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严霜后,天气骤冷。寒风从门槛下扫进屋里,把松动的窗玻璃震得单调地叮当作响。落叶树光秃秃的枝丫上,最后一批叶子已经脱落,唯有松树还披着绿装,黑魆魆地映衬在灰白的寒空。车辙纵横的红泥大路冻得似燧石般坚硬,饥馑乘风横扫佐治亚州全境。
斯佳丽痛苦地回想起她跟方丹奶奶的一次谈话。那是在两个月以前的一天下午,现在却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当时她跟那位老奶奶说,她已经经历过她可能碰到的最最险恶的遭遇。这话她原是打心底里发出的,可是如今看来,却像是小学生的夸张语言。在舍曼的军队第二次来到塔拉以前,她还多少有一点食物,有一点钱,她的邻居们比她更宽裕,她还有棉花可以换钱来度过寒冬。可是现在棉花没有了,食物没有了,钱没处买得到吃的,对她说来,也没什么用处了。邻居的处境比她还要不如。她至少还有一头奶牛,一头牛犊,几头小猪和一匹马,这些邻居们都没有。他们有的,只是藏在林子里和埋在地下的一点点东西。
塔尔顿家的费尔希尔庄园已经化为一片焦土,塔尔顿太太和她四个女儿都住在监工的屋子里。芒罗家在洛夫乔伊附近的房子也已夷为平地。含羞树的木结构厢房烧掉了,正屋多亏那耐火的厚厚灰泥,再加上方丹家主仆用浸透水的毯子和被单奋力扑救,才保存下来。卡尔佛特家的屋子这次又亏得他家北佬监工希尔顿求情,幸免于难,可是除了房子,所有的家畜家禽全被洗劫一空,连一颗谷穗也没给留下。
在塔拉乃至全县,食物是个普遍的问题。绝大多数人家,除了所剩无几的山芋和花生以外,就只有到林子里去弄点野味。他们手头所有的东西,都很愿意跟他们较为窘困的邻人共享,就像他们在富裕的往日一样。然而过不多久他们就没什么可以与人分享了。
在塔拉,如果波克运气好,弄到了野味,一家人就吃兔子、负鼠或者鲶鱼。不然就只能喝上一点点牛奶,吃点山胡桃,炒橡实和烤山芋。大家从来都不曾填饱过肚子。斯佳丽似乎时时看到的总是一双双伸着的手和哀求的目光。这简直要逼得她发疯,因为她自己何尝不同样在挨饿呢。
她命令把小牛宰了,因为它每天要吃掉好多宝贵的牛奶。当夜大家都饱餐了一顿新鲜小牛肉,可是因为吃得太多,人人的肚子都吃坏了。她知道她该杀一头小猪,可是却一天天拖延下去,想等它长得更大些。这些猪实在太小,现在杀了也没有多少肉,要是拖延些日子,就可以多吃些肉。到了晚上,她常跟媚兰商量,要不要派波克带点北佬钞票骑马出去试试看能不能买到点吃的东西。可是她们又怕马和钱都被抢走,一时拿不定主意。他们不知道北佬到底在哪里。可能远在几千英里之外,也可能近在河的对岸。斯佳丽有一回在失望之中打算亲自骑马出去找吃的,可是大家怕她碰见北佬,全家歇斯底里地嚷起来,迫使她放弃了这个计划。
波克出去寻找粮食,渐渐越走越远,有时彻夜不归,斯佳丽也从不去问他。他有时带回来野味,有时候带回点玉米或者一袋干豆。有一回他竟带回一只公鸡,说是从林子里抓到的。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可是心里难免有点愧疚,知道那分明是波克偷来的,就跟那些玉米干豆一样,全是来路不正的。就在这事过了不久,一天夜里,全家人早已入睡,他轻轻敲开斯佳丽的房门,忸怩不安地伸出一只被子弹打中的腿。斯佳丽一面替他包扎,一面听他结结巴巴说,他在费耶特维尔怎样想钻进人家的养鸡棚里去被人发现的经过。斯佳丽没有问是谁家的养鸡棚,只是含着泪水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黑人又蠢又懒,常常惹人生气,可是他们都有一颗用金钱买不到的忠心,对白人主子一心一意,为了给主人寻找食物,甘冒生命的危险。
若是在往日,波克的偷鸭摸狗,会被看成是一桩严重的过错,很可能要挨一顿鞭子。若是在往日,斯佳丽起码要狠狠责骂他一顿。“一定要牢牢记住,亲爱的,”埃伦曾经说过,“上帝把这些黑人交付给你,你不仅要对他们肉体上的幸福,也要对他们心灵上的安宁负责。你要知道他们就像是些孩子,你得把他们当作孩子那样护卫他们,你自己随时随地应给他们做个好榜样。”
可是现在,斯佳丽早把那教诲抛之脑后。她现在其实是在鼓励偷盗,而且被偷盗的人处境可能比她还要困难。可是这不再使她感到内疚。事实上她对这事的道德上的分量并不看重。她既不处罚他,也不责备他,只对他中了枪弹心中感到不安。
“下回你得当心点,波克。我们不能失去你。没有你我们怎么办?你对我们这样好,这样忠心,等我将来有了钱,我要买一只大金表送给你,刻上圣经上的话,‘出色的、善良而忠心的仆人。’”
波克听见表扬,面露喜色,极其小心地揉擦那包扎好的腿。
“那真太好了,斯佳丽小姐,你什么时候会有钱呢?”
