枪时一样,恨不得此刻手中正握着那管枪。
“我不要等你的脚跨进我的门槛,就把这屋子的一块块石头拆掉,放把火烧掉,我还要把每一亩地都撒上盐,”她大声喊道,“现在你给我滚出去!快滚!”
乔纳斯凝视着她,嘴里回敬了几句,这才转身走向马车,爬上车坐在哭哭啼啼的妻子身旁,调转马头走了。斯佳丽忽然想要啐他们一下,她真的啐过一口。她知道这有点孩子气,但是心里似乎好过些,遗憾的是她刚才没有当面啐他们。
这种跟黑奴称兄道弟的混账东西竟敢跑到这里来奚落她的贫穷!那家伙根本就不是存心来购买塔拉,他不过是找个借口带着埃米到她面前来耍耍威风。这种巴结北佬的下流坯居然扬言说要住到塔拉来,哼!
可是忽然,她的暴怒被一阵恐惧感代替了。我的上帝,他们要来的!她没法不叫他们买下塔拉,没法不叫他们把每一面镜子、每一张桌子和每一张床,把埃伦的每一件桃花心木和黑黄檀木的家具,统统扣押起来。那一件件光闪闪的家具,虽然被北佬弄得伤痕累累,却是她的心爱之物。还有那些罗彼拉德外公家的银器。我绝不让他们如愿以偿,斯佳丽恨恨地想,哪怕我不得不放火把屋子烧掉!埃米·斯莱特里的脚别想踩上我母亲走过的任何一块地板!
她关上门,背靠着门,心里非常害怕,害怕的程度超过了舍曼部队不到她家里的那个夜晚。那回她最怕他们放火把房子烧掉,可是这回更糟。那帮低三下四的家伙要住在这里,还要在他们那些不三不四的同伙面前吹嘘他们是怎样把高傲的奥哈拉一家撵出屋子的。说不定他们甚至会把黑鬼带进来吃饭睡觉。威尔跟她说过,乔纳斯成天在那里喧嚷,说跟黑人要一律平等。他跟墨人一块吃饭,到黑人家里做客,跟黑人同乘一辆马车,还亲亲热热地用双臂搂着他们。
她想到塔拉最后可能受到的种种之屈辱,她的心怦怦直跳,跳得要透不过气来了。她想冷静下来想点办法出来,可是一阵阵恐惧和狂怒交替袭来,使她很难集中心思。最后她想,办法总会有的,总能到什么地方,找到个什么人借到点钱。钱这东西不会枯干掉,不会被风吹走。有钱的人总归是有的。于是她想起了艾希礼笑着说过的话:
“只有一个人,白瑞德……他有钱。”
白瑞德,对!她急忙走进客厅把门关上。已是落暮时分,又在冬季,室内已拉上窗帘,所以光线分外昏暗。没人会上这儿来找她,她此时需要安静,需要好好想想。刚才的念头似乎很简单,她奇怪为什么早没想到。
“我要找白瑞德弄到点钱,把钻石耳环卖给他,要不就向他借,拿耳环当抵押,等有了钱再赎回来。”
她心中感到大大宽慰了一会儿,她又觉得疲软乏力。她有了钱,就可以付清税款,就可以当着乔纳斯的面讥笑他。可是高兴了没多久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严酷的事实。
“纳税不单单是今年的事,还有明年,还有后年,我得交一辈子的税。这回我付清了税款,下回他们就要提高税率,早晚把我逼出塔拉才肯罢休。我若是有了棉花好收成,他们就提高棉花税,叫我什么也得不到。他们说不定会把我的棉花硬说成是南方邦联的,把它没收掉。那帮无赖跟北佬串通一气,爱怎么对付我就可以怎么对付我。我这一辈子,活一天就要担一天的心事,哪怕累得要死,也只好拼命去挣钱,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棉花落到别人手里……借三百块钱债纳税只能救急一时,我需要的是跳出困境——一劳永逸,好叫我夜里安心睡觉,不用今天愁明天,这个月愁下个月,今年愁明年。”
