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四月,被重新授权指挥南方残余部队的约翰斯顿将军,在北卡罗来纳州率军投降,从而结束了这次内战。可是这消息过了两星期才传到塔拉,因为塔拉的人都很忙,没有时间串门聊天。邻居家也跟他们一样忙,来往很少,消息传来很慢。
春耕进入大忙季节,波克从梅肯带回来的棉花和蔬菜种子已经开始播种。波克上次出去,带回来的有衣料、种子、鸡鸭、火腿、咸肉和玉米粉,装满了一大车,他以此为荣,再也不像是个微不足道的下等人了。他津津乐道,在回塔拉的路上,他怎样穿小径,过狭道,甚至有时要出没于荒无人迹的僻静地方,才九死一生地回到家来。他在路上足足走了五个礼拜,害得斯佳丽担足了心。可是回来以后她并没有怪他。她很高兴,他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还剩下很多钱交还给她。她估计那些鸡和大部分食物八九不离十不是买来的。波克若是看见路旁的鸡棚或熏腊间没有人,便会觉得要花钱买那些东西,未免有点愧对自己的女主人。
现在塔拉有了点食物,大家便忙于设法要恢复生活的常态。这样每个人都得干活,活也实在太多,没完没了。要拔掉田里去年的棉花秆子,才能把种子下种。那匹马没耕过田,脾气又犟,在田里干活不肯向前进。菜园里要除掉野草,撒下种子,还要去砍柴,被北佬随便烧掉的漫长的一段篱笆和猪圈要重新造起来。波克张网逮兔子一天要去看两回,河里的钓竿得常去换鱼饵。每天要铺床,扫地,烧饭,洗碗。要喂猪喂鸡捡鸡蛋。要给牛挤奶,再把它赶到沼泽地旁的牧场上,还得整天有人看着,防止被北佬或者弗兰克·肯尼迪的人牵走。就连小韦德也有活干。每天早上他都煞有介事地拎只篮子到外面去捡些枯枝木片,拿回来好生炉子。
县里人最早从战场上带回南军投降消息的是方丹家的两兄弟。亚历克斯脚上还算有双靴子,一路步行回家,托尼光着脚板,就骑着那没有鞍鞯的骡子。托尼在自己家里,向来最爱占便宜。他们经过四年的风霜雨露,都瘦了些,也结实了些,而且比以前要黑得多,加上从战场上带回来一脸乱蓬蓬的黑胡子,叫人简直都认不出来了。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经过塔拉,因为心里急着要回含羞树,就没有耽搁,只是亲吻了几位姑娘和告诉她们投降的消息后就走了。他们说,战争过去了,战斗全结束了。看来他们对战事不怎么关心,也不想多谈。他们急于想知道含羞树有没有被烧掉。他们从亚特兰大一路南行,看到一家家朋友的住宅,都只剩下一支支孑然竖立着的烟囱,料想到他们家的房子必然凶多吉少。现在他们知道他家房子没有被毁的好消息,宽慰地吁了一口气,又听到斯佳丽说起萨莉策马飞奔,干净利落地从她家篱笆上一跃而过,两兄弟拍着大腿,纵声大笑。
“她可真有胆量,”托尼说,“不幸的是乔被打死了。你们有没有可嚼的烟草,思嘉?”
“没有,我们只有兔子烟。爸是用棒子芯烟斗64抽的。”
“我现在还没有落到这种地步,”托尼说,“不过我将来很可能也得落到这一地步。”
“狄米特·芒罗好吗?”亚历克斯急切地问道,脸色稍有些发窘,斯佳丽这才依稀记起他一直爱着萨莉的妹妹。
“噢,她很好。她在费耶特维尔跟她姑妈一起生活。她们家在洛夫乔伊的房子被烧掉了。她家其余的人都住在梅肯。”
“他的意思是问——狄米特有没有嫁给民团里的一位英勇的上校什么的?”托尼讥笑地说,亚历克斯马上对他怒目而视。
“她当然没有,”斯佳丽说,觉得挺有趣。
“要是她真的出嫁了,这也许该更好,”亚历克斯闷闷不乐地说,“这见鬼的——对不起,斯佳丽。你想要是一个人的黑奴都解放了,牲畜都没了,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他怎么好开口向一个女孩子求婚呢?”