“我不晓得,波克,不过将来我总会有钱的。”她很快地扫了他一眼,眼光中饱含着辛酸,使他很觉不安,“总有一天,战争结束之后,我会有好多钱,那时我再也不会挨饿受冻。我们大家都不会挨饿受冻。我们大家都可以穿上漂亮的衣服,每天吃上烤鸡,而且——”
这时她停住不说了。她想起自己亲手制订并且严格执行的一条规则,那就是在塔拉,谁也不许提起曾经吃过的好东西,也不许提起如果有机会的话,现在想吃什么东西。
波克悄悄溜出房门。斯佳丽失神地凝视着远方。在那一去不复返的往昔的日子里,生活是多么复杂,有那么多纠葛,那么多头绪纷繁的问题。诸如怎么去赢得艾希礼的爱,同时又要使得另外许多追求她的人既感到失望又不肯撒手。又如怎样把自己一些小小的越轨行为瞒过长辈,对妒忌她的女孩子怎样去安慰她们,或者去侮慢她们,怎样挑选时装的式样和衣料,怎样一一试着梳各种各样的发式,哦,需要确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现在的生活却简单得出奇。现在全部值得关注的事就只限于有足够的食物以免挨饿,有足够的衣服以免受冻,有一间不太漏的屋子可住就行了。
就在这些日子里,斯佳丽夜复一夜地常做噩梦,而且此后多年摆脱不掉。她梦到的情形每回都是一样,连细节都没什么不同,可是她每做一回噩梦,心里的恐惧就增加一分,到后来在醒着的时候,也担心一旦入睡又会受到噩梦的缠扰。那引起她第一次做噩梦的当天情景,她至今仍历历在目。
连日来凄风苦雨,屋子里阴冷潮湿。壁炉里的柴火受了潮,燃烧时烟雾腾腾,增加不了多少热气。早餐以后,除了牛奶便没有别的东西可吃。山芋已经吃光,波克的捕猎又一无所获。明天除了必须杀掉一头小猪就别无他法可想了。一张张饥饿的脸,无论是白人的黑人的,都紧紧绷着,呆呆地瞅着她,默默地祈求她弄点吃的东西。看来她只有冒着牺牲那匹马的危险,叫波克骑出去买点食物了。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韦德害了喉咙痛,发起高烧来。眼下既没处去请大夫,又没地方去弄药。
斯佳丽空着肚子守在儿子身边,到后来乏得支持不住,请媚兰帮她照看一下,自己躺在床上想小睡片刻。她双脚冰凉,恐惧和绝望沉重地压在她心头,她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她一再思忖:“我该怎么办?我的出路在哪里?世界上难道没有人能帮助我吗?”世界上竟连生活保障也没有了吗?为什么就没有个精明而强健的人接过她肩上的重担呢?她本不是个挑重担的料子,她也不知道怎样来挑这重担。想了一阵子,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到了一个荒凉陌生的地方,四周浓雾弥漫,伸手不辨五指。连脚下的大地也动摇不稳。那是个鬼怪出没的地方,笼罩着一片寂静,静得可怕。她心中茫茫,恐怖万状,像是个黑夜里迷路的孩子。她感到又冷又饿,她害怕周围的浓雾里潜藏着什么东西,她想要叫喊,却喊不出声来。浓雾中伸出许多手来,那是些无声的、冷酷的鬼怪的手,想抓住她的衣裙,把她拖到那动摇不稳的地层下面去。这时,她又知道在冥冥之中有个地方,能给她以庇护,给她以帮助,给她以安全,给她以温暖。可是那地方又在哪里?她能不能快点到达那里,以逃脱鬼手把她拖进那动荡不定的地层下面去的厄运呢?