她冷静地细细盘算,脑子里渐渐形成一个合乎逻辑的念头。她想起白瑞德,想起他黝黑的皮肤映衬着一排雪白的牙齿,想起他那双好讥讽的眼睛抚慰着她。她那想起亚特兰大被围的末期的那个炎热的夜晚。当时他坐在皮特姑妈的走廊里,半隐在夜色之中。他用热乎乎的手,捏住她的臂膀对她说:“我需要你,超过需要任何女人——我等待你已经比等待任何女人都更久了。”
“我要嫁给他,”她冷漠地思忖道,“这样我就再不用为钱发愁了。”
哦,多好的主意!比天堂的美景还要动人,从此塔拉会安如磐石,一家人衣食无忧,不用为钱发愁,也无需四处碰壁。
她觉得一下子老了许多。下午发生的事把她的感情给耗尽了。先是关于纳税的吓人的消息,继而是跟艾希礼的那一幕,最后是对乔纳斯的狂怒。真的,她的感情全耗尽了。假如她的感知还没有告罄,那么必然对她心中的打算会提出抗议,因为她在世界上顶顶痛恨的不是别人,正是白瑞德。可是此刻她只有思想,没有感情。她的思想倒非常实际。
“那天夜里,他把我在半路上扔下不管,那时我对他说过一些可怕的话,可是我能够叫他忘记掉那些话,”她鄙夷地想道,对自己的魅力仍然满有把握。“我在他跟前要现出一副娇羞的样子,要让他相信我心里一直在爱着他,那天夜里,我是受了点惊吓,才显得心烦意乱。嗯,男人家都自以为了不起,但都喜欢听女人家奉承……我要先把他弄到手,千万不能让他晓得我处境困难。对,千万不能叫他晓得!他哪怕只要起了疑心,就会猜到我要的是他的钱而不是他的人。好在他不可能晓得,因为连皮特姑妈也不晓得我们已经落到现在这种地步。等我们结了婚,他就没法撒手不管。他总不能叫妻子家里的人挨饿吧。”
做他的妻子。做白瑞德太太。被埋藏在她的冷漠的思想深处的一点厌恶感稍稍动了一动,旋即又平静下来。她回想起和查尔斯的短短的蜜月期间,一些令她为难而讨厌的情景——他那么动手动脚,他那么笨头笨脑,他那她所不能理解的激情——后来她就有了韦德·汉普顿。
“现在我不去多想。等我嫁给他以后再说……”
如果真的嫁给他以后。记忆之弦被拨动了。一阵寒气直逼她的背脊。她记起了那天夜里在皮特姑妈家的走廊里,她问他是不是打算向他求婚,那个可恶的家伙竟笑着回答:“亲爱的,我不是一个想做丈夫的男人。”
假如他还是不打算做丈夫。假如不论她怎么施展魅力诱惑他,他还是不肯娶她。假如——唉,多可怕的念头!——假如他正在追求别的女人,早已把她给忘了呢?
“我需要你,远远超过需要任何别的女人……”
斯佳丽使劲捏紧拳头,指甲都掐进手掌心里了。“假如他已经把我忘了,我会叫他想起我来,叫他重新想要我。”
还有,假如他不肯娶她,却又想要她,那么就有办法可以弄到他的钱。他毕竟曾经求过她。要她做他的情妇。
在灰暗的客厅里,她和自己心灵中三个顶顶难以摆脱的束缚展开了决定性的搏斗。这三个束缚是:对埃伦的思念、对艾希礼的爱情以及对宗教的虔诚。她晓得她心中的念头,在她母亲看来——尽管她远在天国——也一定会深恶痛绝的。她晓得通奸是不可饶恕的大罪,而且由于她对艾希礼的爱情,她的行为可以算是双重的卖身。
可是在绝望的驱使下,在她那颗冷酷的心里,所有这一切全被抛到了脑后。埃伦已经不在人世,对万事谅必总能宽容。宗教禁止通奸,违者要下地狱遭火烤。可是如果教会晓得她是为了挽救塔拉,为了不让全家人挨饿而不得不出此下策——好吧,教会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她顾不上这许多,至少眼下她顾不上。至于艾希礼——艾希礼不要她。不,他是要她的,从他的火热的嘴唇吻在她的嘴唇上看来,她已完全明白了。然而他偏不肯带她逃走。真怪!为什么跟艾希礼私奔她不觉得是一种罪过,可是跟白瑞德——