“你晓得狄米特是并不计较这些的,”斯佳丽说。她对狄米特很忠实,还帮她说几句好话,这是因为亚历克斯·方丹从来没有追求过自己的缘故。
“该死的——噢,又得说声对不起。我得改掉这爱咒骂的坏脾气,要不奶奶会用鞭子抽我的。我不会求一个女孩子跟一个叫花子结婚。她也许不计较,可是我不能不计较。”
斯佳丽在前廊上跟两个男孩子谈话。媚兰、苏埃伦和卡琳听到了投降的消息,都悄悄地溜进屋里。等两兄弟从塔拉后面抄近路走了以后,斯佳丽回到屋里,看见她们三个人坐在埃伦办事间里的长沙发上哭成一团,一切全完了,她们热爱着的、寄以希望的美丽梦想完了!把她们的丈夫、爱人和朋友带走,并使她们的家庭沦为赤贫的伟大事业完了,她们原以为不会崩溃的南方大业想不到现在已经崩溃了!
斯佳丽没有掉泪。她听到这消息的第一个念头是:“感谢上帝!现在我们可以不用担心奶牛被偷,马儿被盗。沉在井底的银器可以捞上来,大家吃饭时都可以有一副刀叉了。现在我可以毫不用担心地骑着马到乡间去寻找吃的东西了。”
多么值得庆幸!从此她听见马蹄声不必心惊。从此,她半夜醒来,不必屏住呼吸倾听,院子里马嚼嗒嗒,马蹄得得,和北佬吆喝发令的声音,究竟是真的还是在梦中。而最最要紧的是,塔拉终于保全了。她最可怕的梦魇再不会成为现实。她现在再不用担心她必须站在自己屋前的草地上,亲眼看着浓烟滚滚吞噬掉她心爱的家宅,亲耳听着烈焰呼啸,屋顶倒塌。
南方的大业固然完了,可是在她看来,战争毕竟是蠢事,总不如和平为好。看到南方邦联的旗帜在旗杆上飘扬,她并不因之而热血沸腾,听到人们唱起“迪克西”65,她也不感到心情沮丧。她曾经度过极端的贫困生活,曾经做过厌烦的看护工作,曾经在围城中担惊受怕,曾经在近几个月里忍饥挨饿。她经历过所有这一切,但并不是像其余的人那样出于一种狂热,以为只要南方大业昌盛,那么一切都可以忍受。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都了结了,她再也不用为事业忍受什么苦难了。
全都过去了,这场似乎没有个穷尽和强加在人们头上的战争,把她的生活泾渭分明地截为两段,竟使得她难以回忆起过去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她能够冷漠地记起那个美丽动人的斯佳丽,脚上穿着精致的绿色摩洛哥山羊皮软鞋,身上穿着镶荷叶边的衣裙,散发出熏衣草的幽香。可是她怀疑,她自己是否就是那个姑娘,就是那个斯佳丽·奥哈拉,有全县的人都拜倒在她的脚下,有上百个奴仆听她使唤,有塔拉的财富作为她坚强的后盾,有溺爱她的父母事事都对她百依百顺。那个娇生惯养、不知忧患的斯佳丽,除了艾希礼的爱情,她没有一件事不能如愿以偿的。
经过四年漫长曲折的道路,那个背着书包、穿着舞鞋的小姑娘,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已成为一个目光敏锐、锱铢必较的妇人,她的双手做过仆婢做的许多粗活,浩劫之余,留给她的唯有她脚下那摧毁不了的红土地。
她站在过道里,听着三个姑娘在啜泣,她的脑子里正在盘算。
“我们要多种些棉花,要种得多。明天我要叫波克到梅肯去再买点种子。现在北佬不会来烧棉花了,我们的军队也不会来征收棉花了。好上帝!但愿今年秋天收的棉花堆得像天一样高!”