忽然她奔跑起来,像发了疯似的在浓雾中拼命奔跑,边跑边喊,伸着双臂乱抓,可是抓到的只是空气和湿雾。避难的天堂到底在哪里?她知道有个避难所,可是它隐藏着,不让她接近。她要是能到达那地方就好了!那她就得救了!可是恐惧使她两腿发软,饥饿使她头脑发晕。她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喊惊醒过来了,只见媚兰正焦虑地俯视着她,她的手正在把她摇动得清醒过来。
以后她只要空着肚子上床,就要重复这样的噩梦。而空着肚子又是十分经常的事。她害怕噩梦非常厉害,甚至不敢入睡。她竭力想说服自己,像这样的梦并没有什么可怕。梦境里无非是些浓雾,用不着害怕到这种地步。可是想到要跌进浓雾中去,她总不免要胆战心惊,后来她就和媚兰睡在一张床上,媚兰一见到她身子在抽动,嘴里在呻吟时,知道她又遭噩梦骚扰,就把她及时唤醒。
精神上的折磨,使得斯佳丽日益苍白消瘦。原来圆润美丽的脸蛋上,颧骨显得更高了,稍向上斜的绿眼睛显得更加触目了。她看上去竟像是一只四处觅食的饥饿的猫。
“白天的生活就如同一场噩梦,更哪堪夜晚的折腾,”斯佳丽绝望地这样想,于是她每天从自己的一份食物中,省一点下来,留着在临睡以前吃。
圣诞节快到了,弗兰克·肯尼迪带了一小队军需队员,又一次来到塔拉,枉费心机地想给军队征集粮食和军马。他们一行人衣衫褴褛,看上去像是群无赖汉,所骑的马不是瘸腿的,就是害喘息症的,显然不能在战地服役的。那些人跟他们骑的马也很相匹配,除了弗兰克以外,不是少了一条胳膊,就是缺了一只眼睛,要不就是关节僵直,转动不灵。身上的衣服,多数是从北佬那里缴获的蓝军服,所以他们刚一露面时,塔拉的人还引起了一场虚惊,以为舍曼的北佬又回来了。
他们留在塔拉过夜,睡在客厅的地板上。几个星期以来,他们一直在外面露宿,不是睡在松针上,就是躺在坚硬的泥地上,现在能在丝绒地毯上舒展身子,就可以算是一种享受了。虽然他们都是蓬头垢面,满脸胡子,然而却很有教养,谈笑风生,讨人喜欢。他们能够在一幢大房子里,和几个漂亮的女人在一起共度圣诞,像是跟打仗前一样,心里都很高兴。他们不是严肃地谈打仗的事,而是扯些无耻的谎言,逗得几个女孩子哄然大笑,给这劫后空荡荡的屋子第一次带来了轻快的、节日的气氛。
“简直跟我们以前在家里举行宴会差不多了,是吗?”苏埃伦快活地对斯佳丽低声说道。她见来客中有个追求自己的人,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她的眼睛片刻也没有离开过肯尼迪。斯佳丽见苏埃伦今天居然颇为美丽动人,觉得非常惊讶,因为她病后一直很瘦,此时却两颊泛红,眼里闪出柔和的光辉。
“她一定是真心爱着他,”斯佳丽轻蔑地想道,“我猜她要是一旦有了自己的丈夫,就会通情达理起来,哪怕她丈夫是那个大惊小怪的老弗兰克。”
卡琳也显得开朗愉快些,眼睛里那梦幻般的神色也消失了。她得知那些人中间有一个认识布伦特·塔尔顿的,在他遇难的那天还曾跟他在一起,她拿定主意等晚饭后找那人私下里好好谈谈。
晚餐时媚兰一反平日羞怯的常态,显然活跃起来,使四座皆惊。她跟一个独眼士兵有说有笑,甚至还稍稍带点卖俏,那士兵当然也对她加倍殷勤。斯佳丽知道她这样做无论在精神上和体力上都要作出很大的努力,因为媚兰在男人面前向来羞涩得不知所措的。何况她现在身子还远远没有恢复。她硬说自己身体很好,干起活来比迪尔西还多,可是斯佳丽心里明白不是那么回事。她只要一提东西就会脸色发白,用力一过度她总是突然坐下像是两条腿再也支撑不住似的。可是今晚她跟苏埃伦和卡琳一样,想方设法尽可能让那些士兵欢度这圣诞之夜。只有斯佳丽对客人们并不感兴趣。