就在那个幽暗的冬天黄昏,她走完了从亚特兰大陷落那晚开始的一段人生历程。在她刚踏上那段旅程的时候,她还是个骄纵自私的姑娘,活力充沛、热情洋溢、涉世不深,容易被生活所迷惑。现在到了终点,她已完全变了样。饥饿和劳苦,恐惧和疲惫,内战和重建带来的灾祸,把她的青春、热情和温顺消磨殆尽。她心灵的外面,形成了一层硬壳。在她受尽煎熬的几个月里,那硬壳一点一点,一层一层,越积越厚。
可是到今天这一天为止,一直有两种希望在支撑着她。一个是希望战争结束以后,一切能恢复到从前的老样子,另一个是希望艾希礼回来,给生活带来点意义。现在这两种希望都已成为泡影。乔纳斯·威尔克森出现在塔拉的门前,使她意识到战争无论对她或对整个南方来说,都还没有结束。最艰苦的战斗,最残酷的报复,只是刚刚开始。至于艾希礼,已经被他自己的话,永远地禁锢起来,这种禁锢的力量,比牢狱的门还要难以打破。
和平使她失望,艾希礼也使她失望,都在同一个日子,这样一来,就好比那硬壳的最后一道裂缝弥合了,最外面的一层凝结了。她变成了方丹奶奶劝她要提防的那种女人,她因为经历过顶顶险恶的事,对任何事情就不会感到害怕了。她不怕生活严峻,不怕母亲伤心,不怕丧失爱情,不怕公众指摘。她只害怕饥饿,害怕关于饥饿的噩梦。
她终于硬起心肠,摆脱了过去的日子和过去对自己的束缚,周身感到一种奇妙的自由和轻松。感谢上帝,主意总算拿定,心里丝毫不觉得害怕,反正她不会失去什么。
她只消哄得白瑞德娶她,那就万事大吉。要是他不肯——嗯,她照样能弄到他的钱。她曾经从旁观者的角度好奇地揣摩过做情妇该是什么个样子。白瑞德会不会一定要她住在亚特兰大,就像人家说他要那个叫沃特林的女人那样呢?要真是那样,他得给好多钱,多到足够补偿她为离开塔拉而付出的代价。斯佳丽对男人生活中隐秘的一面一无所知,无从知道情妇关系包含着什么样的内容。她不清楚她是不是可能有孩子,那可是桩可怕的事。
“现在我不去想它,等到以后再说,”她把这令人心烦的念头搁在脑后,免得动摇她的决心。晚上她就跟家里人说要到亚特兰大去借钱,不得已时也可能把种植场抵押出去。眼下跟他们就说这些。至于以后,说不定有倒霉的一天,叫他们发现原来不是那么一回事。
既然主意已定,她便昂起头,挺起胸,准备行动。她晓得事情不会那么轻而易举。从前是白瑞德求她,答不答应得由她。如今她是去乞讨,要乞讨就不能讲条件。
“可是我不会跑到他那里去像个要饭的那样。我要装得像个女王,去赐给他以恩宠,绝不叫他看出实情。”
她走到穿衣镜前,把头抬得高高的,看看自己的风姿。可是从那有裂纹的镀金镜框里显现出来的,却是一张陌生人的脸,仿佛在这一年里,她是头一回真正看到她自己。她虽然每天早上都对着镜子,看看脸孔是否干净,头发是否整洁,可是她因为事情烦杂,从来没有心思认认真真地打量自己。可是这个镜中人,这个两颊凹陷的瘦削女人绝不可能是她斯佳丽·奥哈拉!斯佳丽·奥哈拉长着一张风骚标致容光焕发的面孔。她现在看到的这张面孔既不动人,也不存在她记忆所及的半点妩媚。这张脸苍白憔悴,一对绿眼睛上的两道向上斜挑的乌黑的眉毛,宛若惊鸟的翅膀,映衬在白皙的肌肤上,构成一副困兽般的冷峻神情。
“凭我这副模样,只怕未必能把他迷住,”她想到这里,绝望情绪又在她心头升起,“我实在太瘦——唉,简直瘦得可怕!”