她走进小办事间,不去理会坐在沙发上哭泣的三个姑娘,自己在写字台前坐下,拿起鹅毛笔,计算自己手头的余钱还能买多少种子。
“战争过去了,”她想,忽然心中一阵狂喜,手中的鹅毛笔掉下了。战争过去了,艾希礼——要是艾希礼还活着,他该回来了。她不知道媚兰为失去的南方大业而悲恸时,有没有想到这一层。
“我们不久就会收到一封信——不,不是一封信。信我们是收不到的。不过不久——哦,反正他总会让我们知道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直过了好几个礼拜,艾希礼还是杳无音信。南方一带的邮政还不是十分正常,乡间根本没有恢复通邮。有便人从亚特兰大来偶尔会带来皮特姑妈的短信,她悲哀地央求两位姑娘回去。可是始终没有艾希礼的消息。
南方投降以来,斯佳丽和苏埃伦之间,为了那匹马,不断郁积着长期的不和。现在出去已不存在北佬的危险,苏埃伦想要到邻居家去走走。在这些日子里她觉得很寂寞,怀念昔日欢乐的社交生活,很想去看看朋友,哪怕亲眼看到县里其他人家的处境,跟塔拉也一样不幸,那也是好的。可是斯佳丽非常专断,说那匹马主要是用来干活的,用来到树林里去拖木头,用来犁地,用来让波克骑去找食物。到了礼拜天,它有权利休息,到牧场上去吃草。苏埃伦要是想出去串门,尽可以徒步去好了。
苏埃伦在去年以前,她有生以来从未走过一百码远的路,听了斯佳丽的话很不高兴。于是,她呆在家里,成天怨天尤人,并且一再说:“哦,妈要是还在就好了!”斯佳丽听了就照她以前说过的那样,给她一个巴掌,这一记打得可不轻,痛得苏埃伦尖叫着倒在床上,引起全家人一片惊慌。从此苏埃伦就不大敢抱怨了,至少在斯佳丽面前是这样。
斯佳丽说要让马休息,她说的是实话,可是她只说了一半。另外一半是,在投降以后的头一个月里,她已经去县里各家兜了一圈,见到许多老朋友跟他们家种植场的情况,心里非常沮丧,只是不愿说出来。
方丹家多亏萨莉上回骑着马没命赶回去报信,处境算是最好的了,但那也只是和其他邻居穷途末路的情况相对而言。方丹奶奶率领全家为保存家园奋力救火的那天,犯了心脏病,至今没有完全恢复。老方丹大夫锯掉了一只胳膊,正在一点点恢复过来。亚历克斯和托尼开始用他们那双笨拙的手耕田锄地。斯佳丽到他们家时,两兄弟隔着篱笆和她握手,取笑她那东倒西歪的大车,可是他们的黑眼睛里却带着凄苦,因为要说取笑,他们实际上同样在取笑自己。她跟他们商量要买点玉米种子,他们答应了,彼此的谈话就转到了种庄稼的事。方丹家现在有十二只鸡,两头牛,五只猪,还有那从战场上带回来的骡子。他家刚死了一头猪,正在担心其余的猪会不会死。斯佳丽听见这两位花花公子,竟一本正经地谈起关于猪的事来,想起他们往日所关心的事,总是什么样的领结最时髦之类的话,对他们也报之以讥笑,她的讥笑声中自然也带着凄苦。
斯佳丽在含羞树受到了全家人的欢迎,而且他们坚持要把玉米种子送给她而不是卖给她。当她把一张北佬钞票放在桌上时,方丹家的暴烈脾气立刻发作起来,他们很干脆地拒绝要钱。斯佳丽只好把种子收下,悄悄地把一张一元钞票塞在萨莉手里。萨莉现在跟八个月以前斯佳丽刚回来见到她时,完全判若两人。那时她虽然脸色苍白,神情忧伤,可是心情并不沉重。现在却完全失去了那轻快活泼的样子,仿佛南方的投降夺走了她的一切希望。
“斯佳丽,”她抓住钞票,悄悄地说,“这一切有什么好处?我们为什么要打仗?哦,我可怜的乔,哦,我可怜的孩子!”