晚餐,除了客人们的定量有炒玉米和腌猪肉外,还有嬷嬷送上的干豆、花生和炖苹果,而且他们还宣称这是他们几个月以来吃到的最美好的一餐。斯佳丽看他们吃着,心里有点不安。一来舍不得他们把东西一口口吃掉,二来心里七上八下,生怕他们知道波克昨天杀了一头小猪。那猪肉现在挂在食品间里,为此她曾向家人发出严厉警告,谁要是敢在客人跟前提起这只小猪,或者提起这只小猪的兄弟姐妹,说它们安然无恙地藏身在沼泽地里的猪圈里,那她定要把他的眼珠子给挖掉。这班饿鬼一顿就能把整只小猪吃掉。若是让他们得知还有活猪,他们会把它们征收去的。还有那头奶牛跟那匹马,没有藏在沼泽地里,而是拴在牧场尽头的林子里,这也令她十分担心。若是她的几头牲畜被军需队牵走,塔拉就没法子过冬了。另外设法要想弄到几头牲畜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至于军队吃什么,那她管不着。军队要是有办法,就自己给自己弄吃的吧。至于她,能养活她这一家子就够费劲的了。
那几个士兵又从背包里拿出一些“通条卷”来,当作最后一道甜食。斯佳丽对这种邦联军用食品已久闻其名,有关它的笑话简直多如士兵身上的虱子,可是亲眼看到这还是第一次。那玩意儿看起来像是一根烤焦了的螺旋形木头。士兵们怂恿斯佳丽咬口尝尝,她发现这原来是用玉米面做的、表面熏黑的淡味硬面包。军队里的士兵把他们定量的玉米面,加水调和,有盐时才加点盐,然后涂在枪的通条上,放在营火上烤着吃。它硬得像冰糖,吃起来像无味的锯木屑。斯佳丽勉强咬了一口,立即还给他们,引起哄堂大笑。她和媚兰相对而视,两人分明流露出同样的想法:“如果士兵们吃的尽是这种东西,可怎么去打仗呢?”
这顿饭吃得很开心,连茫茫然坐在主人位置上的杰拉尔德也竭力从他朦胧的意识中显示出做主人的样子,还失常地微微一笑。男人高谈阔论,女人含笑聆听,并恭维他们几句——可是斯佳丽猛一回头刚要想问弗兰克·肯尼迪有关皮特姑妈的消息时,一见到他脸上的表情,把想要问的话竟给忘了。
弗兰克的视线离开了苏埃伦的眼睛,在餐室里张望。他看到了杰拉尔德那双孩子般迷惘的眼睛,看到了没铺地毯的地板,没有摆设的壁炉架,看到了被北佬刺刀捅过的沙发垫子和帘幕,看到了餐具柜上破裂了的镜子和墙上原来挂画像地方的印子,看到了稀少的餐具,看到了姑娘们身上缝补得整整齐齐的旧衣衫,和韦德身上用面粉袋改缝的褶叠短裙。
弗兰克正在回忆战争以前他所熟悉的塔拉,脸上现出一种悲伤的神情,是一种疲惫不堪软弱无力的愤怒的神情。他爱苏埃伦,喜欢她的姐妹,尊敬杰拉尔德,也真心喜爱塔拉种植场。自从舍曼率军横扫佐治亚州以来,弗兰克到各处征集军需,看到过许多可怕的景象,可是没有一处像现在塔拉这样给他的内心以强烈的打击。他想给奥哈拉家的人,特别是给苏埃伦做些什么,然而却爱莫能助,于是他不自觉地出于怜悯正在摇着他满脸络腮胡子的脑袋,正在咂着嘴。可是偏偏给斯佳丽正好瞧见。他见她眼神中闪着自尊的怒火,不觉窘困起来,忙低下头来看着自己面前的盆子。
姑娘们渴望打听消息。亚特兰大陷落到现在已经有四个月,邮信一直不通,北佬现在在哪里?邦联军的命运究竟如何?亚特兰大城和她们老朋友的情况到底怎样?她们都一无所知。弗兰克因为工作关系,几乎走遍了这一带,他的消息简直就跟报纸一样,甚至比报纸还要灵,因为从梅肯以北到亚特兰大,他几乎每个人都认识,有些还是他的亲戚。他能够补充报纸上往往忽略掉的有趣的私下闲谈细节。他为了掩饰刚才被斯佳丽看穿心事的窘态,急急忙忙讲了一大堆新闻。他说舍曼的北军从亚特兰大开到别处以后,南军又重新占领了该城,可是那城市已经毫无价值。因为舍曼已把它纵火毁灭。
“可是我记得亚特兰大是在我离开的那天晚上烧掉的,”斯佳丽不解地问道,“我记得是我们自己人放火烧的。”
“噢,不,斯佳丽小姐,”弗兰克颇为震惊地嚷道,“凡有我们老百姓的城市,我们是绝不会放火烧的!你看见的是仓库和军需品,我们不愿意让北佬所获。还有就是军火和铸造厂,除此以外,我们什么也没烧过。舍曼进城的时候住宅和店铺都是好好的,他还在里面驻扎过军队呢。”
“那么城里的人怎么样了?他——他有没有在城里杀人?”