她拍拍脸颊,又狂乱地在胸前摸摸,她的锁骨从紧身衣里突出来了,乳房小得简直跟媚兰的一模一样,看来她不得不拿点零头褶皱塞进胸脯里好让乳房显得丰满一点,可是从前她是最瞧不起女孩子拿这种办法来伪装的。从褶皱她联想起衣服。她低头朝身上的衣服看了眼,把打过补丁的摺层摊开。白瑞德喜欢衣着讲究,装扮人时的女人。她回想起居丧期满时穿的那件镶荷叶边的绿衣裳,不觉充满怀念。那衣裳配上插着鸟羽的绿色软帽,是白瑞德给她买来的,穿在身上,曾经博得过他的赞赏。她又想起埃米·斯莱特里那件大红格子衣裳和那双有流苏的大红靴子,还有那顶烙饼帽子。现在想起来都不免眼红,心里就更加恨她。那身打扮虽然俗不可耐,可是毕竟很时髦,引人注目。现在,唉,她最需要的就是引人注目,特别是要把白瑞德吸引住。若是叫他看见她穿着一身旧衣服,他就会知道塔拉的情况一定不妙。这一点万万不能叫他察觉。
她如果以为凭她那精瘦的脖子,饥饿的猫眼,和破旧的衣衫,一跑到亚特兰大,就能把白瑞德勾引住,未免过于愚蠢!当初她服饰华丽,貌美出众,尚且未曾促使他向她求婚,如今容貌丑陋,衣着寒酸,又怎样能对此有所指望?皮特姑妈的话如果并非虚构,那么他就是亚特兰大的头号富翁,所有的俊俏女郎,正经的跟不正经的,尽可凭他挑选。可是,哼,她冷峻地想道,我有一样东西是多数漂亮女人所没有的,那就是坚强的意志。我只消有一套像样的衣裳——
可是在塔拉,不要说像样的衣裳,就连一套没有打过补丁,没有翻过两次的衣裳也找不出来。
“就是那么回事,”她想道,闷闷不乐地瞅着地板。她见埃伦留下的草绿色丝绒地毯,经无数士兵睡过,弄得斑斑点点,破旧得不成样子。这光景使她的压抑感又增添了几分,使她意识到如今的塔拉,也跟她一样憔悴不堪。室内的光线愈来愈昏暗,她感到郁闷,便走到窗口,把下面一扇窗推上去,打开百叶窗,让落日的余晖射进室内。她拉下玻璃窗,把头枕在丝绒窗帘上,目光透过荒凉的牧场,朝坟地上朦胧的雪松看去。
她感觉到那草绿色的丝绒窗帘拂着她的脸庞非常柔软,便像只小猫似的,她愉快地把脸贴在上面擦着。忽然她灵机一动,急忙仔细地朝那窗帘打量着。
一分钟过后,她把一张沉重的大理石面桌子拖过来,不顾那桌子生了锈的小脚轮吱吱嘎嘎刺耳的抗议声,硬是把它推到窗下,撩起裙子爬上桌子。她踮起脚尖伸手去抓窗帘杆,好不容易勉强够得到手,性急地用手一拉,竟把钉子拔出了,窗帘、窗帘杆什么的,咔嗒一声统统掉到地板上。
好像变戏法似的,客厅的门忽然打开了,露出嬷嬷宽大的黑面孔,脸上的一条条皱纹中显示出满腹的狐疑与极大的好奇。她不以为然地看着斯佳丽,见她站在桌子上,裙子撩到膝盖上,摆好姿势正要往地上跳。嬷嬷见她一脸兴奋与胜利的表情,立刻起了疑心。
“你拿埃伦小姐的东西做什么?”她查问道。
“你为什么要在门外偷听?”斯佳丽反问一句,马上敏捷地从桌子上跳下来,把积满灰尘的窗帘从地上收拾起来。
“你管不着,”嬷嬷反驳道,准备跟她干一场,“埃伦小姐的东西,用不着你去动它,看你把窗帘杆都拉掉了,掉在地上。埃伦小姐向来爱惜她的东西,我不能眼看你拿去乱糟蹋。”
斯佳丽转过绿眼睛瞅着嬷嬷,眼睛里充满极度的欢快,简直又成了从前好日子里嬷嬷为之摇头叹息的顽皮小姑娘了。
“快到阁楼上去,替我把那放服装纸样的盒子拿下来,嬷嬷,”她喊道,在她背上轻轻推了一下,“我要做件新衣裳。”
要嬷嬷把她那二百磅重的躯体移动到不论什么地方去,都会叫她光火,更不用说要她上阁楼去,加上她刚才疑心的事已经露出端倪,她心中很是恼怒。她一把从斯佳丽手中抢过那块窗帘,把它紧贴在干瘪的胸脯上,像是抓着什么圣物似的。
“你要是打算拿埃伦小姐的东西去做新衣服,那办不到。只要我还有口气,你就别想。”
女主人脸上露出嬷嬷习惯上称之为“执拗”的表情,顷刻之间,就变成令嬷嬷难以抵挡的微笑。可是这一回她没能骗过这老妇人。她懂得斯佳丽小姐的微笑不过是想哄她让步,她拿定主意在这件事上绝不上她的当。
“嬷嬷,不要那么小气。我要到亚特兰大去借钱,得有件新衣裳。”
“你用不着新衣裳。别人家小姐都没有新衣裳。她们穿着旧衣裳,并不觉得丢人。要是埃伦小姐的孩子愿意穿旧衣裳,人家会像穿绸衣裳一样敬重她的。”
执拗的表情悄悄回到斯佳丽脸上。我的天!这位小姐怎么年纪越大,就越像杰拉尔德先生,越不像埃伦小姐。真怪!