“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打仗,我也不去管它,”斯佳丽说,“我对打仗没有兴趣,向来没有兴趣。打仗是男人的事,和女人无关。我现在感兴趣的,就希望棉花大丰收。你把这一块钱收着,给乔这孩子买件衣裳。唉,他得买件衣裳了。我不能白拿你们家的玉米,尽管亚历克斯跟托尼非常客气。”
两个男孩子送她到车旁,扶她上车。两人虽然衣衫破旧,却依然彬彬有礼,精神愉快,不失方丹家总是那么欢乐的气度。可是斯佳丽看到他家窘迫的情景,在驱车回家途中,感到一阵战栗。她受够了贫困的苦,多么希望看到别人家生活宽裕不要吃了上顿愁下顿呀!
斯佳丽也曾到过松树花,在往昔欢乐的日子里,她曾经多次到那幢老屋子里参加舞会。这时她登上他家前阶时,一眼就看见凯德卡尔佛特正坐在圈手椅上晒太阳,膝上盖着条披肩,在不停地咳嗽,形容枯槁,脸色如死一样的,可是他一见是斯佳丽,就容光焕发。他一面起身招呼她,一面说他是受了点风寒,是雨天经常露宿在外面所致,不过很快就会恢复,到那时他就可以干活了。
凯思琳·卡尔佛特听见外面的谈话声,立即从屋里出来。斯佳丽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已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凯德还不知道的事,她知道得很清楚。松树花野草丛生,田里长出了松树苗,屋子里杂乱无章。凯思琳身子瘦弱,神经紧张。
他们两个,他们的北佬后母,还有四个后母生的小妹妹,以及北佬监工希尔顿,还住在那幢幽静的、会发出奇怪回声的屋子里。斯佳丽不喜欢自己家里的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她也从来不喜欢希尔顿,现在看见他大摇大摆地出来招呼她,好像他们之间的地位平等似的,她心里就更觉讨厌他。他从前的态度跟威尔克森一样,既有点卑躬屈膝,又有点傲慢不逊,现在卡尔佛特先生和雷福德已死于战场,凯德又在害病,他就不再卑躬屈膝了。卡尔佛特先生的第二位太太从来不知道强制她的黑人懂点规矩,更不用说强制这个白人了。
“希尔顿先生在这段艰难的日子里,始终跟我们在一起,可真不容易,”卡尔佛特太太惴惴不安地说道,同时迅速地朝凯思琳瞟了一眼,“确实不容易。我想你大概听说过舍曼到这里来的时候,两次都亏他保住了这屋子。没有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们手头没钱,凯德又——”
凯德苍白的脸立即涨得通红,凯思琳抿紧了嘴唇,眼睑低垂,长长的睫毛遮没了眼睛。斯佳丽明白要他们感恩于他们的北佬监工,他们在感情上是怎么也承受不了的。卡尔佛特太太几乎要哭了。她不知怎么又犯了一个大错误。她在佐治亚州虽然已经生活了二十年,但还是不理解南方人,说话总是要出差错。她始终不明白,哪些话是不该在她丈夫前妻的子女面前说的,虽然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们对她都表现得非常有礼貌。有时她默默地发誓,她要带着自己的亲生孩子回北方去,要离开丈夫前妻的这两个顽固而无法理解的陌生的子女。