“他杀了一些——可是用的不是子弹,”那独眼士兵严酷地说,“他刚进城,马上通知市长,要所有的人统统撤离到城外,只要是活人就得撤。可是城里有许多老人,经不起颠簸,有好多病人,不该把他们动迁,还有好多女人,她们——她们也不该动迁的。可是他把这些人都撵出去,而且又偏偏碰上了从来没有见过的特大暴雨。舍曼把一批批数以百计的人赶到拉夫雷狄附近的林子里,然后通知胡德将军把他们接走。有好多人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害肺炎死了。”
“哦,舍曼为什么要那样?城里的老百姓对他不会有什么损害的,”媚兰喊道。
“他说他需要在城里休养他的人马,”弗兰克说,“他在城里一直休整到十一月中旬,撤走的时候才把全城统统烧光。”
“哦,不见得全都烧光了吧?”姑娘们沮丧地说。
这样一个她们熟悉的热闹城市,里面住着那么多的平民,那么多的士兵,竟会毁于一旦,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那树阴下一幢幢可爱的住宅,那些大商店和华丽的旅馆,绝不可能从此烟消云散!媚兰差一点哭出声来,因为她出生在亚特兰大,那里是她唯一的家。斯佳丽的心也下沉了,因为除了塔拉,她最喜欢的地方就算亚特兰大。
“噢,应该说差不多全烧光了,”弗兰克看到她们脸上的表情,心里很不安,连忙加以修正。他这人不愿意惹女人心烦,竭力做出愉快的样子。他若是看到女人心烦,自己也会心烦意乱不知所措的。所以他不愿亲自把最坏的消息告诉她们,留着以后由别人让她们知道吧。
他没有把军队开回亚特兰大城时一路所见讲给她们听。大量的烧黑的烟囱处处竖立在废墟上,未烧尽的废物堆和乱砖石堆处处阻塞在街道上,古树被烧得枯死了,烧焦的枝丫在寒风中乱堆在地上。他想起自己当时看到那番景象,心中多么难受,士兵们看到城市的颓垣残壁个个都发出沉痛的诅咒。他希望妇女们永远不要知道北佬挖掘公墓的行径,否则她们永远抹不掉心灵所受的震骇。查尔斯·汉密尔顿和媚兰的父母亲都埋葬在那里。弗兰克自己想到坟场上的惨状,夜里都难免要做噩梦。当时北佬士兵为了搜刮和死者埋葬在一起的珠宝饰物,掘开墓穴,把死者身上抢劫一空,把棺材上刻着死者名字的金牌银牌,银饰物和银把手统统拿走。他们把一具具残骸和尸体胡乱地扔进被劈开的棺材里,不盖不埋,曝尸于野,真够凄惨!
弗兰克也不能把有关狗和猫的事讲给她们听。女人们往往都养这类爱畜。弗兰克自己也喜欢狗和猫,他见到数以千计的这些小动物,在它们的主人被粗暴地撵出城外以后,都无家可归,无人饲养,那种悲惨的情景使他极为震惊,简直不亚于他见到墓地时的感受。那些猫和狗饱受惊骇,挨饿挨冻,凄凄惶惶,性子野得像猛兽,强的欺凌弱的,弱的等更弱的死了可以果腹。在那城池废墟之上,那些兀鹰攫取起一只只美丽而不幸的小尸体,玷污了冬日的天空。
弗兰克搜索枯肠,想找些和缓一点的信息,让几位姑娘心里好受一点。
“还有一些房子没有烧掉,”他说,“那些房子建在开阔的地方,离别的房子比较远,所以没有着火。共济会堂和几个礼拜堂也没有着火,另外还留有几家商店。可是商业区、铁路沿线和五角场,嗯,那一带全都成了平地了。”
“那么,”斯佳丽悲痛地喊道,“查尔斯留给我的货栈,就在铁轨边上,想必也是完了。”
“如果是靠近铁路,那是肯定完了。不过——”他忽然露出了笑容。他怎么没早想到?“别发愁,姑娘们!你们皮特姑妈家的房子还在,虽有点破坏,可是还在。”
“噢,它怎么没烧掉呢?”