“得了,嬷嬷。你不是不晓得,皮特姑妈写信来说,范妮·埃尔辛小姐下星期六结婚。我自然得去参加婚礼,少不了要件新衣裳。”
“你身上穿的衣裳,并不比范妮小姐的结婚礼服差。皮特小姐的信上说过,埃尔辛家现在也很穷。”
“可是我一定得有件新衣裳,嬷嬷,你不晓得我们多么需要钱。那税款——”
“是的,小姐,纳税的事我全知道,不过——”
“你真的知道?”
“是的,上帝给了我耳朵叫我听,不是吗?何况威尔先生是从来不肯费心把门关上的。”
这么说,所有的事全叫嬷嬷给偷听去了。斯佳丽不明白,这个走起路来连地板都要晃动的大个儿,在偷听人家说话的时候,怎么竟跟潜行的猛兽一般,没出一点声响的。
“好吧,既然你什么全听见了,那么你大概也听见了乔纳斯·威尔克森跟那个埃米——”
“是的,小姐,”嬷嬷答道,眼中闪着怒火。
“那好,嬷嬷,别固执。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为了交税款才到亚特兰大去借钱的吗?这笔钱我非借不可,”她捏紧拳头往另一只手上使劲敲了一下,“看在上帝的面上,嬷嬷,你该明白他们会把我们撵到大街上去,那时我们到哪里去呢?那个害死母亲的贱货埃米·斯莱特里,正一门心思想要搬到塔拉来住,想要睡在埃伦睡过的床上。在这种情况下,你难道还为了窗帘这点小事跟我争个没完吗?”
嬷嬷把身体的重心在两只脚上移来移去,像一只烦躁不安的大象。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就快要被她说服了。
“不是,小姐,我不愿意看见那贱坯睡在埃伦小姐的床上,也不愿意我们被赶到大街上去,不过——”她忽然用责备的目光扫了斯佳丽一眼,“你到底想去跟谁借钱,才一定要穿件新衣裳呢?”
“那个,”斯佳丽不由吃了一惊,“那个不用你管。”
嬷嬷用锐利的目光瞅着她。斯佳丽从小做了错事,枉费心机地找些话来搪塞时,嬷嬷就是用这种看透她肚肠的眼光看着她。斯佳丽对自己的意图开始感到内疚,不由垂下眼睑。
“那么说你要穿件新衣裳,才好去借钱。这话我听起来有点不对劲。而且你还没跟我说去向谁借钱。”
“我什么也不想说,”斯佳丽愤愤地说,“这是我私人的事。你到底给不给我那窗帘?帮不帮我做衣服?”
“好吧,小姐。”嬷嬷轻轻地说。这突如其来的让步引起了斯佳丽的疑窦。“我来帮你做。这窗帘的缎子夹里可以做条衬裙,花边可以改成一副褶边。”
她把丝绒窗帘交还给斯佳丽,脸上闪着一丝狡黠的微笑。
“媚利小姐是不是跟你一起到亚特兰大去,斯佳丽小姐?”