斯佳丽到过这两家后,再没有兴趣看望塔尔顿家了。他们家四个男孩子都死于战场,他们的房子也烧掉了,全家人都挤在监工的小屋里,因此她怎么也不想去了。可是苏埃伦跟卡琳缠着要去,媚兰也说塔尔顿先生打完仗回家,作为邻居,不能不去拜访欢迎一下,这样,她们就在一个礼拜天去了。
这次的拜访,给她们的印象极糟。
当她们的车子到达他家的废墟时,看见比阿特丽斯·塔尔顿穿着一件破旧的骑装,腋下夹着一条马鞭,坐在围马场的栅栏顶上,失神地凝眸张望。她身旁蹲着个弓形腿的矮个子黑人,以前一直是替她驯马的,现在的神情跟他的女主人一样怏怏不乐。那围马场里,从前挤满了欢蹦乱跳的雄马驹和驯顺的雌马驹,如今却空空如也,除了只有一头骡子,那还是塔尔顿先生在南方投降以后骑回家来的。
“现在我的宝贝儿全没了,真不知道我自己该如何是好,”塔尔顿太太看见她们,从栅栏上爬下来说道。这话要让陌生人听了,一定以为她说的是指死在战场上的四个儿子,可是塔拉的几个姑娘都知道她指的是她的那些马。“所有我那些漂亮的马儿全死了。哦,我可怜的内利!我多么希望我的内利还活着,可是现在只剩下一头倒霉的骡子。一头该死的骡子。”她重复说了一句,又朝那细瘦的骡子愤愤地看了一眼。“围马场里有了这匹骡子,对我记忆中的宝贝纯种马来说,简直是一种侮辱。骡子是杂种,是一种邪恶的产物,照规矩本来不该饲养的。”
吉姆·塔尔顿一脸浓密的胡子,样子完全变了,他从监工的屋子里出来,亲吻了几个姑娘,向她们表示欢迎。他后面跟着一串红头发的四个女儿,都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脚前脚后是十几只碍事的猎狗,有黑色有褐色的,听见生人的声音,到门口汪汪乱叫。他们一家人像是生硬地装出一副欢乐的样子,斯佳丽看了非常寒心,她觉得这远比含羞树家的悲痛和松树花家的忧虑更令她难受。
塔尔顿家执意要留几个姑娘吃饭,说他们难得有客人上门,很想听听各种各样的消息。斯佳丽不想留下,觉得气氛过于压抑,可是媚兰和她的两个妹妹都非常想多呆一会儿,因此四个人就留下吃饭了。请她们吃的东西很简单,只有干豆和咸猪肉。
餐桌上的东西虽然很少,但笑声不断。塔尔顿家姑娘讲起怎样拼拼凑凑做成衣着时都咯咯笑了,好像这些是最逗人的笑话似的。媚兰插话谈起塔拉所受的种种考验,把当时的艰难说得很轻松,她的兴致之高,大出斯佳丽的意外。斯佳丽简直没有话好说,她觉得房间里没有那四个了不起的男孩子懒懒散散地抽烟逗乐,显得很冷落,可是连她都觉得冷冷清清,那么对那几个在邻居面前强作欢笑的塔尔顿家人,他们的感觉又是怎样呢?
卡琳在饭桌上也没说什么,可是等饭一吃完,她就跑到塔尔顿太太身边跟她咬耳朵。塔尔顿太太马上收起嘴角上勉强的笑容,搂着卡琳的纤腰。她俩走出房间,斯佳丽觉得这屋子里的气氛忍受不了,也走出来跟在她们后面。她们沿小径穿过园子,斯佳丽才看出她们是在朝墓地走去。此刻,她已无法抽身独自回到屋子里去。可是塔尔顿太太好不容易装出一副颇有勇气的样子,卡琳究竟为什么又把她自己拖到了男孩子的墓地来呢?