“喏,那房子是砖砌的,屋顶上盖的是石板,这在亚特兰大是独一无二的。我猜火星掉在石板上是烧不起来的。再说那房子坐落在城北部的最末端,那一带火势不太猛。当然,进驻在屋子里的北佬胡乱拆毁,连护墙板和桃花心木的楼梯栏杆都当作柴烧掉了,呸,可是大体上还好。上个礼拜我在梅肯看见皮特小姐的时候——”
“你见过她?她现在怎么样?”
“挺好,挺好。她听我说房子还在,她就一定要马上回去。当然——那还得那个老黑人彼得同意才行。现在有好多亚特兰大人都已经回去了,因为他们住在梅肯都提心吊胆的。虽说舍曼没有夺取梅肯,可是人人都怕威尔逊的突击队很快就要到达,此人比舍曼还要坏。”
“可是如果没有房子,他们回去岂不是太傻了。他们住在哪里呢?”
“斯佳丽小姐,他们有的住在帐篷里,有的住在小木屋里,原来留下的房屋里,有的一幢房子六七家人家住在一起。而且他们想要重新建造住房。斯佳丽小姐,你不要说他们傻。你跟我是一样理解亚特兰大人的。他们在亚特兰大土生土长,就跟查尔斯顿人在查尔斯顿城里土生土长一样,绝不是北佬和一场大火就能把他们撵走的。亚特兰大人对待亚特兰大城的事——请你不要见怪,媚利小姐——是跟骡子一样倔强的。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我总认为,这座城是个极其有冲劲和较鲁莽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我是个乡下人,素来不喜欢城市。噢,你听我说,那些最先回去的,才是些聪明人。那些最后回去的人,恐怕连自家房子的一砖一石一木都找不到了。因为先到的人为了造房子,在城里四处寻找,把可用的东西全部搜罗去了。就在前天,我还看见梅里韦瑟太太跟梅贝尔小姐带着她们的黑女仆推着一辆手车在外边捡砖头。米德太太对我说她打算等米德大夫回来以后造一座小木屋。她说当初她第一次来到亚特兰大的时候,那时候还叫马撒斯维尔,她住的就是小木屋。现在重造一间倒也并不费事。当然,她不过是在开玩笑,可是你从中不难看出来他们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他们可真有志气,”媚兰自豪地说,“你说呢,思嘉?”
斯佳丽点点头,对她这第二故乡充满着坚强的自豪和向往。正如弗兰克所说,那是个有冲劲和较鲁莽的地方,这正是她喜欢它的原因所在。亚特兰大不像其他一些老城市那样守旧、狭隘,而是充满活力、无所顾忌,正合她自己的脾气。“我就像亚特兰大,”她想,“北佬也好,大火也好,都别想把我压倒。”
“如果皮特姑妈回到亚特兰大,我们还不如回去跟她住在一起,斯佳丽,”媚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一个人要吓坏的。”
“得了,媚利,我怎能离开这里?”斯佳丽没好气地说,“你如果急着要走,那就请便,我不会留你。”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亲爱的,”媚兰难过地红着脸说,“我真太没头脑,自然你不能离开塔拉,我——我想彼得大叔跟厨娘能照顾姑妈的。”
“你要走尽可以走,”斯佳丽简短地指出。
“你知道我不会离开你,”媚兰答道,“我——没有你我会吓死的。”
“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我不会回亚特兰大去。等他们重建了房子,恐怕舍曼又会回来把它们烧掉的。”
“他不会回来,”弗兰克说,虽然鼓足勇气,还是不敢正眼看着她们,“他已经穿越佐治亚州往海边去了,萨凡纳就在本星期已被他们占领,据说北佬正在向北卡罗来纳进发。”
“萨凡纳被占了!”
“是的。怎么,女士们,萨凡纳是守不住的,问题是兵力不足,虽然他们把每一个能拖得动两条腿走路的人都用上了。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北佬刚向米勒奇维尔进军的时候,他们就把军校里的学生,不管年龄多小,统统征召去了,甚至还打开了州监狱以补充新的兵源。是的,先生,他们把每一个肯去打仗的犯人都放了,还答应他们打完了仗就可以获释。想起那些年轻的军校学生竟和小偷杀人犯为伍,真叫我有点不寒而栗。”
“他们把犯人放出来害我们!”
“好啦,斯佳丽小姐,别犯愁。那里离这里远得很,再说,他们都成了规规矩矩的士兵。我想一个偷过东西的人,不见得就不可能做个规规矩矩的士兵,不是吗?”