“不,”斯佳丽没好气地答道,预料到嬷嬷将要提出的问题,“我一个人去。”
“原来你是这样打算的,”嬷嬷强硬地说,“可是我要陪着你和你那件新衣裳。是的,小姐,我一步也不离开你。”
霎时间斯佳丽像是预见到,在去亚特兰大的途中以及在跟白瑞德谈话时,无时不有嬷嬷在旁监视着,仿佛隐藏在冥冥之中的三头巨犬76一样。她连忙满脸堆笑,一手搁在嬷嬷的肩膀上。
“好嬷嬷,你真好,肯陪我去做我的帮手。不过这里没有你怎么行?你知道塔拉的里里外外,都少不了你来张罗的。”
“哼!”嬷嬷说,“别尽跟我说好听的,斯佳丽小姐。你的第一块尿布就是我给你垫的,我早就把你摸透了。我说要跟你到亚特兰大去,那就去定了。现在亚特兰大到处是北佬,是刚出来的黑鬼和那一类货色,我要是让你单独跑到那里去,埃伦小姐在坟墓里只怕也不得安宁。”
“可是我是去住在皮特姑妈家里,”斯佳丽竭力想说服她。
“皮特小姐是个好心肠的女人,她以为她什么都懂,其实她是不懂的,”嬷嬷说罢,神态庄严地转身离去,仿佛就此宣告会谈结束。只听她走进过道,大声嚷着,连板壁都震动起来:
“普里西,快快上楼去,到阁楼上把斯佳丽小姐装衣服纸样的盒子拿来,再拿把好剪刀。可不要找一个晚上都不下来。”
“真糟糕,”斯佳丽沮丧地想道,“这下我可有只猎狗在后面盯着了。”
吃过晚饭,收拾掉碗盏,斯佳丽和嬷嬷两人把纸样在饭桌上铺开,苏埃伦和卡琳忙着把窗帘上的缎子衬里拆下,媚兰拿一把干净的头发刷子把丝绒上的灰尘刷掉。杰拉尔德、威尔和艾希礼坐着抽烟,面带微笑看着几个女人手忙脚乱。斯佳丽显得兴高采烈,她的情绪似乎传染给了每一个人,可是谁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只见她容光焕发,眼里闪着光辉,不住开怀大笑。她的笑声使得人人感到高兴,因为大家已经多时不曾听见她这么笑过。杰拉尔德尤其高兴,他目光追随着斯佳丽优美的身姿,也不像平时那么迷迷糊糊。他见斯佳丽从他身旁走过,就要赞许地拍拍她。几个女孩子兴奋的程度,好似在准备参加一场舞会。她们拆着、剪着、缝着,像是在给自己缝制舞衣。
斯佳丽要到亚特兰大去借钱,也可能拿塔拉去作抵押。可是究竟什么叫做抵押?斯佳丽说他们不难从明年的棉花收成中归还这笔钱,还可以有剩余。她说得极其果断,因此大家都没想到要提出什么问题。在问起跟谁借钱的时候,她回答得很俏皮:“谁爱管闲事,谁就要在半路上抛锚。”大家听了都讥笑她一定有个百万富翁朋友在等着她。
“准是白瑞德船长,”媚兰调皮地说,引得大家又是一阵哄笑,都知道这句话荒唐,因为斯佳丽最恨的就是白瑞德,提起他就要把他叫做“臭鼬白瑞德”。
可是斯佳丽却没有笑。艾希礼看见嬷嬷戒备地朝斯佳丽扫了一眼,突然不笑了。
苏埃伦被这种友爱互助的气氛所感动,慷慨地献出镶有爱尔兰花边的衣领,虽然已经很旧,但看起来还算漂亮。卡琳一定要斯佳丽把她的便鞋穿去,在塔拉就数她那双鞋比较像样一点。媚兰央求嬷嬷给她留下一点丝绒零头,她好拿来修补好破软帽。她又说那只老公鸡如果不赶快逃到沼泽地里去,它尾巴上漂亮的古铜色和墨绿色羽毛,怕就要保不住了。这里室内又响起一片欢笑声。
斯佳丽看见姑娘们那么忙碌,听见她们那么欢笑。她自己的内心却是十分痛苦和屈辱。
“他们对我,对他们自己,以及对整个南方究竟面临怎么样的局面,居然什么都不知道。眼下情况这样困难,他们还以为绝不会有什么真正可怕的事会降临到他们任何人的头上,只因为他们原来是奥哈拉家族、是威尔克斯家族、是汉密尔顿家族的。连黑人都那么想。唉,全是些笨蛋!他们还会继续像过去那样看问题,像过去那样生活,什么都改变不了他们。他们永远不会明白过来!媚利能够穿上破烂的衣衫,能够到地里去摘棉花,甚至能够帮助我杀人,可就是改变不了她自己。她还是教养良好的威尔克斯太太,十全十美的大家闺秀。