墓地有一道砖砌的围墙,雪松树下,新竖起两块大理石墓碑,因为刚竖立不久,墓碑上甚至还没有被雨水溅上的红泥浆迹。
“这两块墓碑是我们上星期才弄来的,”塔尔顿太太自豪地说,“是塔尔顿先生赶着大车到梅肯去运回来的。”
墓碑!天知道那价钱该多贵!斯佳丽忽然觉得自己没有像开始那样同情塔尔顿家了。现在吃的东西那样贵,那样难买,还要浪费宝贵的金钱去买墓碑,这样的人哪里还值得同情!而且每块墓碑上都刻着几行字。字刻得愈多,价钱就愈贵!这一家子简直疯了!他们把三个孩子的尸体运回来,也得花很多的钱。博伊德的遗体他们始终没有找到,连一点线索也没有找到。
在布伦特和斯图尔特的坟墓之间,竖立着一块墓碑,上面刻着:“生则同欢乐,死亦不分离。”
另一块墓碑上刻着博伊德和汤姆的名字,另外有一行拉丁字,开头是“Dulce et66——”可是斯佳丽看不懂。她在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念书时,碰到拉丁文课就设法逃课。
把钱花在墓碑上,他们真是些傻瓜!她感到愤慨,好像是自己的钱被他们胡乱浪费了似的。
卡琳的眼睛却奇妙地闪亮起来。
“它真可爱,”她指着第一块墓碑轻轻说道。
卡琳自然会感到它可爱,因为凡是感伤的东西都能拨动地的心弦。
“它是很可爱,”塔尔顿太太的语调很柔和,“也很合适——他俩差不多是同时死的。斯图尔特先倒下,布伦特举起他丢下的旗帜,也跟着倒下了。”
姑娘们在回塔拉的路上,斯佳丽沉默了一会儿,想到在各位邻居家见到的情况,不自觉地怀念起昔日的荣华。那时县里的富裕人家,家家宾客盈门,挥金如土,供使唤的黑人川流不息,种植场上的棉花经精心培育茁壮成长。
“再过一年,这些田地里怕要长满松树苗了,”她朝四周沉沉的森林看了一眼,不由打了一个寒战。“要是没有黑人,我们就只能勉强养活自己了。要是没有黑人,谁也没本事经营一个大种植场,这么多田地始终没人耕种,就会重新变成森林。既然不能大量种植棉花,那我们怎么办?乡下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城里人总还有办法可想。可是我们乡下人只有回到一百年以前,像拓荒者那样,住在小屋里,勉强种几亩地以维持生计。”
“不,”她坚强地想道,“塔拉绝不会那样。哪怕我不得不亲自下地种田。这里整个地区,甚至佐治亚全州,要是全又恢复成森林,可是我绝不让塔拉荒废成森林。我不想浪费我的钱去买墓碑,也不想浪费我的时间为战败而悲伤。我们能够有所生产,我们能够生活下去,只要我们的人还没有死光。失掉一些黑人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是我们失去了许多男人,特别是青年人。”这时她又想起塔尔顿家四弟兄和乔·方丹,想起雷福德·卡尔佛特和芒罗家的几弟兄,以及她在伤亡人员名单上看到过的所有来自费耶特维尔和琼斯博罗的男孩子的名字。“若是活下来的人多一些,我们就有办法,可是——”
她心里忽然浮起另一个念头——假如她又想要结婚。自然,她并不想再结婚。结过一次婚已经够受的了。再说,她看中并愿与之结婚的也唯有艾希礼一人,而他要是还活着的话也已经是有妇之夫了。可是假如她想要结婚,有谁会跟她结婚呢?这念头真可怕。
“媚利,”她说,“南方的女孩子今后会怎么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她们今后会怎么样?没有人跟她们结婚。怎么办,媚利,男孩子全死光了,南方这千千万万的女孩子只好做一辈子老姑娘了。”
“而且也不会有孩子了,”媚兰加了一句,对她来说,这是顶顶要紧的事。
苏埃伦坐在大车后面,听到她们谈话,忽然哭了。她们的想法对她说来,显然并不新鲜。从去年圣诞节以来,她至今没有收到过弗兰克·肯尼迪的来信,不知道是因为邮路不通,还是他玩弄了她的感情以后已经把她遗忘了。要不,会不会在战争的最后几天里死在战场上了!死在战场上,总比把她遗忘掉要好,因为至少像卡琳和因迪·威尔克斯那样,死者的爱还能使她们脸上增光,可是一个被遗弃的未婚妻就一无所有。
“哦,看在上帝分上,别哭啦!”斯佳丽说。
“哦,你说起来倒轻松。”苏埃伦呜咽起来,“你结过婚,有个孩子,而且大家都知道有人想要你。可是我怎么办,你这人真太冷酷,明晓得我没有办法,偏要在我面前说什么老姑娘的。我看你这人就是可恼!”