“我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媚兰轻轻地说。
“有什么不可思议,”斯佳丽直截了当地说,“反正现在到处都是贼,还有北佬跟——”她及时把话刹住,可是那些男人都笑了。
“还有北佬跟我们的军需队,”他们补充她的话说,她满脸通红。
“可是胡德将军的军队在哪里?”媚兰急忙插嘴道,“他应该把萨凡纳守住的。”
“怎么,媚兰小姐,”弗兰克像是吃了一惊,带着责备的口吻说,“胡德将军根本不在那一带。他一直在田纳西州打仗,想把北佬引出佐治亚州。”
“是呀,他那小小的计划没有奏效!”斯佳丽讽刺地说,“他就听任该死的北佬在这里到处横行,只留些小学生、犯人和民团来保护我们。”
“女儿,”杰拉尔德振作精神说道,“你这话太放肆,你母亲要难受的。”
“他们就是该死的北佬!”斯佳丽激动地嚷道,“对他们我没别的称呼。”
众人听见提到埃伦的名字,觉得有点奇怪,谈话突然停止了。媚兰又插嘴道:
“你在梅肯有没有见到过因迪·威尔克斯和霍尼·威尔克斯?她们——她们有没有听到艾希礼的消息?”
“喏,媚利小姐,你晓得我若是有艾希礼的消息,当然会马上骑马从梅肯来告诉你的,”弗兰克内疚地说,“没有,她们没有消息,不过你不用为艾希礼着急,媚利小姐。我知道你好久没听到他的消息,可是一个人在监牢里,你就很难打听到他的消息,不是吗?幸好北佬的监狱不像我们的监狱那样糟。在那里至少可以吃饱肚皮,有毯子盖,有药治病。他们不像我们这里,连自己都吃不饱,哪里还顾得上俘虏。”
“哦,北佬的东西固然很充足,”媚兰哀叹道,“可是他们不会分给俘虏。这你一定知道,肯尼迪先生。你那样说,无非是想叫我宽心一点。你知道我们的人在那里冻死饿死,生了病没医没药,白白死掉,都因为北佬恨透了我们!哦,我真巴不得把北佬从地面上全部消灭掉!哦,我知道艾希礼是——”
“别说啦!”斯佳丽嚷道,心都跳到喉咙眼了。她觉得只要没有人说艾希礼死了,她心里就存在他活着的一线希望,可是如果她听见有人提起“死”字,好像他就会在那一刹那死去似的。
“哦,威尔克斯太太,你不必为你丈夫担心,”那个独眼人安慰她道,“我是在第一次马纳萨斯战役中被俘后来交换回来的。在战俘营里,我们吃得可好啦,有炸鸡吃,有热面包——”
“我想你在撒谎,”媚兰带着淡淡的微笑说,斯佳丽是头一回看见她在男人面前这样有精神。“你自己认为怎样?”
“我的看法和你一样,”独眼人说罢拍着腿大笑。
“你们大家要是愿意到客厅里去,我就给你们唱几支圣诞颂歌,”媚兰说,很高兴换了个话题,“北佬没法子把那钢琴搬走。苏埃伦,那钢琴是不是走调走得厉害?”
“很厉害,”苏埃伦说,对着弗兰克嫣然一笑。
大家站起身来离开房间,弗兰克走在最后,拉了拉斯佳丽的衣袖。
“我跟你单独说句话好吗?”
她心里蓦然一惊,担心他要向她查问牲畜的事,便振作精神打算跟他撒个弥天大谎。
等房间里人都走了,他们两人站在炉火前,弗兰克在人前勉强装出来的轻松的样子全都不见了,她看到他像是个老人。他的脸色干瘪枯黄,像是塔拉草地上的败叶,他那姜黄色的胡子稀疏散乱,已经开始灰白。他一面不在意地拉着胡子,一面叫人讨厌地清了清喉咙,这才开口说起话来:
“我为你的母亲感到非常难受,斯佳丽小姐。”
“请你不要再提了。”
“还有你爸——他是不是一直这样子,自从——?”
“是的——他——他不太正常,这你可以看得出来。”
“他一直是非常看重她的。”
“哦,肯尼迪先生,请你不要跟我谈这些吧。”
“对不起,斯佳丽小姐,”他神经质地两脚移来移去,“事实是,我想跟你爸商量一件事,现在看来是没法谈了。”
“也许我可以帮你的忙,肯尼迪先生。你明白——家里的事现在由我做主。”
“那好,我,”弗兰克又神经质地拉拉胡子。“事实是——喏,斯佳丽小姐,我打算为苏埃伦小姐的事征求他的意见。”
“你的意思是说,”斯佳丽既感到意外,又觉得有趣,“你到现在还没有跟爸提过苏埃伦的事吗?你追求她已好多年了!”