艾希礼能够面对死亡与战争,能够忍受创痛与囚禁,可是回到家里居然若无其事,仍旧一副绅士气派,跟他当初拥有整个十二橡树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威尔跟他不同,他晓得真实情况,但是他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可失掉的。至于苏埃伦和卡琳,她们以为现在的一切不过是暂时的。她们没有以变应变,因为她们以为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她们以为上帝会特意创造出有利于她们的奇迹。可是上帝是不会的。这里唯一可能出现的奇迹只有靠我去在白瑞德身上作文章。……他们不会改变,可能是他们根本无法改变。我是唯一能够改变的人——然而我要是能够不改变,我又何尝愿意改变呢。”
最后嬷嬷把几个男人赶出餐室,关上门,以便试穿新衣裳。波克把杰拉尔德扶到楼上去睡觉。艾希礼和威尔留在前厅里。他们在灯光下默默坐着,威尔嚼着烟草,像一只安静的反刍动物,可是他那温和的面孔却丝毫也不平静。
“她到亚特兰大去的事,”他终于慢慢地开口了,“我实在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
艾希礼迅速瞟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向别处,他没有答腔,心里却在盘算威尔会不会跟他一样,担心着一桩可怕的事。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威尔不知道下午发生在果园里的事,不知道那件事使斯佳丽陷于绝望的境地。刚才提到白瑞德的名字时,嬷嬷脸色陡变,威尔却未必注意到。再说,威尔未必知道白瑞德有钱,也未必知道他声名狼藉。当然,这是艾希礼以为他不知道这些。可是,艾希礼在回到塔拉的这些日子里,渐渐发现威尔跟嬷嬷一样,似乎对没有人告诉他的事,他能察觉到,对将要发生的事,他能预料到。现在空气中似乎有某种不祥之兆,它意味着什么呢,艾希礼对此无从揣测,他只觉得自己没有力量把斯佳丽从凶险的征兆中解救出来。刚才整个晚上斯佳丽没有正视过他一眼,而她在他面前兴致勃勃的样子实在叫他心寒。他所疑心的事可怕得简直难以用言词表达。他没有权利问她他所疑心的事是否符合实际,因为那会是对她的侮辱。他紧紧地捏住拳头。他无权过问她的事,今天下午他已经把一切权利都丧失了。不仅他帮不了她,也没有别的人帮得了她。可是他想起了嬷嬷,想起在剪裁窗帘时嬷嬷脸上冷峻果断的神情,他的心里略为宽慰了一些。他相信嬷嬷一定会照顾她的,不管她心里愿意不愿意。
“都怪我不好,”他绝望地想,“是我逼她走上这条路的。”
他想起下午她离开他时执拗地抬起头来挺起肩膀的样子,他的心重又回到了她这一边,他为自己对她爱莫能助和对她的爱慕而深感痛苦。他知道在她的词汇里不用英勇这个词,他知道如果对她说,她是他见到过的顶顶英勇的人,她一定会睁大眼睛茫然地瞪着他。他知道她不理解他把许多美好的东西归之于她就因为他认为她具有英勇的美德。他知道她对待生活非常实际,对可能出现的障碍往往能以坚强的毅力去克服它。她不承认失败,即使她看到了不可避免的失败,她依然能坚持斗争。
可是四年来,他曾经见到过另外一些不肯承认失败的人。他们正因为英勇无比,才高高兴兴地向着必然的灾难走去。然而结果照样是失败。
他坐在昏暗的客厅里,眼睛注视着威尔,心里不停地在想,斯佳丽·奥哈拉小姐居然披着母亲的丝绒窗帘,佩着公鸡的尾羽,勇往直前地要去征服这个世界,像她这样勇敢的人,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