“哦,别吵啦!你晓得我最恨成天吵个不停的人。你完全明白那位黄胡子先生并没有死,他会回来娶你的。他这个人没有较高明的见识。可是依我之见,我宁愿做老姑娘也不要跟他结婚。”
坐在车后的人静默了一会,卡琳轻轻拍拍她姐姐安慰她,可是她的一颗心却飞向远方,回想起三年前和布伦特·塔尔顿同车出游的情景,她的眼睛里闪耀出欢乐的光辉。
“唉,”媚兰伤心地说,“没有这些好样的年轻人,我们南方真不知将成为什么样子?他们要是一直活到如今,南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子。我们以前可以利用他们的勇气,他们的力量,他们的头脑。可是现在,斯佳丽,我们有男孩子的人都得把孩子培养成长,接替已经死去的男人,也要像死去的男人一样勇敢。”
“再不会有像他们一样的男人,”卡琳轻轻地说,“谁也接替不了他们。”
她们默默地走完了余下的一段回家的路程。
不多几天以后,凯思琳·卡尔佛特在傍晚时分骑着骡子来到塔拉。那是斯佳丽所见到过的最最可怜的骡子,耷拉着耳朵,跛着脚。凯思琳那模样,跟那骡子也差不多狼狈。她穿的是褪了色的棉布衣裳,那是从前家里的仆人穿的。她的太阳帽用根绳子系在她的颏下。她一直骑到前廊,可是没有下来。斯佳丽和媚兰一直在看着太阳落山,忙走下台阶来迎接她。凯思琳的脸色苍白,就跟斯佳丽上回到她家去时所见到凯德的脸色一样苍白,不但苍白,而且冷漠,绷得很紧,像是一开口就会碎裂似的。可是她跟她们点头招呼时,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她的头抬得高高的。
斯佳丽忽然记得在那次威尔克斯家的烤肉野宴上,她和凯思琳私下议论白瑞德的情景,那天凯思琳穿了一身轻盈的蓝色玻璃纱衣裳,衣带上插着芳香的玫瑰,她的小巧的脚上套着一双黑色天鹅绒软鞋,那模样多么娇艳动人。可是如今这个身子笔挺坐在骡背上的姑娘,却丝毫不见昔日的风采了。
“我不下来了,谢谢,”她说,“我是来跟你们说一声,我就要结婚了。”
“什么!”
“跟谁结婚?”
“卡西67,真了不起。”
“什么时候?”
“明天,”凯思琳的声音很平静,然而听起来却有点儿异样,使几个姑娘收起了笑容。“我特地来告诉你们一声,我明天结婚,就在琼斯博罗——我不打算邀请你们大家参加婚礼。”
她们默默琢磨她的话,迷惑不解地仰视着她。然后媚兰说道:
“是我们认识的吗,亲爱的?”
“是的,”凯思琳简短地说,“是希尔顿先生。”
“希尔顿先生?”