他涨红了脸,窘困地咧开嘴笑了,他的模样像个腼腆的孩子。
“嗯,我——我不晓得她会不会要我,我年纪比她大好多,而且——塔拉又老是有许多漂亮的年轻人来来往往。”
“哼!”斯佳丽想,“他们来来往往都是为了我,不是为了她!”
“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要不要我。我从来没有求过她,不过她是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的。我——我觉得应该求得奥哈拉先生的同意,并且把真实情况告诉他。斯佳丽小姐,我现在连一分钱也没有。我以前很有钱——请你原谅我提起这件事——可是现在我只有身上穿的衣服和我骑的马。你知道,当我入伍时,把大部分土地都卖掉买了邦联的公债。你知道这些公债的价值,现在比公债的纸张都不值钱了。不过反正我的公债也没了,因为我把公债寄存在我妹妹处,后来北佬把她家的房子烧了,公债也烧了。我知道在我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向苏埃伦小姐求婚,未免有点冒昧,可是——喏,事情就是这样。我觉得战争结束以后,情况会变得像个什么样子,大家都没法知道,对我来说,就像是世界的末日到了。我们现在对什么都没有把握,但是——但是我想如果我能跟她订婚,那么对我,也可能对她,会是个很大的安慰。这一点是有把握的。我不要求跟她马上结婚,我要等到我有能力照顾她的时候,斯佳丽小姐,不过要等到哪一天我现在也不知道。可是如果你也赞成真正的爱情的话,那么你可以相信,苏埃伦小姐即使别的什么都没有,在这方面她是非常富足的。”
他最后几句话说得很真诚,很庄重,斯佳丽虽然觉得有趣,却不免为之感动。她不能理解的是苏埃伦竟也有人爱她。在她眼里,她这个妹妹是个非常自私、非常别扭、只会怨天尤人的怪物。
“怎么,肯尼迪先生,”她和蔼地说,“这事好办。我肯定可以代爸说句话。他向来看重你,而且他一直是希望苏埃伦跟你结婚的。”
“现在还是这样吗?”弗兰克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的确是这样,”斯佳丽答道,心里却在暗暗好笑,因为她想起杰拉尔德经常在晚餐桌上对着苏埃伦粗声粗气地吼叫:“怎么啦,姑娘,你那热心肠的情人到现在还没有把问题提出来吗?要不要我去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意图?”
“我今晚就去问她,”他的脸在颤动,说着便握住她的手,“你真好,斯佳丽小姐。”
“我去叫她到你这里来,”斯佳丽微微一笑,转身朝客厅走去,媚兰刚开始弹琴,琴声走调走得很厉害,总算有几个音听起来还和谐,媚兰在提高嗓子带领着大家唱起了“听,天使先驱在歌唱!”。
斯佳丽停住脚步。多么美妙的圣诞颂歌!她们曾两度遭受敌军劫掠,如今住在这破坏无遗的乡间,几乎快要成为饿殍,似乎不可能听到这样的歌声。她突然回头走到弗兰克前面。
“你刚才说世界末日像是快要到了,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跟你说实话,”他慢慢说道,“不过你不要把我的话说给别的女士听,免得她们受惊。战争维持不了多久了。军队里没有新兵可以补充,开小差的越来越多,比军队愿意承认的还要多。你瞧,士兵们知道家里人在挨饿,怎么也放心不下,就跑回去想办法养活家人。我自然不好责怪他们,不过军队毕竟削弱了。还有,军队没有粮食不能打仗,可是现在就是没有粮食。这一点我很清楚,因为我的职务是征收粮食。我们夺回亚特兰大以来,这一带我已走遍,连养只鸟的粮食也弄不到。萨凡纳以南三百英里的地区内,情况同样如此。大家都在挨饿,铁路被破坏了,弹药快用完了,没有枪支补充,没有皮革做鞋子。你瞧,末日几乎就在眼前。”
可是斯佳丽对邦联暗淡的前景远不如对粮食的短缺更为关心。她本来想叫波克驾上马赶着车,带上金币和北佬的钞票到四乡去买点粮食和衣料。但是,如果弗兰克说的是实情,那么——
可是梅肯还没有陷落。梅肯一定会有食物。她打算等军需队的人一上路,马上就叫波克上梅肯去。当然弄不好那匹马会有被军队抢走的危险,可是除此她别无选择。
“好吧,今晚我们不要老是谈不愉快的事吧。肯尼迪先生,”她说,“你到妈妈的小办公室里去等着,我叫苏埃伦到你那里去,你们可以——可以私下谈谈。”
红着脸、微笑着的肯尼迪悄悄地走出房间,斯佳丽看着他走过去。
“可惜他不能跟她马上结婚,”她想。“否则我们可以少一张嘴巴吃饭了。”