“是的,希尔顿先生,我家的监工。”
斯佳丽听了,简直连声“哦”也喊不出来,可是凯思琳忽然低头窥视媚兰,以低沉粗暴的口吻说道:“你若是哭起来,媚利,我受不了,我会死的。”
媚兰没有答话,她低着头,轻轻拍拍那挂在鞍镫上穿着自制的鞋子的脚。
“请不要拍我!我连这也受不了。”
媚兰把手放下,可是依然没有抬头看她。
“喔,我得走了。我只是来跟你们说一声。”她又转过那冷漠苍白的脸,同时拉起了缰绳。
“凯德好吗?”斯佳丽问,她完全不知所措,急着找些话来打破这尴尬而沉默的局面。
“他快要死了,”凯思琳简短地说,她的语调似乎丝毫没有动情。“我要尽量使他平静舒坦地死去,不必担心他死了以后有谁来照顾我。你们知道,我的后母明天就要带着她的孩子到北方去,从此不再回来了。好吧,我得走了。”
媚兰抬头仰望,正好碰上凯思琳那双冷峻的眼睛。媚兰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眼中流露出理解的神色,在这双眼前,凯思琳把嘴唇弯曲成一次微笑,像是个忍住哭泣的勇敢的孩子似的。斯佳丽始终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还在想要悟出凯思琳竟会嫁给一个监工的道理——她凯思琳是个有钱的种植场主的女儿,在县里,除了斯佳丽以外,追求她的人数之多,是哪个姑娘也比不上的。
凯思琳俯下身子,媚兰踮起脚尖,两人亲吻了一下。随后凯思琳猛地一拉缰绳,骡子迈开脚步走了。
媚兰目送她远去,泪珠儿滚滚而下。斯佳丽愣愣地看着她,还是没弄明白。
“媚利,她是不是疯了?你知道她不可能爱上他的?”
“爱?哦,斯佳丽,千万不要提起这桩可怕的事吧!哦,可怜的凯思琳!可怜的凯德!”
“胡扯!”斯佳丽嚷道,开始烦躁起来。不论什么事媚兰都比她看得透彻,这令她很是气恼。在她看来,凯思琳的情况,固然令人惊骇,但算不上是一场灾难。嫁给一个穷北佬自然不是件好事,可是归根结底,一个女孩子独个人总不可能靠种植场生活,她得有个丈夫帮她经营。
“媚利,就跟我那天说的那样,女孩子现在已经没有男人可嫁,可是她们总得嫁人。”
“噢,她们并不是非嫁人不可!做个老处女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就看皮特姑妈好了。哦,我看凯思琳还不如死了的好!我知道凯德是宁愿她死掉的。卡尔佛特家算是完了。你想想她——她将来的孩子会是个什么样子。噢,斯佳丽,快叫波克备马,你赶上去叫她来跟我们住在一起吧!”
“我的上帝!”斯佳丽嚷道,没料到媚兰竟这样理所当然地以塔拉做人情。她当然不希望再增加一张吃饭的嘴巴。她刚想把话说出来,可是看见媚兰那张苦恼的脸,又停住了。
“她不会来的,媚利,”她换了个说法,“你晓得她是不会来的。她这人非常高傲,我们要是邀请她来这里住,她会把这看成是一种施舍。”
“那倒也是,那倒也是!”媚兰感到困惑起来,眼看着凯思琳身后一团红尘土在大路上渐渐消散。
“你在我这里已经住了好几个月,”斯佳丽冷冷地想道,眼睛看着她的小姑,“可是你从来不觉得是在靠施舍生活。我猜你永远不会这样想。你是个战争没有改变你的一切的人。你的思想行为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像是我们仍然跟克里萨斯68一样富有,食物绰绰有余,不在乎招待几个客人。我猜我这一辈子没法子摆脱你了,可是我可不想再加上个凯思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